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墓在太原城郊。一百多年了,都沒人祭掃,破敗不堪。
其實那已經不是墓。早已夷為平地,亂草叢生,還剩有半截石碑,埋沒在榛莽之間。小孩子帶著牛羊在這裡放牧,乞丐在這裡歇息,野狗在這裡大小便。我都忍了。
想當年,我也曾是多麼尊貴的千金小姐呀。蘇州知府大人的獨生女兒,嬌生慣養,腳步不出後花園。綾羅綢緞,玉粒金蓴,杏花煙雨地長大了,偶爾隨母親去玄妙觀上香還願,多少閒人尾隨著,只是近不得身。丫鬟扶出轎子,驚鴻一瞥地進了觀門,還要低垂著頭,不許人多看了一眼。人都說知府秦大人的小姐是西施再世,嫦娥下凡,蘇州城白墻黑瓦水光瀲灩之中,紛紛細細,吳儂軟語傳誦著的美貌名聲。那時節,在閨房門前倚著簾櫳多站一忽兒,丫鬟都要忙忙地扶進屋,怕著了風,再給端上一盞雪耳蓮子羹。那時節怎想得到如今荒郊野外風吹雨淋,清明都沒有一碗麥飯。
十七歲那年爹爹調任太原府尹,坐了翠蓋朱幄車隨著上任來。某個初夏的午後,在後衙西花廳乘涼。太原天氣乾熱,不似蘇州水氣氤氳,嬌養的小姐很是不慣。那日穿了件杏子紅的單衫,頭上隨便輓了個螺髻,並無任何插戴。手中執著生綃白團扇,輕輕地扇著。若有若無的微風。府中年輕的書吏張倫走過西花廳,瞥見小姐。只一眼。團扇嬌羞地掩住了臉,手與扇一般地皓如霜雪。小姐站起身,裊裊離去。
一個月後,太原城發生驚人血腥的命案。府尹大人的小姐和貼身丫鬟春蕓,深夜被殺死在繡閨之中。小姐的胸膛且被剖開,一顆心,血淋淋地被掏了去。三天后凶犯自首,便是那書吏張倫。供詞中說道,殺死小姐,只因深愛著她。那日花廳一瞥,小姐的倩影從此銘心刻骨,再也拂不去。歸去後茶飯不思,她日夜在心頭,折磨得生不如死。終是在一個月黑風狂的夜裡,攜一柄解腕尖刀摸上繡樓,將梅花帳裡安寢的小姐一刀刺入心窩,都沒來得及叫喊一聲。連帶著侍女春蕓,剛剛發出一聲驚叫,便也一併了賬。
凶犯供詞道,明知尊貴的府尹千金永不可能垂青於他,她是天上回翔的鳳,永瞧不見地上的微蟻。他唯有用這個法子,才得到她的芳心。他跪在堂下,朗朗說道,他本就不想活了,自瞥見小姐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已然斷送,左右是個死罷了。
然而他剖去的那顆心究竟在何處,任憑用盡了酷刑,便是不肯講出來。到最後,小姐的屍身下葬之時也是無心的。
張倫被定了凌遲之刑。
此案轟動了整個太原城。一直到秋後,凶犯在菜市口伏法之後,街頭巷尾,依舊沸沸揚揚。直至如今,太原城中仍有老人記得當年那件駭人的血案,茶飯閒談,說與兒孫聽。瓜棚豆架下,夏夜乘涼的小孩子,往往駭得小臉兒發白。
還說當年出事後,府尹夫人便一病不起。幾個月後也去世了。
小姐葬在城郊。巍巍的大墳。漢白玉的碑上朱字殷殷。愛女秦紫鳳之墓。
葬我的時候,母親已病得不能下床。幾個膽子大的侍女,用一幅長長的白綾將我被剖開的身體合攏緊裹起來,然後再給穿上殮衣。我聽得她們私下竊議道,小姐雖則遭此慘禍,臉龐兒卻仍是同生前一般的美貌。
我睡在紫檀木的棺材裡。下葬的那天陰雨連綿。我記得爹爹臉上老淚縱橫。十七年的掌珠,再不能捧在手心。她要獨自永遠地睡在這荒郊了。那繞膝承歡的孩兒,那終日在重門深院之中琴棋書畫詩酒花的閨秀,那美貌名聲轟傳一時老爹爹引以為傲的嬌女,冰冷的泥土和著細雨,從此深埋。
鳳兒啊,鳳兒啊,你長得美貌害了你啊。是爹爹害了你啊。我記得棺木被放入墓穴前,爹爹拍打著棺蓋,不顧身份地放聲大哭。我站在墓穴旁,我都聽見的。爹爹不要傷心,孩兒在這裡。可是我都出不了聲。黑白無常帶著我漸行漸遠,我聽不到爹爹的哭聲了。細雨打濕了我衣衫。他們帶著我急速墜入地府,我扭過頭叫爹爹,爹爹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見。爹爹,我腔子裡空得難受啊,我的心在哪裡,我胸口好疼,爹爹,救我啊。黑暗籠罩過來,嗚咽的風聲在耳邊掠過。黃泉路上,我在無常的鎖鏈下哭泣。
我在枉死城中被關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此地無晝無夜,終日昏黃,陰風慘霧的,我不能計數過了多少日子。但好象並不很久。白綾緊緊地裹在身上很難受。我很無聊,唯有終日細看我的殮衣上那些鮮艷的刺繡以打發光陰。爹爹替我準備了最好的殮衣,繡工異常精美,然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深閨刺繡的大家千金。
原來生前死後,我都是那麼的無聊。
