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夜 更

老張加入失業大軍已半年多，雖然應徵過很多份工作，仍然未獲聘用。後來聽一些舊同事說很多公司及新建大廈都急聘管理員，所以他透過政府安排的再培訓計劃，參加了大廈管理員基礎課程，完成後沒多久，便有一間位於郊區的醫院聘請他做夜班管理員，他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工作機會，不論怎樣辛苦，也會盡力去做。

        晚上九時，老張穿上一早熨好的管理員制服，戴上黑色的帽子，剛好把稀疏而灰白的頭髮遮掩起來，人也顯得精神奕奕。這是他久休後第一晚上班，心情既緊張又興奮。

        到了十時，老張準時到醫院管理處當值。醫院的訪客陸續離開，大樓各處通道及升降機都擠滿了人。與老張一起當值的小陳在這裡工作將近四年，一見到老張，便自我介紹說：「我是你的拍檔──陳向東，同事都喜歡叫我『小陳』。」

        老張說：「啊，小陳，你好！我叫老張，我第一天上班，請多多指教！」

        小陳拿著一部對講機，交給老張，說：「有什麼不明白的話，儘管對我說吧。這對講機是你的，如果我們其中一個去巡更時，發現有什麼事，就用這個通知對方。每隔一小時，我們會輪流巡更一次……」

        老張一面聽他說，一面觀察周圍環境。管理處地方不大，牆上有十多個閉路電視，監視醫院內各處的情況，每隔十秒，熒幕的畫面便會跳動一下，顯示第二個地方的現場實況。

        小陳講了差不多三十分鐘，大致上已交待了有關工作後，便叮囑老張：「這份工作看似輕鬆，但有事發生時，便要隨機應變，記得兩年前有一個病人獨自困在升降機內，幸好我馬上通知工程人員，最後都救了他出來。」

        老張點頭說：「我明白了。那我現在做什麼呢？」

        小陳走到電腦前面，向老張說：「我先教你操作這些熒幕按鈕及儀器。」

        過了一小時，老張已初步了解自己的日常工作程序，把剛來時的緊張情緒也忘掉。由於他聚精會神望著那些閉路電視，眼睛開始感到疲倦，一連打了數個呵欠，他雖然背著小陳坐，仍然被小陳發現。

        小陳轉個頭來，跟老張說：「當夜更並不容易，尤其是你第一晚上工，會很難適應的，我以前都是這樣。反正到了巡更時間，你先出去走走，順便看看周圍環境吧。」

        老張感激地說：「謝謝你！那我先去巡樓了。」隨即拿著對講機及木棍出去。

        這時醫院一樓大堂很冷清，登記處有一名男護士在當更，老張跟他說：「我是新來的管理員，叫老張。今晚就只有你一人？」

        男護士只顧著整理檯上的文件，連望也沒有望老張一眼。

        老張一心想認識多些人，怎料這人根本不想理睬自己，他感到不是味兒，唯有往別處去。走廊上只有三數名護士及醫生在巡房，老張想跟他們打招呼，又怕自己職位低，畢竟失業了這麼久，難免有自卑感，於是，只低著頭在他們身邊經過。

        醫院大樓高七層，老張先乘升降機往頂樓，然後逐層巡視，除了手術室門外有家屬在等候，其他通道都沒有人，他用對講機告訴小陳一切如常。直至回到一樓大堂，那男護士仍低頭工作，老張繞過登記處，返回自己當值的地方。

        老張見管理處沒有人，於是，便繼續望著十多個電視熒幕，這時幾乎每處都沒有人，他開始鬆弛下來，看一看電視上的時間，剛好是十二時正，也是小休的時間，他倒了一杯熱咖啡，提一提神。

        忽然間，老張從第四部電視熒幕看到地庫走廊上，有一部輪椅停在升降機前，一名穿著藍布衫褲的男病人倒臥在升降機中，他的頭和雙手露出門外，面形瘦削，面色蒼白，好像已不醒人事了，而這時升降機門正要關上，左右門慢慢向著那病人的身體夾下去……

        若在平日面對這種情境，老張一定會很慌張，但今天他有責任在身，不能袖手旁觀，於是馬上在控制板上找停止的按鈕，幸好小陳之前已教過他，很快便找到並按停，那「暫停燈」亮了，他再看那部電視，發覺已跳到另一個畫面，他不知道那病人可否脫險，所以即刻跑到地庫去。

        管理處旁邊便是走火通道，老張沿著樓梯往下跑去，直到地庫的走廊，他看到升降機門半敞開，地上並沒有病人，亦沒有輪椅在走廊上。他焦急地走到升降機門前，發現內裡竟然什麼也沒有，他覺得很奇怪，心想：「難道那病人自己爬起身，然後回到病房去？但怎能這麼快速？何況，這裡除了此暫停了的升降機外，就只有這樓梯……」

