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群中接收到一道熾烈而熟悉的目光,恍然間,以為永烈還魂,重回到了我的身邊。急急轉身搜尋,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是啊,永烈死去已經整整兩個月了,他不可能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但是,那個陌生人竟真的有一雙與永烈極其相像的眼睛,更有一模一樣的眼神。熾灼的目光很輕易的便可以穿透我,直達我內心最深處。
這時,身後突然無聲無息伸過一雙臂來,輕輕一摟我的腰。我一跳,回頭看到一抹惡作劇的笑容。孔楠,他總是那麼不正經。
“嚇著了?”他在我耳邊吹著氣。
我推他:“別這樣,這是大街。”
“以前倪永烈不是常這樣?”
“不一樣,他是我的男朋友,而你,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也有可能會變成男朋友啊。”他說。
“孔楠!”我阻止他,“你覺得現在開這種玩笑合適嗎?”
他緩緩放開手,臉色也正經許多:“說真的,阿蓓,你是該出去走走,放鬆一下心情,不能老是沉緬於往昔的回憶中,死者已矣……”
“別說了!”我的眼淚已不可抑止地迸灑出來。不經意地,再次往人群裡搜尋,卻已不見了那一雙眼睛。
滾滾車流奪走了我的永烈,如今,這車流又隔斷了一雙與他極其相似的眼眸。
這一天,我接受了孔楠的邀請,去他鄉間的別墅渡假。我決定聽從他的勸告,從往昔的回憶中掙脫出來,回到現實;決定要抱著一種樂觀積極的態度,面對我的生活,面對我還擁有著的漫長的未來。
可是,我發現我無法擺脫永烈的影子,他無所不在。
啟程赴鄉間前,我去超市買一些日用品,付完帳出來推自行車的時候,看到玻璃墻上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躆然轉身,卻發現身後本是空無一人。
那個身影是我最熟悉的——永烈!他回來了,他一直一直在看著我!
永烈,你放心,縱然我決定讓自己清醒,可我依然絕對不會忘記你。
到家裡,發現孔楠已等候在門前。
“不是說下午走嗎?”我奇怪地問。
“我怕你會變卦,所以早一點來這裡守著,讓你不好意思說不去。”
二十八九歲的人了,還這麼孩子氣!我打開門請他進屋。
“是中飯時間了,你準備吃什麼?”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我想不到你會來,沒有買菜,不介意的話,一起吃方便麵?”我也老實地回答。
“好的好的,那麻煩你了。”他圓滑地把煮面的工作推給了我。
這樣的朋友……我苦笑著走進廚房。
每次開煤氣前我總是習慣先開窗通通風,永烈說過,過多地吸入油煙對肺不好。
廚房的窗正對著大馬路,我不經意地往下面一瞥,卻看到一個著一身墨綠色西裝的背影。
墨綠色的西裝永烈也有一套,那是在我們認識一周年紀念日的那天我給他買的。他本不喜歡這個顏色,還開玩笑說它比較適合孔楠那種玩世不恭型的男人。因為是我買的,他也就穿了。
我回過神來,跑到臥室中去翻箱倒櫃,卻怎麼也無法找到那套衣服,我又跑回窗口,也沒有辦法再找到那個背影。
孔楠愣愣地看著我跑東跑西,他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狂躁舉動嚇住了。
我當時的確像一個精神病的患者。
永烈,永烈,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地出現在我面前?是不是,你不願意我和孔楠一起走?
“我不想去了。”我對孔楠說。
“為什麼?”
“永烈……他不讓我去。”
他定定地望著我,然後伸出手掌來探我的前額:“你沒有發燒吧,沈蓓?”
“沒有,我真的看到永烈了,兩次。”
“他叫你不要去?”
“這倒……沒有,但是我想,他一而再地出現不會沒有原因。”
“不行了!”他突然大喝一聲。
我受驚地望定他。
“沈蓓,今天就是綁,我也一定得將你綁去散心。”他激昂地道,“看看你神神叨叨的樣子,你是想倪永烈想瘋了!阿蓓,”他抓住我的肩搖晃我,“你醒一醒,那是你的幻覺,倪永烈已經死了!他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出現了!”
“可是,我找不到那套衣服……”
“什麼衣服?管他什麼衣服!你的箱子櫃子這麼多,誰知道塞在了哪個角落裡。走走走!我們馬上走!”
這時,門鈴聲響起。
孔楠暫時冷靜下來,我恍恍惚惚地去開門。
就是這一雙眼睛!
我觸電般後退幾大步。幾天前,在大街上,我曾經看到過這樣一雙眼睛,與永烈極為相似的一雙眼睛!
若不是孔楠從後面及時地扶我一把,我想我一定會暈倒。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可是,他有一對我極為熟悉的眸子;而且,他居然穿著那套墨綠色的西裝。
他是誰?是誰?永烈,不要嚇我!不要捉弄我!
“你們好。”來訪者禮貌地開口。
我已沒有力氣去回答。孔楠立刻代我招呼:“你好,請問,你找誰?”
