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樓裡彌漫著一股妖氣,我第一天住進來時就感覺到了。
這幢樓很大,但住的戶數很少,因為太破了。聽說本來準備拆除的,但是住在這幾家因為分到的新房不如意,賴在樓裡不肯搬,城建局的人一聽到這幢樓就頭痛。不過,對於我這種近乎走投無路的光棍來說,這麼一幢樓無異於天堂。
我分到的是三樓。裡面有一些粗笨傢具,一個幾乎有五十年的破衣櫃,一張沒有棕繃的床架子,以及一面裂了一條大口子的大鏡子,是在一個抽屜變形得拉出來就沒法抽進去的梳妝檯上的。也許,這家的原主是個很講究打扮的女人,只是年華已逝。我在那面照出我兩張臉的鏡子前時,仿佛還可以看到一隻乾癟的手在往滿是皺紋的臉上抹粉。
我打掃了一下,買了張必要的東西就住進來了。酒廠裡的領導跟我說過,我不能做釘子戶,一旦城管委要正式拆遷時,我必須馬上搬出來。我也答應了。
這是個星期三,廠休。
樓裡有四戶人家。四層樓,每層四套房,一共十六套,連我算在內不過占了五套房,顯得空空盪蕩的。儘管樓道裡廢紙堆得一地都是,好在煤餅爐子之類已經沒了,也好走一些。
我在樓頂上拍打著被子的時候,一個人端了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上來。
“你好。”他看見我,笑著跟我打了聲招呼,“剛搬來?”
“找不到房,將就住住。”
“貴姓?”
“小姓張。”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遞給他,“你呢?”
“我叫徐貴,富貴的貴。”他放下臉盆,接過煙,看了看,點著了叼在嘴裡,“你就一個人住?”
“想兩個人住也不行。”我笑了。
他吸了口煙,好半晌,才道:“我來晾衣服。”
我說:“是啊,天氣不錯。”於是,沒什麼話好說。他把一件件衣服攤開來,包括兩件粉紅色的胸罩和褲衩,讓我有點想問他是不是有兩個老婆。
徐貴也住在三層。三樓還有一戶,另兩戶一戶在二樓,一戶在四樓。四樓那戶是對新婚夫婦,就住在我頂上那間,想必也是饑不擇食,沒辦法,先找個地方住。因為剛裝修過,突然要拆遷,賠償的事談不攏,才賴在這兒不搬的吧,不然那個漏雨的四樓真不知有什麼好住的。
徐貴有個女兒,叫徐嫣。他老婆是個瘦得嚇人的四十歲婦人,樣子還需要端正,真想不出她穿那種粉紅色內衣是什麼模樣。那位千金據說才十六歲,上高一,可我看見她和二樓那戶馬家的公子爺打得火熱。馬公子聽說高中剛畢業,在一個什麼廠裡上班,煙酒不沾,老實巴交。
晚上,我胡亂吃過一些,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聽著半導體收音機,忽然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個塊頭很大的漢子手裡拿著一瓶酒,手裡還拿著個小包,站在門口。我嚇了一跳,道:“有什麼事嗎?”
這人咬文嚼字地道:“請問,您是在酒廠上班的張╳╳先生麼?”
我道:“是啊,有什麼事?”
“我叫王強林,就在你對門。”他指了指對門,“過來串個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拉開了門,道:“好啊,進來說吧。”
我只有一張骨牌凳,桌子也沒有。他探進頭來看了看,道:“你這兒桌子也沒有,上我那兒吧,想跟你喝兩口,剛買了點熟肉。有酒無肴,如此良夜何?”說著,他揚了揚手裡的瓶子。
我笑道:“那怎麼好意思?”我看見了,那酒是樟樹的四特,也不算太壞。我沒別的嗜好,煙也沒什麼大癮頭,就是有點貪杯。單位裡因為這也吃過幾回批評了,現在有個請上門,當然沒什麼不樂意的。
酒過三巡,我和王強林的舌頭都有點大了。王強林嚼著一片豬舌頭,口齒不清地道:“張兄,我有點事想麻煩你。”
我費力地夾著塊豬鼻子,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我就知道張兄是個爽快人,所謂惺惺惜惺惺也。你那個廠也生產酒精的吧?能不能幫我搞一點,價格上好說點。”
“你有什麼用?”
王強林咽下了豬舌頭,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有個親戚,在鄉下開了個釀酒作坊,想弄點酒精。”
我有點擔心地看著面前的杯子,他笑了:“張兄,放心吧,這可不是假酒。怎麼樣?”
我也笑了,喝了口,讓火辣辣的酒流進肚子裡:“要是用食用酒精,也不便宜。工業酒精便宜是便宜,可是有毒的。”
王強林撇撇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沒見喝酒還喝死人的。”
我道:“那成,我去說說,給個內部價。”
“行。成了,少不了張兄的好處,先弄上一噸來,咱哥兒也鬧上兩三百香香手。”
我心裡突然有點煩,道:“喝酒喝酒。”
王強林喝了一大口,鼻子都有點紅了。突然道:“其實你不該搬進來。”
“怎麼了?”
他看看四周,神秘兮兮地道:“那屋子鬧鬼。”他見我一臉的不信,忙道:“真的,不騙你,就在一樓。我睡著的時候,常聽見一樓有動靜,象女人在哭。”
“那算什麼。”
“可一樓沒人住。”王強林看著我,“子不語怪力亂神,你信了吧?”
