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快跑了起來,萬治的腳步非常匆急,領口被汗水濕透了,連頭髮都快滴出水來,耳朵紅得像是燒熱的電爐絲,粗重的吸氣聲一會兒壓過呼氣聲,一會兒又被呼氣聲超過,眼睛始終盯著前方一小塊距離,絲毫不敢斜視,但又抑制不住地間或回頭望望,又生怕被什麼東西趕超過來,拍上他的肩膀,甚至咬他一口。
萬治恨透了這條街。路燈總是壞著;行人總是那麼少;還有那該死的發情的母貓,總會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出其不意地竄出來,驚叫一聲。
為什麼還不到家?為什麼還不到家?月亮哪去了呢?被烏雲擋住啦。天哪!黑成一片啦。顫抖地爬著樓梯,一層、二層、三層,總算到家門口了,萬治四處摸索著口袋,卻急得找不到鑰匙。鑰匙呢?鑰匙哪去了啊?
突然,樓梯冒出響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命也似的腳步聲正在步步逼近,萬治緊張而又惶恐地流出了鼻血,淌了滿嘴滿頸都是,伸手到西服左邊口袋裡找出手帕,胡亂擦乾淨臉,堵住鼻孔,叮嚀一聲,一串鑰匙從手帕裡掉了下來,萬治趕緊彎腰撿起鑰匙,與此同時,腳步聲神秘消失。
笨拙地捅著鑰匙孔,換了一把又一把,直換到第五把鑰匙,萬治才打開房門,掃蕩也似地衝進客廳,後腳跟重重帶上房門,習慣性地按向左墻吸頂燈的開關。
啪嗒一聲,開關按了下去,但燈並沒有亮,客廳裡依然黑暗一片,除了自己的呼吸聲,萬治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發怵般地跑進衛生間,按向壁燈開關,啪嗒,好歹亮了,光明可以消磨人的恐懼。轉開水龍頭,將整個腦袋都塞進水池,萬治拼命地衝刷著。
水龍頭開到最大,自來水像煙火般漫散開來,將萬治的背部全都濺濕了。直到頭部隱隱作痛,萬治才關起水龍頭,暴睜雙眼,對著梳妝鏡,仔細觀測著自己一張扭曲而又難看的臉,眼球黑黑的,像是兩個煤點。
不對,眼珠裡好像有東西在動,是什麼東西?萬治曲指狠揉雙眼,直搓到雙眼紅腫方才罷休,定睛一望,還是不對,鏡子中的自己眼珠裡總有什麼東西在動,猛一回頭,只能看見黑壓壓的大廳被衛生間反射的小部分光明分享著,不足尺許見方的光亮地方隱隱有不明光線晃動,其餘漆黑部分,充滿了恐懼的遐想。
輕輕扭過脖子,重新望向梳妝鏡,滿好,眼珠恢復自然了,不再望見任何東西了,正想寬下心來,好好安慰一下自己,忽然,衛生間的壁燈也莫名其妙地熄滅了,黑暗再度侵略啦。萬治的喉嚨開始發燙,乾渴的感覺慢慢籠罩口腔,選速擰轉水龍頭,開到最大,等……一秒、兩秒、三秒……一滴水都沒有。
上床睡覺吧,被子是最好的護身符,躲在裡面總讓萬治自我安慰地覺得很安全,即使有鬼在外面摸他的臉。摸黑跑到臥室,啪嗒,沒有反應,但願是停電了,萬治這麼想。
剛要脫衣上床,突然有人敲門,當當、當當當當,萬治抬頭望向墻壁中央上沿兩根閃著綠色夜光的時針和分針,時間正好指向凌晨一點。
噔噔,鐘聲響了;當當,敲門聲伴奏。
去不去開門?去不去開門?萬治坐在床沿,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但敲門聲一直響個不停,雖然敲得並不激烈,卻饒富韻律,有種貓爪搔人心肺般難以形容的折磨之苦。冷吸了一口長氣,摸起床邊的花瓶,將裡面的爛花枯枝全部倒掉,萬治戰戰兢兢地走出臥室,穿過客廳,來到門口。
敲門聲戛然而止,就在萬治將手握向門把的那一刻停止,花瓶碎在地上,清脆地爆裂著。萬治瑟瑟地將手縮回,又猶豫地將手重新伸出握緊門把,又縮回,又伸出,再縮回,再伸出,循環了十次愚蠢的動作,把心一橫,猛地一拉門把,門開開了。
冷風嗷嗷襲進客廳,扎得萬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兩腿發軟,既不敢前進,又不想後退,門外一個人都沒有,連鬼影都沒有。
咦?客廳裡的吸頂燈自己亮了起來,光明回來啦。萬治咽了一口口水,胃部有些胡亂地收縮,霍地瞅見地上擺放著一隻不起眼的藥瓶,萬治渾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
僵在門口呆站了足足有十餘分鐘,沒聽見樓上樓下任何詭異的動靜,貓下身子迅速撿起藥瓶,砰地一聲,萬治將門重重關上。
瓶蓋是白色的,瓶身是黑色的,從外面看不見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黑色,白色?萬治坐在靠近廚房一側的橡木椅子上,認真揣摩著這隻藥瓶,顏色象徵著什麼呢?