        突然間，升降機有開動聲，機門再次關上，把老張嚇了一跳。小陳一面跑過來，一面氣喘喘地說：「老張，你為什麼按停了升降機？手術室的病人正要推到三樓去。」

        老張就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小陳，小陳不信鬼神，對老張說：「你在騙我嗎？我做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甚至聽說這種事……怕你真是太睏，眼花看錯了！」

        老張知道自己怎樣說也沒用，只有忍氣吞聲，讓小陳繼續說下去：「幸好我發覺得早，馬上開動這架升降機，否則連我也遭殃！算了，算了，不要再有下次，免得害苦我……」

        老張本想救人一命，現在反而遭責備，覺得自己很無辜，他心知無法解釋所見的一切，別人只會說他疑神疑鬼，想不到第一晚工作就遇上這種怪事，真是自嘆倒楣。

        翌日晚上，老張準時回到醫院，見到小陳站在登記處跟人聊天，老張正想跟他打招呼時，他卻走到升降機前，冷冷地說：「我去巡更，你留在管理處吧。」

        老張見小陳的態度這麼差，只有點頭說：「嗯，我知道了。」然後獨自返回管理處。

        管理處的門沒有關上，十多部閉路電視如常開著，每個畫面都有人出出入入，好不熱鬧，老張心想：「幸好只有影像，如果可以聽到聲音的話，一定吵到不得了。」這時，突然聽到抽屜有聲響傳出，他想難道今晚又有什麼怪事？他戰戰兢兢地打開抽屜，原來是自己的對講機，可能之前進來時忘記取出來。

        小陳在另一邊緊張地問：「老張，老張，發生什麼事？」

        老張不好意思說：「對不起！我忘了拿對講機出來。」

        小陳語帶不快：「我還以為你那裡有事發生！你真是……我現正巡視三樓，很快便回來。」

        自從昨晚發生那件事後，老張一直心神不定，但又害怕失去這份工作，他唯有集中精神，不再想其他事情。

        老張從貯物櫃裡取出木棍，當他伸手進櫃內時，赫然發現有許多錄影帶在裡頭，盒面標明：「任何人士未得本公司批准，不得觀看錄影帶內容。」他看到每盒均有記載錄影的日期，在好奇心驅使下，他取出昨天下午那一盒帶，心想：「我只要翻查到昨晚在地庫拍攝的景象，就可以向小陳證明我所見的確是事實。」

        正當老張想關上貯物櫃時，門外有腳步聲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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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拿著兩罐汽水進來，甫一坐下，便問老張：「這裡沒事吧？」

　　老張為了掩飾自己緊張的情緒，只背著小陳說：「沒事。」

　　小陳拍一拍老張肩膀，遞上汽水，說：「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太太常常跟我吵架，所以說話時語氣有點過火，希望你不會怪我吧！來，喝點汽水，我們做對好拍檔！」

　　老張見小陳那麼有誠意，便接過汽水，一連喝了幾口，說：「啊，多謝！這汽水很清涼！……其實都是自己做錯吧，請你也不要怪我！」接著，兩人輕鬆地談天說地。

　　晚上十一時，又是巡更的時間，這次輪到老張負責，正如昨晚一樣，他乘升降機往頂樓去，然後走遍每層通道，除遇上兩名護士外，其他走廊都沒有人。當他再回到一樓時，才醒覺原來昨晚未有巡視過地庫，只是為那件怪事而到過一次吧了。

　　他沿著樓梯往下走，直至見到「地庫」的牌子從天花板懸掛下來，這裡的走廊很短，跟其他樓層截然不同，同時，全層只有一間房，他行近門口，發現門上並沒有名牌，從木門上的玻璃向內望，只見另一密封鐵門，他想推門進去，探個究竟，不過，木門卻上了鎖。他想這裡可能是醫院的貯物室或清潔房，故不常打開，既然已關上，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可以進入，他覺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跟著，他看見牆上的電眼裝置，他不自覺地站在鏡頭下面，重組昨晚所見的景象，然後慢慢向前行，一直到升降機前，這時，剛巧有升降機到達……

　　在管理處那邊，小陳從電視熒幕看見老張，即刻透過對講機跟老張說：「老張，救命呀！快回來吧！我就快忍不住了。」

　　老張緊張地問：「喔，有什麼事？」

　　焦急的小陳不想再跟老張解釋，只說：「哎呀，不要說了，十萬火急呀！」

　　老張一面沿樓梯跑，一面說：「我馬上回來！」

　　小陳見老張返回管理處，即刻一手按著肚子說：「你回來便好，那汽水害得我很辛苦，你先留守這裡，我得去上廁……」接著，他如箭般衝出，瞬息在走廊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候，老張想起要做一件事，馬上取出昨天下午的錄影帶翻看，由於已自動回帶，所以他須要將錄影帶快速向前轉，直至看到時間是「12:00:00」，他按下「畫面播放」，發現熒幕上只有雪花，什麼也沒有，他再取出錄影帶來看，原來已轉到帶尾，所以沒有影像，他把這盒帶放回櫃內，然後小心往門外看，確定走廊沒有人後，再拿出今天上午的錄影帶，他相信他所見的奇怪畫面應該在這盒帶裡。

