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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鬼

naoki232 發表於: 2015-4-30 10:32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史秋盤著腿坐在電腦旋轉座椅上,歪斜著身子,楞楞地盯著眼前明亮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他眼中的血絲比三個小時前又增加了許多。

他的身子僵硬難受,十指忽握忽張,偶而敲打幾下鍵盤,都是同一個字——「鬼」。

窗外漆黑沈靜,偶有野貓眨閃著青森眼睛在兩樓間伸突出來的屋簷上奔跑追逐。史秋輕咳一聲,朝窗外看了兩眼。

自他偶而深夜開窗透氣,和幾雙青亮亮的貓眼對視過之後,「貓」這個題材,他已經寫三次了——他是個小說家,更正確來說,是個專寫靈異、恐怖、怪奇類別的小說家。

他緊緊握拳,又鬆開,連連按著消除鍵,將文字檔案末端十幾個「鬼」字刪去,他的故事仍然停留在開頭數百字,但他無法接續著寫下去,只能在一串句子之後,不停打著「鬼」字。

史秋用力拍了拍臉,張開嘴巴想要吼叫,想要罵些什麼,但此時是深夜,他沒有大聲罵出。

他寫不出後續,他想不出要讓故事之中的主角,在一間老屋之外,打開陳舊房門時看見什麼。

「呿!我怎麼會想出這種老套題材?」史秋悶吭嚷嚷著,他抓抓頭,忽而站起,忽而坐下,突然覺得自己對剛進行的故事題材感到十分厭煩,儘管這是他用即時通訊軟體,和編輯小孟討論了整整一天才敲定的題材,此刻他卻完完全全地失去了興趣。

電腦叮咚一聲,即時通訊軟體那端傳來了小孟的問候:「史大作家,夜半三點,發展如何?李大為推開了門,然後呢?他見到什麼?」

「他什麼都沒見到,什麼發展都沒有。或許他會見到一個快要抓狂的小說家,揮動榔頭把電腦砸了,那個小說家就是我……」史秋這樣回答,他甚至對即時通訊軟體的交談速度感到極端的不耐,隨即便撥了電話給小孟。

「老套!我只能這樣講,推開了門,能見到什麼?一隻青臉獠牙的厲鬼?當然不!主角必然惴惴不安地進入那鬼屋,或許還會碰到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兩人度過既提心吊膽又曖昧的一個晚上,或數個晚上,最後或者逃出,或者逃脫不出。但他們還能有什麼遭遇?燈光忽閃忽滅?廁所的水龍頭沒水,拍兩下突然迸出血水?從鏡子當中見到鬼影飄過?夜半有個女鬼掛在天花板上,一雙腿蕩呀盪地……你說,這還不老套嗎?」史秋一鼓作氣地講了好幾部恐怖電影的慣用橋段 。

小孟打了個哈欠,說:「厲鬼的主意不錯,最好是個女鬼,你不妨寫成『頭低低的,長髮垂下遮住臉,但些微露出眼睛』……眼睛是重點!」

「屁!」史秋焦躁地抓著頭髮說:「電影『七夜怪談』之後,全世界的女鬼都長這副德行,全都一個媽生的!我今天租了七部恐怖片回家,一口氣看完,我……」

「其實也不是,上吊死的不就這德行……」小孟打斷了史秋將要爆出口的髒話,搶過話頭說:「我上線找你,是突然和一個老同學聊上,他親戚名下有間一百坪的別墅,空了六年,你有沒有興趣看看?」

「小孟,你消遣我?一百坪別墅?我一頭撞死重新諨L一次或許買得起!」史秋大吼。

「不是要你買,是要你去看。我跟你說,那房子聽說曾經鬧過鬼。閣下禮拜一一定要交稿,不然要開天窗了!今天禮拜五,不……凌晨三點算禮拜六了,你快上床睡覺,明天老地方見,我帶你去那房子,我跟那老同學說好了,讓你在那裡過兩夜,讓你親身體驗在鬼屋裡寫稿的滋味,說不定靈感源源不絕,禮拜一我去接你,你回家補眠,我帶著稿子回公司排版,皆大歡喜!」

