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來臨的時候,我才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辦公大樓,打算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走過街角的那家古董店,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我轉過頭對著古董店的櫥窗想看看我的眼睛到底怎麼了,就這樣,那個歪倒在櫥窗一角的破青瓷花瓶映入了我的眼簾,那是一個美麗的景泰藍花瓶,細細的瓶頸優雅地伸展著,躺在厚厚的紅絲絨墊子上,渾身散髮著清凜的寒光,說不出來的嫵媚妖嬈。
每天,我都要從這家古董店門口經過無數次,可我從來沒見過這個花瓶。我可以肯定地說我是第一次看見它,可我卻清清楚楚地記得,瓶口那破碎的一角是我在八歲的時候用彈弓打破的,當時還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我現在甚至還可以感覺到屁股上一道道的印痕在針扎一樣的疼痛著。我為我的這些記憶感到驚異,因為我還知道,在我八歲的時候家裡是絕對買不起這樣昂貴的古董花瓶的。
我敲了敲我的腦袋,望著青瓷花瓶苦笑了一下,也許是最近工作太忙太累,也許是昨晚和小雯的架吵得太凶,我現在還頭痛欲裂,渾渾噩噩的分不清現實與幻想的區別,更也許是我潛意識裡一直希望我是一個大家族的少爺,而且是那種到處都擺放著這種昂貴的青瓷花瓶的大家族。
也許是盯的時間太久,我的腰有些發酸,眼皮還在不停地打著架,我想我是該回家了,在我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從店裡出來一個胖胖的老頭叫住了我。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叫住我,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無聊得逛逛古董店就會帶回家一堆破銅爛鐵的傻冒款爺。我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那個胖老頭,他的臉上堆砌著一臉的假笑,阿諛著說:“先生眼力可真好,這個花瓶雖破了一角,可是幾百年前的古物丫,喏喏,就是那個破洞,專家鑒定過,還是一百年前用彈弓打破的呢,瞧瞧,彈弓都打不破,可見這花瓶有多結實,這可是景德鎮的上品。”我嘿嘿笑著:“一百年前?我還以為是我在八歲那年打破的呢。”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可不願為這個破花瓶傷腦筋,我還得回去想怎麼向小雯道歉呢。
老闆見我沒興趣,急了,抓住我的手說:“先生真會開玩笑,這樣吧,一口價,我放血賣給你,就一千元吧。”我冷哼一聲,繼續往前走,老闆胖胖的臉上僵住了假笑:“算了,五百吧,五百賣給你,算我倒霉。”他說這話的時候明顯的底氣不足,我有些幸災樂禍,就喜歡看這些奸商倒霉的嘴臉,我逗他:“三百,是三百元我就買了。”老闆咬咬牙,把我帶進古董店,將花瓶細細的包裝好,邊裝邊嘟囔著:“唉,真真的上品丫,就是多了頸口那個破洞,便宜你了。”他搖頭嘆氣的將花瓶遞給我,可我在接過花瓶的剎那就開始後悔了,真正的古董會這麼便宜?況且就我那蝸居,擺個古董也不象樣丫,可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去花店買一束玫瑰,回家插上花瓶討好小雯吧。
