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沿梳理,正對著新買的衣櫥上那扇穿衣鏡。
梳著梳著停了手。
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勁,正是酷暑,卻有一股幽幽的陰寒之氣緩慢的爬上身體,從我的皮膚漸漸滲到皮下肌肉、血管甚至骨髓裡。坐下之前滿身的熱汗不知不覺變成冷汗,一滴滴滑下,從腳指縫裡溜出去。我有些虛脫的揪住床單,望向那扇鏡子。雕花的古典的鏡面,是喜歡古董的老媽不知道從那裡買來的。沒錯,那是那股寒氣的來源——我看到自己。鏡中的我長髮凌亂,臉色慘白,視線扭曲。扭曲中含著驚懼。
鏡中的我的左側,分明坐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一身紫紅。
我大駭的扭頭。左側的床沿上空空如也。
但是那個一身紫紅旗袍的女人,的確目光陰郁的盯著我。更確切的說,是盯著我在鏡中的雙眼。
她坐的位置從鏡中看隔我不到一米。甚至還蹺著二郎腿。
我再次扭頭。
空的。她應該坐著的那個位置連凹下去的痕跡都沒有。
我想喊叫,喉頭髮乾。想逃跑,身體癱軟。客廳裡電視開著,爸媽一邊看一邊笑,那些聲音似乎都陷到別的空間中去了。我像只射完墨汁的烏賊似的徹底癱下來,目光散漫,神情呆滯。
她還在。保持著二郎腿的坐姿。保持著與我虛空中的對視。
她很瘦,窄小束袖的旗袍箍在身上仍然玲瓏有致。頭上盤著精緻的髻,似乎還噴上不少摩絲,垂下彎而稀疏的幾根。眉細脣薄。如果你看過舊上海二三十年代的時髦女性的招貼畫,就不用我大費脣舌。
橫下心,繼續與她大眼瞪小眼。
“噯——”她終於垂下眼,一聲輕嘆。或者該說是哼——詭異而充滿媚惑的哼聲……款款從床上搖起來,手風擺柳似的伸出,她拈著尖尖的指甲指向鏡中:“小妹幫我個忙,可好?”
風騷。真風騷。一舉一動像個三流的作秀演員。這女鬼……
“幹嗎?”
“幫我把那鏡子開開。我得透透氣呀。”果真是鏡中怨靈。倒要看她到底耍什麼花招。
幾步踱過去,拉開鏡邊把手。幾件大衣,下面一堆棉絮,毫無異狀。扶著鏡壁的手倒有點黏糊糊的,奇怪,這鏡後的油漆早乾了呀,還聞到一種惡濁的味道……等我看清手上黏的全部是暗黑的膿血,鏡壁上還在不斷汩汩涌流出這種液體時,終於鼓起全身力氣尖叫起來——暈厥過去的同時聽到爸媽撞開了門……
醒過來已是次日午後。
爸媽不在。可能給我去醫院拿藥也說不定。留我一個躺這裡……更討厭的是,躺不多久那種陰寒的感覺又來了。
看來她纏上我了。
我閉上眼。裝睡。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儷的彩雲偏。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她倒有心情哼老戲。空落落的聲音在房間縈繞,曲調輕盈,音色又極為婉轉,我這種戲劇白痴都不禁聽得有點入迷了。
“小妹,這一則可是歡快的曲子了。可有舒暢一些?”也,她在撫慰我?
“恩。你,……昨天幹嗎耍我?”
“呵,真的只是透個氣。血淤在那鏡中太久,悶得好生難受呀。”她低頭,捂嘴,輕笑,抬頭,又怯怯看我。很誇張的肢體動作。
“不過,你京劇唱得不錯。”
她突然沒聲息了。抿著嘴,吊著眉,看起來頗為難受。這個表情讓我聯想起我在黑板前做不出題目時站在我身邊的老師的臭臉。
“小妹,那是崑曲呀。你連京戲與崑曲也分不清嗎??!!以前的妹仔,誰不唱上兩句戲呀……”
啊?!這女鬼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爬出來的,我幹嗎非得分清啊,我抽屜裡的磁帶不是周傑倫就是孫燕姿,我發神經了去聽老戲啊我……心裡雖竭力辯解,看到她委屈的臉我還是萬分抱歉。
“不過,以前得月樓裡,懂戲的也不多的。徽班進京,崑曲也沒落了呀。耀邦那樣會品戲的人也不多……”
得月樓?耀邦??