「鬧鬼又如何?我根本不怕鬼。不過似乎也沒別的辦法了……」史秋啞然三秒,覺得這主意雖然荒誕,但卻十分難得,自己靈感全無,上鬼屋瞧瞧,總比坐在桌前發楞要好,他關閉電腦,閉目冥想,明天自己在那間屋子之中,會有什麼樣的遭遇。

他點點頭,他得帶個數位相機去,如果能拍個什麼靈異照片什麼的,不但可以設計成新書封面,也能夠作為將來寫作時的靈感來源。



第二天,史秋照著昨夜和小孟的約定,來到了他倆時常相聚討論故事的咖啡廳中,兩人各自點一了份簡餐,邊吃邊談論著今天的行程。

小孟自提包中取出了一串念珠、一只護身符交給史秋。

「給我這個幹嘛?你知道我向來不怕鬼的。」史秋這麼說,他確實一點也不怕鬼,在他國小的時候,就專門講鬼故事嚇同學,他曾經害得一個同班同學,在放學降旗時尿濕了一褲子,原因是他和那個同學講了一個關於國小廁所之中發生的鬼故事,那同學便因此憋了一整天的尿,在放學時再也忍不住了。

小孟將那兩件東西塞入史秋手中,嘴裡還嚼著食物,含糊不清地說:「你以為昨天我跟你吹牛?那地方真的有問題,這兩個法寶是我去廟裡幫你求的,嘿嘿,我先跟你說,今天晚上你得自己保重,我的任務是送你進屋,帶你看看,然後離開,週一來取稿,OK!」

「有沒有那麼可怕啊,你可別一進屋就尿褲子了。」史秋歪著頭,不屑地拿著那兩件「法寶」在手中把玩,小孟就是他那個聽了「廁所鬼故事」之後,尿一褲子的國小同學。

「我就不信你天不怕地不怕。」小孟瞪了史秋一眼,他最恨史秋每一次都要提起這事。

「誰說我天不怕地不怕了?我怕的東西可多咧,像是通緝犯、流氓、拿著菜刀的瘋子什麼的,我都怕;交不出稿子、寫到一半電腦當機、房東催繳房租什麼的,更可怕!」

「但我就是不怕鬼,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史秋得意洋洋地說:「大概我生來就有一副惡鬼不侵之身,鬼只能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不能真的對我怎樣,哈哈!」

兩人吃完簡餐,而後便乘上小孟的車,半個小時之後,來到一戶大宅門前,那是一棟位於市郊邊緣,有著花園庭院的華麗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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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鬼 .02

穿過雜草漫長的花園庭院,小孟取出鑰匙開門,兩人將門推開,大屋之中採光甚好,明亮一片,但所見之處,家具凌亂堆放,且積了不少灰塵和蜘蛛網。

兩人探看了幾間房間,每一間都有些家具、寢具,甚至連棉被枕頭都有,若非都積滿了灰塵,否則一點也不像無人居住。

「這房子是我老同學他親戚買下來的,第一個月還沒住完,就住不下去了,這裡面的東西鬧得太兇了,我老同學親戚一家,幾乎是逃難逃出來的,除了隨身重要的物品之外,大部分的家具都留在屋裡。」小孟解釋著。

史秋點點頭,獨自走上二樓,二樓也有數間房,其中一間敞開著,裡頭堆積不少食物瓶罐,像是開過派對一般。

「這間房應該是我那老同學的傑作了,他本來不信鬼神,有一次向他親戚要了鑰匙,帶著幾個朋友來這裡玩,說要趕鬼,嘿嘿,最後他們是屁滾尿流一哄而散。」小孟邊說,看看窗外,窗外的晴朗陽光使他放心地帶領史秋在屋中遊覽。