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家裡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太冷清,太安靜,往常總是小雯開大了音響,整個可以震破耳膜的音量,廚房裡還夾雜著叮叮噹當鍋碗瓢盆進行曲,每每這時,我就頭疼得厲害,為這個世界沒有片刻的安寧而頭痛,可今天,實在是太異常了,有小雯的地方就不該這麼安靜。我打開衣櫃,裡面空盪蕩的只有我的幾件換洗衣物,小雯琳琅滿目的時裝憑空消失了,我懊惱的摔上櫃門,“砰”的一聲悶響在屋子上空迴旋著,我竟然一下子適應不了這種我期盼已久的安靜起來。
想起昨天的爭吵,小雯是那麼盼望我能給她一個形式,一個一生的承諾,可我害怕婚姻,我從心底裡害怕新婚那一天的到來,仿佛我知道在那一天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不幸似的,可具體會發生什麼樣的不幸我卻並不知道。小雯跟了我七年,從十八歲的青春少女成長為二十五歲的小女人,我知道她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也許我是該考慮給她一個名份了,女人大一歲對婚姻的渴望就加深一分,我邊吃著泡麵邊想著明天該去哪為小雯買一個鑽戒。
嘈雜的腳步聲,沸騰的人聲,中間夾雜著驚呼聲,惱怒的吼叫聲,整個世界在我的耳朵裡翻箱倒櫃的折騰著,我感覺到我在不停的奔跑......奔跑......,只有風刮在臉上的疼痛感清晰可辯。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願望,抓住前面那個紅色的影子,一定要抓住它,在我的手觸倒一樣東西的同時,我感覺到了刺骨的冰冷,有水在不斷的將我淹沒,除了冷,我一無知覺,只有身體還在不斷的下沉......下沉...... 我大叫一聲坐了起來,窗外有月亮的清輝灑了進來,滿天的繁星溫柔的眨著眼睛,在這樣的夏夜,我為什麼會這樣的寒冷?我關上冷氣機,拉開窗戶,暖暖的夏風吹過我的身體,讓我有一種重生的感覺,從噩夢中重生。
第二天,我接到小雯的電話,她要出差一個月,我的心情好了起來,原來她並不是要離開我,只是來不及向我告別,但是,我還是決定買好戒指等她回來,昨晚的噩夢讓我心有餘悸,我想我是離不開她了。
一連幾個夜晚,同樣的噩夢殘食著我的睡眠。而且,一次比一次感覺驚心,但我還是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跑?我想抓住的是什麼?落水後我的結局如何?這些我都不明白,只知道我是在一個大大的花園裡奔跑。又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用手在桌上摸索著煙,每天我都是這樣用煙來鎮定我脆弱的神經,然後坐等黎明的到來。我想今夜又該如此度過了。“哐啷”一聲脆響使我徹底清醒過來,我的手撞翻了新買的古董花瓶,花瓶摔成了一地碎片,我懊惱地一錘砸在桌子上,百年古物就這麼報廢了,我想起了胖老闆那惋惜的眼。
我翻下床,將碎片一個個撿到垃圾箱裡,抬起頭,卻看見客廳裡傳出微弱的光芒,難道我睡覺之前沒有關上電視機?走進客廳,我就看見電視機還在賣力地播放著港台連續劇,一個紅色的身影牢牢地釘在電視機前,我最近腦子雖然不太好使,可我知道那絕對不是小雯,小雯很新潮,清爽的短發挑染了幾縷黃色,而這個女孩卻是一頭黑髮瀑布一樣披散在肩頭。我大喝一聲:“你是誰?”女孩驚惶地回過頭來,一雙眸子漆黑如一汪深潭,潭底印著惱怒的我。她穿著紅色的斜襟短衫,紅色的繡花灑腿褲,親切得就象是走錯了家門的鄰家小妹。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相公,是你帶我回來的呀。”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句話語比我現在聽到的這一句更怪異了,我懷疑她是從精神病院偷逃出來的。