隔了幾天我照常去暑期補習。回來時順便逛了逛街。突然看到路邊的常記家私店,遷到新居後好多傢具就是在這兒買的,不知道那面鏡子是不是。
這是個老店鋪,招牌的匾額早已泛黃,題字是遒勁的隸書。一進門左側壁上小神龕裡便供著菩薩,還有大紅蠟燭圍做一圈,圈著想是神佛的畫像,用香紙小心的蓋著。神龕下的櫃檯窄小擁擠,一個老頭正在打盹,白髮順著他的呼嚕一顫一顫。也罷,不吵他。
店中傢具也不算多。但是都有著古舊的韻味。雕花的木床木椅泛著久置顯出的暗紅,床上的高枕像是檀香木所制,聞來有清幽渺遠的感覺。像那個與我日益接近的女子,每晚隔鏡的聽戲與閒聊,已經知道她是民國廿年的戲子,名喚青裳。早該猜出是個戲子。而她起初被我視為風騷的一舉一動,開始綻放出別樣的韻味。
民國廿年……
家居附近的景致遠比如今動人!一灣碧水橫過那錯落有致的民居,水邊便常有那窈窕的女子,用木槌一下下敲打著,兀自浣洗手中衣物。偶爾抬起因勞作而微紅的臉,襯著岸上桃花,一樣的艷麗。這樣的光景,誰能料到時世並不太平呢——軍閥做亂的烽煙刮進了一股改革的新鮮習氣,徵兵更是頻繁冗亂。
這岩溪鎮的內蘊卻是亙古的。比如船埠業的興盛。比如本鄉人聽戲與好賭的習慣。比如逛逛“得月樓”在鄉中所象徵的身份與榮耀。
不辭得月千觴醉,且做蓬萊一日仙。得月樓酒最醇、菜最香,連門前的燈籠都是最紅最大的。但最最重要的,每月十五,樓中都會請到全鎮最紅的戲子獻藝。敲鼓拉琴的,一字兒排開做足架勢,那戲子便摺扇一把款款行到列位賓客席前,咿呀唱開了。賓客叫好聲中,暫時忘卻了征戰的苦痛。青裳便曾受邀於此,彩燈流連夜色氤氳之下,那卸了慣常的濃妝重彩的容顏自有另一番淡淡風情。
我懷疑初次見識到這風情的便是青裳口中的耀邦。這個詞的出現頻率實在太高。耀邦會品戲、耀邦家世好、耀邦允文允武……青裳總嘮叨著和耀邦初識時,兩人在樓中合唱《牡丹亭》中柳杜相會一折,耀邦如何的風流倜儻。我向來對這種舊社會吃閑飯的公子哥兒無甚好感,但是見那黃暈鏡中,青裳輕輕敘說著,纖長的手指捉住了瘦稜稜的肩頭,眉宇之間婉嘆中隱含憂鬱,又不便插嘴。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哪答兒閑尋遍。不同的年代,少女愛戀的心事總是一樣的。青裳與他白日泛舟、雨夜共酌和對唱互娛的點點滴滴,每每在我午夜夢回的瞬間,在心底裡萌動起來。只是有點奇怪,青裳竭力記取的與耀邦共處的時刻,除了快樂、還是快樂,她在敘說之時,臉上卻一片慘綠,從未笑過。
漸漸了解,青裳的魂魄被困於鏡中,是因為撞破鏡面失血而死,血凝於鏡壁無法解脫。按青裳的說法,需得找到修補鏡壁的材料。上哪兒去找相稱的漆啊,何況現代的師傅縱能修補,恐怕也不是原來的手藝了。與青裳相處日久,真正明白什麼叫做世易時移。我竭力在她的描述中,找尋出從前家鄉的輪廓。曾經的溪流早被填平,便利的交通早已不需船埠,而得月樓所在之處現在可是個大商場。對了,那家私店——“街道拐角,有個常記家私店……”
“常記?那該是老字號了。以前鄉里的大姓呢。耀邦不也姓常……”她喃喃著。
“店主是一個老頭。他好象是本地人,又是賣傢具的,應該會知道怎麼修補!”我大大的興奮起來,一旦補好,青裳的魂魄就自由了,不必在人間受這等折磨。
青裳看來也甚是歡欣。慘白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鬼氣漸淡。她長長的手指扶住了鏡面,盯著我良久,眉眼又微蹙起來:“只是補過之後,我去投胎,以後難得再見小妹了。”
她舍不得我啊。我何嘗不是一樣呢。幾夜的相處,隨她遊歷從前的溪橋酒肆,品那婉轉凄艷的曲子,更聽到一段纏綿往事……
“去之前,還是該和小妹說說清楚。和耀邦的事,我可只說了一半哦。”她看著我,又是淺淺一笑。不知為何,我想起《霸王別姬》那一出裡,虞姬橫劍自刎前,臉上也是一壁的笑,心卻早在那楚歌聲裡流離失所……