兩人逐間看著房間,二樓之中有不少空房,還有一間書房,書房中有幾只大書櫃和一張大桌。

史秋歡呼一聲,來到那大書桌前,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劃過,劃開一條灰塵,底下是黝黑精亮的桌面,史秋欣羨地說:「我也好想有這麼一張大桌子。」他邊說,邊看看兩旁的高聳書櫃,堆滿了他見過和沒見過的書,搖著頭說:「真是浪費啊……」

小孟拉開大書桌旁的窗簾,讓更多陽光射入,說:「這兩天你就待這間房好了,這扇窗子大,陽氣十足,最重要的是我給你的念珠跟平安符你得帶在身上,別拿下來啊!」

「嗯,這裡不錯,比我家好太多!」史秋自己也滿意這間書房,他立刻將背包和筆記型電腦放下,捲起袖子打算將這裡稍微打掃一番。

「等等!」小孟將史秋拉出房間,帶著他來到另一間房前,那間房門上貼著一張寫得驚心觸目的符籙。

小孟指著那房門說:「我得特別提醒你,我老同學跟我說,有一間門上貼符的房間,千萬別進去。應該就是這間房,你可要記住我說的話,我同學說,當初他和朋友就是闖入這間房間,差點沒給嚇死,這一張符呢……」

史秋順手就將符撕下,捏在眼前瞧,說:「寫得亂七八糟,難看。」

「哇啊──」小孟驚叫一聲,踢了史秋屁股一腳,罵:「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別亂動人家家裡東西,你幹嘛把符撕下來?」

史秋嘿嘿一笑,抓著門把將門轉開,房裡頭也一樣陽光朗朗,有一張大床、衣櫃、梳妝台等……

「哇!我不管你了,你這個惡百毒不侵的傢伙,我服了你了,你好好寫稿吧!」小孟見史秋連房門都開了,嚇得趕緊下樓,在大門前遲疑了一陣,轉頭看著二樓的史秋,大聲問:「我後悔帶你來啦,乾脆找別的地方寫吧……」

史秋呸了一聲,說:「放屁,你快滾吧,禮拜一記得來接我行啦。」

「手機記得充電,我會常常打電話給你。」小孟這麼說,關上了門,數分鐘後,史秋聽到外頭汽車駛動的聲音,知道小孟離去了。

史秋獨自在那間門外貼著符籙的大臥房之中察看,那張符被他扔在門外地上,小孟給他的念珠和平安符,則還留在他的背包之中。

他將這臥房之中那張大床上的棉被掀起,露出乾淨的床面,決定今晚就睡在這房中。

跟著他又來到那張粉色梳妝台前,坐下,看著鏡中的自己,將一只一只小抽屜拉出,翻玩裡頭的物事,想像著這一家子人,當初在這間屋子之中,是什麼讓他們急切地逃離,而在他們之前的住戶,又曾經發生了什麼事呢。

他在樓下儲藏室中翻找出水桶、拖把等,將書房打掃了一番,將堆積六年的塵埃除盡,他細心地擦拭書房裡的大書桌,清出一張黝黑光亮的桌面之後,再將自己的筆記型電腦放在桌上,稍微擺出個角度,再擺上兩本筆記本、幾枝筆,然後拿出他的數位相機,對著桌上的擺設拍下照片,作為紀念。

他撫摸著高級書櫃,來到窗邊,看向窗外,看得到底下的庭院,也看得到遠山和樹,以及清朗的天空,他悠悠出神地想,若是自己能夠擁有這樣一間書房,那該會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呀。

他將背包之中的東西全整理出,將兩天份的食物和衣服分開放在窗邊的小茶几上,小茶几旁還有一只沙發,更讓史秋羨慕,他想若這是自己的房間,可以偶而在沙發上打打字,偶而在書桌上打打字,悠閒得不得了。