“你就不許哪兒來的叫化子借宿一宿麼?世界上哪會有鬼。”
喝完酒,天黑了下來。我睡了一大覺,做了許許多惡夢,似乎總有一個奇醜無比的老太婆坐在床邊盯著我看,而且什麼也不穿。本來做夢夢到裸體女人該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只是現在倒象是諷刺,這讓這些惡夢更加讓人噁心恐懼。
日子一天天過去。隔一個星期,我跟王強林又喝了一通,那點酒精也賣給他了。平常,一回家就中聽聽收音機睡大覺。在收音機那種噪雜的聲音裡,有時我又想到那個惡夢裡的裸體的老太婆。好在後來再沒夢見她。很奇怪,那時怎麼會夢見這麼個老太婆?我並不是沒有做過春夢,但夢到過的都是曲線玲瓏,叫人一見就知道自己錢不夠的那一類。
快立夏了,天也漸漸熱了起來。
徐小姐和馬公子似乎有點偷雞摸狗的意思,我有幾次在街上見他們手拉手地走,回到樓裡又行同路人。可能徐貴比較響應黨的晚婚號召。
那對新婚夫婦隔個三四天就大吵一次,隨後就是一次地動山搖的交配。我說地動山搖,也並沒多誇張,大概他們的床有點重,每次從天花板上掉下許多灰塵,象是有一列火車開過。
日子很平淡,也得過下去。
還有一家就是二樓的馬家。男的叫馬家騏,卻沒一點騏驥的意思,五短身材,很有點猥瑣的小男人。他的老婆卻滋潤鮮嫩得象一截剛摘下來的黃瓜,真想不到她居然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是過了四十五的人了。馬家騏有一子一女,女兒有二十出頭,還沒出嫁,每天很晚才回家,聽說是絲織廠裡上班的。他們和我很少有交往。
這麼幢樓,我們五戶人家尷裡不尷尬地住著。
那天正好是星期二,加上剛發了薪水,我在一個小酒店裡自暴自棄地喝了個半醉,東倒西歪地回來,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多了。
走到樓梯口,只覺得平常走的樓梯一下陡得嚇人。也許,喝得也有點到家了,我只看見地面也在起伏不定,坐在樓梯上,想醒醒酒再說。
月光很亮,是十五吧。天已經熱了,晚上已經不再有剌骨的寒意,加上我的醉意未退,只覺身上很熱。早出的蟲子已經在墻角鳴叫,有如一隻只小小的鈴當。
我定定神。在蟲聲中,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聲音很小,象是個啞巴在哭,悶而短促。這不由讓我想起了王強林的話,背上冷汗直冒,酒意也醒了大半。
聲音是從一樓邊上一間屋裡傳出來的。
我走了過去,推了推門。那扇門是虛掩著的,鎖也早被盲流拆走了。
我推開門。
這是一套中套的房子,二室一廳。大門左邊是廚房,現在空空的,堆了些不要的雜物,右邊是兩間臥室,都關著門。月光照進來,地上白白的一塊,亮而冷。
我小心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走過去。那種沉悶有如哭泣的聲音越來越清楚,我幾乎可以分辨出,那是從靠西邊的房裡發出的。
我推開門。
裡面是兩個白色的人影。我一推開門,這兩個人影象受驚的小獸一般,一下分開了縮成一團,我也嚇了一大跳。
這兩個人,正是徐小姐和馬公子。他們正以最最坦誠的姿態相對,說白了,兩個人都身無寸縷,光著。衣服扔在一邊,徐小姐正抱著衣服,看著我。
我不禁失笑。原來我說到的就是這個聲音。的確,女人在高潮時發出的聲音,也類似於絕望時的聲音。馬公子的確頗有乃父之風,怪不得馬夫人會如此鮮嫩,很久以前的指示不也說:“雨露滋潤禾苗壯”。
我退了出去,關上門。馬公子卻追了出來,小聲道:“張叔叔,你可別跟人說啊。”
我點點頭。走了出去,道:“以後把門頂牢點。”
看來,王強林胡說什麼鬧鬼,鬧的就是這個鬼。我不由失笑,腦子裡,卻是徐嫣那正在發育中的身體,白白的,也許,會讓我不再夢見那個渾身雞皮疙瘩的裸體老婦人。
打開房門,我洗了一把臉,躺了下來。
酒意多半散了,剛才的事使我心煩意亂。我又夢見了那個裸體的老婦人,倒象是喇嘛廟裡的神像,她以一些淫蕩的姿勢擺給我看,讓我冷汗直流。
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在破鏡子時,看到我的樣子非常憔悴。
徐嫣看到我出門時,倒一點事也沒有,坦然得很,反是馬公子倒有點種羞澀。也許,做那種事被人撞見了,男的一向都有點不那麼理直氣壯,不象女的,處於強勢地位,被人看了,那是便宜人。
王強林的假酒做得了,給我送了兩百塊錢。聽他說,那假酒一瓶可以賺一塊三,一噸酒精,可以兌兩千多瓶酒,他親戚一傢伙賺了兩千多。他有空還來找我喝兩瓶酒。
轉眼,又是一個月了。天熱了,按節氣,已經到了芒種。明天又是廠休,我心煩意亂,晚上想找王強林喝酒,他人也不在。自己在一個小店裡喝光了一個星期的生活費,回來的時候天卻還沒全黑。我一進門,洗了把臉,倒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已經半夜了。我爬起來,打亮了燈,只覺嘴裡苦得要命,口水也沒一滴。抓起杯子,裡面也空空的。我倒了杯自來水喝了口,放下杯子,卻見杯口有點紅。當然不是口紅,是牙齦出血吧,這些天我有點上火,加上生活沒規律,老是亂喝酒,毛細血管容易破裂。
我趿著鞋,又洗了把臉。剛想回到床上睡時,突然,好象眼角瞟到了什麼。我猛地回過頭,卻只有那面裂成兩半的鏡子裡我的身影,別的什麼也沒有。
這時,門外有腳步聲,聽那聲音,是二樓傳來的,大概是徐小姐又去顛鸞倒鳳了。我舔了舔嘴脣,想象著徐嫣那白皙的肉體硌在地上時那種不舒服,好象我也有點不舒服了。其實他們跟我說一聲,讓我讓出來就成。只是我這兒在馬家樓上,大概馬文騏聽得到的吧,讓他們來他們也不要來的。
剛躺到床上,突然從底下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殺人啦!”我嚇得一激凜,從床上翻身起來衝到門口。
那喊聲是從一樓傳來的,很悶,這類房子是舊式的蘇聯式居民樓,隔音不太好,這聲音就象從地底傳來的一樣。我打開門,徐貴和他老婆正跑出來,徐貴的老婆只穿了背心短褲,披了件襯衫,看得出她的胸部和她的身材完全不是一種類型的。
王強林睡眼惺忪地光著膀子跑出來:“出什麼事了?”
