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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火

Louissai 發表於: 2014-12-23 09:33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那天下午,我和小方採訪完貴玉橋倒塌事件,回到市區已是六點多了。市區一派燈火輝煌,我們也把死了十幾個小學生的貴玉橋倒塌事件暫時拋到腦後,準備先找個地方好好填飽肚子再說。
  路過市區最繁華的清華路,我們才發現又有一家酒樓開張了,而且規模還不小,名曰:宋宮大酒樓。仿古的大門口停滿了名牌車,市政府的那輛粵X00001的藍鳥和粵X66666的凌志也在其中。
  小方指著對我說:“看見沒?大頭雄新開的。”“大頭雄?他又開了一家了?去年他不是剛開了清華路那邊那家唐皇大酒店嗎?”這大頭雄是本市神通廣大的“大佬”,在本市無人不知。
  晚上我還得值班。在外面吃過晚飯,我又回到了報社。十點多的時候,值班室忽然有人敲門。“請進!”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女孩站在門前,張著眼睛有些怯生生看著我。樣子還算秀氣,只是一身職業女性的打扮和有點濃的妝讓人一看而知她的身份。我有些疑惑,因為報社晚上不接受來訪,也不辦公。我站起身問:“有什麼事情嗎?”她朝我走了過來,腳步好輕。她走到我跟前,我才看清楚她的樣子—瓜子臉,大眼睛,半長的頭髮。真的很好看的。她嘆了一口氣:“我想登一則尋人啟事,現在能不能呢?”
  我有些為難:“不好意思!我們明天的版面已經排好了,要不你明天再來吧?”
  “大哥,幫幫忙吧!我有急事,別的時間我來不了!”
  “可是……我們明天的版面都滿了……”
  她眼眶裡盈出了淚花:“大哥,我別的時間真來不了。一個月前,我弟弟從河南來這裡打工。可在那之後,我就再沒他的消息了。我又沒辦法去找他。我是趁著這會兒沒什麼人,偷偷跑出來的,馬上就得回去了。你幫幫忙吧,大哥!”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不幫都不行了。我拿出一份登記表:“那你先登記一下吧,把要找的人的名字、衣著、身高等填一下,還有你的聯繫方式。還有一百元的版面費。帶照片沒有?”
  “帶了。”她從小坤包裡拿出一張照片和一百元。照片上面那個男孩眉清目秀的,也就十七八歲吧。我把她填完的登記表拿過來:“我盡量幫你在明天的報紙上發出去。如果實在沒辦法,就真的只能後天發了。”她擠出一絲笑容:“太謝謝你了!那我走了。再見!”
  “再見!”
  她離開房間,我才想起一樓和大門那兒的燈壞了,忙跑出去:“我送你吧!”可出了門就找不見她了。直到我跑到大門,也不見她的蹤影。我納悶:“跑這麼快!”
  尋人啟事終於還是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登了出來,不過是在中縫。中縫的版面費只要五十元,還有五十元得還給她。所以那幾天我按她留的電話號碼,打了好幾次電話,找劉萍小姐——登記表上她是這麼寫的,可一直沒人聽。最後一次響了很久,一個男人來聽了,一拿起電話就罵:“你有病啊!”說完就掛了。費力不討好,我倒生氣了:“算了,不打了!”
  我差不多要把這件事忘記了。可半個多月後的一個晚上,照片上的那個男孩子忽然到報社來了。那晚剛好是我值班。門沒關,我正在排版,有人進來了。我抬頭一看,一個穿著褪了色的牛仔褲和白襯衣的人站在門口。那副怯生生的樣子,令我想起了半個月前登尋人啟事的那個女子。這個男孩子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吧。可他不去找他姐姐,來這幹嗎?我有些疑惑:“你是那個…劉旺生?”