我坐上沙發,然後拍拍我的身邊,示意她坐下,我決定耐心的誘導她說出她的來歷,然後將她送到她該去的地方。她很高興也很順從的坐在我的旁邊,我問她來這裡之前住在什麼地方?她用手指指花瓶的碎片,我笑著揉了揉她絲緞一般的長髮:“小女孩可不能撒謊喲。”她看起來頂多十五六歲,這個年紀的小孩是最愛幻想的,那麼小的花瓶怎麼裝得下一個人呢?她頑皮的眨眨眼,將兩臂平舉,兩手在胸前圈成一個圓圈,這時候,一股詭異的光環繞著她的手飛快地轉動起來,光環的顏色變換莫定。慢慢的,女孩化為一股白煙,漸漸變淡變細,直至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見。我半晌才回過神來,下頜張得隱隱有些發酸,我今夜又繼續在沙發上做了一個夢嗎?而且還是一個美夢。
我站起來想關上電視機繼續去睡一覺,“別關。”紅衣女孩突兀的擋在我的面前,我“蹬,蹬,蹬”連退幾步,駭異的望著她說不出半句話來。她有些委屈的撅著嘴:“我學了好久的畫皮才恢復我生前的容貌,你怎麼還是如此害怕呢?”我的腦子裡斷斷續續的鑽進“畫皮”.“生前”幾個字眼,那麼,眼前嬌俏的人兒竟然是個鬼了?我還是萬分不情願相信眼前的事實。我定了定了神,要看她畫皮之前真實的鬼臉,她考慮了幾秒鐘,慢慢從臉上撥下一層薄薄的面皮,一張腫脹得幾近透明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死魚一般的眼睛突兀的瞪著,潰爛的嘴角掩不住一道道的血絲。我的媽呀,沒有人會生就這樣一副尊容,只有地獄裡偷逃出來的鬼才是如此模樣,我跌坐在沙發上,真不明白我衝撞了哪路煞星,惹來這般凶神惡煞。我憤憤的看著花瓶的碎片,想起古董店老闆急欲脫手的神態,原來我做了他的替死鬼,不然哪裡去買這麼便宜的古董?
她好象看透了我的心事,將手在臉上一抹,青春靚麗的神態又回到她的身上,可我心裡就象剛吃了幾十條咀蟲一般的噁心難受,沒有人在看過那樣一副潰爛的臉後還會相信眼前的人是麗質佳人。她盯著我,眼珠由墨黑變幻成一種幽幽的暗藍色,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我早已溺斃在她的怨毒中:“我本來也是一個美麗女子,是什麼使我變成這副惡魔的模樣?”她問我我問誰?我現在一心只想著怎麼去找古董店的胖老頭算帳。“你不用去找他,這個花瓶在一百年前本來就是你的,而他最終還是會落回你的手上,這是生死命定,循環往復的,與他人何尤?”聽了這話,我哈哈大笑,原來我的前世竟然真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可我的今生呢?為什麼這麼倒霉?在人群中掙扎求存,隨時可能被老闆炒魷魚,現在,還惹來這麼個醜陋凶惡的女鬼,唉,醜是夠醜了,凶惡不凶惡還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一不小心惹得她發起飈來,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期待著天亮,聽說鬼都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到了天明,我就可以好好想想怎麼對付她了。好容易到了天光亮透,我掙扎著走出家門,無論如何,班還是要去上的,否則,鬼沒趕走卻丟了前程那就得不償失了。奇怪的是,我做什麼事那鬼也並不攔我,她看起來也沒什麼惡意,但家裡藏著這麼個東西,我總是不放心的,在等電梯的空隙,我收腸刮肚的想著我僅有的看過的那幾個鬼片中最後鬼都是怎麼消失的?她會是鬼界什麼官的兒媳嗎?她會是受制與樹精的冤魂嗎?到哪裡才可以找得到鍾馗?在我苦思冥想的時候,電梯門在我眼前打開,我回過神來,正打算進去,從我身後衝過來一個小子,撞得我一個趔趄,而電梯門在他進去之後無聲的關上了。我懊喪的咒罵了一句:“趕著去撞車丫。”我等到另一個電梯下去,卻看見公寓門前的大道上圍了一群人,我瞟了一眼,看見人群中捂著腰“哎喲哎喲”呻吟著的人正是在電梯門口撞我的小子。