“不知道。”我道,“徐大哥,怎麼了?”
徐貴的臉色發白,嘴脣也在哆嗦:“是馬文江在叫。是不是鬧賊了?”
這時,那對新婚夫婦也衣冠不整地跑下樓來,道:“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走水了麼?”
我道:“那聲音是一樓傳來的。”我率先跑了下去,心想多半是徐嫣得趣了咬了馬文江一口吧,不知咬在哪兒了,這個樂子可不能錯過。
一樓,馬家騏和他老婆正在門口發抖。徐貴一把揪住馬家騏,道:“出什麼事了?”
馬家騏道:“文江在裡面,還有……你們家阿嫣。”他的臉一臉苦澀,象一條老了的絲瓜。我們一擁而入,只見馬文江只穿了個褲頭,衣服扔了一地,站在那廳裡。
徐貴叫道:“我們家阿嫣呢?”
馬文江衝裡屋指了指。在裡屋的地上,徐嫣赤身裸體地躺著,臉上,還有點笑容。王強林的眼珠子一下瞪了出來,幾乎要掉在地上,我怕他會說出“玉體橫陳”之類的話來。好在他說的是:“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不用人說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月光很亮,窗子雖然關著,裡面還是看很清楚,徐嫣的身體白得象一尾魚,她的兩條腿分開了,地上卻有點血。馬文江的胸口,也沾著點血,但明顯不是他的,也不是從徐嫣下體流出來。
血是從徐嫣脖子上流出來的!
徐貴一把揪住馬文江,叫道:“畜生,你把阿嫣怎麼了你?”
馬文江苦著臉,道:“本來說好,晚上來這兒……”
王強林插嘴道:“來這兒幹什麼?”只是馬文江還沒說出他幹了什麼,徐貴喝道:“你殺了她!”
“不是不是,”馬文江尖著聲音道,“我……我以為她跟我鬧著玩,可發現她的身體越來越冷,我的胸口又粘粘的,我才發現她死了。”
王強林道:“哈,你是在奸屍?”
馬文江象是被人捏住了褲襠,苦著臉點點頭。徐貴大叫一聲,一把攥住了馬文江下體,那在後面看熱鬧的新娘子“嚶”一聲掩住臉,徐貴的老婆忙伸手去拉,道:“阿貴,別這樣。”我也伸手去拉,一手卻碰到了那女人的胸部。我縮了縮手,卻只聽得馬文江一身慘叫,一個血淋淋的東西被徐貴扯了下來。
警察合上本子,道:“事情原委就是這樣?”
馬家騏的老婆道:“同志,我們家阿江不是這種人,你們可要為我們做主。”
“放心,人民民主專政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警察趾高氣揚地說,“那個……那個徐貴是吧,他蓄意傷人,不會輕判。下午你們都來局裡,詢問一下。”
樓裡的每個人都被叫了去問了半天,我被問完的時候,天也黑了。我走出門的時候,徐貴的老婆滿臉淚水地也走出來,我叫了她一聲,陪她一起回來。
“他們問了你什麼?”她眼淚汪汪地說。
“也就是問我看到什麼。”我聽到那天的腳步聲,只是我沒有對警察說,想必這也不是件重要的事。“我什麼也沒看見。”
“真不知道阿嫣怎麼會做這種事,她一向很乖的,成績雖然不是很好,可老師說她聽話。”
我沒說什麼。我記得我讀初中時,就曾有一個女同學因為懷孕退學。好在徐嫣滿十六了,不然就是個強姦幼女罪,被閹了還得被關,那才不上算。這些話我當然沒說。
路燈亮起來了。我看見兩個人的影子長長短短,濃濃淡淡。
回到樓裡,她突然說:“我想去你那兒坐坐行麼?我有點怕。”
我怔了怔,說:“好啊。”也是,她一下子兩個家人都不在了,一個人在家,只怕會觸景生情,受不了吧,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安慰她。我用這一類堂皇的理由對自己說,一邊打開門。
“你很清苦。”她進門,打量了下空空的房間。我臉有點紅:“其實也是暫時住住的,反正馬上要搬,一個人方便點。”
她笑了:“你一個人住不寂寞麼?”她的樣子幾乎立刻變了一個人。以前李笠翁有詞說:“天意憐儂,只瘦腰肢未瘦容。”她的樣子儘管清瘦得象從非洲來的,只是在燈下看並不難看。我心一動,道:“你不也一樣寂寞了?”
她無聲地笑了,伸手來解我的扣子。
等我醒過來,有人在敲門,她正象一條蛻皮的蛇一樣纏在我身上。
我推開她,從地上揀起短褲,套上了,又披上了襯衫,走出臥室時把門掩上了,才去開門。
門外,王強林提了瓶酒站在門外。
“喝兩杯壓壓驚吧。”他看著我,“你的臉色也不好看。”
“是啊,我很舒服,改天吧。”
他探頭向裡看了看,臉上露出點古怪的笑容:“小心點。”
“怎麼了?”
“沒什麼。”他的笑容還是有點古怪,走了。
等他走了,我關上門,回到裡屋,她從床上抬起頭,道:“誰來了?”
