唐競家中有一個寶物,這是他的朋友們都知道的。那是南美洲土人的一根法杖。杖身是平平無奇的棍棒,但杖端有一個用藥液縮小的真人頭,臉孔長一寸半,闊一寸,須發俱在,皮層微呈黑色,眼睛是閉上的。
唐競是一個地質探測專家,某一年,在南美的森林地區工作時,無意間救了一個土人法師,那法師把這個送給他。
「不要輕視這根法杖,」他說:「它將是你的好朋友,無條件的對你忠誠服役;你為善,它助你為善,你為惡,它助你為惡。不過,切記它最多隻能幫你一百次。一百次以後,我就不能擔保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唐競對這種說話一笑置之。一來他不相信這法杖真的有什麼能力;二來他的事業正如日中天,並不需要什麼異力來幫助他。然而別人的饋贈總不能拒絕,便道一聲謝,把它收下了。
以後他並無把這事放在心上,不過在南美洲工作時,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出門便捆綁在一個行囊的後面。
有一天夜裡,唐競喝醉了酒,一早睡著了。一個歹徒爬進他所住的森林木屋中,想偷他的手槍和金錢,正在唾手可得之際,他看到那根法杖,擱在一個行囊上面。那人頭的兩眼竟然是張開的,射出兩道紫色的光線。歹徒吃了一驚,心想快點拿了東西逃吧,他的手搭到唐競床頭那槍柄上,另一手握著小刀,準備唐競萬一醒轉時,就招呼在他身上。在這時候,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碰觸他的腿部,低頭一看,赫然見那個人頭伸到他腿邊,已不似剛才那麼小了,這時變得像正常人頭一般大,目上紫光大盛,嘴巴張開,像要咬人一般。歹徒嚇了一跳,東西也不敢拿了。奪門而遁。
這件事,唐競是絕不知情的,他睡得正香,一覺直到天亮。
唐競並不明白這枝法杖的作用,直至他回到紐約之後。
他任職在一家石油公司,負責研究地質工作。有一次,面臨一個重大問題,他們有甲乙兩區可供選擇,如果開發甲區,便得放棄乙區;如果開採乙區,也得把甲區讓給另一公司。
這像一次賭博,甲區產油多些,還是乙區產油多些,誰也不敢斷定,帶著一種冒險性。
唐競憑他的經驗和感覺,認為甲區較佳,其他幾位同事認為乙區較佳,兩方意見不同,發生激烈衝突。
這天在唐競家中開會,事先,那幾個同事都參觀了唐競的法杖,覺得很有趣。看完之後,唐競隨手把法杖放在身邊,舉行會議。
和過去數次一樣,這次會議也陷入不停的爭論中,有如吵架一樣。
唐競在聽一個同事發表似是而非的意見時,感到無聊,隨手拿起那法杖把弄。
突然,「呼」的一聲,那人頭脹大了數倍。變成像普通人的頭顱一般大小,睜眉怒目,似要擇人而噬的樣子。座上有個女子,當場嚇暈了,其他幾個男子,也是面如土色,噤若寒蟬。唐競從來不知那法杖有這樣的變化,自己也呆了一呆。
過了半分鐘左右,那人頭自動縮小,眼睛閉上,一切又恢復常態。
唐競向眾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令你們受驚了。這次會議暫時還不能有結果,我們下次再討論吧。」出乎意外,那幾個人卻完全失去了鬥志,說道:「算了,我們不如就照你的意見行事。」他們像急於把這件事情解決,回家休息。
唐競想不到,一場困難的辯論,就此輕易解決。說起來全靠那法杖的人頭唬他們一唬,挫折了他們的銳氣。看來那法杖倒是在幫他的。難怪它的原主人曾對他說,這法杖可幫他一百次,將來大概還有很多事情可為他效勞。
他對法杖鞠一個躬,表示謝意,珍而重之地藏起來。