史秋打開筆記型電腦,他要準備寫作了嗎?不,他還得先好好在這間屋子裡冒險一番,所以他播放起音樂,將音量調大。然後拿著筆記本和筆,開始在房子之中四處探險。

這間別墅上下二樓,有八間房間,四處衛浴設施和一個儲藏室,他翻看許久,除了有些房間之中稍微凌亂,和客廳家具凌亂堆放,以及二樓臥室門上那張符之外,並沒有特別顯得「這兒鬧鬼」的跡象。

當他坐在庭院中花圃旁的石階上,在手裡的筆記本上記下第七個故事靈感時,覺得有些睏,伸伸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返回別墅之中,來到那臥室,他躺在雙人大床上,沈沈睡去,一點沒將小孟的叮嚀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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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鬼 .03

他這一覺睡得真久,醒來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他洗了把臉,來到書房,用過晚餐,在別緻書桌前坐下,終於要開始寫作了,他一面翻看記事本,一面開啟了那個只寫下開頭的文字檔案,將數百字全部刪去,重新自第一個字開始寫作。

時間一點一滴地跑,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一陣一陣夜風伴隨著蟲鳴鳥叫吹拂進來,使他覺得十分舒適宜人。

然而史秋的電腦中的文字檔案進度卻推進不多,他寫了又刪,刪了再寫,他啊了一聲,再度將寫好的一整段文章,全部刪除。

他懊惱地抓著頭,開始惋惜方才第一次刪去的那段開頭了,但他又十分不願意將那段開頭重打一次。

他焦躁地站起身,開了一袋零食,抓了便往口中嚼,跟著大口吸吮著包裝飲料。

他在書房之中繞,突然覺得窗外吹入的風變得黏膩陰冷而非涼爽。

噹──噹噹──

史秋這時才發現書房之中有一只時鐘,時鐘上的指針到了午夜零時,發出了噹噹的鐘聲。

「電影裡的鬼通常都是在午夜時分出沒的,嗯,通常也有一個時鐘沒錯,鐘聲一響鬼就要來了……」史秋喀啦喀啦地嚼著零食,突然發現門外一個白影一閃即逝。

書房中的燈光突而激烈閃動著,一陣青、一陣藍。史秋趕緊奔到書桌之前,他可擔心他的筆記型電腦讓這陣古怪的電波弄得當機,而此時,燈光又恢復了。

他再度坐下,看看一旁那大窗,一陣一陣的風更加淒厲地吹入了。史秋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這麼晚才來,你爸我都睏了……嗯,總算像那麼一回事了。」

史秋觀察了那風一會兒,十指再度在鍵旁上劈哩啪啦地敲擊起來,這次這個開頭順暢多了,他決定寫一個身染重病的女孩,躺在病床上已經兩年,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的某一天,一陣風吹拂至女孩雙眼之上,女孩便開始見到了許多以前不曾見過的事物──當然是靈界來的事物。

史秋不免想,若這個女孩見到的不是鬼怪,而是外星人,那麼就會變成一篇科幻故事;若吹入窗中的不只是風,而是一封情書,那麼或許能夠發展成一部感人的愛情故事;或者那封信打開卻不是情書,而是一整篇「我幹你老XX」的髒話,那就成了一部莫名其妙的無厘頭故事;又或者說那信封打開,竟是女孩日常起居、吃藥洗澡拉屎等隱私照片,那麼就能寫出一部關於恐怖變態偷窺殺人狂的故事了……

史秋天馬行空地亂想一通,正考慮自己是否該轉換跑道,寫寫鬼怪以外的題材,他一面望著那窗發呆,一面喃喃自語:「如果我不是用電腦寫作,而是以紙筆寫作,那麼此時筆應該會自己動起來了吧……」