“王強林,就是你家隔壁的。找我喝酒。”我伸手到被子裡摸著她的身體。她的身上保養得還好,四十出頭的人,皮膚還很光滑。她媚眼如絲,道:“我還要。”
我笑了。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有點象是一部喜劇片裡的場景。我蹬掉衣服,鑽進被子裡。
她走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了。沒吃午飯,我象被抽去骨頭的蛇一樣,只覺渾身發軟。這時,門又響了。我不去理睬,可是敲門聲還是不停,輕,而堅決。我拉起被子,矇住了頭,不去聽這敲門聲。
我幫了個夢,那個裸體的老太婆穿著一雙木屐走過長廊。
篤篤篤。篤篤篤。
好半天我才明白這不是做夢,是有人在敲門。我看看床頭的鐘,都已經七點多了。我有點心煩,穿好衣服去拉門。
門口,是兩個警察。
“他們在隔壁。”
我想關上門,一個警察拉住門邊,道:“我們不找徐貴。”
“那他們在二樓。”
這兩個警察對視了一下,笑了,一個對我說:“請問,你是張╳╳麼?”
“是啊。昨天你們問過我了。”
一個高些的說:“我們就是找你。”
“我犯了什麼事麼?”
“你自己清楚。”
那個矮一些的粗魯地說,伸手來抓我的手。我擋開他的手,道:“斯文點好麼,不要因為美帝國主義說我們沒人權你們就登鼻子上臉以為中國人真沒人權了。我犯了些什麼了要找我?”
那個高些的警察道:“在破案過程中有些疑點想咨詢你一下,請你配合。”
“我又不是福爾摩斯,恐怕幫不了你們。”
那個矮個子忍不住了,喝道:“老實點,我們懷疑你殺人。”
我笑了:“得了吧。徐嫣是個黃毛丫頭,我跟她熟都不熟,殺她做什麼?”
“我們不是說她。”
“那是誰?”
“她媽。”
我的臉一沉:“人民警察對人民就這態度?怎麼說髒話哪。”
那個高個忙打圓場說:“他不是罵你,他說的是徐貴的妻子,劉桂芳。”
我吃了一驚,道:“她?不可能,她昨晚還在我這兒呢。”
“你說是前天晚上吧。”那個高個兒說,“今天早上我們接到報案,說她死了。”說到這兒,他不懷好意地露出些淫邪的笑意:“從她那兒發現點東西,想請你取證。”
“不用驗了,是我的。”我對那個瘦皮猴似的法醫說道。
“你招了?”矮個子欣喜若狂,“人民專政的力量是無窮的。”
“什麼就招了,我只承認她裡面的東西是我留下的。我就知道人不能走歪路,誰知道什麼時候女人就把你訛上了。”
“你們姘居多久了?”
“昨晚……不對,該是前晚了。”
矮個子一拍桌子:“胡說,你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幹的什麼我們都清楚。”
“我不清楚,”我衝著他一笑,“那時候我記得床底下也沒你趴的地方。找個女人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情我願,其實這事我付出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你承認你殺了她了?”
“笑話。那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好了好了”,那高個子忙道,“那你們是在哪裡發生第一次關係的?”
“我家。”
“她什麼時候走了?”
我想了想,道:“是昨天吧,下午兩點。”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我衝他一笑:“同志,她走的時候我看了看鐘。”
這時,那個瘦皮猴法醫從外面進來,在高個子耳邊說了兩句,他叫道:“真的?”瘦皮點了點頭。
那高個子轉過頭,對我道:“我問你,你們在發生關係時,有幾個人?”
“兩個。”
“撒謊!”高個子也有點沉不住氣了。我的臉一沉:“這有什麼好撒謊,我又不是性變態,受玩漢堡包的。怎麼了?”
他象受到沉重打擊一般,苦著臉,道:“你先回去吧,聽候傳訊。”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要求有知情權。”
“在她那裡發現了第三個人的精液,而且比較新鮮。”他看著我,又正色道:“在沒有結案以前,你必須隨時等候傳訊,不能離開本市。”
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了。因為我的嫌疑少了,而在我之後與她發生關係的那人成了最大的疑犯。
那人就是王強林。
一進樓,那對新婚夫婦正走出門來。那新郎鄙夷地看著我,我只是低著頭走過他們。走過他們時,在新娘的身上,一股濃重的香水味道撲面而來。
樓道陰暗潮濕,墻上,一些石灰剝落得不成樣子,一片片掛下來象是些標語,整幢樓彌漫著一股妖氣。我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心裡,突然跳個不停。
不久以前,這一層還有三戶人家住著,轉眼,就只剩我一個了。開門的時候,我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凄涼。
回到家,我倒頭便睡。
夜已深。我被那個裸身的老婦驚醒的時候,才發現天下雨了,而我居然開著窗睡著了。因為我的床就靠在窗邊,雨打在我身上,把我的被子也打濕了一些。
我開著了燈,去關窗子。
當窗子關上的那一剎那,我突然看見,在玻璃窗上,隱隱約約地,映著兩個人影。那另一張臉暗淡無光,象一張褪色的照片,那張臉上,似乎還有一種不懷好意的微笑。
那是一張老太婆的臉。
雖然有著微笑,然而,在她的眼裡,是一種盛氣凌人的傲慢,還似乎有一種刻骨的仇恨。
因為太突然,我嚇得鬆開手,一股風正吹進來,象從我手裡奪走了窗戶,那窗子“砰”一聲,又開了,雨點登時又打進來。我回過頭,毛骨悚然地看著我身後。可是,身後沒有人,連一隻老鼠也沒有。
我轉過身,關上窗子。現在,雨敲在玻璃窗上,“沙沙”的一陣陣,讓我心頭一陣陣發涼。
躺在床上,我還在想著那張玻璃窗上的臉。也許,那是我的幻覺吧?
