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了,大約是我和冰鰭上小學前的事情吧,因為記憶中的我和他還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濃紅梅花紋小襖,留著長長的童發。把我們打扮成這樣是很早就過世的祖父的怪癖,說是為了好養活,於是在七歲之前,很多人都弄不清我和冰鰭的性別。
記得那是個陰霾的下午,去江對面親戚家賀壽回來的爸爸和重華叔叔,帶著我和冰鰭坐在顛簸得長途汽車裡。不知為了什麼,今天出門的人特別少,朔風呼嘯的沿江公路上隔很久才能看見其他的車子,而車中乘客裡除了我們家四個之外,就只有一個遠遠的坐在車尾的老伯伯。不知為什麼我有些怕他,可能因為每當看見他我和冰鰭的時候,總是很厭煩的皺起眉轉過頭去。不過我的臉色一定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我和冰鰭從家裡開始就在鬧彆扭了,都是冰鰭不好,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
只要過江就可以到家了,快到渡口的時候碼頭方向卻掛起了紅燈,司機開始為難了:“果然掛起大霧封江的信號了,這一封可能得到明天早上才能走船……那一位去白澤村還好,只要前面岔道口下車就行了,你們要過江的怎麼辦啊?”
“可是明明江上根本沒有霧啊!”重華叔叔不答應了,“打個來回應該來得及呀!師傅,請你幫幫忙吧,你看我們家的孩子,這麼冷的天他們沒法回家多可憐!”
“就算我有心送你們,輪渡船可不是我開啊!”司機苦笑起來,“而且……你們可能不知道吧,走鬼霧起來的話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走鬼霧?”
“聽名字就該明白意思了吧,祖宗乘著這霧回來呢!要怪也怪你們怎麼這時候出門,今天是大冬,祖宗回來的日子,路得讓給他們走的!我們討生活沒辦法,你們怎麼也不知道避一避?”
重華叔叔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誰會當真啊!”
“老規矩嘛,總是有人很在意的!”司機嘆了口氣,“你們是跟我回去還是找地方投宿?”
“現在我們再回親戚家的話,到的時候可能已經天亮了……”爸爸推了推眼鏡,“師傅,前面會有旅店什麼的嗎……”
“如果不嫌棄的話……”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坐在車尾的老伯伯突然猶豫著開口了,“如果你們幾位不嫌棄的話,就請在我家落腳吧,我家就在前面的白澤村。”
“這可太麻煩您呢……今天是大冬,您家不會不方便招待外人嗎?”爸爸倒有些顧忌了。車尾的老伯伯卻回答得異常爽快:“沒關係的,我們忌諱的不是這個,迎接祖宗什麼的只是個形式而已。”
我爬到爸爸肩膀上偷偷看那位老伯伯,雖然他剛剛看起來一點也不親切,但現在笑起來的樣子還是挺慈祥的。爸爸和重華叔叔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商量出什麼好辦法,看來就只能打擾他了。
在岔道口下了車,白澤村的老伯伯領著我們走在衰草低垂的村道上,遠遠的道路盡頭,村舍的燈火在夜幕上暈染出微黃的暖光,燒柴草的苦澀香味彌散在空氣裡。因為天氣很冷的緣故,夜幕剛剛低垂,雜木林間的小道已經開始結霜了,踩上去的感覺非常奇妙,我因為這全然陌生的體驗而興奮的跑在前頭,可冰鰭這個嬌氣鬼卻說走不動了,一定要重華叔叔抱他。老伯伯的笑聲從我身後傳來:“真可愛,穿的一模一樣,開頭我還以為是雙胞胎呢,不過後來聽見他們分別叫你們兩個爸爸,我才放下心來。”
難道,老伯伯他就是因為這個才不給我和冰鰭好臉色看的嗎?
“雙胞胎也不奇怪啊?我和空華大哥就是雙胞胎呢!”重華叔叔大笑著摘下了爸爸的眼鏡,“以前空華不戴眼鏡的時候,連我媽都時常弄錯,不過我爸不知道為什麼,從來就沒弄錯過……”
“你們是雙胞胎?”老伯伯的驚叫聲使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大人也這麼膽小嗎?雖然看不清表情,但我聽得出他的聲音在發抖,“對不起,我不能招待你們!是我主動請你們的沒錯,可我們村裡就忌諱雙胞胎!我家惹不得種麻煩,我也會通知村裡的其他人別收留你們的。還有……別再跟著我了!”