最大的痛苦是一腔虛空。那種空盪的感覺綿綿不絕,比當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窩的巨痛更加難耐。我恨極那個殺了我的人。
枉死城中昏昏然不是日子的日子盪漾過去。
終於有一日,我被提出來。穿過灰色的霧氣,牛頭和馬面,一左一右地將我架到閻羅殿前。
兀那女鬼,你雖死於非命,那殺害你的人今日亦已伏法。一命償一命,他今已為你抵命,恩怨既已結清,你可速去轉世了。
稟閻王老爺,小女子死得冤枉,我不甘心。我跪在殿前哀哀地申訴。
閻羅王遠遠地在殿上,影影綽綽的一個巨大的黑影,我看不太清楚,只聽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
呔。大膽女鬼,張倫已遭凌遲,此刻他正在黃泉路上向此而來。殺人償命,冤孽已解。休得多言,速速去轉輪台邊投胎便是。
稟閻王老爺,我不願投胎。我實是不甘心哪。
你遷延在此,尚欲何為。
我不甘心。我沒有心。閻王老爺,那張倫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償還。
兀那女鬼,休要多事。你再世為人之後,自會重又有心的。
稟閻王老爺,我與那張倫無冤無仇,他卻活活地將我殺害,還掏去我的心,令我死無全屍,令我死不瞑目,令我長受胸中無心之苦。此仇此恨,小女子刻骨難忘。除非他將心還給我,否則我永不罷休。
我伏在閻羅殿上苦求。
忽見黑白無常一陣陰風,帶上來一個血人。這人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幾乎只剩一具鮮血淋漓的骨架子,上面粘連著些許殘肉。那些支離破碎的皮肉垂掛在骨上,搖搖欲墜,從肋骨間看到他裡面的心肝腸肺亦已殘爛不堪。這骨架一路滴著黏膩的鮮血上殿來,身後留下長長的一條血路。
犯人張倫帶到。有鬼卒高聲稟道。
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起,我便猜到他便是那被凌遲的張倫。他在陽世剛剛受刑而死。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極刑。
這具模糊的血骷髏跪下來。跪在我身旁,只不過一丈之遙。
他扭頭向著我。他的雙眼已被挖去,但是他一直將那兩個血窟窿定在我身上。他在用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看我。灼灼的血光。
紫鳳小姐。
他的舌頭也已被割去。從他一塌糊塗的胸腔裡,發出模糊低沉的聲音。他在叫我。
突然之間,我感到恐懼。雖然我自己也是鬼。
我望著這具滴血的骷髏。
他沒有眼睛,卻看到我。
他沒有舌頭,卻呼喚我。
驚堂木的聲音在陰森的閻羅殿裡迴盪。
堂下跪的可是張倫的鬼魂。
閻王老爺,是我。
兀那犯人聽了:你在陽世無故傷了秦紫鳳的性命,然按人間律法你已將性命相抵。如今你二人無恩無怨,兩無牽涉,按理本應命你二人各去投胎才是,但適才秦紫鳳向本王提出要你償還她的心,否則她便永不罷休。此刻你怎麼說。
閻王老爺,紫鳳小姐的心已被我吃了。
我渾身一陣寒顫。我的心,被他吃掉了?我感到白綾緊裹的空虛胸腔裡一陣巨痛。心已經沒有了,還會心痛?
大膽犯人,竟敢同類相食。
我殺死紫鳳小姐的當夜,便將她的心吞入腹中了。如今我無法還她。
他將沒有眼珠的眼窩望定我。血光灼熱。突然間,只剩枯骨的手伸入自己的胸腔,將那顆支離破碎的心生生地拽了出來,捧在手中。
紫鳳小姐,我只有將自己的心償還於你。
只剩枯骨的手捧著血肉模糊的心,伸向我。
血,一滴一滴,在寂靜的閻羅殿上,聽得見滴落的聲音。
很慢很慢地,滴答,滴答。
我忽然想吐。
閻王老爺,這顆心已經被凌遲了,我不要。他拿走我的心時,是完整的。我也要得回一顆完整的心。這樣的償還不是公平的。
血骷髏匍匐在地上,長長地伸著手。我感到他眼窩中的灼熱血光變得悲涼。
依你那便如何。
我向閻羅王深深地拜下去。我做了一個決定。
人們很容易遺忘過往的事情。當年我的慘死轟動全城,如今已無人知道我埋在哪裡。雖然這件事仍是一個古老的恐怖傳說,在城中流傳。
自從爹爹死後,我的墳墓便無人照管了。
石碑只剩半截,三個字:鳳之墓。湮沒在蔓草荒煙之間。
我作為一隻厲鬼,流連在這裡。等待。
等待該來的一切。
當日在閻羅殿上,血骷髏被牛頭馬面押去轉輪台投胎。他一直回頭望我。他一直在叫喊。
紫鳳小姐,我會還你的,我一定會還你的。
我獨自留在閻羅殿。
兀那女鬼,你可想好了。你當真要放棄轉世的機緣麼?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處境凄涼,無可依棲?