躲在潮濕的被子裡,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惡臭,伴隨著輕輕的“咔咔”的聲音,象是從梳妝檯裡傳來的。
我忍受了一會兒,然而這聲音細小而堅決,越來越清晰。我翻身起床,坐到梳妝檯前。
鏡子裡,我的臉象涂了一層白粉一下,沒一點血色。
這聲音象是有什麼東西在撞木板。也許是那種蛀木頭的報死蟲吧,歐洲人迷信地認為那是預示一個人的死亡,但我不信。儘管我記不清我小時候的事了,但我相信我不會迷信。
我拉開了一個抽屜,裡面什麼也沒有。我發瘋似地拉開了另一個,裡面一樣空空如也。可是,這聲音卻一下子大起來了,還是從梳妝檯裡發出來的,就象在我耳邊一樣,那股淡淡的惡臭也濃了一些。
顯然有一個暗屜。
我猛地把那兩隻抽屜都抽了出來。
裡面,果然有一扇小門。我伸手到桌肚裡,拉開了這扇小門。一隻蟑螂一下竄出來,嚇了我一跳。
這隻蟑螂相當肥大,我抓起拖鞋,猛地打下去。蟑螂被打得扁扁的,從肚子裡冒出了白漿,六隻小爪子在空中胡亂揮舞著。
現在,那種聲音沒了,可是,那股惡臭更濃了些。
我湊上前去看了看,那股惡臭象是有形的一樣一下鑽進我的鼻孔,讓我幾乎要吐。
光線太暗,看不清,只依稀看到有一小段象粉筆一樣的東西躺在那暗屜裡。
我找了根棍子,把那一小段東西撥出來。“啪”一聲,那東西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截已經開始腐爛的手指!
我盯著這一截手指。它被切下也有很長時間了,斷口的皮肉已經變色,流出膿水來,也許這成了蟑螂的美味吧。
我用一張廢報紙把這截手指包起來,扔進了垃圾箱。就算這暗示了另一起案件,我也不想再惹麻煩了。
窗外,雨還在下。
王強林只承認那天晚上他鑽進了了徐貴家裡,和徐貴的老婆發生了關係,一口否定他殺人。也許他酸溜溜的咬文嚼字惹惱了人民警察,警察還在給他做工作,他認罪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然而,有一個可怕的傳說在漫延開來。據說,徐嫣和她媽都是因為被吸乾了血而死的。據說被吸血鬼咬死的人也會變成吸血鬼,但那兩個女人都沒有回來吸血,可見這個傳說只是謠言。可是,這個故事不脛而走,越傳越真,廠裡的領導怕影響不好,允許我帶薪休息。
城管部門的人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消息,來做過工作了。馬家騏還有點要求,那對新婚夫婦卻已經同意了立刻搬走。但公安局的人卻來干涉,說在結案之前所有人都不許走。好在王強林雖然還沒鬆口,看情形也快了。
馬家騏整天苦著臉,而他的老婆的臉上也開始淡了些容光,有點不滿足的表情了。馬文江因為就算治好了也只能尖著嗓子說話,讓馬家騏也高興不起來。馬家騏的大女兒馬文虹卻一直正常上班,和那新娘卻好得很,常在一塊兒說些悄悄話,有時見到我忙停住了,象是商量什麼軍國大事,只是她們看我的眼神卻讓我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的嫌疑實在不該洗清。
樓裡,沉浸在一股陰森和恐怖的氣氛中。
又是兩個星期。
王強林還沒鬆口,因為警察還沒有來通知。
我還在休息。那天我去廠裡領了工資,想再去那個去慣了的小店喝酒,可是門上貼著封條,邊上的人告訴我,老闆因為販賣假酒,吃死了兩個人,被抓了。我想他可能是冤枉的,至少他沒賣我假酒過,我喝下去的酒除了頭痛一些,沒什麼不適。
我找了另一個地方喝了一頓,昏天暗地地回來了。
天很暗,因為農曆月初,月亮很小。我走到門口,又覺得眼前如此熟悉。樓梯象一條蛇一樣在蠕動,我幾乎踏不出一個穩一點的步子。我坐在樓梯口,想醒一下。
藉著外面照進來的路燈光,我憂鬱地看著手腕上的一個傷口。
儘管我想不想來我以前做過什麼,但我相信我一定受到過很大的刺激,因為那個傷口正好和大動脈在直角,電影上壞人割腕自殺常是砍在這個位置的。
我正在憂鬱的時候,忽然又聽到了那種細小的聲音。低沉,象從一個密閉的箱子裡發出來的,象是一個啞巴在哭,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這讓我有點毛骨悚然。如果徐嫣回煞,那可也太遲了點了,早斷七了。
我不由閉上眼。
我瘋了麼?
那聲音象針一樣直穿過我的耳膜,刺到我腦子深處。
我站起身,做夢一樣,推開了那扇門。
幾乎和那一天一模一樣,只是月光沒那天亮。我聽到了,那是女人壓得低低的呻吟。
我推開了裡屋的門。那扇門顯然已經被踹過,發出了“呀”的一聲。
一個黑影向我撲來。
這讓我嚇了一大跳,可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那個黑影已經從我身邊鑽了出去。
那是條很大的狗。它衝過開著的門,跑了出去,象一道黑色的火。
“是你麼?”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在地上,馬家騏的老婆正躺在徐嫣死掉的地方,一樣以最坦誠的姿態對著我,分開了兩腿,地上,衣服褲子扔了一地。她正懶懶地擦拭著兩腿中間。
“你……”
“過來。”她抬起頭。在暗中,她的臉上是一股媚笑。我惴惴不安地走過去。
“便宜你了。”她笑著,欠起身,伸手來解我的皮帶。我嚇得一動也不也動,直到闖進了她體內,或者更確切地說,她吞沒了我。
我在她不停擺動雙腿時,氣喘吁吁地說:“你……為什麼?”
她不說,只是笑。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去的,反正我醒來是一個人在我自己床上,頭痛欲裂。
我去洗了把臉。刷牙時,牙膏沫也染成了紅色。
牙齦又出血了。
我有種可怕的預感,似乎她又要死了。這兒已經死了兩個人,似乎和我發生關係後她就得死。儘管我沒有進出過徐嫣的身體……
我的心一陣發涼。因為我聽到一個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叫著:“死人啦!”