桌上擺放了幾碟昨天剛吃完的剩菜,燒雞許還能吃;豬肝炒辣椒則好像已散髮出難聞的異味,準是餿了;還有一條吃了大半的鰱子魚,靜靜地躺在盤中,這隻魚的魚頭特別小,但魚眼異常大,太大了。
魚眼——眼睛——黑白——眼睛?萬治立時駭得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又呆坐了將近半個小時,萬治總算鼓出下定決心、豁出命去打開瓶蓋的勇氣,又驚又怕地抓起藥瓶,擎在手中搖了兩下,只有沉沉地悶聲,,裡面到底裝著什麼呢?
一毫米一毫米地逆時針旋轉著瓶蓋,好像一打開瓶蓋就有炸彈要爆炸似的,好不容易才讓身子舒坦下來,又開始不斷流汗了,萬治不停顫抖著手指,直到將瓶蓋剝離瓶身,失手將瓶子砸在壓著餐桌的玻璃台板上。
玻璃撞玻璃,這種聲音實在叫人痛苦揪心。如果誰玩過打彈子的遊戲,便知道這種聲音在一定的場合造出的效果是相當有震撼力的。
一個圓圓的東西從瓶口緩緩滾了出來,滾啊,滾啊,直滾到萬治褲襠的拉鏈上,像是一顆彈子,但實際上卻是一隻眼睛,人的眼睛,黑的,白的。
想驚叫出來,卻忽然覺得嗓子啞得可以,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完好無損,哆哆嗦嗦地拾起這顆眼球,黑的,白的,好可怕喲!
手抖,一滑,這顆眼球被萬治不小心甩進了那盤魚中,正好扎在一隻尖銳又粗實的魚骨上,冒了幾滴血出來,將魚骨都染紅了。
渾身痙攣地向後一縮,萬治不停地拍著自己呼吸不暇的胸口,瞥眼望向那隻藥瓶的瓶口,裡面好像還有東西,掙扎了兩分鐘,終於大膽伸手摸起瓶身,將瓶口倒砍過來,倒出一張白色紙條。
展開紙條,萬治看見兩個黑字:左眼。
神經反射地張手捂著自己的左眼,不要瞎!不要瞎!千萬不要瞎!汗水透過指縫滲進萬治的左眼,直辣得他想用刀狠戳自己大腿一下。
嘩啦,衛生間裡的自來水又奇妙地流淌起來了,但壁燈仍然熄著,萬治快步起身跑到衛生間,拼命接水揉洗著自己的左眼。
但這水粘粘的、乾乾的、腥腥的,萬治只覺得越洗左眼越疼,越洗越感到臉上不大對勁。奇跡,衛生間的壁燈又亮了起來,萬治緩緩抬起頭,從鏡子裡審視著自己滿臉是血的頭和滿指是血的手,池子裡早已紅成一片,水龍頭還在不停往外淌著鮮血,刺鼻又惡性的人血。
瘋狂地叫了一聲,萬治發覺頭部血管神經撕心裂肺的痛,左眼視線愈來愈模糊不清了,幾乎連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試圖打開衛生間的窗戶,好讓冷風透進來醒醒腦,但萬治又驚恐地發現玻璃窗外好似有一張人形的白布正在上下舞動著,白布上似有三個橢圓的黑洞,勾勒出噩夢中才會有的幽靈形象。
左眼更加模糊,酸痛澀脹的不適感覺緊隨其後,左眼眼球不能自已地抽動著,好像要從萬治的臉龐脫離出來一般。
頭還在疼著,但自來水漸漸變清,不再往外溢血了,可糟糕的鼻子又開始接替水管的任務不住地出血了,血注像兩根細長的拉麵一般從萬治的鼻孔中宣泄而下,不時流進萬治的口中,簡直又鹹又腥。
乘著水清,萬治趕緊低頭接水清洗鼻孔和左眼,不一會兒,鼻血止住了,左眼也漸次恢復清晰,眼澀眼痛隨之逐步消退,但萬治仍不放心,死命而又擔心地揉著左眼,直到將左眼揉出眼淚,紅的眼淚。