“我找沈蓓小姐。”
孔楠看了我一眼,我依然緊張得沒有辦法開口,於是他只好指著我道:“這位就是。”
“沈蓓!”來訪者親熱地喊,“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倪永信,倪永烈的堂弟!”
我突然想起,這個人我是見過的,三年前,他自深圳過來渡暑假,那時候,他還是個大學生,而我與永烈亦剛剛大學畢業。他叫倪永信,是永烈的堂弟。
怪不得,他會有一雙與永烈如此相像的眼睛。
我逐漸恢復正常,指著他問:“你怎麼來了?這套衣服……”
“哦,這套衣服本來是永烈的嘛。去年我曾出差來過一次,只坐了一小會,臨走時借了這套衣服,我很喜歡這個顏色……”
一切真相大白。我在超市門口看到的影子一定也是他,因為他的手中正拎著一隻那家超市的購物袋。
“這一次我來主要是看看你,沈蓓。永烈走了,你不要太傷心……”我掩面而泣。
永烈他終究是沒有回來過,死去的人是不會還魂的。永信的來訪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永烈已經永遠離我而去的事實。
我留永信在這裡住下。畢竟,永烈已去世了,永信在本市沒有親人,而我,好歹也“算是”他的堂嫂,這裡,曾是我與永烈合租的小巢。
我很後悔沒有與永烈正式結婚,今生,我再也沒有機會輓著他的手臂步入禮堂。
“看來今天我註定不能和你一起去鄉下。”我抱歉地對孔楠說。
“今晚我也要住在這裡。”孔楠卻冒出這樣一句。
永信向我射來探究的目光,他顯然已經在懷疑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尷尬又氣惱地瞪著孔楠:“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你們孤男寡女我有點不放心。”他竟口無遮攔地這樣說。
永信訕笑:“沈蓓,你這位朋友倒是蠻關心你的。”
“他這個人喜歡開玩笑,心倒是不壞的。”我只好替他打圓場,又添了一句,“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和你堂哥也十分要好。”
我不希望給永烈的堂弟留下一個守不住寂寞的壞印象。事實上,我的確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永烈的事。
“我不介意的。”永信道,“我只打擾你一晚,明天就回深圳去。”孔楠賴到晚飯後,還是被迫離開了。我不可能真的留他住,實在不成樣子。
“小心點,晚上睡覺記得鎖好房門。”他臨走時一再告誡。
我失笑:“拜託!他是永烈的堂弟,也等於是我弟弟。”
“說是這樣說,但你們畢竟不是很熟。”我不再理睬他,推他出去了事。
我給永信拿了一件永烈的睡衣,穿上正合適。我凝神望著他的背影,真像……
夢裡,我又見到永烈了。
他從黑暗中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的臉,他的手冰冷冰冷,而我的淚,也冰冷冰冷。我哭得透不過氣來,終於驚醒。
睜開眼睛,看到墻上映著一個清晰的影子——永烈?!
我轉過頭,站在我床邊的是永信。
正想舒一口氣,突然想起,我的房門是鎖上的——並不是聽從孔楠的告誡,而是我的習慣。
“你怎麼進來的?”我坐起身,問。
“我聽見你哭。”他沉聲道。
“我是問你怎麼進來的!”我提高嗓音掩飾我的心慌。
“想進來,就進來了。”
這算什麼回答?我抬頭望他的眼睛,他又在用一種熾灼的眼神看我,令我迷惑而惶恐。
“我沒事,你可以出去了。”
他不理會,反而坐下來,坐在我的床上、我的身畔。
“你做什麼?”我板起面孔,全神戒備。
他不言,只從黑暗中伸過一隻手,來撫我的臉。我驚懼地打開他的手:“別碰我!你走開!”他的手冰冷冰冷。
“別嚇我,永信,求求你!”我軟弱地哭出來。
“我不是永信,”他說,“我是永烈。”
一陣陰風吹過,我瑟瑟發抖。
月光下,他的臉泛著青光。
“別開玩笑,別嚇我……”我嘟囔著,一邊飛快地伸手按下日光燈的開關,室內大亮。
“不要!”永信用雙手緊捂住臉。
我驚惶地瞪著他,他保持這個姿勢有十分鐘。之後,他放下手,臉色正常,睡眼惺忪。
看到我,表情比我更驚訝。
“我怎麼會在這裡?”他問。
這不像是演戲!我怔了半晌。
“我怎麼在這裡?”他第二遍問。
“你……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用手敲了敲腦袋,“我有點頭痛……”
真的是永烈回來了?他藉著永信的身體還魂?我覺得毛骨悚然。很後悔趕走孔楠,這件事太玄,得有一個人和我一同面對。
我披衣起身:“我去打個電話!”
永信驟然出手,緊緊抓住我。
“你幹什麼?!”我駭然大叫。
“我不知道!”他也駭異地叫,“我突然控制不了我的手了!”