我知道。
你當真不願再做人,寧願做一隻厲鬼?你不後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願。我一定要報仇。
那麼你走吧。
一陣狂風將我卷走。
我再也不是那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女。
我的面孔變作慘綠色,目光如焰,長長的獠牙如鋸。
厲鬼的樣貌從來都是無可選擇的。
我成為遊蕩墟墓之間等待復仇的厲鬼。
當日在閻羅殿,我要張倫的鬼魂去投胎,重新做人。我要再遇到他,也將他的心完整地挖出來。如此我腔子裡空虛的巨痛才能停止。
按照判官的計算,我要到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八天后,才會再遇到張倫的第三世肉身,才可以復仇。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墓地裡其他的鬼都不敢接近我。我知道我的樣貌太可怕了。
沒有月色的深夜裡,我在城郊的小河邊臨流照影。周遭的動物和鬼魂紛紛走避。樹上的夜梟見到我,凄厲地長嚎一聲,沖天飛去。
那個杏花煙雨裡粉妝玉琢的姑娘哪兒去了。
百多年風霜雨雪的孤寂呀。誰能夠了解一隻沒了心的厲鬼的寂寞。
如今是那第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七天的夜裡。
我獨自坐在我的墳墓之上。今夜月光明亮,照見我可怖的形貌。方圓十幾裡內,都沒有生靈。
我執著彩筆,細細描畫——在一張人皮上。
這是一個三日前入葬的女人的皮。她的身量高矮同我活著時差不多。我剝下了她的人皮。
人皮是軟軟的一張,半透明的白。沒有眼耳鼻口。一片空白。我必須細心描畫。
它對我來說很重要。沒有它,我根本無法出現在陽光下。
明日張倫的第三世便要來了。今夜我必須把一切都準備好。
凄冷的月光刷白了這片亂葬崗。遠近多少高高下下的墳堆,似波浪起伏。草都映成發藍的銀色。有碧綠的磷火在其間飄來飄去。
我將人皮平鋪在地上,一筆一筆,細細地描。就象百多年前在湘簾低垂的繡閨裡描花樣子。一時間恍惚的幻覺盪漾開來。仿佛還是在蘇州的家裡,明窗之下,花梨木的几案上鋪著素綢,纖手執著兔毫筆細細描畫一朵半開的芍藥,腕上的玉鐲輕輕地蕩。春蕓在一旁伺候著。蘇州城誰不知秦大人家的小姐雅擅丹青。花樣子,都用不著比著圖樣兒,自己便畫出來。深閨晝長,曾畫了多少的花,多少的鳥,多少的仕女……
仕女。月光下我看到自己枯乾的長長指爪握著彩筆,人皮上一點一點地現出了眉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櫻桃口,似有若無的淺淺笑靨……那雲鬢花顏。曾傾倒了整個蘇州城的容貌。
每一筆下去,空空的腔子裡一陣傷痛。沒有心,疼痛找不到著力點,便擴散到全身。火紅的眼眸裡射出光焰。我無淚可流。自從化為厲鬼,我便再沒掉過眼淚。眼睛裡日夜燃燒不停的火焰早已將淚水煎熬淨盡。
亂葬崗上,我畫著自己的舊日容顏。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地美麗過的呀。
忽然想起那時候背著人偷看《牡丹亭》。那杜麗娘,游園驚夢,夢中的片時春色使她日漸瘦損,在幽閨自傷自憐,畫下自己的容貌。
……輕綃,把鏡兒擘掠。筆花尖淡掃輕描。影兒呵,和你細評度:你腮鬥兒恁喜謔,則待注櫻桃,染柳條,渲雲鬟煙靄飄蕭,眉梢青未了,個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鈿翠小。
仿佛又聽得婉轉清亮的崑曲繚繚繞繞。那時我有心的,一曲牡丹亭,曾經暗暗地萌動了多少旖旎心事。深閨刺繡,繡到鴛鴦,也曾黯然顰眉,停針不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可是我的心呢?我的心呢?
我陡生恨意。
我還不及杜麗娘。我還沒來得及有一個可以為他相思,為他憔悴的人,便被一把尖刀生生地刺入心窩。韶華如花,還未綻放便遭摧折。我多慘,甚至不給時間讓我愛上某個人,青春便戛然而止。然後是一百四十七年仇恨煎熬的孤獨歲月。我看著自己鳥爪一樣的手。青紫色的,指甲都有三寸長,尖如利刃。
月落西山。黑到盡頭的黑暗籠罩過來。那種寂靜比死還要死寂。片刻之後,東邊的天開始一點點地發白。
我站起身來,人皮刷地一下,披掛了全身。
就象蓋在一個睡著的人身上的錦被,遮蓋了底下的噩夢。
藕色衫子,淡綠的百摺羅裙。白緞子的鞋尖上繡兩瓣海棠紅。
頭髮松松地輓了個墮馬髻,插一支金步搖。
我滿意自己的幻象。一百多年過去了,所幸我還知道時世妝。不致太過過時。
我在通往墓地的小徑上踽踽獨行。負著個白底藍花的包袱,纖細的腰身,力所不勝地,微微趔趄著腳步。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這是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八天之前在閻羅殿上便已註定了的一條路。
天色濛濛地亮起來了。
晨霧間,遠處現出淡淡的一個人影。
細高的人影,一襲青衫。他迎面而來。
我輕輕地咬著下脣,猙獰地笑了。
不過在凡人的肉眼看來,我的笑容會比清晨綻放的薔薇更嫵媚。
終於。終於。終於。狹路相逢。
在擦肩的瞬間,我看清他的容貌。
我曾見過他三次。一次在後衙西花廳。一次在我的閨房。一次在閻羅殿。
清秀有禮的少年書吏。手持尖刀的凶徒。血肉模糊的骷髏。仿佛也是半透明的人皮一般,在我眼前一張一張,重重疊印。透過這些映象,我看到這青衫瀟灑的書生。
是他。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八天。他來了。
我站定在那兒,微微回頭。
他也正在回頭望我。我們相距不過尺許。
紫鳳小姐,我會還你的,我一定會還你的。那具骷髏被拖去轉輪台的時候喊道。
是麼。我冷冷地笑了。牽動畫皮的脣角,流瀉出來的卻是不勝的嬌羞。
在清晨的風中,我的羅袖與他的袍角一起飄動。
細霧微嵐裡,這宿命的定格。
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驚艷的表情。僅是驚艷,並無其他。
他當然已不認得我。他已經喝過三次孟婆湯了。怎會還記得我。儘管百多年前他曾為我而死,刻骨銘心——刻骨銘心,可是他的骨與心都換過三次了,早都不留任何痕跡。
他有一顆完整的心。我想著。
感到胸腔裡劇烈的饑餓的空虛。那張著大口等待著的急迫。
我必須控制自己的表情。遂低下頭,做弱不禁風狀。
我敢肯定他已被我吸引。
果然他先開言道:“小生失禮了。敢問姑娘為何這麼早便一個人在此荒郊之地獨行?”