左眼開始流血了。劇痛,驚叫。五分鐘後,萬治的左眼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右眼還有正常的視力,萬治凝下神來,排除雜念,僅稍許殲滅了丁點狂躁,不時望望鏡子,摸摸頭髮,生怕自己的黑髮突然變得煞白,白頭,黑髮,可再承受不起了。
回到臥室,從櫥櫃裡摸出一卷餐巾紙,萬治不停地按紙擦弄著左眼,睜開來!睜開來!勉強睜開來了左眼,能看見!能看見!但左眼什麼也看不見。
一頭栽在床上,索性連右眼一齊閉上,萬治陷入沉思,想睡覺,卻又無可如何地睡不著。想哭,只有右眼配合地擠了兩滴眼淚出來,左眼流出的不是淚,是血。
唉一口氣,萬治開始發笑,狂笑,但笑聲並不能抑制內心的驚懼與恐怖,反把自個越來越推向驚駭的深淵。撐開被子,萬治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牙關在被窩裡打顫,身子覺得奇冷,汗水逐漸將被套打濕,濕臭的被套又緊貼在萬治渾身粘稠的皮膚上,別提有多難受了。
秒針嘀噠嘀噠煩人地走動著,就像猛敲人心胸的大錘,萬治摸了摸自己的心臟,生怕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更怕有人突然舉著鐵錘從陽台跳躍進來對他左胸猛敲上一錘。
可能在不知不覺中休克了十分鐘,直到被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碌碌碌碌、碌碌碌碌的鈴聲響個不停,萬治不敢去接,但聲音始終不間斷地嚷著,好似一曲送葬的安魂樂,拒絕便意味著在其催化下坦然接受死亡。
腦筋傷透了,神情憂鬱到了極點,一骨碌猛爬起身,接起電話,為了壯膽,萬治對著聽筒劈頭蓋臉就是一陣大罵,但卻聽不見聽筒那邊任何回音,直等到萬治罵歇下來,才忽然聽見一種極其怪異的聲音吐了兩個字:右手。
趕緊伸左手摸向自己的右手,熱乎乎的左手,冰冷冷的右手,右手是自己的,誰也別想拿走!萬治掛起電話,茫然地蜷縮著,從頭頂到腳跟,渾身沒有一處細胞不在極度失落中起伏煎熬,什麼時候襲擊右手?誰來襲擊右手?
焦躁地躺回床上,困極了,但又無法入睡,怎麼能入睡呢?醒來時不定右手就不屬於自己的啦。片刻,萬治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半睡半醒狀態,沉入可怕的想象當中,以為自己開始做夢了呢。他聽到了鋸子聲,尖銳的鋸子聲,他看見自己的右手無力地扭曲著向他發出哀求的號叫,皮開肉綻,手腕處被涌血的鋸子劇烈晃動著,一截一截地切下肉、骨、皮,眼看就要把這個右手鋸下來啦,為什麼不痛呢?
終於停止了瘮人的想象,糊裡糊塗中,萬治驚喜地發覺自己的左眼漸漸能不費力地睜開了,而且已能模糊地看見一排排微弱的雪花般的熒光,睜開右眼,便看見電視機已然自行亮了起來,熒光屏裡閃動著黑白交加的雪花,是誰開的電視?嘈雜的信號聲揪動著萬治憔悴的膽,似乎要將他體內殘存的膽汁榨幹出來。
雙手捂住耳朵,拼命激烈地左右搖晃著腦袋,這讓頭部更加疼痛了,左眼沒有什麼大礙了,萬治已能漸漸望清東西,但右手呢?右手安全嗎?