老伯伯好像在躲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一邊說著一邊加快步伐離開了,被丟在村道中央的我們家四個一時完全摸不著頭腦。“這……這算什麼?當我們是傳染病菌嗎?”重華叔叔氣不得笑不得,一個勁地跺腳,爸爸也只能說:“看起來那個人不像在作弄我們,可能他們村裡真的忌諱雙胞胎吧。”
“不管怎麼說,我去村裡挨家挨戶敲門,就不信沒一個肯收留我們的!”重華叔叔走過來想把我也抱起來,“你看我們家的火翼和冰鰭都這麼可愛,誰忍心讓他們露宿郊外?”我才不要靠近冰鰭,所以立刻加快步伐跑了起來,可是沒跑幾步就停住了——雜木林前方起起伏伏的土丘從昏暗的天光裡浮現出並不太清晰的輪廓,重重疊疊,就好像畫書裡出現過的……亂葬崗……
“很多墳堆……”面對這從未見過的景象,我的好奇多過恐懼。
“瞎說!”爸爸作勢要拍我的腦袋,“那是窯!白澤村出產很好的瓷土,所以有許多燒瓷的窯!”
我雖然點了點頭,但心裡還是有些懷疑的:這就是窯嗎?看起來,真的很像墳堆啊……
不僅僅是村子周圍,連村民家房前屋後都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瓷窯,白澤村就像是建在墳堆上的。可能因為是冬夜吧,村裡異常冷清,可家家戶戶卻敞開大門,在正對門的堂屋裡擺著酒席,酒桌北面的席位空著,其他幾面卻整齊的陳列著杯盤碗盞,奇怪的是桌邊一個人也不見。
“看來真的在擺冥酒……”爸爸皺起了眉頭,“按照規矩大冬的酒席擺出來先得等祖靈享用,活人要避到廂房裡去,過了時辰才能出來……”
“我才不信家家都守著老規矩,不幫我們大活人!”重華叔叔不由分說上一家去叫門,隔了很久廂房窗戶才開了一條小縫,屋裡人露出半張臉,沒好氣的說:“你們不知道今天是大冬嗎?哪有這時候來叫門的?還懂不懂規矩啊!”
“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只是因為某種關係今天無法回家……”
“你們就是三娘舅講的那對雙胞胎啊!”窗戶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那個老伯伯真的把我們的事情通知了村裡人!廂房裡沒好氣地腔調還繼續著:“我們不是有意刁難,雙胞胎是不能呆在白澤村的,這可是老規矩!前面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別的村子了,為了你們自己著想,還是請早點趕到那裡吧!”
漸漸都快走到村子盡頭了,可每一家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重華叔叔終於發火了,他站在村裡不大的曬場前喊了起來:“如果不是你們村裡的人邀請我們留宿,我們早就請司機把我們帶去前面的村子,誰要來這種冷血又古怪的村子啊!”
爸爸從重華叔叔手裡接過冰鰭:“發牢騷也用,你就省省力氣吧!看來只能照他們說的走到下一個村子裡去了,火翼,你還走得動嗎?”
雖然現在好奇心已經完全被又冷又累的感覺壓倒了,但看見抱在爸爸手裡的冰鰭,我還是一邊大聲說著“我才不會那麼嬌氣”,一邊像證明似的跑了幾步。隨著眼前景物的轉換,一點火光從過村子旁邊那累累的土堆間搖曳著浮現出來。我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被刺破的黑暗的一角,凍僵的空氣裡,一陣像結了霜的砂子似的歌聲,從那代表人煙的微弱光源處流瀉而出……
我聽不懂歌謠裡唱的是什麼,只是停住腳步指向那瓷窯堆的深處:“那裡有人……”
“真的呢,住的離村子這麼遠……我們說不定有機會!”重華叔叔立刻來了精神:“火翼,比賽誰先跑到那家門口!”
我連忙悶頭跑起來趕到重華叔叔前頭,可是剛幾步就一頭撞上了什麼,像是又硬又脆的東西似的,還發出了挺瘮人的咔噠聲。沒等反應過來我就覺得身體一輕,兩腳完全離地了。“已經很久沒有訪客了,這回是個小客人啊!”像砂子一樣聲音響在我耳邊,不過語調意外的開朗,是唱歌的那個人的聲音!我低下頭看了看退得遠遠的地面,終於弄清楚了狀況——原來我被唱歌的人抱起來了!因為這個人個子高挑,我害怕掉下去而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明明是柔軟的觸感,可為什麼在撞到他的時候,我會聽見奇怪的咔噠聲呢……
我迷惑的在近距離內注視著他的臉,即使是小孩子,我也覺得用美麗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了!而且,他不像有些美人像玻璃或瓷器那樣總讓人覺得碰不得,就像……就像我見過的,最漂亮最漂亮的陶器一樣,他就給人那種讓人想去觸摸的溫和感覺!