死的是那個新郎。她也死了。她死我並不驚奇,我奇怪的只是那個新郎居然也會死。我一直覺得死的似乎都是女人,可這回有男人也死了,死在一起,以出生時的樣子死去。
我去看了看。在那個昨夜我有過一次奇遇的地方,他們摟成一團,心滿意足而又恐懼難名。我看見了,在他們脖子上,的確有傷口,但並不是牙印,只是兩個小孔,人的牙絕不可能這麼尖的。
那個好脾氣的高個子警察也失去了耐心,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邊跟哭成淚人也似的新娘說話。看見我在外面探頭探腦,不懷好意地瞪了我一眼。馬文虹陪在她身邊,用一塊手帕給她擦著眼淚。
真是是鬼怪殺人吧。我想起了那截手指,不由打了個寒戰。
警察在街上一個乞丐身上發現了馬家騏老婆的內衣。那個乞丐賭咒發誓說是在樓外揀的,但警察否決了這種說法,認為是他姦殺了馬家騏的老婆,順便把那正得趣的新郎也幹掉了。
一幢樓,現在只剩下了四個人。那新娘已經馬上要搬回娘家去,而馬家騏的臉色已經從絲瓜變成了苦瓜。
我也準備搬出去。廠裡給我隨便什麼房都成,就算讓我住在值班室天天值班也成。只是廠裡一時騰不出空房,讓我務必再等一些日子。
接連死了四個人,而且都是那種色情的死法,儘管報紙上沒有報道,但每天都有鬼鬼祟祟的人鑽進來看看。用警察的話來說,“給破案工作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天黑了,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街上。在滿身汗臭的人群中,一輛汽車正在身後按喇叭,可沒人給他讓路。我突然感到苦悶和孤獨。
走進樓裡的時候,馬家騏苦著臉站在樓道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看見他,臉上一陣發燒,想溜進去,他憂鬱地看了看我,也沒有說話。
我剛走進樓,他忽然在我身後道:“小張。”
我站住了,準備接受一頓臭罵。
“最近的事,你不覺得奇怪麼?”
我打了個寒戰。不論是誰,對連著死了四個人,每個人都是那麼古怪的死法都會覺得奇怪的。也許,他在懷疑我麼?
“是有點奇怪。”
“那不是人乾的!”他忽然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會是什麼幹的?”
他一字一頓,道:“鬼,吸血鬼。”
我笑了:“還是進口的?”
“你別笑。我看了本牛津大百科全書,裡面有關於吸血鬼一條,據說是最早出現於羅馬尼亞。他們平常和人一樣,但是要靠吸人的血活命。”
“那可不對,據說被吸血鬼吸過血後,死人會變成吸血鬼的。可最早死的也快半個月了吧,也沒變成吸血鬼回來。”
“那是因為中西的葬儀不一樣。”他憂鬱地說,“現在都火化了。”
我又激凜了一下:“聽你的口氣,好象你猜到了?”
他苦笑,把煙頭扔在地上,踏滅了:“警察一直覺得殺人的是個男的,可是,為什麼不能是女的?”
我的心抽緊了。現在,樓裡的女人只剩了兩個。
我道:“你說的是……”
“文虹。”他又摸出一根煙,“去年文虹她們廠和羅馬尼亞一個廠交換技術,她去了兩個月。她回來後我就覺得她有點不同,老是不理人,要她找對象也不肯,晚上還老是不回家。”
“那又能證明什麼?”
“我要你去證明。”他扔下煙,“你去追求她,看她是什麼反映。”
我看著他,他的樣子一本正經,不象說笑。也許,他覺得,如果我也死了,那更證明馬文虹已經是個吸血鬼了?
馬文虹走進樓裡時,沒有一點異樣的表情。
“你好。”我看準機會,從一邊走出來,擺出我最能讓人接受的微笑。希望她不至於尖叫起來。
“你好。”她只說了一句,腳下卻沒停。
“哪兒來?”
“廠裡。”
“馬小姐在哪裡上班的?”
“絲廠。”
我笑了:“是不是你只會用兩個字回答問題?”
她停了停,看了看我,道:“可能。”
她想越過我,我急了,攔住她,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榮幸請你吃飯?”
“沒有。”
她扔下目瞪口呆的我,顧自上樓了。
“你發現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灰心喪氣地說,“她理也不要理我。”
“你的魅力不夠。”他笑了。他這時候還開得出玩笑,實在讓我佩服。我說:“你為什麼老以為是她乾的?我看不想。”
“要不,是吸血蝙蝠?”
我沒理他。我當了一回傻瓜,沒理由再當第二回了。
第二天一大早,樓下鬧成一片,我醒來時,胸口鬱悶得厲害,咳嗽起來,吐了一堆濃痰,痰裡帶了些血絲。難道我得了肺結核了?今天我又要上班了,大概廠長覺得養我實在不象樣吧。我洗了把臉,樓下的人已經鬧哄哄地上來了。
又死人了?我打開門,一條極粗的漢子道:“喂,金美霞住在這裡麼?”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是誰?”
“就是結婚沒多久,老公死了那個。”
我恍然大悟,道:“噢,她住樓上。怎麼了?”
“她今天要搬,說好了早上來搬的,叫我幹等可不行。朋友,你也知道,我們這碗飯可不好吃,你要不要搬家?這是我的名片,價格從優。”
我接過他的名片,也沒看,塞到口袋裡,就下樓去了。在樓下,我還聽得到那個粗漢在大聲叫著:“金美霞,金美霞是住在這裡的麼?”
中午,我蹲在地上吃著食堂裡打來的難以下咽的飯,車間主任領了兩個警察走過來,指著我道:“他這是。”
那就是那一高一矮兩個警察。我站起身:“又見面了,又是什麼事了?”
那個高個子摸出一張紙,道:“你有重大殺人嫌疑,請跟我們走一趟。”
我被他們塞進車裡,廠裡的同志們圍成一團,不過不是為了救我,只是象看猴戲似的看我蜷縮在車後面。我木無表情,讓自己的姿勢好受一些。
還是那兩個警察。不過,這一句不是問話,是審訊。
那個高個子打開一支很亮的檯燈,照著我的臉:“你的口味很獨特?”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就愛喝上兩口,別的也沒什麼特別。”
他喝道:“老實點,我們有了確鑿的證據,你殺了馬文虹和金美霞!”