胳肢窩夾著被褥,曲膝移到床頭,萬治向前弓腰撳下電視機右側下沿的OFF開關,無巧不巧中竟沒留神地伸出了右手。
啪嗒,一記藍色電流從萬治的食指直穿而過,瞬間貫穿右臂,電流擊得萬治差點沒將頭撞到天花板上,右臂完全麻木,右手黑成一團,濃烈的焦煳味飄進萬治已不大靈光的鼻中,刺激得鼻孔登時又流出血來,不到三分鐘,右手已腫得老大,就像一團打濕的乾麵粉。右手終於中彩了。
疼痛已不再占據體內的主流,驚怖的血液分子循環流淌在萬治每一個細胞當中,不期而遇的災難每分每秒地折磨著他的神經,智力漸漸散失,連神經都快崩潰了。
呼嚕,呼嚕嚕嚕嚕嚕,是抽水馬桶的聲音,誰在衛生間?誰在用馬桶?帶著疑惑和仇恨,萬治躡手躡腳地摸進衛生間,壁燈依然亮著,窗玻璃也牢牢關著,從馬桶蓋和座墊上沒摸出異常的溫度,但萬治發現馬桶左側地板瓷磚上有幾滴不明顯的尿液,誰能在瞬間偷偷溜進衛生間偷偷小了個便又偷偷在瞬間溜出?除非是鬼。萬治怎麼也想不通,忽然自己也想小解,褪下拉鏈,卻一滴也尿不出來。
身子虛弱極了,幾乎隨時都會倒將下來,左手扶著墻壁的瓷磚,萬治直想嘔吐,穢物不停在萬治的喉管附近翻動,忽上忽下,幾次就要吐將出來,卻又不知怎地咽了下去,胃已難受到極致,肚裡的內臟就像一碗被勺子攪拌的蛋青,七上八下、你擠我推,嘔了半天卻吐不出來,肚子自然逐漸發脹,隨之便萌生排泄的慾望,褪下褲子,坐在馬桶上,一、二、三。萬治大聲吼叫,但就是拉不出來。
急得伸指直掐自己的大腿,揪起一塊又一塊的腫肉,卻越發加劇了右手的疼痛,萬治趕緊站起身,穿好褲子,凝水沖洗起腫脹烏黑的右手。每滴濺在萬治右手寒毛孔上的水都能教萬治激起自殺鎮痛的意念,滾熱扎心的疼痛實在無法忍受。
此時右手已腫起十幾個大小不一的水泡,就像一隻只金魚的眼睛,泡裡的濃水滾動雀躍著,挑釁萬治驚懼的臉,這還是人的手嗎?簡直是妖怪的手啊。
心灰意冷之後,萬治走進臥室,望望時鐘,差十秒就到四點了。
這回是真地睡著了,太疲憊了,萬治很快進入夢鄉。
呼吸極度困難,空氣都跑到哪裡去了?幾乎快悶得喘不過氣來,同時竟被人隔著被單掐向自己的脖子,越卡越緊,快要斷氣了,萬治兩腿胡亂蹬踹著,直到揚左手猛力推開被單,凝神一望,沒看見任何凶手,再瞧被單,天!萬治居然瞧見了自己的右手,原來剛才死掐住自己脖子的竟然只是自己的右手。
萬治屏氣凝神,伸左手想一把抓住自己的右手,但右手突然靈活地閃躍開來,蹦到床單上面,張指跳著滑稽的舞步,似在向萬治揚威。
翹起屁股,一頭撲向床單,萬治搶左手往裡猛地一撈,沒有抓住,右手逃得忒快。只見右手跳下床來,跳進萬治的一隻拖鞋上,帶著拖鞋,一蹦一跳地在地板上活動著,極快地溜向客廳。萬治起身,一隻腳穿起拖鞋,另一隻腳光著,追出臥室,但右手已溜進廚房。
萬治跑步直追過去,衝入廚房。廚房裡到處都是嘈雜震耳的噪音,碗櫥裡堆疊整齊的瓷碗互相蹦跳擊撞著、摩擦著;調羹與勺子也彼此敲擊扭曲在一起,蹭出惱人的音符;筷子從筷桶裡一根根跳躍下來,豎列著排好隊,一個接一個跳進蓄滿清水的水槽;水槽裡已有兩塊大小雷同、顏色各異的肥皂正在歡快地嬉鬧游動著,白肥皂玩命地追著黃肥皂,不時潑灑出激烈彭湃的水;砧板上豎著一把菜刀,正站在砧板中央呆板地跳舞;那隻右手就躺在菜刀的旁邊,安靜地躺在砧板上,等待菜刀的問候。
刀柄轉身一次,刀鋒便往砧板上猛剁一次,每次都切下那隻右手的一根手指,每次切掉指頭的一瞬間都能叫萬治疼得死去活來,狼嚎般鬼抽。萬治尖叫了五次,五根手指全被齊根切了下來,各自圍著殘存的手掌,扭動搖擺著指關節,陶醉地跳動著。
萬治一把搶過菜刀,抄手扔進水槽裡面,當即聽見一聲慘叫。安靜下來,萬治才發覺原來是自己的慘叫。水槽裡的水立刻被染紅了,一隻人的左眼緩緩浮了上來,浮在水槽上面,不停眨動著,這隻左眼有一條明顯的切痕,就像一隻被一劈為二即將解體的西瓜,隨時都將破裂開來。
萬治伸手撈向池中,捧起已然斷成半圓的兩片眼珠,用吐沫粘貼起來,想塞進自己的左眼,但忽然又覺得不對勁,左眼上明明有一隻完好無損的眼睛,這只是誰的呢?