“真是失禮,我家小孩子太冒失了!”重華叔叔趕上來,一迭聲的道歉著要接過我,那個人並沒有立刻把我還回去,只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在看見跟上來的爸爸和冰鰭之後,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苦笑起來:“傷腦筋啊,原來是迷路的人啊……”
“可不是!”重華叔叔立刻訴起苦來,“我們今天沒法過江回家,正愁找不著落腳的地方呢!”他壓根不提什麼因為是雙胞胎而被拒絕借宿的事。
“的確很傷腦筋啊,很少有人家會在大冬這天歡迎投宿的……”抱著我的人雖然長得很漂亮,但講話卻有些遲鈍的樣子,“如果不嫌棄的話就住我這裡吧,你看小孩子的手都凍冰掉了……”可是明明他的手比我得還冷啊!
“會不會給你添麻煩,你家不需要迎祖宗什麼的嗎?”重華叔叔嘴上說著客套話,眼睛卻在瞄著我身後那亮著溫暖燈光的房舍。抱著我的人笑了起來:“我是在白澤村學燒瓷手藝的,家並不在這裡。而且我今天還要看窯,晚上是睡不了覺的,不嫌簡陋的話,你們正好可以用我的房間。”
“謝還來不及,怎麼會嫌棄呢!”爸爸連忙回答,而重華叔叔已經向燈光的方向走了:“真是多謝你了,還沒請教尊姓大名呢!”可抱在爸爸手裡的冰鰭這時卻發出了小小的抗聲:“不要……我不要住在這種地方……”冰鰭這個任性的傢伙,一定是因為是我先發現這裡才故意找茬的!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真不懂事!你看火翼多老實!”重華叔叔回過頭來低聲呵斥冰鰭,抱著我的人毫不介意地笑著,完全不顧冰鰭的不禮貌:“你們叫我蒼刻就可以了。”說完他一邊走在前面領路,一邊重新哼起了那讓我聽不懂的歌謠。
因為靠近瓷窯,蒼刻叔叔的房間非常暖和。爸爸和重華叔叔用從親戚家帶回來的壽桃饅頭和土產小菜做成晚餐,雖然簡陋,但出於禮貌還是還特地留出一份送給主人,因為不想和冰鰭呆在一起,我主動要求送晚飯去蒼刻叔叔看窯的工作間。
還在工作間外面就聽見蒼刻叔叔一刻不停唱著的古怪歌謠,可能是燒瓷師傅的勞動號子吧,看來他已經唱慣了,所以即使在我向他打招呼,送上晚飯的時候他也輕輕哼著。
“實在太客氣了,替我好好謝謝你家大人。不過我已經吃過晚飯了……”蒼刻叔叔說著把食物接了過來,順便加了一句,“還有,不要叫我叔叔,叫蒼刻就行了。”看我還不離開,蒼刻蹲了下來摸著我的頭髮,“你是……叫火翼的那個吧,還有什麼事嗎?”
“蒼刻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嗎?”不想說出是不願和冰鰭在一起,我故意閒扯。
“怎麼了?”
“這些真的是瓷窯嗎,可是看起來就像墳堆一樣啊……”
“沒錯啊,那就是墳堆。”蒼刻輕巧的笑著,用力的揉了揉我的頭髮站了起來,因為他的口氣是那麼滿不在乎,所以對於這個答案我一時都沒覺得有多吃驚,可仔細聯想了一下就覺得有些奇怪了:“那麼……白澤村也好,蒼刻的家也好,都在墳堆上了?”
蒼刻可能以為我在害怕吧:“沒什麼啊,墳堆裡睡的都是以前認識的人,有的說不定還是自己很喜歡的人,想到這個,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那麼蒼刻經常可以看見他們了!”
蒼刻並不回答我的話,只是轉過身去觀察窯火的情況:“你不過去的話家裡人不擔心嗎?”