唐競頗為風流自命,結識過很多女朋友。那些女朋友有的對他很好,有的在重要關頭時卻不肯賣帳。其中一個名叫素素,就是如此,對他若即若離,令他心癢難搔。俗語說,愈是不能到手的東西,愈覺得可愛。唐競對她的追求,不免更積極起來。
這天週末,下午不用上班,他約了素素去打網球。從公司出來時,開車去接她,然後回家換衣裳。
素素平日不肯到他家去,這天因為情況特殊,而且在白天,覺得沒有什麼關係,便上去了。
當唐競在更衣時,事有湊巧,素素看到那法杖,奇道:「這人頭真精緻,是真的還是假的?」「自然是真的,是活人頭製成的。」唐競道。
素素吐吐舌頭,拿下來一看。那人頭雖小,皮膚、皺紋和須發,都清楚玲瓏,帶著一種愁眉苦臉的樣子。
素素坐在沙發上把這法杖把玩,那人頭突然「呼」的一聲,暴脹起來,並且睜開眼睛,對素素擠眉弄眼,素素一驚,大叫暈倒。
唐競急忙出來,把她搖撼,她慢慢醒轉,見到了他,心中寬慰,不禁投入他的懷中。唐競拍拍她的肩背,親吻她的朱脣,她也不拒絕,變成一個馴若羔羊的女孩子。
唐競一面解釋那法杖不必畏懼,一面不停地吻她。素素給挑逗得動情了。結果兩人沒有去打網球,卻在家中渡過一天。
素素也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的意志為什麼突然薄弱起來,事後她檢討,是因為被那法杖驚嚇後,整個人的理智似裡崩潰了。如果有人在這時候安慰她。她便會全心全意信賴他,一任他為所欲為。
在唐競方面,他想不到那法杖有如此妙用。
不過,他也懷疑,素素這次是有意和他相好,藉那法杖驚嚇而投入他懷中。有許多女子是這樣的,她們在愛情上雖欲採取主動,卻不願太明顯,要假借一些外在因素以促成,看起來便自然得多。
這與素素經常拒絕的性格不符合.但並非全無可能。
為了證實這法杖的威力,他想再作一次試驗。
在他任職的石油公司內,有個高級女經理龐若霜,是個老處女,性格很怪,專喜與人作對。自唐競加入這家公司後,她彷彿與他有十冤九仇,時常挑他的短處。唐競心想:倘若能把這女人征服,就可以確信這法杖的魔力了。
一天將近下班時,他對龐若霜說,想請她去看一樣寶物,然後一同吃晚飯。龐若霜欣然答應。
他把她帶回家中,請她在客廳坐下。然後,取出那法杖來,給她觀賞。
「就是這東西?」龐若霜很失裡,冷笑道:「我以為是什麼寶物,以前在別的地方也曾見過。」「這一根不同,你向那人頭多注視一會,就會有奇跡出現。」唐競說。
龐若霜信他的話,不停地注視那人頭。大約三十秒鐘後,那人頭的眼睛突然張開,凌厲地裡著她。接著突然脹大,變成與普通人頭一般大小,須眉顫動,嚇得龐若霜尖叫,不支昏倒。
唐競把法杖收去,坐在她身旁,拍拍她身子道:「龐小姐,你沒有事吧?」龐若霜張開眼來,在她朦朧的感覺中,已變成一個小女孩,而唐競卻是一個最能信任的人。她毫不遲疑地投進他懷中,緊緊摟抱著他。
唐競心道「已經生效了……」他對她解釋,那法杖的表現是偶然的,並不傷人,叫她不用害怕。
「那不是妖精?」龐若霜問,這時她的心態和語調都像個小女孩般。
「不,絕對不是。」「這情景使我想起小時候在花園裡第一次看到一條毛蟲,嚇得什麼似的,一個十五歲的小叔叔,就這樣抱緊我、安慰我,告訴我那不過是條毛蟲。」龐若霜說著,用異樣的眼光瞧著唐競,忽然低聲道:「吻我。」唐競親吻了她,這可能是這個近三十歲的女人的初吻,她的表情有點羞澀。
「以前我錯怪了你,」龐若霜喃喃地說。她沒解釋那「錯怪」是什麼意義,卻主動地吻他,表現得非常熱烈,唐競反而變成是被動的了。
這天之後.他們的關係突飛猛進,由「敵人」變成「親密的友人」。唐競已試驗出那法杖的特點,不但能把女性嚇倒.而且能揭開她們虛假的面幕,赤裸裸地展露心中的熱情。