他索性將筆記型電腦推遠些,將筆記本拉至面前,翻開,拿起筆,在他還沒想到要塗寫些什麼時,筆果然自己動了……

寫下十四個「死」字。

一個比一個淒厲,最後一個死字甚至劃破了筆記本。

「去你的!」史秋大叫一聲,將筆拋下,罵:「想寫壞我的筆啊!」

跟著,一旁的筆記型電腦發出了鍵盤聲響,史秋見到他的文字檔案中,一個個字無端端地鍵擊出來──「在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這間房子之中……」

史秋大喝一聲,搶回電腦,砍去這段文字,將檔案儲存,又開了個新檔案,推至剛才的位置,說:「別寫在我的檔案上,我開新檔給你,寫吧,記得存檔啊。」

史秋說完,又伸了伸懶腰,喀啦喀啦地吃起零食,在書房中繞了幾步,探頭回電腦前看,只見到檔案之中,是一整面的「我死得好冤」「恨」「死」等字。

「操!認真點行不行!」史秋罵了幾句,又將文字刪去,罵:「照剛剛的打!」

「截稿前夕的作家是很暴躁的,別惹我生氣!」他搖搖頭,將剩餘幾口零食往口中一倒,拿起數位相機,步出書房,他要去蒐集新書封面素材圖了。

外頭漆黑一片,廊道之中的壁燈忽明忽滅地閃爍。

他將這廊道明滅景象拍下,且立即檢視所拍下影像,影像中的廊道高處,除了一盞盞發散奇異光芒的壁燈之外,還有數個人形光體,隱隱約約地站在遠處。

「老套。」他哼了一聲,往廁所方向走去,裡頭的燈光是青色的。

「很好。」他撒完了尿,扭開水龍頭,滴答、滴答、滴答,一滴一滴的鮮紅色液體滴落下來,跟著紅漿流竄,將整個洗手台染得殷紅一片。

「讓我給說中了吧,我看過八百部水龍頭流血的恐怖電影。」史秋無奈地關上水龍頭,抬起頭,看著洗手台上的化妝鏡,說:「在這種情況之下,鏡子裡非得有個女鬼出現不可,不然就不合規矩了。」

史秋等了一分鐘有餘,鏡子之中卻無所動靜,他啊了一聲,又說:「我忘了,他們很龜毛的,通常不會直接出現,我得裝作不經意看到。」他邊說,邊低下頭,做出洗臉的動作,然後抬頭看鏡。

果然一個蒼白臉龐,長髮披肩的女鬼,就站在他背後,一雙血眼直勾勾地看著史秋。

「對啦,就是這樣!」史秋耶了一聲,指著那女鬼說:「眼睛給我睜大一點,你敬業點行嗎?對啦,就是這樣。」史秋歪著頭和鏡中女鬼對望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了,這才打了哈欠,離開廁所,看看掛在胸前的數位相機,這才想起忘了拍照。

跟著,他來到了先前門上曾貼著符籙的臥室,臥室之中平平靜靜,在床底下,卻發出了一陣一陣痛苦呻吟的聲音。

史秋在床旁坐下,感覺到床鋪輕微的顫動,他看著腳下,和那呻吟聲對話:「別哎啦,出來吧,你以為我會趴著看床縫?白癡都知道鬼躲在裡面,只有電影裡的人才會一面害怕地發抖,一面傻傻地往那些黑黑的縫隙看。」

床底下的呻吟聲消失了,一絲絲的黑髮卻瀰漫爬出,捲上了床角、爬滿了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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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鬼 .04

「嗯,這畫面不錯,很有那種感覺。」史秋跳上床,拿著相機拍下那些黑髮,然後躍下床,轉往梳妝台,雙手按著梳妝台桌面,搖晃腦袋看著鏡子說:「老兄,不,大姊。想個跟剛才不一樣的出場吧,給我個驚喜,拜託。」