這句話裡下逐客令的意思就算是小孩子也聽得出來,可我才不要這樣就去冰鰭那邊,於是拼命沒話找話說:“如果蒼刻非常非常想見他們,就一定能看見的!”
蒼刻的背影僵住了,他摸著後腦勺苦笑著回過頭來:“傷腦筋啊……他們,根本就不想見我……”
“不會的!即使是小黃,也時常想讓我看見他!”一看蒼刻不再趕我走,我連忙找理由安慰他,但一提到小黃我的眼眶先紅了,“可是我很怕回去的時候看已經不見小黃了,因為它本來就很淡了……”
“小黃?”蒼刻擦了擦手,拖了張凳子坐到我面前。
我再也忍不住了,馬上就稀裡嘩啦得哭起來:“都是冰鰭不好,就是他講我家已經養貓了,絕對不能再養狗,所以我只能把小黃藏在我家和鄰居家的界巷裡。小黃好可憐,因為它眼睛也看不見,長得又特別瘦,主人說它活不長了就丟了它,連它的媽媽也不要它!那麼冷的天,又下雨,小黃只能呆在木板小窩的破棉被裡……”
一看見我哭蒼刻就沒辦法了:“還好……還好有你照顧小黃,為它做小窩啊……”
“咦?”我抬起了頭,迷惑的睜大眼睛,“那不是我做的,我去的時候,小窩已經做好了!”
“是嗎?”蒼刻突然笑了起來,我不能明白那過於複雜的笑意,所以更加焦躁起來,“可是小黃死的時候我在墓旁邊哭的好傷心,冰鰭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至少冰鰭陪你一起安葬小黃了啊!”
“不……我到的時候,小黃的墓已經做好了……”我用力地搖著頭。
一瞬間,蒼刻笑意像窯火的陰影一樣搖曳起來,輕輕的,他又哼起了那首古怪的歌謠。在歌聲的間歇,他輕描淡寫地說:“火翼,你有沒有想過呢——是誰為小黃做窩,又是誰埋葬它的?”
沒有人注意過短短的界巷,那裡是我和冰鰭的秘密據點……難道小窩也好墓穴也好,都是冰鰭為小黃做的嗎?那為什麼他每次都說小黃又髒又臭,絕對不準我養它,為什麼他要在小黃死的時候講它本來就活不長了,根本不值得為它傷心?
看著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蒼刻用力的揉亂了我的頭髮:“本來不想管你們的……火翼,把眼淚擦乾淨,我來教你唱這首歌吧!”
我幹嘛要學燒瓷師傅的謠曲啊?正要拒絕,蒼刻的表情突然變得認真起來:“你知道嗎?白澤村住著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們如果看見一模一樣的東西,一定會帶走其中一個的……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今天這個好機會的,所以……你必須學會這首歌!”
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不懂蒼刻話裡的意思,只想推託不學:“我不會唱歌,冰鰭……”
“冰鰭不行。”蒼刻斷然地說,“雖然那個孩子感覺更好一點,但從名字看就知道不行,因為這是‘巫女’的歌……”
看他那麼堅持,我只能勉強跟著學。所有歌詞我只聽的懂什麼成禮,什麼春蘭秋菊的,其餘就全得硬記,好在歌不長,只有五句。蒼刻也不仔細的講解歌謠的意思,只說是白澤村上古傳下來的,唱給那些貪得無厭的傢伙們聽的歌謠,以前每到大冬,中元這些日子,這些傢伙就會來要東西。這時巫女們就擺出酒宴,打起鼓,拿著各種各樣的香草跳舞,唱這首歌娛樂他們,那些傢伙一高興就回去了。不過現在會唱這首歌的人只有蒼刻一個了。
這時我終於發現不對了:“這是巫女的歌,可是蒼刻並不是女孩子啊!”
蒼刻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當然的了,真正的女孩子是不能參與神事的,古時候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呢!”
我一聽就慌了神:雖然常有人弄錯,但小一個月的冰鰭是我的堂弟,而真正的女孩子……是我啊!
“可是我……”我正準備解釋,話音卻被門口響起的喊聲打斷了:“火翼,你到底要在這裡呆多久?再不過去空華伯伯要發火了!”只見冰鰭扶著門框狠狠地盯著蒼刻,卻並不走進來。
現在再解釋也來不及了吧,我倉促的行了個禮就朝門口跑,可是卻被蒼刻叫住了,他帶著那種高深莫測的懶洋洋的笑意,指了指我帶來的那份晚飯:“幫我把這個放到大門口去吧,火翼!”