我的心頭一顫。要來的,還是要來,可是我的臉上還帶了點笑意:“還是兩個?”
“你不要自以為得計,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快承認吧。”
我笑了:“你這話是誘供。”
“他媽的。”高個子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的斯文,他從桌後衝出來,一拳打在我臉上。我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向後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爬起來,放來椅子,道:“法律規定,警察不得動用私刑。”
“放屁!你看見沒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再不老實,還要讓你吃生活。”
“你想要我說什麼?我晚上爬到她屋裡殺了馬文虹和金美霞麼?誰見到了?是不是樓裡只剩了我一個活人了,就非是我幹的。”
高個子還要動手,那個矮個子卻按住了他,道:“老陳,等等吧。”
我擦了把嘴角的血跡,道:“還是這個矮同志聰明點,當心我告你。”
“屁,”高個子鄙夷地看著我,“你告我有屁用,狗屁,揍你還不是象揍一條狗。”
那矮個子道:“老陳,跟他多說些什麼。喂,你跟我來。”
他把我帶到拘留室裡,把我扔進裡面,道:“你也不要太器張,要知道,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歷史早就證明了。”
第二天,那個高個子十分和藹地向我賠禮道歉,因為他們又發現了“確鑿的證據”證明是馬家騏殺了人。一切都有了圓滿的解釋,馬家騏因為反對兒子與徐嫣交往,把趁徐嫣先在一樓等他兒子時殺了徐嫣。因為也只有他才會知道,徐嫣和馬文江常在一樓空房裡效魚水之歡。他兒子被徐貴揪掉了下體後,他懷恨在心,因此為了報仇殺了徐貴的老婆。他的老婆性慾旺盛,因為馬家騏越來越滿足不了她,就把那個新郎勾上了,結果被馬家騏發現,殺了那兩人。至於馬文虹和金美霞,她們早在中學裡就已經建立了超越友誼的關係,也就是累斯班,俗稱的女同性戀。金美霞結婚後,仍然不願離開馬文虹,所以他們一對新婚夫婦要住到這麼套舊房裡來。馬家騏因為對這個女兒徹底失望,所以趁她們晚上睡在一起時殺了她們兩人。由於他有很方便就能從馬文虹的鑰匙圈上找到金美霞家的鑰匙,所以他要進入金美霞家是很容易的。而且,他本身是個十分內向、十分脆弱的人,據警察估計,他一定有了精神分裂症,據他單位裡的人說,他曾宣稱他女兒是個吸血鬼,可是他的狂想症已很深了。
這些複雜的人物關係把我搞得昏頭轉向。我唯唯地聽著,直到他說完。
當我第二次走出警局,在我的心裡,充滿了厭倦。
我又在外面喝了一頓。廠裡多半已經做不下去了,這也讓我失落。回到樓裡,天已經黑了,在空盪蕩的樓裡,我開著門,想著不過幾個月,這兒幾乎已經死光了,這麼一層樓,只剩了我一個人。興奮的,也許只有城建局的拆遷辦吧,因為釘子幾乎一下子全沒了。如果按得益者算,城建局該是第一嫌疑人。
我關上門,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金美霞和馬文虹的死,在警察告訴我以前,我並不知道。可是,我卻對那個高個子說“晚上爬至她屋裡殺了馬文虹和金美霞”!從這話裡,我是知道她兩人是一塊兒死在房裡的!
天並不太熱,但也不冷。可是,我身上,卻起了雞皮疙瘩。
我躺下了。
“你是我的。”
風吹著,黑色的。在黑暗中,我看見一個瘦小的人影站在黑暗中。
那是個裸身的老婦。
她向我伸出手,摸到了我的額上,我看見了她手臂上象蚯蚓一樣的血管,在皮膚下活了一樣在不停地跳動。她的乳房象兩個空了的面口袋掛在胸前,在風中就象鈴當一樣晃動。
“你是我的,我的。”她笑著。如果從一個年輕女子嘴裡說出來,那是句多麼讓人心襟動搖的話啊,可是,現在,我只是恐懼,好象是沉沒在深不可測的黑水裡,呼吸也困難。
“我說過,你會回來的。你永遠都是我的。”
她的長長的指甲刮在我臉上,讓我感到一陣刺痛,我想躲開,可是,她那隻爪子一樣的手毫不遲疑地伸過來,以只有噩夢中才有的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力量,抓住我的肩膀。
“你是我的。”
她的臉湊在我眼前,張大了嘴,看得到她嘴裡,那些因為蛀洞而變得黑黑的一口爛牙中,一條細長的鮮紅色舌頭在嘴裡卷動,帶著一股腐壞的惡臭。她鐵一樣的手抓我我的手腕,用她的右手那利刀一樣的指甲劃了一下我的手腕。我腕上的皮膚象熟透的水蜜桃皮一樣被劃開,血就同固體一樣冒出來。只是,毫無痛感。
這個太有真實感的噩夢讓我毫不羞恥地大叫起來。然後,我醒了。
我象炸屍似地直挺挺地坐起來。外面。月亮又很亮,今天又是個好天。玻璃窗關上了,月光在玻璃上象蒙了一層薄膜。我只覺心有餘悸,再不敢睡了,和衣坐在床上,看著外面。
月光透過窗子,照在梳妝檯的鏡子上,又映到地上,破碎的。
等我醒過來時,我發現我就坐著睡了大半夜,天早就亮了,陽光映在梳妝檯上,也只是一件破傢具而已。我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的手腕,自然,手腕上只有那道很久以前不知什麼緣故留下的傷痕,並沒有新的傷口。
我看了看鐘,已經是下午四點!我居然坐著睡了一個白天!這件不可思議的事讓我極度憂慮,我懷疑我是不是住在這幢樓裡患上了神經衰弱了。
這時,有人敲門。
門外,是提了瓶酒的王強林,一手還抓了一個油膩膩的紙包,神色很憔悴,鬍子拉碴的。
“好久不見,剛回來?”