天,我什麼時候有這樣的神通了?我捂住了嘴,心虛的看了看周圍的人,幸虧我當時說的不是趕著去投胎,那人也只是受了點輕傷而已,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擁有特異功能的人的悲哀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得意洋洋坐在汽車頂棚上的紅衣女鬼,原來是她在搗鬼。我氣呼呼的招她下來,她用了一種極其優美的姿勢飛落在我的身邊,期待的眼神熱烈的望著我,象在等著我的誇獎。我一手指著她的鼻子,大聲呼喝著:“你馬上給我消失。”她很委屈,眼神亮晶晶的:“你不是希望他撞車嗎?我是在幫你呀,不是每個人都希望夢想成真嗎?”我幾乎以為她的眼淚就要低落下來,可半天還只見她眼睛裡有亮亮的東西在滾動,始終不見落下來,我這才想起鬼是沒有淚水的,看,她畢竟不是我的同類,一個連眼淚都沒有的鬼,又如何能明白人的七情六慾?人可以在高興的時候大笑,可以在傷心的時候哭泣,也可以在失意的時候用惡毒的話語咒罵別人,可心裡卻並不一定希望這些話落定到對方頭上的。我說的這些,她能明白嗎?也許鬼的世界相對單純,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她不會明白人間還有介於愛恨之間無愛無恨,即愛且恨的情感。
我的大聲呵斥引來許多路人的側目,我可不希望別人以為我在欺負小女孩,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快速地向前走去,她則悠閒地飄在我的身邊,好奇地觀看著路旁的一切,我讓她好好走路,不要做出驚世駭俗之舉,她咯咯笑著說:“除了你,沒有人看得見我。”我不服氣:“為什麼?難道是我特別衰?我就不信這滿大街就沒有一個比我更衰的人。”她好笑地望著我:“不為什麼,就因為你是打破花瓶的人。”又是花瓶,一提起它我的頭就一個變成兩個大,我的一切災難都由它而起。
她一邊觀賞著街景,一邊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我不耐煩地應付著她,可轉念一想,鬼不是萬能的嗎?怎麼會沒有見過汽車?沒有看過電視?沒有見過氫氣球做成的大幅廣告標語?甚至沒有見過女人燙髮?我知道她可以看懂我的思想,所以我沒有向她提出我的疑問,其實我知道我不該對她表示出任何好奇,她只是誤入我生命的一個靈魂,等一切回歸正常軌道,她就會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堅信鬼不可能長期生活在人的世界裡,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
她嘆著氣說:“你怎麼想象得到呢?我在不見天光的花瓶幽閉了一百年。”我的確有些不明白,她怎麼會被花瓶幽閉起來的?她的目光有些零散,穿過我的身體好象在看另一個虛空的世界:“一百年前,我本是一個叫玲瓏的待嫁新娘,可就在新婚那天淹死在湖裡,女子如果身穿紅色的衣服死於非命,她就凝聚天地怨唳之氣,化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就這樣我成了一個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我機伶伶打了個寒戰,我隱隱覺得她口中這名叫玲瓏的女子一定與我有關,我的夢境漸漸清晰起來。“如果你想知道整個故事,我可以帶你進入你的夢境。”玲瓏又一次看透我的心事,這中誘惑是我無法抵擋的,我不得不向她低頭,由著她跟在我的身邊,我真的很想去看看我的夢中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本來打算去查查資料看怎麼將玲瓏遣送回陰間的,可現在我只盼望著黑夜快快到來,我要做一件聞所未聞的大事,自己進入自己的夢境。