好奇怪……即使不餓,也不要把晚飯丟到門外去啊?我疑惑的端著小菜和壽桃饅頭走向門口,冰鰭一言不發的跟在我身後,屋外沒有月亮的夜空就像一塊巨大的深藍色的冰一樣,起伏的墳冢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似的向遠處延伸著,而蒼茫的江濱,一陣淡淡的白霧飄揚了起來……
眨眼間,這憑空而起的白霧彌散開來,像被什麼吸引著一樣涌過累累的墳堆,漫向我們所在的燒窯屋!隨著距離不斷逼近,霧的質感也漸漸濃稠起來,但那是完全沒有潮濕感的濃稠,與其說那是霧,還不如說是一陣不透明的白煙……
“……走鬼霧嗎?”我突然想起了長途車上司機的話,大冬的走鬼霧,要起來是轉眼間的事情!
可是……那真的是煙霧嗎?越接近就越是清晰——有的缺手斷腳,有的少了頭顱,還有的四肢俱全,卻沒有軀幹:那是聚攏在一起的,煙氣般的殘破的人形啊!這些殘缺不全的形體卻還保持著直立的姿態,搖曳著,曲扭著,從遠處迤邐而來……
“這……就是乘著霧回來的祖宗嗎?”我連手裡的晚飯都端不穩了,冰鰭一把搶過碗碟放在地上,因為動作太急,連盛壽桃饅頭的碗邊都磕破了。他順手把我推進屋裡,用力關門上閂。
“什麼祖宗!這個應該就是讓村裡人害怕到不敢留宿我們的東西!”冰鰭咬緊了牙注視著我:“我就說不能留在這裡的,都是你不好!因為你聽不見!從進入白澤村的時候我就聽見它們的聲音了,它們一直在說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裡有一個該歸它們!”蒼刻也說過類似的話,冰鰭應該不是在胡說,因為雖然他並不像我一樣看得那麼清楚,但卻可以聽見我聽不到的聲音!
但我還是不以為然:“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我們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啊?”
“火翼大笨蛋!”冰鰭氣得聲音都帶哭腔了,“那是指雙胞胎,爸爸和空華伯伯這對雙胞胎啊!”
難道蒼刻一定要我學會那首能把這些傢伙送回去的歌謠,是因為他早就已經知道門外的這些傢伙會來,知道他們一定要帶走爸爸和重華叔叔這對雙胞胎中的一個!那麼當時冰鰭不肯在燒窯屋留宿,並不是他任性;真正任性的人是我,我早就應該發現不對的,可是卻故意無視——明明在撞到蒼刻的時候我就聽見他身上古怪的咔噠聲,明明知道蒼刻是一個連我是女孩子都分辨不出的傢伙……
“你們兩個還不進來嗎?外面很冷啊!”屋裡傳來重華叔叔招呼我們的聲音。我和冰鰭連忙回到屋裡,只見爸爸他們正開心的談笑著收拾碗筷,可是,離爸爸這麼近的重華叔叔沒有看見嗎——一道道細細的黑色條紋不知何時出現在爸爸的臉上,手上;那爬過皮膚的黑線不斷增加著,就好像……摔壞的古瓷器上的裂紋一樣……
做完事情,好奇心過剩的重華叔叔順手拿起外套就向大門口走:“大哥,我去看看蒼刻燒窯,挺有意思的!”可不能讓他出去,冰鰭剛把門閂上,如果打開的話走鬼霧就會進來的!我和冰鰭連忙死命拉住他的衣袖:“不行不行啊!”絕對不能讓那些傢伙進來,因為爸爸,也許就是他們要帶走的那一個!
“我明白你們的心思!好好,帶你們一起去!”重華叔叔毫無緊張感的揮揮手走向玄關,完全不顧我們的阻攔,順手打開了大門。可剛朝門外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倒了下去……
大門敞開著,走鬼霧卻並沒有像我們意料中的那樣涌進屋裡,回過神來的我和冰鰭連忙跑到門口,卻看見那半流質狀的白霧早已不知去向,蒼青色的夜空下,一張擺著豐盛酒席的,長得誇張的桌子一直向遠處延伸而去,不計其數的殘缺人形正呼朋引伴的坐在桌邊,大吃大喝……
“好象哪裡有火啊,怪暖和的!”一個傢伙的耳朵像是融化了似的沿著臉頰慢慢滑了下來。
“菜色雖然不錯,但食器也太敷衍了吧!”一個沒有左肩,左臂卻還空盪蕩的懸著的傢伙甕聲甕氣地說。他身邊腦袋缺了一塊的傢伙立刻高聲附和:“就是!看這破碗!好在我們不怕割了嘴脣!”