將兩片眼珠棄在灶台上,轉身跑到衛生間去照鏡子。鬼啊!萬治發現鏡子裡的自己臉上居然沒有左眼,但伸手摸向真實的左眼,確實健在。萬治重新跑回廚房,拾起兩片眼珠走回衛生間,這回在鏡子裡望見左眼了,伸手一摸臉部,啊呀!真的左眼竟沒了蹤影。
小心翼翼地將這隻眼珠塞進自己的眼眶,沒有塞好,兩片眼珠滴溜溜滾了下來,萬治挪腳去找,吧唧一聲,恰好一腳踩在自己的左眼上,將兩片眼珠踩得比泥還爛。
又是一陣連續的劇痛,驚叫聲也相應連續著,呼吸又開始困難起來,嘴張得比茶壺蓋還大,快要死了,萬治驚醒了過來。
噔噔,五點零五分。
南柯一夢,萬治渾身盜汗如雨,右手有些消腫,水泡也大部退了,但表皮已然烏黑,指節刺骨地疼痛,左眼睜開,依然視力模糊,好歹是能看見了。
外面天色已亮,睡了一小會兒,總算擠回點精神,身子卻仍然虛弱,胡亂地換了一整套乾淨的衣褲,醒了醒鼻涕,萬治推開陽台的窗門,扒在欄桿上,向外望去。
垃圾堆旁已有一個女清潔工正在勤勞地掃地,但不知是否萬治的眼睛看花,那個女清潔工周圍的髒物神乎其神地越掃越多,越堆越厚,好像不斷有人自陽台、窗口扔下垃圾來保持女清潔工的勞動量似的。
突然,女清潔工抬頭望了一眼萬治。
右眼:瓜子臉、粗眉、大眼、寬鼻、大嘴、滿臉皺紋、脣邊還有顆痣;左眼:瓜子臉、無眉、無眼、無鼻、無脣,整個臉像一張繃緊的鼓皮,什麼都看不見。同一個人,在萬治的兩隻眼中映出不同的景象,沒病也能嚇出病來。
女清潔工垂下頭,繼續忙她手上的活。
哭聲,樓上有一女子在哭,萬治聽出是中年婦女的強調,女低音,哭哭停停,停停哭哭;男人則偶爾噴出一句尖刻的叫罵,好似一錘定音,可能是五樓的老崔一家在鬧彆扭。
又是哭聲,就從萬治所在陽台的正對面的窗戶裡傳來,緊接著自窗口飛出一隻玻璃茶杯,由於兩幢樓近在咫尺,那隻玻璃茶杯夾帶勁風直襲萬治的腦門。萬治輕巧地矮頭讓了過去,但玻璃杯終歸圓寂在陽台墻壁上,炸出一個小坑,碎玻璃屑爆得萬治滿頭滿腦都是。一準離婚!窩囊日子!過不下去啦!這對小夫妻結婚還不滿半年。
還是哭聲,有七八個人在哭,你哭一下,我哭一下,他哭一下,然後大家一起哭,再一起停,再一起哭,樂隊的鼓聲、號聲、弦聲一齊奏響,一曲心太軟迴盪開來,馬老太哭得更厲害了,哭聲像是在罵街,馬老太的一幫兒女們也找著節奏哭起來,但哭聲中含蓄奸笑之音,顯然有人在真哭,有人卻在假哭,十有八九是馬老爺子歸天了。
萬治自己也想哭吶!沒招誰惹誰,折騰了一個晚上,覺沒睡踏實,眼睛分不清是非面目了,手還在裂骨般地疼著,如何去上班?得去醫院看病,也不知科長給不給假。
戶外涼颼颼的,萬治覺得喉嚨有些發涼,連打了幾個噴嚏,扁桃體有點發炎了,喉嚨癢得要命,又沒法伸手去撓,跑回臥室,打開一隻抽屜到處找尋著金嗓子喉寶,終於出土了兩顆去年沒吃完的化石,一齊撂進嘴裡,喉嚨稍微舒服點了。
肚子有點餓了,萬治到廚房去找吃的,臨進廚房門時發現餐桌上的燒雞無端端地少了整塊胸脯,自己昨晚並沒動菜,難道家裡真的有鬼?打開冰箱,摸出光明牛奶,捏開盒縫,探鼻一聞,又酸又臭,過期啦。
簍子裡還有三兩麵條能下,萬治扭開煤氣閥,但卻始終打不著火,試了一次又一次,準是氣沒了。家裡可是一分鐘也不願再待下去了,自換下的上衣口袋中掏出鑰匙和錢夾,胡亂找杯喝了幾口冷水,望見時鐘即將敲響六點,萬治悻悻地出門了。
轉過三條小巷,在一家常年擺攤的豆漿鋪子裡坐了下來,萬治招手跟老闆叫了一碗甜豆漿、一碗豆腐腦、一隻五香茶葉蛋和兩根油條。
旁邊坐著一位戴金邊眼鏡的半禿頂的中年人,一雙手細膩白皙,保養得很好,小腹卻很突出,八成是機關幹部,只見他右手不停劃著豆漿往嘴裡送,左手卻掩在小木桌下面牢牢抓住一旁板凳上的黑色大包。不時從黑色大包裡傳來古怪的聲響,好似包內隱隱有東西在爬。