「這樣的寶貝必須珍惜使用。」他想。
記得法師對他說過只能便用一百次的說話,每用一次,他就在那木棒上刻上一畫,作為記認。
以後他就持著這枝法杖,在情場上亂闖,無往不利。美國的男女關係是比較隨便的,有些女子雖然明知吃了虧,也只作為自己的錯失,並不追究。這樣,唐競的膽子便愈來愈大了。
一次,世界地質學家大會在美國開幕。唐競是該會成員,以主人身分款待各國來賓。
其中一位來自泰國的地質學家高雍博士,他的學識固然十分出色,而更令人羡慕的是,他帶了一個美麗的女兒到美國來觀光,這女兒名叫乃琴,簡直像一顆明珠,站在父親身畔,熠熠生光,令所有的男人為之傾倒。
唐競第一眼見到她,就已魂不守舍。他對高雍熱情招待,無微不至,目的是為了乃琴。
乃琴不僅美麗,而且智慧極高,和她談話,舉一知三。她的眼睛大而嫵媚,裡人一眼,彷彿能洞悉人的一切,她的性感是內蘊的,與西方女子截然不同。唐競每見她一次面,就愈覺心折。
可是乃琴無論什麼時候都在父親身旁,這就十分難辦了。會期只有十天,不覺已過了大半。
這天晚上,唐競又與高雍父女吃飯,乘機談起鬼神的問題,乃琴對此似裡頗感興趣,她相信世間是有鬼的,不過沒有怨仇的時候,鬼就不會出現。
「你見過鬼沒有?」唐競問。
「沒有。」「如果你親眼見到鬼,會不會害怕?」「我想不會,因為我沒有做過壞事。」乃琴笑說。
「一個從人體上割下來的頭顱,經過很多年後,它仍能活動和擠眉弄眼,你認為這是不是鬼魂在作怪?」「真有這樣的事,還是你在開玩笑?」乃琴問。
「真的,哪一天我帶你去看看。」乃琴以為唐競是隨口說說,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哪知第二天上午,唐競就來了電話:「我帶你去看那會動的人頭。」「今天你們不是要開會嗎?」乃琴詫異地問。
「今天我有事在外面料理,不回到會場去了。」唐競編了一套謊話,他知道這天上午乃琴的父親正作長篇學術演講,這是他最好的單獨接近乃琴的機會。
乃琴在電話上沒有立即答應,似有遲疑之色。
唐競道:「這樣吧,你不用出來,我帶到酒店來給你看。」乃琴聽說不用到陌生的環境去,最好不過,便表示同意。
十一時。唐競帶了那法杖到酒店去造訪乃琴。乃琴本來提議在餐廳見面,唐競說,那神秘物品不能在眾人面前露光,否則不會靈驗。
乃琴在房中迎接唐競,她的房間面向公園,窗戶的窗簾全拉開了,最早的陽光照進來,令人覺得朝氣勃勃,誰也不會想到邪念。
然而唐競是有備而來的,他把手中的盒子打開,取出那法杖給乃琴欣賞。乃琴覺得那小頭顱很有趣。唐競乘機講述土人怎樣割取人頭,說一個人的頭顱被割後,那身體還會移動。
乃琴聽得十分害怕。
就在這時候,那人頭陡然脹大了,向乃琴擠眉弄眼,乃琴驚叫昏倒,把那東西拋在地下。
唐競坐近她身邊,把她抱住。本來這事情是他駕輕就熟優而為之的了,但不知怎的,這一次竟然心跳加劇,彷彿做一件非常非常褻瀆的事情。
乃琴的臉頰白裡透紅,簡直美得毫無瑕疵。片刻之後,她悠然醒轉,用朦朧的目光注視著他,帶著羞澀的神色。
唐競吻她,她沒有抗拒,像以前那些受驚嚇的女孩子一樣,她的心智像受了某種禁制,完全不懂得反抗,一任他抱到床上去,遂其所願。
事後,唐競本來準備了一套陳詞,表示對她無限傾慕,情不自禁才作出此事,他願娶她為妻,終生愛慕她、保護她。可是他剛要開口,乃琴卻阻住他。
她說:「只想問你兩句話。這法杖是你的嗎?」「是的。」「你曾經也給其他女孩子看過?」「……有……兩三個。」唐競面對著她那澄澈的大眼睛,竟不能說謊。
「那就夠了。」乃琴默然片刻,道:「你回去吧,我會給你一封信。」唐競滿心歡喜,以為她屬於他。