  他很是拘謹地點了點頭。
  “你不去找你姐,來報社有事嗎?來,坐下說吧。”
  他走到我跟前,卻不坐下,依然很是拘謹:“我在報紙上看到我姐登的那個。我打過幾次電話,總打不通。我又不知道我姐在哪兒,所以……我想來報社看看。”
  我想起還有五十元要還給她,就說:“我幫你打個電話吧!”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我撥了那個號碼。電話鈴一直響著,就是沒人來聽。足足過了一分多鐘,才有人拿起了聽筒,卻不回答。我問道:“請問劉萍小姐在不在?”
  一個幽幽的聲音回答道:“你找她有事嗎?”
  我聽出那個聲音好象就是她:“你就是劉萍小姐吧?我是《粵東都市報》的,記得嗎?對,你那天來這裡登了尋人啟事。你弟弟在這裡,他聯繫不上你。你跟他說說吧!”我把話筒遞給了劉旺生。他顫著手接了過去,剛叫了一聲姐,兩道眼淚就流了下來。他用手捂著臉,啜泣著,說著速度很快的外地話。大概是他們的家鄉話吧。說著說著,他居然還嚎啕大哭了。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想過去勸也不知怎麼開口,就給他遞了一塊紙巾。看著他這個樣子,我心裡也不好受,就自己走到窗戶前。外面,夜晚的市區霓虹閃爍。宋宮大酒樓的招牌就在那兒,誘惑地炫耀著。
  過了好一會,劉旺生才把電話打完,還在擦眼淚。這時,值班室的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開了,劉旺生的姐姐——劉萍從門外走了進來。不,不是走,那根本就是在——飄!人是不會飄的,而她在飄!她是…我全身忽的起了雞皮疙瘩,腿也軟了,想走都走不了。他們姐弟倆抱在一起失聲痛哭。劉萍抬頭看了我一眼,眼裡滿是凄怨。她站起身,朝我“走”過來。我毛骨悚然,卻渾身無力。她停了下來,嘆了一口氣:“大哥,真對不起!我知道嚇著你了。我不會害你的,你是個好人。可…我死得好可憐…”我依然心跳個不停,但不再那麼害怕了。
  她扶我起來—她的手簡直跟冰一樣冷。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坐在我對面:“兩個月前,我自己一人來粵東市打工。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工。一個老鄉介紹我去唐皇大酒店,說是去當侍應生。哪知到了那兒,他們就把我的證件都扣起來,要我去當小姐。我不答應,他們就把我關著,不讓我出去,說我要是不去接客,就一輩子也別想出去…還天天打我…我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去陪那個大頭雄…可他是一身糜爛…不多久我也得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見我成了這樣,就叫人把我扔在一間破出租屋裡,沒人理睬。沒多久我就…他們一見我死了,就草草地把我埋了…我真是死不瞑目,可又總惦記著我弟弟,很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沒想到…”她說不下去了,嗚咽個不停。
  劉旺生眼睛都紅腫了:“我和幾個老鄉來這兒,想先找我姐,然後再去找工作。可一直沒找到我姐。後來我和那些老鄉在貴玉鎮的鄭雄塑膠玩具廠找到了工…”
  “鄭雄?就是大頭雄?”上個月我們報紙還專版登出了長篇報道《粵東企業家新星—粵東市粵雄集團董事長鄭雄》,我記得很清楚。
  “對,就是他。在那個廠裡,我們一天要做十幾個小時的活,還常常加班。總要很晚他們才讓我們休息…”
  “可你們為什麼不離開那個廠子?或者去找有關部門呢?”