我煙鎖愁眉,宛轉地長嘆一聲:“相公也不過是個過路之人罷了,便是告訴了相公,相公也不能解我憂愁。又何勞您相問呢。”
他雙眉一揚,現出當仁不讓之神色:“姑娘有何憂愁,不妨直言。或許小生可略盡綿薄,定當不辭勞苦,為姑娘解憂。”
我轉過頭去,黯然道:“妾身命薄,只因父母貪愛錢財,將我賣入豪門為妾。夫人對我十分嫉妒,朝打夕罵,實是不堪忍受。因此我逃了出來。逃亡之人,心慌意亂,不辨道路,不覺間便走到了此地。妾身亦不知此是何地,還望相公告知。”
我在他眼中看到喜悅的光芒。
然而他卻嘆息道:“這裡是太原城郊,一片荒野。不怕姑娘受驚,這條路乃是通往亂葬崗的。姑娘既是逃出生天,試問可有去處,小生願護送姑娘前往。”
原來他的喜悅是偷偷的。
“我是個逃亡之人,哪兒有什麼棲身之地呢。說不得走到哪裡算哪裡罷了。”我語聲哽咽。只遺憾流不出眼淚,否則便更加逼真了。饒是如此,已贏得他心緒大亂。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悅。
“寒舍離此不遠。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過小生,不妨枉顧。”
“這……”我抱著包袱,搖搖欲墜,一隻手扶上額頭,險些兒昏暈。
他及時地扶住我。順便接過我的包袱。我半躺在他的懷抱之中,星眸微睜。
這是一場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戲。如今終於開幕。我在做戲,難得他竟與我配合得天衣無縫。好一場佳人落魄,才子相救。
“姑娘的手好冷。不如我們速速去我家,姑娘也好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我感覺到他的溫度。他握著我的手。我是在做戲,我是來索命的厲鬼,我來,是為了要取他性命的——然而,生前死後加起來一百六十四年間,這是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抱在懷中呀。那一世裡他剖了我的心,卻不曾抱過我。我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乾淨而溫熱的氣息。
他是第一個握住我手的男人,儘管隔了一張人皮。
我發現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顫抖。
“姑娘的手真的好冷。倘若再不趕快暖和暖和,只怕真要大病一場了。”他在耳邊溫存地說道。
我是鬼,我的手當然是冷的。你已死到臨頭了,還在憐香惜玉,當真是……可笑……之極……
如今他離我這麼近。他的胸膛就在眼前。只要伸出指爪,一抓,便可以了。
然而眼裡只看到他的容顏。他的話聲象夜風在耳畔拂過。
我的手發抖。利爪,竟然伸不出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竟然真的開始有些兒昏暈起來。
他的家地方不大,卻整潔。一進門,他便忙忙地扶我在椅上坐下,又泡一杯熱茶來。
明窗淨幾,四壁皆書。室中卻空無一人。
“王相公家中何以並無人口?”原來他這一世裡姓王。
“這裡是我的書齋。”他殷切地望著我。“茅檐草舍,不免委屈姑娘了。”
“王相公太客氣了。”
“倘若姑娘不嫌棄,便將就在此住幾天,再作打算不遲。姑娘你看如此可好?”
