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有七個兄長一個妹妹,由於家境貧寒,倒沒有七狼八虎的威儀,一家子小小心心地做人。對於年邁的爸爸媽媽來說,兒子大一個娶一門媳婦,就要脫一層皮。偏又沒有女兒可嫁,只是有進無出,有增無減,一個兒子半間屋子,輪到清光可再沒個角落了。好在清光與最末的哥哥有五歲的差距,最末的哥哥迎娶後,清光倒沒有被以後的媳婦和瓦屋心急火燎地困擾著。他有兩個玩伴,一個是本村的銅塊,另一個是太子壁的木子。三人同年,閒時入山打伙,倒也快樂,逍遙自在。只是閒暇之餘,又同病相憐。
銅塊家有三兄三弟,也沒個姐妹,眼見著輪到他討老婆了,家裡已是一貧如洗;木子命不好,家裡多兄弟,所以打小就送到山上當了人家的養子,可等到他長到了十一歲,人家倒生了,這一生便起了勁,下豬崽一樣生了四個,於是人家在他十五歲那年便把他給送了回來。他一回來,爸爸媽媽嫌棄,兄弟更嫌,弄得在家裡兄不是兄,弟不是弟的。
他們在一起已有了三個年頭了,已是到了老大不小、成家的高齡人了,清光的妹子也等不得他,先嫁到了山下,想為他積一點家產娶親,但見沒了房子,誰嫁他呢?到了這副田地,三個玩伴只有走入贅這一條路了。在山裡,入贅是件丟臉的事,可他們還得丟。銅塊入贅木子那太子壁村,那一家有七仙女,六個大的都嫁人了,留個小的照顧爸媽,讓銅塊入了贅。木子沒那麼走運,他嫁到了大山腰的鴨婆坑,是一個拉扯著三個女兒的寡婦,大木子七歲。
清光那嫁到山腳下的妹子有個姑姑,姑姑嫁到了更遠的村子,她在村子裡有個相好的,這相好剛好有個小妹,清光便入贅給她了。到了這時,三夥伴一個比一個離得遠,分離了,難得相聚相見。
在清光入贅的第三年,他回了一趟山,相逢了兩個夥伴,喝了酒,都恨恨地說,下輩子來過,做過人,等要死了,三個一塊死,同去投胎。清光在家住到了第二天,老媽便央求著他離去,到了第三天,老爸也憋不住了,直說了,你回去了,這兒不是你的家了。清光流著淚哽著喉嚨說,我死了後你們把我埋回來吧。老爸說,你回去吧,沒你地方了。清光大哭起來,我要死了,不能回來,魂魄也會回來的。清光哭著走了。
過了兩年,清光的妹子在一天晚飯過後發現清光站在家門口,妹子半冷半熱地讓他進了門,簡簡單單備了些酒菜,陪他喝,半中,開口了,八哥你就別回山上去了,沒住處,哥嫂又嫌,爸媽也不高興,你在我這兒住幾天,解解心,轉回去,算回了山了。清光說,難得妹子為哥著想,好吧,清光把淚滴在了酒裡,你為我打上一壺酒,我這就回去。妹子心一酸,說,八哥啊,妹子曉得你心裡苦,沒法子,將就一生吧,來生會過好的,你不急,明兒個清早回去,妹子為你打一壺老酒。
吃罷飯,清光不洗面不洗腳安寢,妹子為他備好了一壺老酒,收拾好了,也不理氣得半死的老公,睡了。
半夜,清光聽見妹子妹夫吵鬧,後來就打了,也沒去管,自睡自的,在妹子妹夫停歇不久倒是醒了,想想無滋無味,提上妹子備好的酒,沒走大門,從柴房裡出來,一縱身,竄上了高坎,上了道。由於再十天就是大年,天色又好,有月,清光便披星戴月上了山道。走了四五里,清光喝了幾口老酒,覺得好喝,竟喝開了,漸漸頭重腳輕起來,忽記起過去下上挑糧食誤了路藏身的山洞,清光便深一腳淺一腳進去了。
清光不曉得自己已睡過了夜又睡過了日,出了山洞重新上路又是冷月生輝。他走了一段發現前面隱約有人,近了一見,我的天,是銅塊。你怎麼在在這裡的?清光問。忘了?銅塊說,我就嫁在這半山腰裡。那你怎麼會呆在這裡?清光又問。我曉得你會打這裡經過的,特來一會。銅塊說。你真神了,清光說,到你家去吧,我們哥倆喝幾碗。我搬家了,搬半年了,家小,待不得客,只得送你一程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上竄出兩條狼來,狼眼發綠,怕人。銅塊說,你退後,我來吧,我送你,就是曉得有狼,驚散你魂魄,我來對付它們,你見機跑吧,不用管我,它們傷不了我,安心跑吧。銅塊從身後拿出一個大豬蹄,引誘著狼上山,把路讓了出來。清光不敢耽擱,沒命跑了。一跑便是五六里,實在累了,扶一個石頭坐下,搬著自己的頭喘粗氣。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我的,媽,又是狼,不是兩條,是四條。它們正在移動步子靠近。就在這時,從清光身後的高坎上跳下一物,沒聲響,卻耀眼強光,在強光中,狼慘叫著竄下了山溝去了。
清光,你不用怕,我是木子,特地守在這裡救你的。是你,木子?真是你,守在這裡?我差點被狼分屍了。不好意思,木子說,我打了個盹,好在你心眼實,唬不散你的魂魄,要不,銅塊會恨死我的。
銅塊?我剛才還同他走了一段呢,你又是怎曉得我會到這兒來的?