史秋碎唸一陣,卻無動靜,只好把玩起梳妝台中的化妝品,大都過了期,他打開一盒小的珠寶盒。

裡頭四枚戒指,一雙耳環。

戒指上各自是一隻斷指,耳環緊扣著一雙耳朵。

史秋將手指和耳朵扔出珠寶盒,將戒指拿在手上打量,驚奇地說:「好像很名貴的樣子,小孟他親戚竟然連珠寶都沒帶走……」他將戒指放回珠寶盒,站起轉身要走。

轟隆一聲,淒厲女鬼倒掛竄下,頭下腳上地怒瞪著他。

女鬼的臉青白而龜裂,雙目烏黑一片,淌下墨一般黑的汁液,一張口也是青黑色的,口中斷舌處不斷冒著黑色漿汁。

史秋撿起桌上那雙耳朵,對著女鬼雙耳處比對,這才發現女鬼已經有耳朵,失望地說:「我還以為耳朵是妳的……」

女鬼垂下雙手,那雙手皮開肉綻,泛冒出黑血,指甲伸出,緩緩地朝史秋頸部伸去。

「原來手指也不是妳的。」史秋抓著其中一隻手指,以指尖輕輕摳搔倒吊著的女鬼的鼻孔,然後順手扔了那手指,和女鬼站在同一側,將腦袋靠近女鬼臉龐,拿著相機替自己和女鬼拍了張合照。

「表情不夠生動。」史秋看著數位相機拍下的影像,又走向另一邊的衣櫃,那衣櫃上的門縫,閃爍著淡淡紅光,史秋猛一拉開櫃門,裡頭窩著一個肢殘體缺的中年男人,獨手抱著一個小孩,兩個自然也都是鬼了,那男人的雙目處是兩個血洞的,一張嘴也不停淌流著鮮血,小孩則蒼白無神,一雙沒有眼白的黑色眼珠子勾勾地朝史秋瞧,突然張口大叫,叫聲尖銳淒厲,像是自地府竄上一般,充滿了怨毒和恨。

「哭夭喔!」史秋賞了那小鬼一巴掌,小鬼陡然住口,露出猙獰面目,雙眼暴怒泛紅,利齒一根一根突出。

史秋蹲起馬步,朝裡頭照了三、五張,滿意地點點頭,關上衣櫃門。回頭看看那倒吊著女鬼仍吊在原處,透過鏡子和他四目相對。

史秋也不理睬那女鬼,他離開了臥室,覺得有些失落,傳說中的鬧鬼臥室並不如想像中刺激。

他下樓,來到餐廳處,本來漆黑空無一人的餐廳處,此時圍了幾個傢伙,衣著破爛,面目猙獰,圍坐在滿是塵埃的餐桌旁,吃食著碗中食物,都是些蛆蟲什麼的。

「看這邊──」史秋替他們拍了照,走至廚房。

廚房之中是個無頭大媽,正切剁著不知是什麼東西,稀稀爛爛,黏糊成一團。

史秋通過後陽台,來到後院,突然聽到一陣一陣轟隆隆的腳步聲此起彼落,史秋怔了怔說:「該不會是一隊軍服破爛、七孔流血的日本士兵在行軍那麼老套吧。」

史秋正遲疑著,回頭,一隊軍服破爛、七孔流血的日本士兵,肩上扛著沈重的槍械,腰間插著軍刀,整齊地踢著正步,向他走來。史秋側側身子,挑了個好角度,拍下照片,一面想著是否該寫個日軍亡魂的故事,但他寫過一個類似的題材,只好放棄。

他見到樹梢之上,掛著一些人頭,個個慘不忍睹,面目全非,他不解地喃喃自語:「這房子還真厲害,什麼鬼都有,是因為我將符撕下了嗎?」他到了一株樹前,有顆鬼頭,離他頗近,頭髮倒豎著捆結在樹梢之上,他將之解下,挾在腋下,繼續繞過大半個庭院,回到別墅正門,又進入別墅之中。