只是我想不到,那未完的一半,是那麼悲傷的故事。難怪青裳始終只願意記得前一半。船埠大戶的公子,愛上梨園戲子,終於和家族決裂。一貫風流倜儻的耀邦,在岩溪收放自如的常家公子,開始變得無所適從。借債、賭博,始終放不下身價去做苦力,鬱悶時唯有與青裳日日廝混。脾性卻日益暴躁。
一日,青裳在得月樓上唱戲時,李家公子多給了幾個賞錢,跟蹤而至的耀邦竟大打出手。自是不敵李家眾多僕從。晚上給耀邦敷藥,青裳柔聲勸慰,卻滋生口角。這樣日復一日,彼此間在猜疑與奔波勞碌裡築起深深溝壑。
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尋尋覓覓,卻只剩得斷井殘垣。心酸,心痛,難以言說。
終於釀成大禍。中秋夜,青裳照常在戲班後台裡梳理,預備登台。那李家公子涎著臉糾纏,青裳嚴辭拒絕。正在拉扯,耀邦闖進來。看不到李家公子灰灰的溜回去,卻怨毒的盯住青裳。在外正受了雇主責罵,就將滿腔火氣發到青裳身上。一拳揮向那嬌小軀體,直撞到那梳妝鏡前去。無數銳利碎片扎進青裳喉頭——掛滿五彩戲裝的屋子在眼前幻滅,與耀邦共度的短暫時日剎那間流過心間,卻遠遠沒有之前耀邦怨毒的眼神來得更椎心刺骨……青裳纖長的手指用力攀住那碎裂的鏡面,身子緩緩癱下去。血,汩汩涌流出來,覆蓋住了鏡中耀邦痛悔的模糊的臉……
那一夜岩溪溪畔、得月樓上,依舊燈火璀璨。托托托,是不斷的梆子與鼓點;裊裊繞繞的,是那女旦手執摺扇咿呀啼唱。但是青裳——上一月樓中的紅人,去則去矣,一縷幽魂卻因怨念困在鏡中,不得超脫……
第二天我在蹬車去常記家私店的路上,仍然回想著青裳的故事。我唯一能夠做的,是盡快幫她補鏡。
那老伯倒也爽快。尋了些漆,帶了工具,便和我一塊騎車回去。路上攀談起來——“老伯記得民國廿年間的事情嗎?”
“唔。”
“那時候很愛聽戲是不是?”
“唔。”
“有個很紅的戲子,叫做青裳……”
“唔?……你從哪裡聽來的?!”老伯扭頭看我,白髮在風中飛舞起來,遮住了眼睛。但他的雙眸,依舊深深不可測。
“哦,聽人家說的拉。我亂講,隨便問問。呵呵。”我有點心虛的閉了口。
到家了。
拉開臥室房,請老伯看那衣櫥。他便捏了刷子,楞楞的站在鏡前不動。
“老伯我去給你倒茶哦。”想到馬上就可大功告成,我心情愉快的去廚房泡茶,一邊哼著曲子:“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哈哈,盡得青裳真傳哦!
哐啷。臥室裡一聲巨響。
等我衝進臥室,看清了房中景象,我手裡的茶具一下跌得粉碎。
一地血泊。老伯的白髮扎在滿地的玻璃碎片與血污之中,手卻緊緊攀住碎裂的鏡面。他的手臂上,有很深的疤痕。是很久之前,玻璃劃傷的痕跡。
宿命棋盤上的兩顆棋子,終於相逢。而世事流轉物是人非,青裳,你卻還是一眼認出他來。我相信你是隻記得與耀邦在一起的快樂,相信你怨念已消,這樣做是為了和他同去投胎,而來生定會相逢,那時候再共看人間花開花落、一世煙火……
醫院來的人七手八腳將老伯抬出去時,我看了看他的臉。
很安詳的臉。
常記家私店終於要拆了。
進了店,靠在空空的櫃檯邊佇立良久。
神龕還在。紅燭依然。
一陣風過,燭邊的香紙被掀開了。
我微笑起來。
原來所遮的不是神佛的畫像。
陳舊的相片上,身著艷麗戲裝的妙齡女子,手中捏了摺扇,緩緩回眸淺笑,風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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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