“落難之人,哪裡還有這許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輩,有甚見識,一切全憑王相公替妾身做主了。”
“豈敢豈敢。”
在這靜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禮地相對。他是我追尋了三生三世的仇人啊,怎會是這樣呢。
在我與他之間,茶煙靜靜地繚繞上升。
我望著他清秀的臉孔。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已被註定了是我的獵物。他的心肝早晚是我口中之食。他逃不脫的,這是命。判官在生死簿上朱筆註明了的: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突然之間,我空洞的胸膛裡感受到在他腔中突突跳動著的那顆熱騰騰的心臟。怎會這樣,難道是因為那顆心註定了早晚要安置在我腔中麼。
我感受得到他心中的驚喜,不安,與慾望的暗涌。在我的胸中感受到他的心事。
這便叫做心心相印麼,多可笑。他是我夙世的冤家呵。
我的指尖在輕微地抖動。利爪似要透皮而出,卻總是出不來。
纖纖素手端著青花瓷杯。我飲茶。一百四十七年來落腹的第一口人間煙火。
空腔中漸升起裊裊的柔情,共茶煙一同繚繞。這柔情是他心中的,還是我的?我分不清了。
畫皮裡面的厲鬼,驀地軟弱無力。
從前家宴時爹爹召來戲班。如今我又聽到有人宛宛轉轉地唱著那牡丹亭,蕩氣迴腸的崑腔,穿越三生三世的時光,穿越百多年的厲鬼生涯,穿越夙孽舊恨生死之仇,細細地飄來。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仿佛我又回到當年。那個嬌羞的鳳兒。
流光飛逝,眼前只有這個人。
這是他書齋的內室。天然幾上供著一盆菖蒲。墻上一軸潑墨山水。藤床紙帳。有兩卷書被隨便拋在桌上。他將我的包袱放在椅上。
“姑娘且在此處安寢罷。”
驚覺他的呼吸就拂在鬢邊。我感覺到他的心跳得急迫。忽然間我竟無端端地害怕起來。錯了,該害怕的是他呀。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閻羅王說。
我不能再遲疑下去。雙眸之中,血紅的火光一閃。我閉了閉眼睛。就讓註定的一切發生吧。
我的利爪從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來。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我一驚,剎那間指爪簌簌地縮回皮囊。
四手交握。他在我身後輕輕地環抱著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亂,象蜈蚣的百腳,細細地,而又飛快地,爬過周身。
他吹滅了燭火。
窗紙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藍幽幽的月色。過去的一百四十七年,忽成空白。我什麼事都沒有經歷過。沒有枉死城,沒有閻羅殿,沒有荒墳野墓。我仍是,蘇州城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細雨霏微十七歲。
他將我頭上那支金步搖拔下來,霎時間黑髮如水般地披瀉了兩個人的全身。我忘記了夜夜伴我獨自遊蕩的碧綠磷火,只看到黑髮在月光裡閃爍點點銀輝。
……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姑娘,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他耳語道。
我已經浪費了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覺攏住他的頸項。
他輕輕地抱起我。
天青色的床帷輕輕飄開。他將我放在床上。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邊的人影。
我腦中忽地閃過那一夜。那男人立在我的床邊掀起帳子。我還沒來得及坐起來。心窩處便一陣冰涼。羅帳上疏影橫斜的幾枝梅花之間濺滿了殷殷的紅。血的紅淹沒了花的紅。前塵是一片無邊的紅色,思緒萬馬奔騰,騰起了滾滾的紅塵。
我永世不忘的那個黑影。它和他相疊著,向我俯下身來。我感到驚懼,仿佛噩夢重演。
“你是誰?”我只來得及說出這三個字。然後尖刀便刺過來。
我心窩處又有物觸碰。暖暖的,是他的手。羅襟半解。
“我是一生都會待你好的人。你放心。”他低語。
藕色衫子。白中衣。水紅色的貼身小衣。一層,一層,一層。我橫陳在他面前。他又怎知,我還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這一刻,我也寧願不要去想這件衣裳。
他的溫度終於覆蓋了我。天青色的床帷,寂靜的顏色,籠罩了一切的狂亂。
我的第一個男人。百年唯一的男人。
唯一的戀,唯一的仇。
“紫鳳。”他輕喚我的名字。
他枕在我的黑髮上,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憐惜地撫摸著我的臉。
“紫鳳。”
“王相公。”
“此刻還叫我王相公麼。”他捏了捏我的鼻尖。
“相……相公。”我喊了一聲,覺得面上作燒。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我是輕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閨秀呀。紅拂夜奔,文君琴挑,鶯鶯西廂記,麗娘牡丹亭——我怎會學了這些女子的樣兒。我是來報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輕薄了去?
報仇。報仇象一頭睡熟的貓,合上了它碧綠閃爍的眼睛,推也推不醒。報仇象一隻蜻蜓,恍恍惚惚,輕輕點了一下水,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諾。象一切的人間女子。
“相公,你會不會拋棄我?會不會不要我?”疲倦而又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
“不會。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怎地還是這麼涼?”
我是鬼!我慌忙鬆手。我是百多年的厲鬼,怎可與人一起生活。我的臉色由綠變藍。全憑畫皮遮擋。
一張畫皮,可以遮擋到幾時?
他將我的手抓過來,放在他的胸口。“躲開做什麼。你的手涼,來,在這裡焐一焐。你怎麼了紫鳳,怎地一徑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麼?”
“怕你不要我。”
“傻瓜,我怎會不要你。我說過的,我一生都會待你好。你忘記了麼?”
“不管怎樣,你都會待我好,都不會不要我?”
“你怎地總是怕我不要你?傻紫鳳。你是我的鳳兒,是我的心頭肉。我怎麼捨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不論發生什麼事,你一直都要我?”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這兒,把我的心挖出來你看看。”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撲上來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鳳兒。你怎麼了?你累了。來,聽話,睡一忽兒罷。”
天青色的帳外漸漸透出天光。一夜的纏綿,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風吹雨打的寂寞。輕憐密愛,柔聲細語。山盟海誓不過是一隻花紙折出的船,然而世間多少女子,都敢坐著它出海?
一句諾言,便緩緩地起錨。航船被風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都無恐懼。
女人的勇敢與盲目,男人永遠無從理解。這件事我理會得。儘管我已不是人。
我緊緊地抱住他。或許這才是早該發生的一切情節。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但終究是發生了。
命裡的,躲也躲不過。
我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硃砂字。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
我不願去想,不願去想,不願去想。我只想抱住他,緊緊地。
“鳳兒,外面風大,回去罷。”第二日晨間,我相送他出門。
一夜的恩愛,畫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卻認不真切。
“鳳兒,你臉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不用了,我沒事的。相公放心罷。”慌忙支吾過去。
“我晚間再來看你。你好好在這裡待著,不要到處亂走。我怕……”他壓低聲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麼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識的時候我自稱是大戶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卻了,他還記得。不由得感動,淚意盈睫,可我卻不會流淚。
“相公,我理會得。”握著他的手,舍不得放開。他一襲青衫站在清晨的風裡,多象一竿鬱郁的竹,那般的風神湛然。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覺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多幸運。
看著他的背影漸遠了,還倚在門邊不願進來。昨日此時,我尚在獰笑著等待獵物送上門來。如今他成為我終身之託。
我的終身有多長?鬼是不會老的。交託給一個凡人的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麼辦?我要繼續在輪迴中尋找他。生生世世。永遠不分開。
我靠在門上痴想。
我晚間再來看你。他說的。然後我就會把這個白晝都交給等待。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從那時開始。
然而那過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麼都似沒有這一個白晝的難熬?