他步進客廳,當中便是一個身子甚長的白衣鬼,上吊在客廳之中的水晶燈飾上,一雙怨毒眼睛瞪著他,舌頭掛至胸前。

史秋重回餐廳,來到廚房,將懷中的鬼腦袋放在那個無頭大媽的頸子上,攤攤手說:「這個頭送你,總比沒有好,夠意思了吧。」

那個頭是個粗壯漢子的腦袋,兇狠地瞪著史秋。

史秋轉上二樓,又來到了廁所,朝裡頭說:「我剛剛漏了浴缸!」他邊說,邊放水,還踢了牆壁一腳,說:「這次是我要洗澡的水,別給我流黑色或是紅色的,藍色綠色也不行,要透明的!」

熱水滾滾流出,史秋又轉開冷水,直到一缸溫暖清水滿溢出來,他這才脫去衣褲,踏入水中,癱躺於浴缸之中,如他預期一般,他的對面,也就是他雙腳之處的水中,果然浮出一個腦袋,又是個青面女鬼,一張臉陰惻惻的,雙眼瞪得又大又圓,像有滿腔怨恨。

「吶!」史秋拉起她的手,將一塊海綿塞入她手中,然後背轉過來,說:「幫幫忙,謝謝。」

那女鬼便幫史秋刷了背,一面呢喃著:「我恨……」

「恨也要刷啊,就像我也恨,可是還是要趕稿啊!大力點行不行?」史秋扭動脖子,滿足地吁著氣,他總算洗完澡,光溜溜地出來,抱著脫下的衣褲回到書房,換上乾淨衣物。

書房之中除了滴答走動的時鐘聲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好了沒,我看看。」史秋回到書桌前坐下,檢視著筆記型電腦中的文字檔案,發現檔案之中,記載著數篇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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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鬼 .05

「有那麼一對情侶,男人常常購買玩偶贈送給女人,討她歡心。其中一隻玩偶身中,有鬼,鬼玩偶嫉妒不斷加入的新玩偶,有一天晚上,它拿起剪刀,它不希望有其他玩偶,和它分享女人的懷抱和疼愛……」

「張大年是一個外地北上的工地工人,居住的房間又小又亂,但電視、冰箱之類的電器用品一應俱全,該有的都有,張大年無聊的時候,就喝酒、看電視,某一個晚上,電視機裡的節目讓他露出了猥褻的笑容……」

「三樓的小女孩,每天攀在窗沿,瞧著對面樓下院子裡,那個和藹可親的老奶奶,餵著癱瘓中風的老爺爺吃東西,老爺爺在吃飯的時候,會露出笑容……」

史秋挑出了這三則片段,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拱拱手說:「多謝,多謝,點子還過得去,讓我改改,說不定會紅喔。」他精神來了,又打開一包洋芋片,將裡頭的手指頭挑出扔了,抓兩片洋芋片吃下,專注地寫起故事。

