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還嚇我一跳。
那天我挑了一條幾乎被廢棄的公路,騎著摩托車到秦嶺深處,去畫我的寫生,騎了大概有五十公里左右,人煙已經前非常稀少,公路開始變得坑坑凹凹,最後都是沙石路,咯的我屁股生疼,由於一直沒有絕好的風景,於是我又忍受了十幾公里。
突然前面有一個大轉彎,出現了一大片谷地,河流和沙石路把它分為三片。周圍的山就像畫屏,青蔥碧綠,因為眼界的開闊,所以我也發現了山的美麗,於是就停車到河裡洗了一把臉,找塊大石頭坐了一會兒。
水實在可人,看著這荒山野嶺四下無人,於是我就脫了個赤條條,在水裡浸浸,上岸來曬曬,裸泳的愜意無法可比。水很容易讓人疲倦,掏出手機來看,因為沒有信號,連時間都不顯示了,抬頭看看天,太陽還在東南,估計十點多的樣子,時間尚早,於是我就躺在沙灘上睡著了。河谷裡吹來清涼沁人的和風,就像纖纖細手的撫慰,我的皮膚我的身體我的心靈,無處不熨貼。
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看太陽,才發現太陽不見了,已經被濃濃的烏雲代替。操,壞了,要下雨!
夏天的天就是孩子的臉,何況還是在深山裡頭,等我踉蹌著把摩托推上公路,豆大的雨滴伴著閃電砸在我的身上,大而且冰涼,操,不會下冰雹吧?我趕緊和車躲到一棵大樹下,可是在電閃雷鳴中想起了十幾年前就在《自然》課本上得知的道理,閃電時候千萬不要站在樹下!閃電就在樹頂肆虐,驚雷就從頭頂滾過,怕雨更怕死,我只好硬著頭皮發動了摩托車。
雨真冷呀,牙齒開始打架,風雨阻力很大,好幾次差一點把我從車上推下來,沙石路已經很滑,車頭很難掌握,不停有大石頭把車扛的飛起,我拼命控制車頭,但還是滑倒了。躺在泥水中,看著詭異的天,恐怖的閃電,黑忽忽的山,雨霧彌漫的來路和去路,我幾乎都要哭了。
掙扎起來騎了幾步車又倒了,我索性不管它,跑到旁邊一攏藤蔓下坐著,寒冷,懊悔,孤獨,恐怖一齊襲來,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從挎包裡掏出來,是家裡的電話,驚異這裡居然有信號,按了接聽鍵,是媽媽的聲音。
現在在哪裡?
不清楚,我從武坪路騎進來的。
你到秦嶺裡去了?
是。
什麼地方?
不知道,媽下雨了。
能聽到打雷聲,你躲躲。
路邊有一間空房子,可能是護路人歇腳的,我就在裡邊呢。
等雨小了再走,讓你爸爸給你說。
營兒,在哪呢?
不知道,路邊電線桿子上寫的是沙支槓1154.你走那麼遠?沙是沙梁公社,我和你媽文化大革命在那裡插過隊,五十米一個電線桿,你,……,你都走進去一百多里了!
恩。
你經過那個大谷地沒有?
不知道。
公路和河之間有一個大石頭,足足有三間房那麼大。
有一個大石頭,我不知道三間房有多大,我就在這裡。
這樣,天也不早了,雨小了你幹脆朝裡走,到了裡邊那個谷口,公路邊有一個小村子,叫個猴娃坡,是沙梁公社紅星大隊第五小隊,原名叫猴娃坡,我和你媽原來在那裡插過隊,你去說我們的名字,他們都知道,乾脆你在那裡住一夜,明天再回來,雨小了你想回來也行,路好走你就回來,你這個孩子,老是讓人操心,你媽都快急死了!
在藤蔓下站了有一個小時,天越來越暗,我的意識全部用來抵抗寒冷。雨小了,地也變得十分虛爛,過去拾起摩托車,別說騎行,每推一步一個趔趄。算了,乾脆按爸爸說的辦,去那個什麼猴娃坡。苦笑一下,沒有畫到山水寫生,卻要畫幾副山村即景和老山民的速寫了。
艱苦的跋涉,千辛萬苦,真是晴天騎摩托雨天摩托騎人。我終於把摩托車推上了一個平緩但冗長的坡,還好,身體沒有那麼冷了。剛上坡,一個山村幾乎是砰地躍入眼簾,一條緩慢的上坡路和公路相交,幾十戶人家沿路朝山梁排去,有幾隻不怕雨的雞在泥水中覓食,炊煙似乎被雨水融化,不四處飄揚,濃濃地逶迤在地面上,看看對面,河那邊的山梁已經看不清楚了。老爸果然不余欺也!
第三家有一個老頭子正在草房檐下的土灶燒火。
爺爺,這是猴娃坡嗎?
老頭子緩緩抬起頭,很懵懂的眼神。就是,你有啥事?
我是劉國強的兒子!
