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夫姓賈,今年50多了,健壯如牛,活潑如猴,膽大如虎,可惟獨一見到煤油燈就犯怵,即便現在已很難再見到此物,可姨夫仍常常提起一件令人膽顫心寒的往事來。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剛剛二十來歲的姨夫從青海師範畢業分配到了湟源縣大華鎮塔灣鄉當公辦教師,一個月拿四十元工資。這在當時比起民辦教師月工資五元來,可謂高薪了。
姨夫一個人住一間平房,隔壁也住著兩位老師,是一對夫妻,男的姓胡,公辦;女的姓梁,民辦。他們二人原本在天津教書,由於文革,被發配回偏遠的梁老師的原籍了。兩口子時常吵嘴,因為梁老師總認為是受右派的丈夫的拖累,才害的自己從繁華之都跑到這鬼地方,還從公辦降為了民辦。胡老師是個懼內的人,在每次爭吵中總是唯唯諾諾,任憑妻子數落。
這天晚上,姨夫剛剛吃完飯,隔壁又準時開戰了。梁老師今天罵得格外起勁,天花板都被震得往下落灰。墻上有個縫兒,姨夫時常從這觀戰。只見胡老師蹲在地上,一聲不吭的抽悶煙;梁老師呢?姨夫的臉不由得一紅,原來梁老師正站在大衣櫃前換衣服,裸露著的光潔雪白的背正朝著自己。他不好意思看了,縮回了脖子。
梁老師一氣兒罵了將近兩個鐘頭,而且越罵越難聽。平時她罵的適可而止也就住嘴了,不知怎的今天卻把該罵的不該罵的一股腦全給罵了,就連隔墻的姨夫也聽不下了。果然,胡老師終於忍無可忍象火山一樣爆發了,一拍桌子吼到:“你夠了吧!都是我不對行了吧!沒錯,我是右派!可我還是公辦老師!你為什麼降成民辦,你自己清楚嗎?那是因為你爸是先行反革命!是你爸害了你!你爸死了你都沒掉一滴眼淚,為啥?是你只顧自己活活逼死了你爸,你有什麼資格在這罵我!”隔壁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沒有聲響。姨夫不知發生了什麼,忍不住好奇又偷偷望去,只見胡老師因為激動漲紅了臉,叉著腰“呼呼”地喘著氣;梁老師坐在大衣櫃前的地上,仍然赤裸著背,只是——
姨夫突然驚異地發現,梁老師的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大片黃褐色的斑點,夾雜著大塊的黑腫,隱隱散髮出令人窒息的惡臭。姨夫不由打了一個激靈,再也不敢看了,躺下草草入睡,冥冥中他聽見梁老師如鬼而泣:“你不要逼我……”
第二天早上,姨夫夾著書往自己的班走,路過梁老師的班時,他不經意地往裡一瞅,就見梁老師直挺挺地站在講台上,臉色煞白,頭髮也沒梳,披散在肩頭。小學生們排著隊站在她面前,伸出一隻只小手。梁老師用呆滯的口吻道:“孩子們乖,排好隊了,老師給你們退學費,來,乖啊,都都,別亂動!”孩子們臉上洋溢著興奮,小手兒上都捧著一兩張黃綠的紙幣。幾個孩子拿著錢出了教室想去買吃的,姨夫伸手攔住他們,因為,他看見,孩子們手裡拿著的,是冥幣!!!
梁老師怎麼給孩子這個?姨父正想問個究竟,抬頭正好碰上梁老師冰冷的目光也在打量他。心裡一陣莫名的恐慌,姨父忙低頭走開了。
中午剛剛放學,校長老溫急急忙忙地來找姨父,“小賈呀,梁老師不見了,哪都找不到,你年輕,到大華她娘家找找吧。”“成!”姨父二話沒說,騎上二八大槓的老破車出發了。
出村沒多遠,姨父就瞅見梁老師穿著尼布大衣、披散著頭髮的背影了。“梁老師!慢一慢,等等我!”但是,梁老師始終不回頭,慢悠悠的走著。姨父加快登車的頻率,可就是追不上。林子裡呼乎地刮著風,隱隱聽見女人的哭喊聲,讓人毛骨悚然。
塔灣到大化有三十華里的路,不知過了多久,姨父這才到了,眼瞅著梁老師拐進了一個小院。姨父跟上去,支好車子,叩門,“當當,當當當”,怪事,明明有人呀,姨父輕輕一推,門開了。原子中央坐著一個人,身體佝僂“喂,您是這家的人嗎?”那個人緩緩的轉過身來,天哪!那是一張臉嗎?那雙眼睛泛著暗綠色的光,鼻子連同上嘴脣都沒有了,露出猩紅的牙床和外撅的爛了的黃牙。
“是呀,我就是這家的老婆子。”那人答道。
“你這……”姨夫膽顫心驚的望著她的臉。“噢”,她仿佛也意識到了,吃吃的笑了笑,如果那也算是笑的話,“小夥子別害怕,我這老臉是文革時被紅小兵打的。我是小梁她娘,你是來找她的吧。”“是是。”咦?她怎麼知道?
“她沒回來,”老太太接著說道,“我一直沒見著人,剛才你見著進來的那個是幻影吧。”“喔。”姨夫恍然大悟,怪不得追不上。
不對!姨夫突然想起,他進門後還隻字未提,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剛才見到了什麼!她,她到底是誰?