這樣地漫長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時間對我沒有意義,但沒有他的日子,則是這般地緩慢。
似水流年都被凍住了。
掌燈時分,他來了。
“鳳兒!”
聽得他的聲音,我自內室跌跌撞撞地奔出來,竟是立足不穩。
拉住他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臉頰。“只不過一天沒見麼,何至相思若此?我的鳳兒當真是個多情種子。”
他擎起桌上燭台,就著燭火細細打量我。
“氣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書齋裡筆墨俱全,我已將人皮重新畫過。順便又換過一身新衣。湖色襖兒,彈墨綾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麼?”他問道。
“等你回來。”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識羞呵,鳳兒。”他望著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裡的疼愛。喜上眉梢。
我是不識羞。人間女子,三綱五常之外,尚須三從四德。似我從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別說有何言語,輕易都不可以見人的。那日在後衙西花廳乘涼,見那少年書吏走過,便只得用團扇掩了臉,速速離去。但是……倘若當日我沒有走呢?倘若當日,我並未離去,與那張倫相見了,一切又會怎樣?
或許這百多年的歷史完全改寫。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書吏張倫,今日何其有幸,得見小姐金面。”
“張相公太客氣了。”……
原只是幾句尋常寒暄呀。或許昨日的事情就會在百多年前發生。我與他,眉目傳情,你儂我儂。我不會被開膛破腹,他亦無須遭千刀萬剮,更加不會有這一百四十七年無端端的荒墳野嶺,凄寒的日子。浪費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樣尋常的幾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時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團轉。
“鳳兒,你怎麼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間女子都須得不輕言,不多笑,老實穩重,三從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闊天空,百無禁忌。
我輕輕扯著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長衫,柔軟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覺他的一切,再怎麼尋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輕傳。
“我沒事。”
“鳳兒,你可曾用過晚飯?”
“啊,沒有……相公可曾用飯?”天,百多年餐風飲露,我早都忘了還有吃飯這件事。
“我也沒有吃呢。正好與你一起用飯。”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進內室。
再出來時,手中端著雕漆食盒,裡面是一盤西湖醋魚,一盤桃仁酥鴨,一盤蝦子茭白,並一大碗芙蓉鮑魚湯。還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隻似我這般的老鬼,在剎那之間幻化出這些物事,並不是很難的事情。它們吃起來色香味俱全,卻是水月鏡花,空無一物。當然從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學習烹飪了。今晚暫且讓他委屈一頓,也還不打緊。
裊裊婷婷地端將出來。
“相公嘗嘗妾身的手藝,可還過得去?”
“呀——不想鳳兒你的廚藝竟也這般了得。”
燭影搖紅。淺斟慢酌,語笑盈盈。
“對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尷尬。“鳳兒,我……我早已成親……昨日便想告訴你,卻……”
我並無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紀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會尚未娶親。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還在乎什麼人世虛名。只要在他身邊,就好。
我看著他,感覺到他心中的慌亂。他象個孩子般地無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悅忽然遍溢周身。無窮無盡的流轉。
我的笑意從整個皮囊透出來。他在害怕失去我。我還在乎什麼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實妾身早已想到,我生來命薄,原沒想過能聘做正頭夫妻。只要能夠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滿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帶我去拜見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愛煞了他,用了拜見這個詞,都未覺委屈。做小伏低,都沒關係了——只要在他身邊,就好。
愛河千仞,我緩慢而優美地滅頂。
他似覺意外。“鳳兒,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還在乎什麼呢。”柔若無骨地貼近他。吐氣如蘭,燭火盪漾。“相公說過會一直都要我的。我們盟過誓的,不可以不算。”
“鳳兒……”
“相公,我會聽你和夫人的話的。你回去和夫人說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懷裡,仰起臉望著他的臉,輕聲細語。便是百煉鋼,也化作繞指柔了罷。
“鳳兒,我妻陳氏,為人賢惠大度,我若對她講了,她定能接受你……不過你不要心急,給我一點時間,慢慢安排一下。總之你放心,我定會領你入門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喚著他,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為滿腔發泄不盡的柔情。
過去從未知道,有個人可以喚作“相公”,有多好。
我漸漸都忘記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圓。夜半無人私語時。
那日閻羅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麼關係。似我這般做鬼,豈不好過做人。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羡仙呀。
夜間醒來,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猶如嬰兒,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輕輕地,從背後擁住他。淚意又盈於睫。
就讓我,永不超生吧。
“鳳兒,昨日我和我妻說了我們的事。”
“哦,夫人怎麼說?”擔憂地望著他。
“她倒沒說別的,只說你若是大戶人家的逃妾,擔心將來會有麻煩。”
“相公,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我悄悄地進門,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撫著我的頭髮。青絲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鳳兒。我一定會迎你入門。對了,記不記得子夜歌裡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我道。百年前記得的詩詞歌賦,並未曾遺忘。
他將我的頭攬在懷中。
“鳳兒。怎地你總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麼。”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麼。
“相公,讓我告訴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懷裡,也將他的頭頸攬低,面對著面。“因為我善解人意,冰雪聰明,蘭心蕙質,才貌雙全……”
“鳳兒,你臉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過來在我腋下搔癢。我忍不住反擊,兩人嘻嘻哈哈地鬧著,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灑了一身。
“相公,快把這件衣服換下來吧。”我連忙向櫥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衫與他換上。手中拿著換下的濕衣。
“相公,你且在此寬坐,我去洗了衣服再來陪你。”
“衣服打什麼緊,明日再洗不遲。”
“酒痕最是討厭。倘若不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著我呀。鳳兒。”男人賴皮起來,竟象個孩子般,盡是黏著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進來,在屋中洗衣。
從小到大,生前死後,我何嘗洗過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卻不得不作嫻熟狀。用皂莢揉碎了,細細搓洗衣上的酒漬。他坐在榻上,微笑著望我。