萬治接過老闆送來的豆漿和豆腐腦,偷眼望了幾下那隻黑色大包,猜測著包內可能藏著的物品,但也並不覺得有多新奇,自己的離奇事情還沒解決呢。
就在萬治大口大口咀嚼著油條時,突然聽見黑色大包內激發出一陣猛烈的晃動聲,包縫處自裡向外被捅出一個小洞,從裡面緩緩冒出一根手指出來,這根手指指甲很長,一定是女人的手指。萬治驚駭地扭過頭去,咳嗽一聲,裝作沒有看見。
中年人瞧出端倪,將那根手指強行塞回包內,起身將黑色大包往肩上一搭,怒氣衝衝地瞪了萬治一眼,轉身扭頭便走。
賣豆漿的老闆急了,中年人還沒給錢呢。老闆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了中年人,一把搶過他肩上的黑色背包,理所當然地向中年人索要餐費。
中年人用力扯回黑色大包,大聲朝老闆咆哮了幾下,然後伸手摸向腰邊,掏出一把手槍出來。
槍聲很脆,直接爆頭,老闆瞬間倒地,腦門中間多了個窟窿。萬治嚇得縮躲到小木桌底下,一動不動,豆漿翻了一桌,不斷滴在萬治沒有縮進桌肚的褲腿上。
中年人朝萬治的方向望了幾眼,然後突然抬起右臂,大力將手槍向桌肚地下擲來,擲完後立即朝巷角狂奔而去。
待中年人漸漸跑遠,萬治驚魂未定地從桌肚裡爬了出來,撿起地上的手槍,無奈地嘆了兩口氣。此時正有兩名背包的女學生向豆漿鋪子走來,她們看見地上躺著一個死人,又看見萬治手裡拿著手槍,兩人同時驚悚地尖叫起來。
萬治搶身上前試圖捂住一個女學生的嘴,又試圖跟另一個女學生解釋剛才的經過,但卻都無濟於事,兩個女學生已被嚇呆了,不信和恐懼的眼神尖利地射向萬治的瞳孔。
眼看對街高樓陽台裡好奇的腦袋一個個漸漸延伸出來四下張望,再不撤離現場當真是有理說道不清了,將手槍往地上一扔,邁開步子,萬治抬手遮著臉龐拼命地向遠處狂奔。
沒有停步地跑了十多分鐘,直跑到渾身流滿了臭汗,上氣不接下氣,萬治來到一個車站。站台上等車的人很多,每人的表情都很焦急,都在抱怨著車子的晚點,好像遲一分鐘上車天就會塌下來一般。
萬治等了足有十七分鐘,才候到能載自己去單位的公交車,車上人多得幾乎無處落腳,萬治被夾在人群中,時刻留心著自己的右手,生怕被人壓著,已經很疼了。
就在萬治瞪眼望向一位年輕女士腕上手錶上的時間時,一隻黑手伸進了萬治的口袋,熟練而又職業化地偷走了萬治身上的錢夾和鑰匙。
時間是六點五十五分,兩樣物品受到小偷慰問。
七點五十,到站下車,萬治一摸口袋,這才發覺錢包和鑰匙已被人料理了,於是仔細想起當時車上的幕幕場景,忖了半天,也沒替小偷定論出最佳的下手時機,懊悔連連,搖著腦袋朝單位辦公樓走去。
萬治上樓的時候,秘書張莉正好下樓,只見張莉用挑逗又輕蔑的眼光電了萬治一眼,但一看見萬治又紅又腫的左眼和那隻漆黑得像煤炭工人的右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立刻說聲不好意思,格格笑著下樓了。
推開辦公室的破門,萬治看見王炳和胡濤正在對坐胡侃,你噴一口吐沫,他吐兩彎口水,兩人越聊越帶勁,看見萬治進來,互相也不打招呼,繼續忙他們的話題。
萬治伸手輕拍王炳的腦門,問他看見高堅高科了沒有,王炳並不答話,指了指對面墻壁,要萬治自己去會議室看看。萬治走出辦公室,轉身敲隔壁會議室的門,敲了半天,才見科長高堅憤怒地打開門,送萬治幾個白眼。
萬治可憐巴巴地向高科訴苦請假,說要上醫院去看病,高科不斷拿喬,並堅持如果萬治請假這個月的獎金便泡湯了,萬治苦說歹說,就缺差點沒給高科跪了下來,高科見自己的威信以樹,便又以首長關懷戰士的口吻勸慰萬治趕緊就醫,獎金一個子不少,激動得萬治連番作揖稱謝,高科對自己籠絡人心的藝術非常自以為是。