“永信,你放開我啊……”我用力地敲打他的手。
“真的不是我,不是我……”他混亂地叫著。
“你弄痛我了,我好痛啊,永烈!”
我終於叫出這個名字。
手突然一放,永信整個人往後一摔,重重摔倒在地。他伏在地上,一動不敢動,也不喊疼,只是惶然地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你……摔疼沒有?”
他仰起臉:“你剛才……叫我什麼?”
永烈!我叫他永烈。我知道,永烈真的就在他的身體裡面。
“永信,我想……”這話真的很難說出口,但一定得告訴他,“我想……你被你的堂哥附了身。”
“永烈?”他面如死灰,“真的是永烈?”我點點頭:“他或許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燈一關他就會出來了。”
“那……怎麼辦?”他嚇得六神無主。
我也六神無主,於是我說:“我把孔楠叫來,好嗎?多一個人,也可以多一點主意。”
“好的。”他說,“好的。”
我正要出去——“等一下!”他喊。
“怎麼了?”我戰戰兢兢地問,懷疑他的嘴巴又被控制了。
“不知這樣行不行得通——你讓他把要說的話說完,然後趕快離開我。”
“萬一他不肯怎麼辦?而且,我真的有點怕……”
“他是你的愛人啊,我想,他應該不會傷害你。而我,我是他的弟弟,他也應該不會忍心加害於我的。” 網際論壇centurys
是的,永烈是我的愛人,他一向心疼我,縱然變成了鬼,他也會體諒我的痛苦的。也許,他真的只是想跟我說幾句話。我不是一直想再見他一面嗎?怎麼他真的來到我的面前,我反而害怕了呢?
關上燈,我和永信一起,靜靜地等待永烈的到來。
我心裡數著:一、二、三、四……
兩雙緊張驚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互相對視著。
當我默數到五十的時候,我發現永信的眼神變了,變得深沉灼熱。
“永烈?”我試探地叫。
“小蓓。”他沉聲喊。
“真的是你嗎?永烈?”我又開始瑟瑟發抖。
“是的。我很想念你,小蓓。”他果然是我的永烈,宛若在生。
我顫抖地回應道:“我也想念你啊,永烈……”
“我實在……”他顯得十分激動,哽咽著說,“我實在不放心你,孤獨地在這塵世生活。”
永烈,愛我的、寵我的、卻不能夠再陪伴著我的永烈啊——我淚如雨下。
這一次,我沒有躲開他撫摸我臉龐的手,我握住它,緊緊緊緊地握住。我深望著他的眼眸,從那裡,我直望到面前這個軀殼的深處,那裡面,藏著我最最深愛的人的靈魂。
“我不會再離開你,小蓓,我們永遠在一起。”他迂緩而堅定地說。
他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他的手逐漸下移,移至我的頸項。
我高仰起頭,以為他會象從前一樣愛寵地親吻我。這是死別的吻啊,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一刻的心酸腸斷。
可是,他的頭並沒有俯下來,他的眼中閃動著奇異的興奮的光芒,而他的手開始用力。
我想叫喚,卻發不出聲音。我感覺到窒息的痛苦,也感應到了死神的召喚。我拼命地張大嘴巴,我不可思議地瞪視著他,同時,我也本能地掙扎。
“痛苦很快就會過去的,我的小蓓蓓,很快,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我實在不忍心留你一個人在這孤獨的塵世,也很害怕你終有一天會將我遺忘,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 網際論壇centurys
當我即將無法抓住我的意識的時候,來自我喉嚨上那致命的壓力突然一輕。
有人在大喝:“永烈,住手!永烈,不要!”
我喉頭火辣辣的,開始猛烈咳嗽。我看清了阻止他的人——是他自己?!
不不!我明白了,是永信,永信自己的一半意識從禁錮中逃了出來,他跟身體中的另一個靈魂作著激烈的搏鬥,我看到,他的左手正在跟他的右手狠狠搏鬥,並且,臉紅脖子粗地自言自語:“永烈,你不能這樣做!”
“你不要管我!我一定要帶我心愛的人一起走,我不能忍受她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我知道,孔楠一定會趁虛而入的。我絕對不能忍受她忘記我、背棄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所以,我要將她帶走!”
“你這樣做太自私了!你借用的是我的身體,你不能借用我的手來殺人!我會坐牢的!說不定還要抵命!你為什麼要害我?”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太愛太愛太愛沈蓓,太愛太愛太愛她!”
我震動地聽著,永烈,他陰魂不散,只是因為太愛太愛太愛我,我無法怪他,無法再怪他…… 網際論壇centurys
“傻瓜!你為什麼不開燈?快開燈!救我,也救你自己呀!”永信朝我喊。
“不要,小蓓!你只要忍住那一時的痛苦,就可以得到長久的快樂,那是一個美麗的世界,相信我,小蓓!我愛你!”這是永烈在說。
我不知道,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天哪!我該如何抉擇?
這時候,第一縷晨光自窗外射了進來——蒼天給了我答覆。
再見,永烈,再見,我的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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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