我早已放棄復仇,放棄厲鬼的身份,也放棄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貴。甘願為他做個溫柔賢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燒飯,寒暖關心。
但願生生世世,都能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應到他心中閃過晏小山的詞: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頭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與他之間,隔著個木盆,面面相覷。
相視微笑。
我住在他的書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個多月了。
這日他終於赧然說道:“鳳兒,今日我想……領你回一趟家。”
“終於要拜見夫人了麼。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對夫人不敬。”我轉過身,對鏡理妝。
每當他不在,我便覷個空子脫下人皮,將它重新描畫一番。畫皮一日比一日更精緻。
夢幻泡影的艷麗。
“鳳兒……”他在背後喚我,喚了一聲,卻又無言。我從鏡中看到他的臉色微紅。
其實無須用眼睛看。我早感覺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尷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個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男人都是這樣的麼。
一面理妝,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卻又如何。
“拜見”夫人呀。他的妻室。一個尋常秀才的娘子。卻將要成為我無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會容得下我嗎?只為一念纏綿,甘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騰。
一時妝畢。輓了個驚鴻髻,斜斜插一支珠鳳釵。兩個綠玉墜子在耳上打著鞦韆。身穿寶藍緞心天藍滾邊的小襖,玄色灑繡的裙子。明麗嫵媚的一身妝束。我自知今日我是著意打扮了一番的。論起原由,卻也說不清。只覺今日必須用心修飾自己。攬鏡自視,猶未滿足,又取過胭脂紙向脣上輕印。
如此費心地妝束,我是為了給夫人看,還是為了給相公看?
拈著胭脂坐在鏡前,看著自己的生前容顏,竟是痴了過去。依稀似有漫天煙雨,粉一般地靜靜灑下來。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夠美了,無須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後,向鏡中含笑望我。
鏡裡人如花。
他是一名尋常書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內的一進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與夫人,只有兩個使喚丫頭,一名小廝,並一個看門掃地的老奴。
他引著我跨入院門。院子裡一株老槐樹,濃蔭蔽日。又有幾棵芭蕉,碧淨如洗。一群小雞在地下啄食。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過。
“娘,我帶紫鳳回來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門前稟道。
門開了。我踏入陰涼涼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繡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動。
“妾身拜見老太太。”向著八仙桌旁坐著的老人家,盈盈拜將下去。
“是紫鳳姑娘麼。近前些,讓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隻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膚,又似不經意地提起我的裙擺,眼光投向我的腳。
“倒是細皮嫩肉的呢。腳樣兒也纏得好。”她自言自語道。
小時聽家中女僕談論人家買妾的種種,怎麼也想不到應在我的身上呵。陰暗的大屋中,我忽然變得渺小,孤苦無依。船兒漂浮在大海里,無邊無岸,無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麼這麼涼。也罷了。既是如此,帶去讓你媳婦瞧瞧罷。”
我又站在另一間屋的門前。
終於拉到他的手。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厲害。
屋門輕啟。
“娘子,紫鳳來了。”他向屋中朗朗說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陽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著淡黃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豐厚的烏發在腦後盤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來,襝衽為禮。
聽到旁人喚他相公,胸中有異樣感覺——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許“旁人”是我才對。
“鳳兒,還不見過夫人。”
“紫鳳見過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輕輕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禮。今後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稱便是。”夫人語音輕柔。她的手是溫暖的,不似我沒有溫度。
我靜靜地望著她。他曾說道:“我妻陳氏,為人賢惠大度。”
果真的賢惠大度。不僅賢惠大度,她實是個美女呵。她周身洋溢著深深的寧靜與安詳。歲月靜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襯下,我的艷麗便是凄艷。
我從未如此明確地體驗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頭小廝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靜地崩潰。
我又回到書齋。因為那日老太太說道,他家詩禮傳家,雖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隨隨便便地進門。家中須得預備預備,選個吉利日子,再擺兩桌酒,明公正道地將我娶進門。所以我回到書齋,等待出嫁。
因為已定了婚娶,按規矩成親之前我與他便不好再見面。
我獨自在書齋打發著無聊的日子。
最早的黃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後。
我是鬼,無意於人間吉凶。要說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盡。在人類的眼中,還有什麼比一隻厲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決意努力做人。一張畫皮,掩盡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墳野鬼,都隨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沒出息,只想著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夠朝夕相見,便是滿足。旁的還有甚可爭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溫暖的手,嫻靜的眉與眼,在那窗下日光遍灑她全身。她應對我,款款從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穩固。她是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我卻是花非花,霧非霧,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離無定。
我的魂魄在陰陽兩界的邊緣飄蕩。
暗夜中是他給我打開一扇窗,望到人世風景。凡心一點,萌動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乾的花,又在水中復活,怒放竟還勝於生時。只因積攢了多少時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帶有詭譎的淡綠。
這便是花非花麼。
我飲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沒有見到他。
到處都是他的痕跡。這椅子是他坐過的,這茶杯是他用過的。零星瑣碎,點點滴滴,是空階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沒。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這五天。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當真的,我都覺得自己老了。無端疑心,撫摸畫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皺紋?