哈,說出去可真不會有人相信。黃昏的時候我就早早上了床,玲瓏也沒有來打擾我,我還真猜不出她會怎麼做?可偏偏越是想快點睡,越是睡不著。這時候,玲瓏在我耳邊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搖籃曲,輕柔的歌聲彌漫在屋子裡,讓我的心也跟著寧靜祥和起來,我睡著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玲瓏生前也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吧。
過了盞茶時分,我聽見玲瓏在叫我:“子言,子言。”我很奇怪,我不是叫方健嗎?可我怎麼就知道她是在叫我呢?我輕輕的坐起來,她拉住我的手,我象失去重量一樣隨著她飄了起來,和她一同浮在屋頂的上方。我看見方健還在床上呼呼大睡,飄在屋頂上空的我其實只是一個靈魂,也許是一個叫子言的靈魂吧。
玲瓏指著籠罩在方健頭上的一團青霧說:“這就是你的夢。”原來夢本身就是這樣模糊不清的,玲瓏放開我的手,奇怪的是她不拉我我也沒往下掉,她將兩臂平舉,兩手在胸前圈成一個圓圈,一道皈依的光環繞著她飛快地轉動起來,我明白這是她在做法了。漸漸地,光環越轉越快,越轉越大,將我們兩個籠罩在她變換莫定的色彩當中,忽然,光環“呼”地一下撞進了那團青霧中,我們都進入了方健的夢。
我努力睜大雙眼,可夢裡的能見度很低,我象是走進了一個終年沼氣彌漫的森林。我摸索著前進,慢慢的看見周圍有亭台,樓閣,果然是一座大花園。這時候我看見了玲瓏,滿身的鳳冠霞帔,她靜靜的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外,似是在偷聽什麼。她也有好奇的時候?她還需要躲在外面偷聽?我走過起在她的肩頭重重地拍了一下,可我發現她的身體好象是透明的,我的手穿過她的身體從她的肩頭直拍到腰際,可她卻渾然未覺。她的腮上掛滿淚珠,手上紐絞著一方紅巾,看樣子象是遮頭的喜帕。咦?她什麼時候會哭了?我正百思不解,玲瓏的聲音在我耳後傳來:“我們是在你的夢中,不要試圖去改變這裡發生的一切,否則我們誰也別想回去了。”我一轉頭,赫然又是一個玲瓏在我眼前,原來身著喜服的那個是玲瓏的前生。我更加如墜五里霧中,她的前生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中?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打趣她說:“原來你前世喜歡聽人壁角丫。”她泫然欲泣,我想她如果有眼淚的話,現在早已流成一條河了:“我寧願我從沒有聽過這些話。”我無話可說,這才想起去看看門裡的人到底在說些什麼。我穿墻而入,原來進入一個人的夢境可以這樣為所欲為。
堂上有一個一臉慈祥的婦人在默默飲泣著,看見她,我的心裡竟溫柔的牽動了一下。堂下站著一個滿面怒容的老者,手指顫抖的指著跪在面前的一對男女,氣憤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跪在地上的男子青儒白衫,凜然一股氣勢,不屈的望著老者:“父親,我的心裡只有蝶衣,您就成全我們吧。”看那男子的眉眼,赫然不就是我嗎?只是要去我現在還年輕一些,二十左右,書生模樣,弱質纖纖卻別有傲氣,這就是我的前世嗎?我見過玲瓏,那麼嬌俏,那麼美麗,那蝶衣呢?是什么女子可以讓他義無返顧,讓他在新婚之日冒如此大不韙去愛的?我看向他身邊的女子,素衣裹身低垂著頭,看不清相貌,只能見她嬌好的身姿瑟縮在威儀之下。