他的雙目緊盯著電腦螢幕,不理會身旁突而出現、張牙舞爪的淒厲女鬼。

他的十指紛飛,鍵盤聲規律起伏,他無視躲在桌下怪叫的小男孩。

他將故事一段一段推進,一點也不將那雙目淌血、將一本一本書自書櫃上扔下的中年男鬼放在眼裡。

只有在他身後一隻青色手臂伸來要按他的鍵盤時,他才會生氣地撥開那手,罵說:「別亂動啊,點子或許是你提供的,但故事由我來寫,我要怎麼寫你無權干涉!」

史秋的雙眼發亮,他覺得全身都散發著「狀況極佳」的訊息。



引擎聲突而靜下,小孟打開車門,提著早餐前往別墅大門,開門,此時是週一上午八點,他向裡頭喊:「史大作家,交稿囉──」

客廳之中,史秋正拿著抹布,將一張桌子擦拭得乾淨發亮,和進來的小孟打了個招呼。

「咦?」小孟有些驚訝,走至史秋身邊,打量著他,呢喃問著:「你有洗澡。」

「這很奇怪嗎?」

「也有刮鬍子。」

「你也有刮鬍子啊。」

在他本來的預期之中,史秋會因為連兩晚趕稿而疲累無力、眼圈發黑、鬍渣滿臉、頭髮油膩、身子發臭、聲音沙啞──史秋以往十數次交稿,都是這個樣子。

但此時的史秋卻神清氣爽,開朗地笑著,將手中的抹布拋入一旁水桶,從小孟手中搶過早餐,拿至桌上拆開袋子,大口吃著。

「你沒有熬夜嗎?還是一整夜都沒睡?」小孟不解問著。

「熬夜?我第一天是有熬夜啦,但昨天睡得還不錯,今天一早就醒來了,正在構思故事劇情呢。」史秋聳聳肩說。

「什麼?構思!」小孟驚愕地說:「今天應該要交稿了,你還在構思?我打電話給你,你不是說進展順利嗎?」

「囉唆,給我坐下!」史秋瞪了小孟一眼,將一片光碟扔在小孟手上,說:「本來就進展順利,我昨天就寫好了,正在構思的是新的鬼怪故事,我不是每一次都拖稿,不要一開始就誤解我!」

「是……是這樣子的嗎?」小孟接過光碟,拿出自己的筆記型電腦,檢視光碟,裡頭果然有數則短篇鬼故事。

小孟點開每一則文字檔案,檢查字數,生怕史秋給的是只有篇名的空檔案,確定每一則都是完整的故事之後,小孟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地問:「哇,不只一篇,竟然能夠超前進度,還有積稿啊!你這幾天鬼上身了嗎?」

「鬼上不了我身。」史秋神秘地笑,抹抹嘴邊的蛋餅渣,說:「不過這兩天十分精彩倒是真的,嘿嘿,真多謝你了。」

「十分精彩?」

「是啊,第一個晚上我就碰到一狗票的鬼,雖然還是老套,但碰巧其中一隻生前好像也是個靠寫小說混飯吃的,可惜書不賣,房租交不出來,上吊掛了,筆名叫星什麼碗糕的,記不起來,總之他替我想了幾個題材,經過本人修改補述,就成了你看到的這幾篇故事了。」史秋得意洋洋地說。

小孟張大了口,愕然地看著史秋,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鬼話。

「第二天更絕了,這別墅方圓幾里之內的鬼應該都來了,把屋子擠得水洩不通,都說想嚇我,我只好叫他們排隊領號碼牌,他們嚇不倒我,只好一個個囉哩巴嗦地講他們生前的事,誰想聽他們生前的廢話呢?所以我就叫他們講死後的事,哇,這下可精彩啦!」

小孟抹了抹額頭冒出的汗,問:「嗯,然後呢?既然你沒熬夜,待會和我去公司看你作品集的封面打樣如何?」

「啊,說到這個封面啊……」史秋從口袋中取出了個記憶卡,交給小孟,興奮地說:「哪,這個拿去,裡頭可精彩咧,隨便挑一張讓設計處理處理,都可以當成封面至於我嘛……我想多待幾天,把那些傢伙的怪故事聽完再走,這些點子加加減減,可以讓我寫好幾年啊。」

「什麼!」小孟不可置信,和史秋夾纏許久,拗不過他,只好匆匆吃完早餐,帶著光碟出門。

小孟踩踏在庭園草地之上,回頭看看。

史秋正倚靠在二樓書房窗邊,向樓下的小孟打了聲招呼,然後回頭,自顧自地與書房之中不知是誰,交頭接耳談著。

小孟打了個寒顫,不敢多加逗留,趕緊駕車趕往公司,他摸摸口袋中的數位相機記憶卡,猶豫著待會是否該檢視裡頭的圖,史秋不怕鬼,但他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