醫院就診的病人多得出奇,長長的掛號隊伍直排到玻璃門外,萬治點著剛剛從招商銀行取出的兩千元錢,蹲身把信用卡習慣性地塞回皮鞋鞋墊下面,加入了排隊隊伍。
大約等了一個小時,才輪到自己掛號,萬治掛了外科和眼科的專家門診,買了一本病歷,先往三樓眼科尋去。眼科病房裡人相當少,只有一個大夫在忙碌著給一個小孩矯正視力,其餘大夫都在閒聊,萬治敲敲房門,一個大夫把他招了過來,規則性地問了萬治一些癥狀,萬治照實而說,大夫亮燈照向萬治的瞳孔,看了半天,沒瞧出任何問題,取玻璃管往萬治左眼滴了幾滴透明的藥水,叫萬治仰頭躺在椅子上閉目三分鐘,然後開始用類似甲骨文般的文字寫病歷開藥,萬治害怕地詢問自己的左眼會不會瞎,大夫則說沒什麼大問題,多休息再堅持點一周眼藥水便沒事了。告別大夫,萬治興奮地出門,不急拿藥,徑去五樓外科看手。
推開通往五樓大廳的敞門,萬治驚奇地發現空盪蕩的大廳裡竟一個人都沒有,照理說不該如此,那麼多的人排隊等候就醫,怎麼只有萬治一人上外科就診呢?
五樓靜極了,靜得萬治只想趕緊離開,但被電擊的黑乎乎的右手依然疼痛,萬治左思又想,還是狠下心來,折過大廳,往就診室走去。
一科,大門緊閉,窗簾全拉;二科,大門緊閉,窗簾全拉;三科,大門虛掩,裡面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鋸木頭的聲音,咕滋咕滋咕滋,難聽極了。
推門探頭往裡一望,萬治立即看見中央的病床上,一個中年女人被三個白大褂的醫生死死按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護士披頭散髮,手中拿著長鋸,正在一節一節地截鋸著中年女人的右腿,一塊塊圓圓的腿肉被鋸了下來,滾落在骯髒的地面,就像一塊塊圓圓的槐木砧板,又似一片片烤熟的香腸,惡性極了。
立即有一隻大手將萬治強制拖進了三科的診室,只見這位帶著黑色口罩眼露凶光的醫生用狼一樣的眼光掃視著萬治全身上下,當他興奮地望見萬治漆黑的右手時,立刻發出幾聲凄慘的奸笑。病床上的中年女人因忍受不住劇痛業已昏死過去,那三個身強力壯的醫生跑過來,四人一齊動手,將萬治強行拽向一旁的另一張病床上面,萬治驚恐落魄地呼救著,那位年輕女護士媚笑著褪下左腿的長筒絲襪,窩成球狀,嚴嚴實實地塞進萬治的口中,叫不出來了。
女護士擦了擦臉上的血,渾身紅一塊白一塊的,美麗的外表難以掩飾猙獰的面目,只見她抬袖揚起手中的鋼鋸,面朝萬治的右手來回晃了兩晃,萬治拼命地掙扎,八隻大手牢牢地按住他的身軀,寒光森森,眼看鋸齒就要邂逅他的手腕了。
突然診室大門被幾隻重腳狠力地踢了開來,瞬間衝進來七八個手端武器的公安警員,五人見狀不妙,一齊朝窗口涌去。跳下樓三個,一個腦漿崩裂,一個摔斷右腿、神志不清,女護士卻神奇逃掉了,當場被擊斃兩個。
萬治獲救了,但立刻被公安乾警銬了起來,有人目擊到他與今天凌晨七號路槍殺案有關,必須立刻帶回警局協助調查。
派出所裡。手槍上有萬治的指紋,那兩個惴惴不安的女學生立刻認出了他的面孔,還有幾個起早的目擊者也確認在陽台、窗口裡看見他當時正持手槍威脅著這兩個少女的安全。
一直折騰到下去兩點,萬治才撈到一頓不甚可口的飯菜,儘管他一再向三個拷問人員解釋謀殺案另有真凶,他當時因為驚懼和錯亂才會突然拿起手槍,但他絕對沒開過槍。
顯然警方希望這個已落法網的罪犯能夠放棄最後的謊言與抵抗,殺人犯是逃脫不了法律的嚴厲制裁的。