這桌酒席……不會是蒼刻讓我放在門口的小菜和壽桃饅頭變成的吧……因為酒桌上每一個碗邊上都有個缺口,和冰鰭磕壞的盛壽桃饅頭的碗一模一樣!
“這些傢伙就是這樣,只要有一點點供養,他們就會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在這裡又吃又喝的直到天亮,最後又落個空手而歸。”伴著熟悉的聲音,蒼刻慢慢的從那些傢伙中間走了出來。
蒼刻果然是在幫我們的!“原來把晚飯放在門口是這個用處啊!”我說著正要迎上去,可冰鰭卻一步擋在門口,靜靜的注視著蒼刻:“剛剛你還在看窯的,現在怎麼從外面回來的?”
“我出去透了口氣嘛!”蒼刻滿不在乎的笑著。就是啊,窯旁邊那麼熱,一直在那裡誰吃得消啊!
可是冰鰭卻一動不動:“那你為什麼不回去看窯,來我們這邊幹什麼?”冰鰭未免太不禮貌了吧!我們只是借宿的客人,蒼刻才是主人啊!他要到自己家的任何地方我們都管不了!
好在蒼刻並不介意冰鰭的無禮:“我有件東西在這邊了,過來拿一下。”
冰鰭依然不讓開,只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還有一件事——剛剛明明沒有的,為什麼現在你走路也好說話也好,都會有咔噠咔噠的聲音呢?”有……咔噠咔噠的聲音嗎?我什麼也沒聽見啊!
一瞬間,“蒼刻”睜大了眼睛,他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真傷腦筋啊,還是被你發現了……那是因為蒼刻沒有被摔碎,而我被摔碎了呢……”藉著屋裡的燈光,我慢慢看清了他的臉,那的確是蒼刻的臉,可這張臉上卻布滿了和此刻的爸爸身上一樣的,細細的黑色裂紋!“真不好意思,本來我應該叫蒼刻的,可現在連名字也沒有,所以沒法自我介紹了。不過我和那些貪圖吃喝的傢伙們可不一樣,我是來取我的供養的!”那個人帶著和蒼刻一樣稍稍有些遲鈍的溫和微笑,慢慢走近倒在門邊的重華叔叔,扶起他的頭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不屑的丟開手:“身上沒有記號,這個沒用。另一個在哪裡?我要帶他走,因為這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樣的東西!”
難怪那個人家喊他三娘舅的老伯伯說我們是麻煩,白澤村個個都不想惹上我們,就是因為怕招來這個蒼刻二號,在自己家引起失蹤事件啊!
我後退一步和冰鰭一起擋在門口:“這裡沒有你的供養!不要過來!”
“火翼,你們在和誰說話啊,這麼大聲音的?”裡屋傳來爸爸詢問的聲音。蒼刻二號發出了輕蔑的咋舌聲:“小孩子說謊可不好!他明明就在裡面嘛,他的身上有我的記號,躲也躲不掉啊!”
“為什麼不回答我,重華,你帶著火翼和冰鰭到底在外面幹什麼啊?”門裡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這個節骨眼上,爸爸居然要自己跑出來!
“糟糕了!”冰鰭連忙轉身要去阻止爸爸,就在這一刻,大門在我們身後砰然關合了,就好像有無形的手在推動一樣,緊接著傳來了門閂拴好的聲音。“咦?這門是怎麼回事啊,誰上的閂,怎麼打不開?”爸爸一邊搖動門閂,一邊著急的說。
蒼刻二號停下了腳步,低下頭有些寂寞的笑了起來:“……你又想阻撓我嗎,蒼刻?你明明,處處都已經贏過我了……”蒼刻在哪裡?我和冰鰭環顧四周,面面相覷。然而蒼刻二號很快恢復了精神,他說著和蒼刻一樣的口頭禪:“傷腦筋啊!這樣的話,反倒讓我更想得到自己的供養了!”
覺得傷腦筋的是我們啊!我們絕對不能交給他所謂的供養,那可是我們重要的家人!可是蒼刻二號一心一意要得到爸爸,不像其他的傢伙一樣有酒吃就行,怎樣才能讓他滿意?