老者收回手背轉身,冷冷的丟下一句:“如果你一定要娶這個青樓女子為妻,你從此就不準叫方子言這個名字,也不準再踏進我們方家半步。你們走吧,只當我沒有生你這個不孝子。”青樓女子?蝶衣是青樓女子?難怪老爺子生這麼大氣,我不禁佩服起方子言了,沒想到我也曾經是個情聖。這時候門“哐啷”響了一下,接著傳來女子壓抑的哭聲和急速奔跑的腳步聲,有被撞倒的丫鬟驚呼著:“少奶奶!少奶奶!”跪在地上的方子言倏的站了起來,方老爺一疊連聲叫喚著:“快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出了墻壁,看見女鬼玲瓏怔怔的站在門外,我急急地推她:“你為什麼不拉住她?你難道不知道她會去跳湖的嗎?”她卻反手抓住我,冷冷的說:“我們只是看客,我們有什麼能力改變一百年前既定的事實?我無言,眼看著方子言從我身邊跑過,眼看著他在抓住玲瓏的瞬間,兩人一起沉入湖底。有一種積聚了百年的悲哀從我心底升起。我看著玲瓏漠然地平舉雙臂,圈起雙手,漠然的讓流動的光圈將我倆籠罩...... 我渾身一震,驚坐起來,我看見了我熟悉的一切,我和小雯共同的房間,寬大的席夢思床,麻紗的落地窗簾,還有冷氣機在絲絲的冒著冷氣。我不明白我是剛剛從我的夢境中出來,還是我只是做了一個比較清晰的夢而已?我到底是一百年前的方子言,還是一百年後的方健?我放聲大叫著:“玲瓏?玲瓏?”我好象明白了一切,卻又好象什麼都沒有明白,不管怎麼樣,我想了解真相,我再也顧不得不可對鬼產生好奇的告誡了。
玲瓏翩然飄至我的眼前,一樣的對襟衫,一樣的灑腿褲,好象我明明白白看見的那個鳳冠霞帔的她只是一個夢一樣,不錯,那的確是一場夢。如果夢境是真,她間接是我害死的,不過我也因此陪上了一條命。
我很想知道子言和玲瓏落水後怎樣了?玲瓏做了水鬼,那麼子言呢?被救起了嗎?還有蝶衣,在子言振振說出如許話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叫她如何去面對方家的一眾人等?她情何以堪?我發現我想知道蝶衣的下落的心情比想知道玲瓏的心情來得迫切許多,也許是玲瓏的結局就在我的眼前,而蝶衣還是未知的緣故吧。玲瓏靜靜地訴說著她生前的往事,仿佛只是在說著一個古老的傳說,也許是一百年的幽閉時光已磨去了她所有的喜怒哀樂吧。
蝶衣在回家的當晚就吊死在房梁上,而子言和蝶衣都可以順利的喝下孟婆湯,順利的走過奈何橋,從而順利的重投生門。只有玲瓏,一身喜裝的玲瓏,無法為鬼界所容,當然也無從回返人間,更不能位列仙班,她從此只能飄蕩於三界之外,游走於紅塵邊緣。而葬身的湖底就成了她唯一的棲身之所,從此,方家的花園裡就鬧起了水鬼,她把滿腹委屈,滿腔怒氣發泄到方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身上,散播瘟疫,製造死亡。方家老爺子萬般無奈之下,遣人遍訪名山大川,尋來得道高僧降伏水鬼,就這樣,玲瓏在花瓶中被鎮一百年。為了化解她的戾氣,大師每日都向她講解佛經。要她明白因果循環的道理,既有今日之果,必有往日之因,既種下今日之因,必得來日之果。當她知道方子言的來世必定會放自己的靈魂自由時,她就專心在瓶裡靜修等待著那天的到來,這一等就是百年,而她的暴戾鬼氣也慢慢消磨殆盡。我很奇怪,既是高僧,如何不能將她送入鬼界?對於這個問題,她總是微笑不答,只說高僧對此無能為力。我在心中暗下決心,就是遍訪佛門聖地,我也要想法子讓玲瓏重投輪迴,再不讓她飄蕩於紅塵。
我知道我的前世曾有負於她之後,也就再沒有強行趕她走了。她從不吃飯,自從離開花瓶之後只吃香火,而買香我還是供應得起的,她也不睡覺,不用我讓出床來自己去睡沙發。食宿既然都不成問題,她對於我來說就沒有什麼麻煩而言。她到是還給我做過一頓飯,可看起來滿滿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吃起來不是磕蹦了牙齒,就是滑膩膩的噁心得想吐,敢情這不是臭蟲就是石子變的。這以後,我再也不敢勞動她的大架了,寧肯餐餐吃泡麵。在吃泡麵的日子裡,我越來越深切的思念起小雯來,兩個人在一起也可以商量著如何將一個鬼送走。