“小賈,”那人又說話了,“你幫我給女兒捎點東西吧?”不知什麼時候,他手裡多了一個黑色的包袱。這句話,又把姨夫嚇了個半死,因為,他從未告訴過這個老太太他姓什麼。姨夫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媽,您怎麼知道我、我姓賈?”那婆子臉上轉過奇怪的神色,忽又笑道:“我閨女夜裡常提起你嘛,嘿嘿,來,接著包。”姨夫伸出手去拿那個包,無意間碰到了老太太的手,哎呀!那雙手上密密的長滿了黑毛扎得人生疼,她,她到底是……
老太太似乎沒察覺姨夫慌亂的神色,還一個勁兒的輓留他:“小賈,吃了飯再走吧?”說著就要去關門。
“不了不了!”姨夫再也不敢多停,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姨夫漸漸平靜下來,或許真是自己多疑了,那只是一個可憐的殘疾老太太。可這包袱裡究竟是什麼?老太太說是衣服,可怎麼捏上去那麼的軟?終於,姨夫打開了這個黑色的包袱。
包袱裡,是一大堆女人的長髮,上面還結著血痂,散髮出一股腥臭。姨夫心裡一個激靈,把包袱扔得遠遠的,飛一般騎車走了。
進了村,諾大的村子,一個人影也沒有。姨夫徑直往學校走去,老遠看見空盪蕩的操場中央有個孩子自各兒在那玩,一蹦一跳的。“娃,你見旁的人了嗎?”姨夫走到他跟前問。那孩子緩緩轉過臉,面色白的嚇人。“嘿嘿,他們都在後院倉庫分果子呢,你快去吧,賈老師,嘿嘿。”他笑的時候露出白森森的尖牙,而這個年紀,本正該是換牙的時候。他說罷,轉身就跑向旁邊的小巷,一陣風卷起一堆枯葉,風散盡後,那孩子不見了。
這孩子,姨夫以便走以便對自己說,跑這麼急,有點面熟,似乎好長時間不見了。恩,他不是,姨夫忽然站住了,他不是孫師傅的外孫嘛。對對,一定是的。只是,
他孫子去年就在湟水河裡淹死了!
姨夫將信將疑的往倉庫走去,老遠就聽見許多人的笑聲吵鬧聲,姨夫這才放下懸著的心,大步走去。
都走到門口了,聲音簡直有些震耳欲聾。姨夫伸手推門,這才發現門上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大鎖上邊還有一層薄灰。他們是怎麼進去的?姨夫帶著滿腹狐疑,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門緩緩被推開的一剎那,裡邊的聲音戛然而止,四下裡一下子寂靜的要死。姨夫環顧四周,到處是散亂的紙片、破桌、爛椅,天花板上的蜘蛛網矇著厚厚的灰塵。
這裡根本沒有人!!那剛才……正想著,姨夫聽見從墻角那扇大櫃子背後低低的飄出了女人的歌聲,凄厲悲涼,讓人不寒而慄。姨夫躡手躡腳的走到那扇櫃子後面,映入眼簾的,是,梁老師吊在房梁上擺動著的屍體,那臉上還矇著一層冷笑。
傍晚時分,縣城的公安同志才趕到。此時按校長老溫的安排,梁老師的屍體停放在二(3)班的教室裡。胡老師哭的死去活來,大罵自己不該發那麼大的火。公安看了看現場後說,驗屍吧。
西北的天黑的特別早,才七點鐘的光景,四下裡就黑壓壓的了。沒有電,老溫拿來一盞煤油燈交給姨夫,“小賈呀,你年輕,力氣足,幫公安同志照照燈吧。”說完自己跑了。啊?還給我這種差事?沒法子,姨夫硬著頭皮帶著公安和法醫進了教室。
屍體就側身躺在四張拼在一起的課桌上,不對,姨夫明明記得,梁老師是平放著的,難道,死人還會翻身?他不敢多想,掌著燈站在桌邊。法醫先檢查脖子上的勒痕,“是吊死的。”他又翻過屍體,撩起上衣露出了背,姨夫昨晚見過的斑點又出現在眼前。
“不對”,法醫看了半天說,“你們報案說是今天中午死的?”“是呀,早上她還上課了。”
“不可能!從她背部的屍斑來看,已經死亡24小時了。”
屍斑?
那麼昨晚她,就已經死了?
姨夫還想再問問,公安居然,已經走了,不見了。
怎麼也不打聲招呼!姨夫埋怨著往門口走。風吹過,帶上了門,油燈,滅了。
姨夫向前摸索著走,指尖突然碰到了一件東西。那是一張臉,一張冰冷的臉。
“你摸我幹什麼?”黑暗中,是梁老師的聲音。
“我娘給我的衣服呢?”
“我……我……”
“你給扔了吧,嘿嘿,你賠,你賠我的衣服!”
一雙長指甲的手死死掐住姨夫的脖子,姨夫大喊一聲,死命掙脫,撞破窗紙逃了出去。
他氣喘吁吁的跑回自己屋,反鎖上門,深深吸了幾口氣,一頭倒向床去。
“誰!”床上居然有個人!!
“我,老溫吶。一個人害怕,找你來了。”
“支吾一聲呀你,嚇死我了今天。”姨夫很不滿的說。這下子姨夫記起點燈了。他點著半截蠟燭,轉過身想和老溫聊聊,卻見床上哪裡是什麼老溫,分明是那個梁老師的娘!她懷裡是孫師傅死去的小孫孫。
“小賈呀,我給我閨女的衣服呢?”
……
後來的事姨夫死也不肯講了。只知道不久姨夫就強行調回了西寧,再沒去過塔灣。再後來姨夫聽說梁老師沒死,頂了姨夫剩下的公辦的缺,工資嘛,自然是三個人都長了一級,原因是這是唯一一個全額公辦教師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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