怎樣才能阻止他,才能讓他放棄帶走一模一樣的東西中的一件的執著?
——那是白澤村上古傳下來的,唱給那些貪得無厭的傢伙們聽的歌謠……
——以前每到大冬,中元這些日子,這些傢伙就會來要東西。這時巫女們就擺出酒宴,打起鼓,拿著各種各樣的香草跳舞,唱這首歌娛樂他們,那些傢伙一高興就回去了……
——所以……你必須學會這首歌!
對了,蒼刻教我那首歌!那首歌謠,正可以代替供養,取悅那些傢伙們!
“我跟你供養!”我大喊起來,不假思索的,我唱起了蒼刻教的那首歌謠……
可是……我發不出聲音!雖然我可以說話,但一旦開始唱這首歌,即使我用盡全身力,喉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唱不出來呢?”我慌亂的低下頭,低聲自言自語。
“蒼刻果然連那首歌也教你了……”蒼刻二號由上方不屑的注視著我,“我本來還以為在碰上巫女時候可能就得硬闖了呢,不過……看來蒼刻失算了呢!原來你是女孩子啊,和我們一樣陰氣重的人,是唱不出《禮魂》的!”
古代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真正女孩子不能參與神事,蒼刻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蒼刻二號得意地笑了起來,毫無顧忌的走過我身邊,舉起手輕輕按向緊閉的大門。淡淡的藍光浮現在蒼刻二號掌心,而大門仿佛回應著這藍光一樣,爆發出一連串蒼白的細小電流。蒼刻二號撫摸著被反彈回來的手,輕輕咋舌:“傷腦筋啊,蒼刻……你就別再阻撓我了!”他用力的揚起手,掌心的藍光驀然的膨脹開來!
然而蒼刻二號的手卻並沒有能順利地揮出,因為冰鰭不知什麼時候趕了過來,整個人幾乎掛在了他的手臂上!“你也想阻止我嗎?小姑娘能做什麼!”那個人的手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突然間,那藍光好無徵兆的盪漾開來,像融入流水的墨汁一樣變得稀薄,被無形的夜氣衝淡,消失在蒼空之中——我聽見了,熟悉的曲調!蒼刻二號難以置信的低下頭:“是巫女……怎麼……還會有巫女?”
是冰鰭!冰鰭正在唱蒼刻教我的歌謠!他鎮定而流暢的吟唱著那古怪的歌詞,剛剛我學唱的時候冰鰭他一定就已經在門外了!他一定因為蒼刻的話而留心硬記下了這首能取悅那些傢伙的歌謠!
蒼刻二號身上突然發出清脆的爆響,橫貫過他皮膚的黑色裂紋清晰起來,他費力的甩開冰鰭,好不容易才穩住搖晃的身形:“你……你才是巫女?早知道我絕對不會讓你靠近的!”
蒼刻沒能看出我是女孩子,而擁有和他一樣容顏的人,犯了和他一樣的錯誤!
冰鰭一遍遍的重複著那古拙的曲調,剎那間,蒼刻看守的瓷窯仿佛被開啟了似的,窯火席捲而出,那絲毫沒有暴烈感的暖洋洋的火焰,沿著那擺滿酒席的長桌一下子展開來。桌邊的傢伙們神情恍惚起來,有的開始打哈欠,有的則無法保持形體,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漸漸融入那團和煦的火焰中……
窯火包圍那個擁有和蒼刻一樣容顏的人,他身上爆發出響亮的咔噠聲,仿佛被風化般,沿著那些布滿他身體的黑線,他的軀殼剝裂,一片片掉落下來,丁丁當當的墜落在地上。
“真是傷腦筋啊,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為什麼其中一個就必須消失掉呢?為什麼被破壞掉的那個偏偏是我呢?”蒼刻二號的視線越過我和冰鰭注視著我們背後,他已經無法看出原貌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破碎的的笑容,“唉……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機會啊,本來以為可以讓供養品代替我留在這裡的。可是,你為什麼總要妨礙我……”
我和冰鰭回過頭去,大門不知何時打開了,蒼刻就站在我們背後,窯火環繞在他周身,所以我們無法看清逆光中他的表情。看見蒼刻的那一瞬間,和那些坐在長桌邊的人一樣,蒼刻二號的身軀被火焰熔化了,只有他的聲音還縈繞著:“傷腦筋啊,我應該更恨你的,可是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呢……”