老頭子還是那一副懵懂的樣子。不認識。
以前在這裡插過隊,劉國強。
那時侯有幾個知青在這兒呆過,不認識你爹,記不起了,你媽叫個啥?
李秀蘭。
蘭蘭,知道,知道,你是她娃娃?
就是。
你媽還在我家住過的,奧,想起來了,你爹,原來在四隊呢,後來知青少了調過來我們五隊的,那時侯還沒有你,他們結婚三個月就回城了,你現在都這麼大了?爺——呀,這快的!
我趕緊把車停下鑽到屋檐下。你還精神,爺爺?
我不是你爺,你把我叫伯呢,你爸那時侯把我叫二哥呢!你咋來了,下這雨,雨這大的!
我撒了謊。我爸叫我來看你們,誰想到路上下雨了。
趕緊進屋,老婆子,這是蘭蘭家娃。
我進了屋子,卻沒見老婆子,不,應該叫二嬸娘。老頭子站在屋檐下朝坡上面喊,貴貴,你女婿來了!然後轉身對我解釋說,貴貴是咱的隊長,他家有衣裳,我家就我和老婆兩個,沒有你能穿的衣裳,你趕緊到他家去把衣裳換了,看你都濕透了。
那你怎麼說什么女婿來了?
嘿嘿,你不知道,你是他家的女婿,你爹你媽原來在這裡說下的,答應要有兒子要給他家當女婿,要有女兒要給他家當媳婦,貴貴家一兒一女,那時侯他們結婚時候還沒你,你爹媽結婚時就是沒有你,貴貴家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子,他兒子的衣裳你能穿!
我一邊笑父母當年的荒唐和應景,一邊和老頭子拉話,也沒見老婆子出來,一個中年漢子風風火火闖進來,我女婿在哪裡,我女婿在哪裡?
熱熱乎乎在貴貴叔家吃了晚飯,說了很多話,聊了父母回城這些年的際遇,還有我和我上的那個美術學院,貴貴叔一家子都在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們老兩口,他的大兒子,軍軍哥,他的女兒云云,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兒子剛剛。我不停的拿眼睛看云云,看她十八九歲的樣子,怎麼也不象那個比我還要大的媳婦。
貴貴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云云,去把你花花姐叫來。又轉過頭對我說,她還不好意思。
我也不好意思笑了。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那就是,你媽走的時候都懷上你了,那時侯花花才一歲,還在她媽懷裡吃奶呢,今年二十五了,你說的是你城裡的算法,你今年應該二十四了。
云云回來了。我姐不來,嫌不好意思。
還嫌不好意思,二十五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們這裡哪還有二十五歲的姑娘,恐怕娃娃都要上學了,咱云云前年人家婆家都要哩,就是因為他姐,在前面擋著,一直有人提親,她都看不上,我知道,她是想著你哩,她是想著城裡人哩!
這時候後院傳來敲木頭的聲音。貴嬸推了她男人一把。花花生氣了。
生啥氣呢?你有媳婦了嗎?
我實話實說,沒有。
貴貴叔沉默了,似乎有些話不能開口。
我看出了他的意思,原先玩笑和好奇的意味完全沒有了,看來只要我點頭,那個花花就歸我了,我很侷促,我沒有想過和一個山村的女孩有任何瓜葛。
貴貴叔看出我的意思,大笑著說,看把你嚇的,你們連面也沒見過,我怎麼會那麼那麼糊塗,再說了,你小子是個什麼人我還不清楚,我會隨隨便便把女子給你,你是城裡人,花花是山裡人,頭上都頂得不是一個天。他又悄聲說,你來了好,你來了花花心就死了,這女子強得很,要不然,她死了還都惦記著你呢!
我紅了臉,儘管知道不怪我,可也覺得辜負了人家。
貴貴叔拍了一下我,我還明白事理,我還能和你爹搞封建,我們當年也是開玩笑呢,兩家人好,開玩笑,說著說著就說到這了,開玩笑,開玩笑。
半夜我起來去後院廁所撒尿,看見後院的燈還亮著,一個女孩坐在後院的小屋前看著房檐水,被燈光裁剪成窈窕的樣子,見我出來忙把臉扭過去,然後進屋去了,然後關了燈。
這應該就是我的花花吧?
進門見爸爸第一句話,你還說你的名字一說誰都知道,你還沒我媽有名氣呢,我提我媽,人家才記起來了。
爸爸很詫異,於是我把在猴娃坡的經歷告訴他們,媽媽沒聽完就癱在了沙發上。你們也沒徵求我的意見,就把我給賣了,我差一點都回不來了!
爸爸鎮定了一下,陰沉著臉說,你就是差一點回不來了,你知道嗎,前年我們一塊兒下鄉的知青說,那年春天山洪,半夜泥石流衝了猴娃坡,村裡人都在睡覺,一個都沒留。
我呆若木雞,嘴半天都合不攏。你們沒有給我打電話?
媽媽嘴哆嗦著說,沒有。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起貴貴叔那句話——她死了還都惦記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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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