玲瓏時不時總會冒出來一句:“你願意娶我為妻嗎?”我哈哈大笑,看來她的接受能力還蠻快的,這不都是從電視裡學來的嗎?如果多一些象她這樣的人,那個個電視台就都不用愁沒有收視率了。她可以一整天從早到晚做在電視機前眼睛都不眨一下,當然還免去上廁所,吃飯,睡覺等雜事,是典型的電視痴。我告訴她我的女朋友就快回來了,她一回來我們就結婚,我是不能娶你的。她不厭其煩的問,我就不厭其煩的答,每一次她的目光都閃閃爍爍,讓我看不清悲喜,我就寧願相信她只是一時好玩。其實,即使沒有小雯的存在,我又怎會娶一個鬼妻呢?生活和電視畢竟不同。
我從來沒有見過玲瓏狂躁的一面,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她就是我的一個寵物,一隻玩具娃娃,和小雯養的波斯貓沒什麼區別。可就在小雯回來的那一天,她終於暴露出了她鬼性的一面。本來我已經囑咐好了她要乖乖地叫小雯大嫂,我就把她當妹妹介紹給小雯,誰知道她見到小雯的霎那,頭上就開始絲絲向外冒著血氣,臉上也回覆了她的腫脹和慘白,死魚一樣的眼珠狠很地盯著小雯,小雯被眼前的一切嚇呆了,我死命抱住玲瓏,大叫著她的名字,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失控?
玲瓏從潰爛的嘴中近乎瘋狂的吐出三個字:“沈蝶衣。”我不知道是被眼前的玲瓏嚇住了,還是被命運的遊戲規則給嚇住了。小雯竟然就是蝶衣?那麼我的今生是為前世而活了?在輪迴中輾轉一周,原來也只是在原地打了個圈。那麼,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是早就在輪迴盤上寫好的了?我們營營役役辛苦經營的又是些什麼呢?只有上帝一個人躲在我們的背後偷笑。
玲瓏已經揮舞著長長的指甲向小雯撲了過去,小雯楞楞的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怪物不知道躲閃,即使她知道躲閃又如何?人怎麼鬥得過鬼呢?我不及細想,隨手在床腳摸到一樣硬物就向玲瓏的後腦勺砸了過去。無論如何,小雯是我兩世的愛人,我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傷害。硬物擊中了玲瓏,並深深插入了她的腦袋,黑色的膿液四散濺開,玲瓏的身體化為一道白光消失不見。一切歸於平靜,連剛剛明明濺到我身上的黑液都無影無蹤。這個家裡好象從來沒有住過一個鬼一樣。小雯似乎腦子裡沒有留下剛才發生的一切,興奮的向我講述著別後的思念,我卻仍然弄不清楚我所見過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叮”的一聲,有一片陶瓷的碎片掉落在地上,小雯撿起來細看,自語著:“這不是我們家的東西呀,怎麼憑空落了下來?”她抬頭看看毫無異樣的天花板,又推開窗戶看看外面澄藍的天空,依然沒有弄明白。我頹然跌坐在地上,那是沒有清掃乾淨的古董花瓶的碎片,遺忘在床腳,被我情急之下撿起來砸向了玲瓏的頭部,我並沒有想過要傷害她分毫,我只想讓她停止對小雯的傷害,我本來以為鬼是無可傷害的,哪裡知道我向她舉起的是致命的武器。我前世害她做不成人,今生害她做不了鬼,我對她欠下的債是幾生幾世都償還不了的。
我拿過陶瓷碎片,將它遠遠的仍出窗外,我不會將玲瓏害怕的東西留在我的身邊。小雯看見我的樣子,擔心的問我怎麼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象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需要做一些什麼事來證實我生存的意義。如果我前世打算帶著小雯遠走高飛的話,今生就讓我們去完成這個心願吧。我已經負了玲瓏,不可再負蝶衣。我誠懇的對小雯說:“嫁給我吧。”我希望能有一個女孩因了我的這句話而得到幸福。小雯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而我,分明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來自宇宙洪荒之外,漫不經心然而卻實實在在地飄進了我的耳膜。