“他媽的,”他說道,倒不再咬文嚼字了,“這些天的缽頭飯可真不好吃的。你這混蛋,一樣玩了她,就因為玩得比我早,就什麼事沒有。”
我瞪著他:“媽的,想找碴?”
他呆了呆,道:“不是,在裡面呆久了,說慣了。我哪會怪你,又不是你的事,我一出來就找你喝酒來了。反正,明天我就下海南,再不回來了。”
我笑了:“那好,喝吧。你帶了點什麼?”
“豬頭肉。”
他擠進來,道:“媽的,你弄了張小桌子?”
“前兩天揀的舊貨。”
我把凳子讓他坐,自己坐在床上。他倒著酒,我在他身後的梳妝檯鏡子裡,看到他的後腦勺頭髮也少了不少。
“真想不到會是馬家騏。回頭想想,卻又什麼都合得上。”他喝了口酒,有點大舌頭地道:“在裡面根本沒酒喝,媽的,憋得好慘。那天我玩過她,看見拐角處有個人影,我還以為是你呢,想再找補一點,沒想到是馬家騏。笨,女人哪是用來殺的。”
“你看見有個人?”
他又倒了杯酒:“說這個幹嘛,喝吧喝吧。”他又喝了口酒,忽然尖起鼻子道:“你這屋裡怎麼有股臭味?”
我嗅了嗅豬頭肉,道:“肉沒壞啊。”
“不是熟肉,是種爛肉的味道。”他又喝了口,道:“大概是我鼻子有問題了,反正,裡頭也是香臭不分的。不過,我覺得,那個凶手,還不是馬家騏,至少不全是他幹的。”
“誰?”
“殺人的人。”
我笑了:“你這是句廢話,難道不是你就是我了?”
“當然不是,”他突然正色道,“是鬼。”
我笑出聲來:“我聽馬家騏說是吸血鬼乾的,你說是鬼,你們都是在見鬼。”
他道:“你知道你這屋以前是誰住的?”
“不知道。你知道?”
“我在裡頭跟一個老警察混得挺熟,他告訴我,二十年前,你這屋住了一個老太婆。她一個人住了好多年,從沒見她出過遠門。那時人警惕性高,報告說她老是倒做好的米飯。”
我道:“吃不完倒掉又不是犯罪,怎麼了?”
他很神秘地說:“以前,她老是帶一些小孩回家。這也不奇怪,可誰也沒見過她帶小孩出來。”
我打了個寒戰。隱隱的,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有一天,就是我住那屋裡的,忽然聽到一聲慘叫,一個小孩衝出來,幾乎把人嚇死。那個小孩瘦得皮包骨,臉也白得跟骷髏一樣,沒一點血色。儘管那老太婆出來追,可是那個小孩跑得太快了,沒追上,反倒讓人看見了她屋裡。”
我慢慢地道:“屋裡有什麼?”其實我不用問,因為,我在他身後的鏡子裡,看見了一個花白頭髮的髮髻正慢慢地伸上來。那個人該是站在我身後,可是,從王強林眼裡,他根本什麼也沒見到。我嘴裡的話,也幾乎帶著寒意。
“都是血!”他一仰脖,喝了杯酒,又倒了一杯,道:“這在這梳妝檯前,一大灘血。”
“後來呢?”
我已經渾身癱軟,因為那個髮髻已經伸得很高,我可以從鏡子裡看到那個老婦人惡毒而帶有笑意的眼睛了。
“當時不知怎麼一回事,後來來了兩個警察把她帶走了。對外面說她是賣淫,說也好笑,她那一大把年紀,那張桔子皮一樣的臉,她就算賣也沒人買啊。那個老警察說,那個老太婆其實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邪說,說是喝人血可以長生不老。那些米飯,都不是她吃的,是煮了來給那些小孩吃的。她騙來小孩,就在小孩手腕上……”他伸出手比劃了一下,“一刀,然後天天喝一些。那些小孩死了,她又把屍體切成一塊塊,帶出去扔掉。喂,你那臉怎麼這麼怪?”
我摸了摸臉,道:“沒什麼啊。”
他嘟囔了一句:“又玩女人了吧?還被人抓破了一道口子。”
我象渾身浸入冰池中一樣,冷得發抖。王強林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我看見,鏡子裡,那個老婦人的臉上,露出了笑意,而我的眼,正盯著王強林的……喉嚨,我的嘴裡,兩顆犬齒也正慢慢伸長。
我站起身。王強林驚愕地抬起頭看著我,忽然,他張大了嘴,似乎想喊叫,可是,我猛地撲過去,抓住了他的頭。平常,我絕對不會如此敏捷,我湊上前去,咬住了他的脖子,我那兩顆尖利的犬齒已經刺破他的皮膚,刺破他的大動脈,血一下涌入我的嘴。我恬不知恥地大口大口喝著,幾乎要嗆著。
王強林幾乎沒有掙扎,就已經不動了。我在喝著他的血的時候,看見鏡子裡那個裸身的老婦正無聲的笑著,胸前,乾癟的乳房象兩隻口袋一樣擺動,她的眼裡,是包不住的惡毒的笑意。
喝完了王強林的血,我扔掉他屍首,抹了抹嘴。在鏡子裡,那個老太婆還在粗野地笑著,我也咧開嘴,笑了笑,在王強林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
我換了件衣服。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充滿了悲傷,也許是我身上殘存的人性還在讓我內疚,可是,另一種自鳴得意的瘋狂象一株有毒的植物一樣慢慢長大,我從容不迫地洗淨,擦乾,換上乾淨衣服,拿了些錢,走出門前,又把能燒的東西都抖松了扔在地上,點著了。
我走在街上,月光亮得凄厲慘白。我嗅到了空氣中彌漫著的漫暖的血腥味,都是從那些健康而豐滿的人體上散髮出來的,象絮狀一樣飄散在空氣中,甜美而芳香。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擠在人群中,看著火舌吞沒了那幢樓,憂鬱地露齒一笑。
月亮依然圓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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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