審訊沒有結果,萬治被囚禁在一個黑屋裡關了六個小時,這六個小時萬治一直處於發呆狀態,然後被帶到二樓大廳由六名公安乾警前後看守,一個小時後總局將派車來將他押走。
萬治瞌睡極了,昨晚沒睡好覺,今日又被錯抓,腦袋越發混亂,想起昨夜家中發生的那些古怪離奇的事件,簡直不寒而慄。
一定會被槍斃的,一定會的!萬治已散失理智,想到自己還有不足一小時的時間便有可能要被帶進監獄,開始動歪主意了。他向離自己最近的那名公安乾警借了只煙抽,抽到一半,藉口肚痛要上廁所。於是萬治在一名身材最魁梧的警員看護陪送下來到靠近二樓過道的廁所,萬治打開坑門,向這名乾警抱怨茅坑裡太髒,乾警警覺地伸頭往茅坑內望去,算準時機,萬治抬拳舉銬在這名乾警後腦勺上重重敲了一下,碩大的身軀登時應聲倒地,萬治左衝右轉,發現窗玻璃外下面便是一條臭河,顧不得許多,艱難地爬上窗口,撲通一聲,萬治從二樓廁所跳入河中。
立即找了最近的一個岸堤爬了上來,渾身潮濕污穢,萬治只覺頭暈目眩,醒一醒神,拔腿便往黑暗角落奔去。
沒命地跑了三條大街,七條小巷,來到一個裡弄,萬治看見前方一家修車行依然亮著燈光,於是大踏步地衝將過去,怒吼著命令正在修車的一位老師傅想法幫他除掉腕上的手銬。
老師傅嚇得直往墻邊躲,雙腿顫抖,兩眼都快駭出淚來。萬治忽見左邊有人騎車靠近過來,撿起地上一把生鏽的鋼鋸,威脅了老師傅一句,轉身就跑。
找了一個無人的角落,將身體掩在大樹後面,雙腿夾著鋼鋸,用力撐直銬上的鐵鏈,萬治一點一滴地磨鋸起來,磨了大半天,直磨到腿酸手疼,也沒見鏈條削減一釐一毫,神志越來越不清醒了,迷糊之中,萬治將自己的右手靠向鋸齒,受一種無形之力引導般地鋸起了自己的右腕,一下、兩下、三下,劇痛伴隨在鋸聲中交織出來,點綴了夜的黑暗。
理智已完全散失,萬治不顧一切地磨鋸著自己的右腕,連對自身的疼痛都已麻木不仁,這將近一天痛苦折磨早就該使一個人神經錯亂,再堅強的人也不過如此了。
折騰了近半個小時,一隻鮮血淋漓的右手被截斷下來,萬治從斷腕處拔出手銬,不能自已地傻笑著,汗水和淚水不斷衝刷著萬治原本善良的心靈,十一點鐘,一個惡魔誕生了。
這是城市裡最亮的一條街。現在,這條街上已看不見任何人影。只有面目猙獰的怪物,手拿鐵棒來回徜徉在街南街北,怪物所經之處,所有店面玻璃全被砸毀,裡面的商品裝飾全被破壞。
膽小的人群大膽地聚在一起,遠遠地目睹著這個怪物的一舉一動。他是最偉大的瘋子,一個小男孩這麼稱讚。沒有人想到要去報案,無聊地聚在一起看看熱鬧,多好玩呀。
當市中心的一口大鐘敲響零點的鐘聲時,那個怪物發瘋般地向人群衝了過來,人們瘋狂而又驚慌地四處逃竄,一個又一個鮮活的腦袋倒在怪物的鐵棒之下,到處都是腦漿,到處都是死人,太殘忍了。
萬治不斷地揮棒殺人,自他的左眼看去,只覺身邊所有的這些人都是骷髏,都是可怕的怪物,非殺不可。
警車一輛一輛地呼嘯過來,防暴警察一齊衝了出來,一排排子彈像流星一般射入萬治的胸膛,十秒鐘後,地上又多了一個死人。
我是在一家比較八卦的網站上讀到有關萬治被擊斃的消息的,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報紙上是絕不會登的。
我的讀後感:萬治,一個被異魂侵染的人類,可憐蟲。還有,以後就醫時要盡量遠離漂亮的護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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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