他回家之後,下午忽然傳來驚人的消息,乃琴從她所住的酒店十八樓跳下,墮斃在公園的綠茵上。
唐競接到這個消息,幾乎整個呆住了。有生以來,從沒有一個打擊像這次一樣深,失裡加上內疚,令他眼前呈現一片灰黑。他更不敢去見乃琴的父親,怕受他的指責。
出乎意外,高雍並沒有找他,夜晚九時,酒店有個小廝把兩封信送來,說是高雍博士吩咐送的。
唐競接在手上,心頭撲撲亂跳,一封是乃琴的筆述,唐競首先拆開,上面寫道:「唐競先生:今晨不幸做了那件錯事,令我終生遺憾。我在國內已有一個愛人,曾經信誓旦旦,此次回去便要結婚。不料竟有今晨之事,使我愧對於他,亦無從解釋,這或許就是孽吧。乃琴」唐競讀著信,熱淚盈眶,乃琴沒有一字指責,這更令他難過,每個句子都像在他身上重重打了一錘。
再看高雍的信,卻是極其簡單:「因小女之喪,不願再留此傷心之處。明午返國,謹此奉告。」言辭中也並無指摘之意。唐競相信,乃琴並沒有對父親說起真相,她臨死仍然顧全了他,這是何等敦厚的人品。
從這天起,唐競意志消沉,每天午後便到酒吧間買醉,直到深夜,才酩酊大醉回家,不喝酒的時候,他便引誘年輕女郎,變本加厲地使用那根法杖。這好比一個沾了血污的殺人犯一樣,想再多殺幾個人,以衝淡頭一次殺人的記憶。結果是負疚愈深,陷入精神半崩潰的狀態中。
一天,他數數法杖上記錄的刀痕,還差一線就是一百之數了。「這是最後一次,我要好好幹一下。」他想。
他在另一家商行,新認識了一個女職員,專門負責采購石油裡產品,頗有姿色。這天他把她約到家中,照例又是給她看那小人頭。
可是他不知道,這人頭實際已幫了他一百次了……頭一次是在南美洲被小偷光顧的時候。
那女采購員接過法杖,對上面的人頭看了很久,也沒發生變化,她裡道:「你說這人頭會動,是騙人的!」「不,也許今天需要長一點的時間。」唐競把法杖拿回來,觀察那人頭有什麼毛病。
就在這時候,那人頭突然張開兩眼,對唐競露出一個笑容。唐競不由得也對他笑了一笑。
說也奇怪,這笑容像有傳染性似的,那人頭不停笑著,漸漸笑出聲來,唐競也跟著大聲狂笑,女采購員在旁注視,非常驚訝,她想這人大概快要瘋了。唐競和那人頭的笑聲愈來愈大。那人頭的笑聲漸像鳥嗚、像獸叫,而唐競則笑得彎腰頓足,眼淚直流。女采購員嚇得躲在一角,掩住耳朵想哭。就在這時候,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唐競的頭顱忽然飛上半空,那法杖上的人頭也飛上半空,兩個人頭在屋內不停飛舞和狂笑,大約二十秒鐘後,兩個人頭重新落下來,可是交換了位置,唐競的人頭落在那根法杖上,那法杖的人頭則落在唐競的身軀上。笑聲霎時停頓,唐競的人頭怒目而視,可是它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根法杖已成了他的身體。那土著的人頭占用了唐競的身軀,站起來,在屋內踱來踱去,躊躇滿志。他拿起連著唐競人頭的法杖,走出門外。
一直注視著這幕活劇的女采購員,驚得楞在那裡,不能說話。很久之後,她才懂得爬起來,打電話報警,述說剛才的情形。
三名警員趕來,察看現場,他們不相信女采購員說的話,以為她得了神經病,胡言亂語。
的工程師。
「這法杖能幫你一百次,可是切莫貪心,不要使用超過一百次啊!」那人道謝接過了。
那法杖上一顆小小的低眉垂目的人頭正是唐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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