我窮極無聊。脫下畫皮再畫一遍罷。過幾日我便要出嫁了。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燦爛,足夠照亮皓首蒼顏的回憶?
人皮平鋪在窗下的書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緩緩提筆。
杏眼桃腮,點絳脣。
忽然興起莫名的疑懼,如遠處的雷聲隆隆傳來。
我沒有可害怕的東西。這定是他心中的恐懼。
他怎麼了?
這幾日他一直是春風得意的呀。嬌妻美妾,左擁右抱,多驕傲。男人的虛榮是能夠擁有專屬自己的美麗女人,壟斷她們的絕世容顏,可以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道:“哦,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艷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麼了?他的疑懼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無聲息地游來。
我集中精神,閉上雙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漸漸現出模糊的只言片語,扭曲閃爍的字的片斷。怎會。是麼。道士。妖氣纏身。性命不保。是真的麼。道士。死到臨頭。麗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殘肢碎片跳蕩交疊,糾結成一團。那條水蛇蟠作一堆,鱗片映閃詭異光芒。
我不懂。難道是有人對他說了什麼?什麼道士?難道是,有人從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我深深吸氣,盡力沉澱他的心思。紛亂如麻。
只覺那種感覺愈來愈強,愈來愈強,仿佛怪獸步步逼近,噴著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懼從天而降,覆蓋了我。
到底這是怎麼了?
突然之間,恐懼拉至滿弦,忍到無可再忍,我爆發出尖厲叫聲。
驀然睜眼。
窗外。墻頭上。他。
他在那兒,他看到了我。
——不穿畫皮的樣子。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消失的。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看見我時的臉。
天崩地裂。
我怔怔地站在那兒。已不會思考任何事情。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鏡,剛剛移至臉前,鏡子啪地一聲,裂作千萬碎片,跌滿一地。
滿地鋒利的光屑。不堪重拾。
我慢慢蹲下來,摸索著地上的碎片,滿滿的兩把,用力緊握。
徹骨的疼痛。可我枯乾的雙手並無一滴鮮血流出。
畫皮靜靜地攤在案上。我抱著頭蹲在滿地鏡子的碎屑之間。
水月鏡花。鏡子碎了,不會再有花了。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畫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樣,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狂奔過黃昏的街市。路人紛紛側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親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華在我眼前顛倒晃動,紅男綠女,全都不顧,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愛與恨,才結成這一段夙世的孽緣。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樣安靜的人家院落。靜到沒有一絲聲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門正上方,懸著一柄拂塵。
我聽到有誰在笑,笑得很難聽,比哭還要慘厲。
好半天才發現,原來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給了你一柄拂塵來驅鬼麼。
我在院子裡痴痴地轉來轉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親與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我走近那間屋子。拂塵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
“大仙,求求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你放過我吧。”
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來,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燒飯,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過來。放過我吧。
他俊秀的容顏因恐懼而扭曲,聲音也已嘶啞。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過他。
我心愛的男人,我托以終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頭,額頭破了,一塊暗紅的血漬。
我是一生都會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鳳兒,是我的心頭肉。我怎麼捨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著我呀。鳳兒。
大仙,求求你放過我吧。
我那樣軟弱地愛著他。只要他一句話,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終身的倚靠,而他在拼命地對我磕頭,求我不要靠近他。
這人世與我,早無任何牽連。只有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然而我卻不是他的親人。
他的親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擋著惡鬼。
“大仙,求你放過我相公。我們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來。我望著她。
她才是他的親人。結發百年的妻。共患難。
患難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閻王老爺,那張倫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償還。
閻羅殿的記憶,陰陰地侵入。
我眼前閃過羅帳裡他甜美的睡態。我輕輕地擁住他。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那一刻我寧願永不超生。
大仙,求求你放過我相公。
我忽然醒覺,自我披了畫皮在亂葬崗的小徑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個月。
百多年前從他在西花廳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將匕首刺入我心窩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個月?
生死簿上血紅的字跡: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
天理至公呵。他要償還我一顆心,而我卻要償還他一個月的相思苦。
狂風卷起落葉,在小院中呼嘯。
我無力地慘笑。我已不再想報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對平凡夫妻,卻不可以。
你當真不願再做人,寧願做一隻厲鬼?你不後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願。我一定要報仇。
閻羅殿上的對話。原來自己說過的話,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轉,原來大家都只不過是宿命掌心裡的微塵。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
三寸長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塵,撕得粉碎。
撕碎的剎那,拂塵的金光刺入我的雙眼。兩行鮮血自我目中緩緩流下。
我已為他,流盡殘存的最後一滴血。
無窮無盡的黑暗。
我破門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溫熱的血液飛濺得我滿頭滿臉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後的念頭,竟然是: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
他的心念熄滅了。
一切都了結。百年前生死簿上的硃批終得實現。
殺他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他。
混沌中,緣盡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裡那顆本應屬於我的心。還似有些微動。溫暖的,柔軟的。呵,有心多好。
輕輕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貼著。
我笑了。
呼嘯的風聲掠過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點,一點,如雲開月現——太原府,後衙,西花廳。那個燠熱的夏日午後。小姐穿著杏子紅的單衫,那清俊的少年走過,目光偷偷地投過來——白團扇,那一掩面的嬌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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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