　　開始播放時又是一陣雪花，之後出現一樓大堂的情況，那男護士仍然在登記處低頭工作，他看見畫面顯示的時間是「12:00:11」，即是說，從之前的錄影帶「12:00:00」到現在的「12:00:11」，當中有十秒時間並沒有記錄過，也剛好是他遇上怪事的時間。

　　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很複雜，究竟是什麼回事？我已活了五十年了，有什麼事沒見過！為什麼偏要遇上這種怪事呢？他正想得入神之際，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吹口哨，他想把錄影帶放回原處，但聲音很接近，他逼住把帶放進抽屜裡。

　　小陳打開門時，正看到老張推回抽屜，問道：「哈，老張，收藏了什麼東西，是不是能吃的？」

　　老張情急起來，撒謊說：「不，我見到有蟑螂走過抽屜旁邊，想拍死牠，剛巧你就回來，看呀，已把牠嚇走了。」他心情定下來，馬上轉向小陳說：「咦，你現在沒事嗎？」

　　小陳輕鬆地說：「那罐汽水厲害極了！真是一瀉千里！幸好我百毒不侵，否則便真要住進這間醫院啊，到時，我怕連日班都要在這兒當值了，哈哈……」他看一看錶，續說：「嘩，這麼快便到十二時，你繼續找你的蟑螂，我得去巡更了。」他繼續吹口哨，闊步走向醫院大堂。

　　老張馬上鬆了一口氣，立即把那盒錄影帶放回貯物櫃裡。當他再坐下來時，猛然發現地庫走廊上，再有一部輪椅停在升降機前，一名穿著藍布褲的病人倒臥在升降機中，他的右腳露出門外，這時升降機門正要關上……

　　老張不知道應否按停這架升降機，但又怕這敞真是意外，他猶豫了一會，決定寧願捱罵也要按下……弊了，沒有反應，他連續按了幾下，那「暫停燈」仍沒有亮著，再看那電視畫面時，已跳到另一個地方。他非常著急，馬上跑了出去……

　　同時間，小陳匆匆折返管理處，自言自語道：「哈，我竟然忘記帶對講機去巡更，萬一給老張知道，定會取笑我的，應怎麼說好呢？」他見管理處的門半掩，推開門進去，即說：「呀，老張，我回來看……看你找到蟑螂……」他發覺老張竟然不在，心感奇怪：「咦……老張去了那裡？」他下意識望向面前的電視熒幕，驚覺地庫那兒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形……

　　這時老張已趕到地庫走廊，經過之前曾上鎖的房時，發覺現在房門打開了，但時間緊迫，他沒有去巡查，只顧加快腳步往前走。在走廊盡頭處，他赫然發現一部沒人坐的輪椅停在升降機前，椅背靠在牆壁，跟剛才在閉路電視所見的畫面一模一樣，但那伸出升降機外的腳卻不見了，他戰戰兢兢地走到升降機前，發現機門沒有關上，再探頭內望，裡頭竟無一人，只見黑不見底的升降機槽底……

　　小陳在閉路電視看見老張像找尋什麼似的，馬上按對講機說：「老張，老張，你在做什麼？快答我……」

　　老張沒有帶他的對講機，當然不知道小陳正在呼叫他，所以，仍然在探視升降機內的情況，突然間，小陳從電視熒幕目睹那部輪椅竟衝向老張背後……

　　站在升降機前的老張猛不防有物件從後撞向他，他一時站不穩，大喊了一聲，迅即向前俯衝下去，跌入黑暗的升降機槽底，頭部撞到一些金屬硬物，頓時血流披面，他忍痛按著傷口，正想爬起身時，那剛停在升降機門前的輪椅竟然掉落，他來不及反應，輪椅已壓在他的大腿上，令他痛不欲生。此刻機槽陷入恐怖的沉寂中，他發覺自己動彈不得，竭力高聲呼救，接著，他聽到有生以來最驚懼的聲響，心砰砰劇跳。一股不尋常的氣流由遠而近，他整個人幾乎僵硬了。在漆黑而冰冷的機槽內，一架重重的升降機正從天而降，轟隆轟隆……

　　在管理處的小陳給嚇呆了，只站在電視熒幕前動也不動。這時畫面上正有一架升降機到達地庫，機門緩緩打開，一部輪椅從升降機內走出來，慢慢駛向那沒有上鎖的房間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