  “我們一進那個廠子,他們就把我們的身份證都收去了,說是辦暫住證,可一直沒給我們什麼暫住證。後來連身份證也不還給我們了。沒有身份證和暫住證,我們不敢出去。外面抓得很緊。一被抓到,就會被遣送回去的。有一回,幾個人從廠裡出去,想去勞動局投訴。可勞動局的人不僅不理睬,還通知公安局,將那幾個人都抓起來,遣送回去了。”
  “那晚,我們趕工趕到十二點多才睡覺。大家都累壞了,一躺下就睡著了。半夜裡,我們被噼裡啪啦的聲音驚醒了。一睜眼,只見門窗外面一片通紅。我們才知道著火了。”
  “火是從下面燒上來的。我們睡在三樓,想從窗戶跳下去,可窗戶都有鐵欄罩著,根本出不去。沒辦法,只好往樓梯跑。我們想把頭臉捂住,然後衝出去。可跑到樓梯口我們才發現通往二樓的大鐵門被一把大鎖鎖住了。我們跑回三樓,想去拿東西來砸開大鎖。砸了好久都砸不開…樓裡全是煙…雖然不多久火就被撲滅了,可我的五個老鄉都被熏死了…”他說著說著,淚水又流了下來。
  劉萍拭了拭眼淚,朝我微笑:“讓你受驚了,大哥!我們該走了,去做該做的事…”她站起身,她弟弟扶著她,兩“人”走了出去。我還是手軟腳軟,根本站不起身,只好坐在那兒想著她最後的話。
  我躺下的時候已是凌晨兩點多了。第一次看見鬼,我著著實實嚇了個半死,所以躺下之後一直睡不著,迷迷糊糊的,還做了個夢,夢見我自己在那幢燃著熊熊大火的廠房裡,絕望地四處奔跑,就像一隻被人追打的老鼠。四處緊鎖,而大火卻步步逼近…直到我被一陣呼呼並且夾著劈啪的聲音驚醒。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馬上從值班室的床上跳起來,披上衣服就衝出去。在大門那兒,社裡的其他幾個人也剛跑出來,正在議論著。
  “怎麼回事?是不是著火了?”我問小方。
  小方也是睡眼惺忪:“還不知道,他們說是宋宮大酒樓著火了。”
  “宋宮大酒樓?”我吃了一驚,馬上回房間穿衣服,然後朝清華路的方向跑去。剛到路口那兒就過不去了,全是人,都擠在那兒看熱鬧。好大的火啊!酒樓上面的夜空一片火紅,整個酒樓的門和窗都在往外面噴著火舌,不時的有玻璃燒裂的劈啪的聲音。我站在路口,離那兒有幾百米,都感到炙熱無比。幾輛消防車已開到了,消防水槍不停地往酒樓射水,可火勢卻愈燒愈烈。隱約的,好象還有人在慘叫,實在恐怖…
  那一夜的大火燒了四個多小時才被撲滅。據說,大火是從四樓燒下去了。在四樓豪華包房作樂的幾個人都被燒死了,燒得跟木炭似的,而其中就有大頭雄。開業僅半個月的宋宮大酒樓裡,什麼東西都沒留,完全成了廢墟了。
  我覺得實在有些玄,就打電話給我的老同學、現在在公安局的阿偉,問他是不是這麼回事。
  “玄吧!還真是這麼回事!四樓那個包房的門只能從裡面鎖上,外面根本無法把門鎖住的,可裡面那幾個人還就是出不去,都在包房裡活活燒死了。大頭雄也被燒死了,我們是靠鑒定牙齒才確定其中一具屍體是他。我要把他燒後的樣子告訴你,你肯定當場嘔吐,晚飯都吃不下!”
  “行了行了,別噁心了!”我又想起劉旺生的事:“那鄭雄塑膠玩具廠那場大火你們查了沒?”
  “查了。可查到一半,上面要我們不許查了。難哪!”
  “那次大火有五個河南來的打工仔被熏死了是吧?”
  “河南來的?你等會兒,我查一下…一共死了十三個人…死者裡面是有河南來的,不過是六個。你查得挺細的啊!”
  六個?莫非…我心裡一驚:“那六個人裡是不是有個叫劉旺生的?”
  “對,河南信陽人,男,十七歲。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