隔著那扇大門,蒼刻的身體也漸漸淡薄了,從他變得像影子一樣透明的嘴脣裡,傳出了我和冰鰭不能明白的複雜語調:“傷腦筋的人是我啊,什麼時候你才能發覺呢?我不是在阻撓你……我是在等你,你到底還要……讓我等多久……”
雖然說不出是什麼和為什麼,但是我覺得真的一模一樣呢,蒼刻他們兩個……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早起的白澤村村民驚訝的議論聲吵醒了我們。對於我們在村外廢窯裡呆了一夜,居然一點事也沒有的情況,他們雖然很驚奇,但也更加堅定了不願招惹我們的態度。重華叔叔是一刻也不想繼續呆下去了,拉著我們飛快的離開村子。我偷偷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沐浴著朝陽的村莊——白澤村的確有很多瓷窯的,但是根本不是房前屋後村裡村外到處都是,而且,外形一點也不像墳堆。
蒼刻說得沒錯,我在夜裡看見的那層層土丘就是墳堆,這看不見的墳塋裡一定沉睡著他熟悉的人,他喜歡的人,他要一直等下去的人。
發現冰鰭和我一樣偷眼看著落在身後的白澤村,我們吐了吐舌頭傻笑起來,不約而同的唱起了從蒼刻那裡學來的歌謠,爸爸眯著眼睛聽了半天,突然驚訝的湊了過來:“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鞠,長無絕兮終古。你們兩個,唱的總不會是這個吧!”雖然我們不懂他在講什麼,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即使離得這麼近,我們也看不見那些瓷器裂紋一樣的黑線了!
“有什麼啊!這首歌調子難聽,詞又這麼怪!”純理科系的重華叔叔覺得爸爸根本就是大驚小怪。
“那是《禮魂》啊!可以說是中國最古老的鎮魂歌了!”爸爸推了推眼鏡,“是誰教你們的?而且還是用唱的!”
“一定是大哥你教了之後就忘了!”重華叔叔滿不在乎的說,“就像昨天晚上的事情那樣!”
“你不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嗎?”爸爸著急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我和冰鰭偷看著對方作了個鬼臉——我們才不會說呢,即使講了,爸爸和重華叔叔也不會相信吧!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這段漸漸淡忘的記憶之所以會被喚醒,是因為看到了白澤村的新聞。考古人員在那裡挖出了官窯的遺跡。聽說官窯的習慣是燒制許多一模一樣的器具進行揀選,大約一百件中能夠上呈的只有八件左右。這種挑選是殘酷的,因為最後那些瓷器根本分不出優劣,但被選中的只有一個。無法通過揀選的瓷器只能被就地打碎,封印起來埋入深深的地底。
背負著隨時會被毀滅的命運,懷抱著成為那被留下的唯一一個的夢想,這些脆弱而美麗的易碎品們經受了火的歷練,可是夢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並不是因為它們不夠完美,而是因為已經有一個被選中了,這個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樣的東西……
整個白澤村,就建在埋葬瓷器殘骸的土地上。難怪那時我會看見那麼多墳塋,難怪走鬼霧裡,會有那麼多缺手斷腳的人形,難怪他們會執意要得到,一模一樣的東西中的一個作為供養……
但陵考古人員不解的是遺址裡竟然會出土一個完好無缺的深青色瓷瓶。即使沒有任何紋飾,它純淨的蒼色和孤高的姿態卻在一瞬間奪取了所有人的心神。據說當地的稗官野史中有這樣的記載,這座官窯之所以沒落,是因為這裡燒出的極品瓷瓶在運往京城的途中突然神秘消失,以至於落得整個窯場被廢止,所有官員都被問罪。
“我聽說在遺跡裡還發現了和這個瓷瓶一模一樣的殘片,正在全力修復呢!”我說著調大電視的音量,是為了蓋過我對冰鰭和冰鰭的耳語,“這個瓶……就是蒼刻吧……”
“居然主動放棄去京城的機會留下來。”坐在我身邊的冰鰭突然笑了起來:“這個笨蛋,難為他一直等到今天……”
“傷腦筋啊……”我和冰鰭異口同聲的嘆了口氣,卻又同時皺起了眉頭——是什麼時候染上了蒼刻這種懶洋洋又遲鈍的說話習慣啊!
《白澤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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