沒啥,木子說,走吧,凡事都有緣,緣分來了,總有心通的。
兩個一路走一路說,說的盡是過去,讓人傷心。
木子望著天,見東邊有了魚肚色,便說,天要亮了,趕不及路,先到我家去坐坐吧。
你家不是在太子壁麼?清光問。
搬了,前幾天搬的,小了點,但我一個人住著。
怎麼?嫂子沒一起搬來麼?
我們分開了,不得不分開,這就是緣,緣盡了,就分開了,就象當初我們哥三個,緣盡了,就各奔東西了。
兩人進了山徑,走了很久,到了一個山包的背陰處,清光見到了幾座小房子,木子引他進了一座,就掩門閉戶喝酒吃肉,喝好了吃好了便睡。
清光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被木子推醒起來了。木子說,走吧,你回村去,我送你到村頭。
清光出得門來,見天漆黑,說,怎麼又夜了?
夜了,木子說,村裡正在吃夜飯,你去吧。
那你呢?清光問。
我只能送你到這兒,進不得村,忘了?我入贅他鄉了,進村人家會笑話的。
讓人笑話去,清光說,我不也要進去的。
你不同,嫁了老遠,想家的你總想回來不是?所以你父母兄弟見丟了他們的臉,嫌棄不是?你尚且如此,我就嫁在太子壁,低頭不見抬頭見,兩村人笑話,哪吃罪得起?
清光走了幾步,轉過頭問,我們啥時候在聚一聚?
怕是沒緣了,快去吧,你的時候也不多了。木子說完,紐了頭,先飄飄然走了。
清光進了村,站到家門口,一大家子正圍桌的圍桌,坐凳的坐凳,蹲地的蹲地,吃飯了。見清光回來,一家子頓時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老母開口了,怎麼又回來了?唉,自己拿碗吃飯吧。清光坐上了桌,心裡彆扭著,倒是兩個侄子念著他曾經的好處,笑著問他怎麼回來的。清光也笑著,端碗同兩個七八歲的侄子窩到了門口,邊吃飯邊談開了。
清光說到妹子,一大家子大的都沒理會。說到銅塊,砰然倒了幾個,清光看了看,沒去理。說道木子,其餘的大人全倒地了,清光還是沒理,笑笑的,放下碗,沒去扶那些死一般的人,到柴棚裡睡去了。
一家子大的醒轉神來,坐到一起,抖成一團,那些個媳婦,先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床,自己重新回來,清光的爸開口了,嚇!老小子睜眼說瞎話唬我們呢,他到哪兒去碰銅塊木子,銅塊已死半年了,墳頭的草都長起來了,木子在地裡也過了頭七,自己兔崽子準是想把我們都嚇死,好回來住屋子,沒心沒肝的東西,趕他走,不能讓他呆著,要是他真碰上了這兩個短命鬼,把晦氣帶到家裡來,那還了得,短命鬼真會替他把我們一個個捏死,讓他們這幾個老相好住屋子。
既有家長的話,哪有不樂從的,一家子齊刷刷點火提燈,涌進了柴棚子,但誰都難以開口。老母擠了過來,瞅瞅清光,心有些軟,但還是說了,八子,你走吧,你碰上鬼了,銅塊木子都死了,快走,留不得你,好歹你也是從這家出去的,積點德,莫牽連一家子。
死了,清光說,死了好,自自在在的,我也要死的,死了做個野鬼,爸,你還記得兩年前我想的麼?我死了,屍不能回來,魂魄也要回來的,如今回來了,也算了了心願,我這就走,臨走了,你們行行好,念著我也是這家的,替我包一袋家裡的灰,一路上撒著回去,到時候魂魄也曉得找著標記回來。
老母真裝了一袋子灰給清光,清光用剪刀在袋底戳了個小洞,將袋子背上肩,出了門,家裡人望著,覺得清光身行有點飄。清光上了村頭,佇立良久,重開了腳。家人見他沒了蹤影,都長長舒了口氣。
一夜無話,第二天如常,到了傍晚,山腳下的女兒回來了,一進門就哭,哭著對老母說,八哥死了。
死了,老爸問,怎死的?
我姑姑說是淹死的。
他都回家來過了,老母驚奇著,幾時死的?
死幾天了。
不可能。睜眼說瞎話呢。老爸說。他昨夜裡還在家吃飯呢。
啥?他沒打我家那兒回家?清光的妹子突然倒地了。
一忙亂起來,又是請郎中,又是熬薑湯,折騰到後半夜,妹子終於醒轉了,開口就是我八哥好命苦啊,她哭了一陣,又說,誰想到他那樣想家呢,死了,魂魄還到我家那兒上了山,回家來。
第二天,大哥二哥同妹子下了山,到了第四天,進了清光的家門,清光已在地裡躺了八天了。轉回的路上,兄妹三個稱奇不已,還是大哥老道,說,八弟真是念家的,趁魂魄還沒出竅,硬是上山留了條回家的路,怪不得他離家的那會子身子有點飄,細算算正是魂魄快出竅的頭七日子呢,所以魂魄漸漸沒了濕濁氣,便輕了。
三個心裡雖可憐著清光,但怕他依路回家害人,所以一路上尋,灰果然在妹子家的高坎上見了,於是三個吹的吹,掃的掃,卻是灰入石板,去不得。妹子忙從家裡挑出了一擔尿,幾滴下去,再一掃,灰便了無痕了。兩兄弟一個挑,一個滴,妹子掃,尋著灰路前走,到了埋銅塊的山腳下,他們就碰上了從家裡一直掃過來的老三老四和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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