說行動就行動,第二天我就和小雯坐上出租車直奔婚證所,我緊緊拉著小雯的手,怕這遲到了一世的因緣又會從掌中溜走,司機也感染了我們的幸福,一邊開著車,一邊打趣著小雯。突然,在拐彎處衝出來一輛載重卡車撞上了我們的出租車,出租車被卡車帶出了幾十米,然後向路旁翻滾下去。我們被翻滾得渾身要散了架,出租車好不容易被一塊大石擋住,卻來了個底朝天,小雯早已暈了過去,再看看司機,頭撞上了方向盤,碎骨都已露了出來,眼看是沒有救了。我勉強伸出手推了推車門,車門紋絲不動,再看看車外,油箱裡的油正在點點滴滴漫開來。我大叫著:“救命啊!救命啊!”可這截高速公路下面半個人影也沒有,而肇事卡車早逃遁無蹤。我的預感終於應驗了,我悔不該向小雯求婚,害她搭上一條性命。
這時候,一個透明的影子出現在車窗外,說她透明,一點也不為過,整個人就象是用虛線畫出來的一樣,穿透她的身體,我還能看見藍的天,黃的地,她就是玲瓏,而此時此地看見她,我的心中是百感交集。我的每一世的新婚之日都會成就三個鬼魂,而我的來生,不知道還能不能這麼幸運。玲瓏看起來極度的虛弱,搖搖晃晃的站都站不穩,可見那歲片的傷害對她有多重,我對她的負疚之情無以復加,可我不對她說“對不起”,我知道這三個字太輕,不足以承擔我對她的傷害,我只希望,她看見我和小雯的下場,心裡會舒服一點。
玲瓏又慢慢的將兩臂平舉,兩手在胸前圈成圓圈,她又在做法了,可這次再也沒有流動的光環出現在她的周圍了。她有些急切的甩甩手,重來一次,不行,再重來一次,還是不行。我不忍了,勸她不要再做,我說:“如果你是想救我們,那麼你不必這樣做,你大可以恨我,我再死一百次,也不能贖回你所失去的一切。”她坐下來,喘著氣,幽幽的說:“我早就不恨你了,大師見過你的前世的屍身後曾說過,你不知道在哪一世的時候被人下過咒,你在每一世的新婚之日,都會和新娘一起死於非命。我積聚著這最後一口真氣,就是要在今天救你,破掉你所受的詛咒。”我仰天長笑,我不明白這樣的時候我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天既生我,又何苦讓我生生世世受這等折磨?我倒寧願象玲瓏一樣超然於三界之外,做個無主孤魂,到也逍遙自在,然而,玲瓏又何曾逍遙過呢?天地萬物難道都逃不脫上天的操控嗎?
玲瓏的眼裡滴落下一粒水珠,水珠也是晶瑩透明的,那是一滴淚水,這時我知道,玲瓏雖然成不了人,但她已絕非昔日的鬼了,她已發生了質的變化,但變成了什麼我卻無從知曉。玲瓏站了起來,再一次平舉雙臂,將兩手在胸前圈成圓圈,她咬斷了舌頭,噴出一道透明的水液,水液流動起來,化成變換的光環,她將手臂伸向我和小雯,光環飛轉過來圈住了我們,漸漸越轉越快,越縮越緊,在光環消失的一瞬間,我和小雯已到了車外,“哄”的一聲,出租車在我們身後爆炸,翻起滾滾濃煙。而玲瓏在濃煙裡的虛線卻在急速的減退著,我大叫:“玲瓏。”她凄然的笑著:“你本來只需說一聲願娶我為妻,我就可以進入鬼界,得出生門,重回人間,哪裡知道你這樣吝嗇,我等了一百年,盼了一百年,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在最後一句話音落地的時候,所有的虛線已消退乾淨,我痴痴的坐在地上,望著這天地蒼穹,小雯醒來後,莫名其妙的望著這劫後的一切,而她看到的只是一片虛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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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