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印立在一處電子防盜門前。他的心暖著,以至今天他發現以往熟悉不過的街道在眼里也有了不同,多了一種親切、可愛的味道。他甚至在心里對順風路上的一切,包括巴士站、臨街的商鋪、梧桐樹都飽含了一份無可名狀的感激之情。
這種改變當然不是無來由的,因為有她的出現。
然而他將手伸向"502"字樣的門鈴時,他本應堅定和因為興奮而有些顫抖的手,卻有些遲疑了。
昨晚至今天清晨發生的一切,在他身上引發的直接后果,就是太開心、幸福了,十多個小時,他一直被這種高強度的有關愛的情緒填滿,不曾有片刻冷靜回調的時間,所以在他平靜下心情,準備摁響她家門鈴的時候,他不禁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有如幻夢般的愛有些不確定了。
有關她的記憶從腦海中逐一碾過。
1
將目光轉向窗外,視野之下的順風路顯得有些冷清。他抬頭瞅了瞅,見天色還早,便擠出個恍然的神情。這幾日他難得清閑,然而在家中呆久了,心中又有了些郁悶。
他這種情緒是無從解釋的,準確地說,這應是他盼望已久的愜意生活才是,每日自然睡醒,聽著音樂,看書,上網,游戲,聊天,游手好閑……
然而這一切豁然而至時,他猛然發現,他並不怎麼適應這種生活,他曾經渴求的理想生活,一旦實現,給自己的感覺,離設想竟然有這麼大的出入,走題得厲害。如今看來,當時的想法,是多麼簡單幼稚,終究有些滑稽可笑了。
2
但他既然安排好了,臨時改變決定,隨性所至,又不是他擅長的。於是乎,在郁悶無聊中,幾日難挨的過去了。
還有一天他就可以解脫,想到"解脫"這個詞,他自嘲的情緒又不可扼止的泛起。罷了,一聲輕嘆中,他合上窗,然后蕭索地步入臥室。他忽然有些疲倦,想睡了。
也許造個好夢,是只剩下的不錯選擇。在夢里,或許他想象中的和從未想及過的一切都會一一實現。
3
他寄望於做夢,可事實總是如此令人氣餒。人倒霉,連夢都來欺瞞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回合后,他知道自己剛才還寄以厚望的做夢,竟也是不能實現的了。
而后他打開的是臥室的窗。天微微發暗,入目的是一處名喚馬家墳山的墓地。墓地已年代久遠,時間讓記錄一個人已經走完一生的土堆,成為一個不易察覺的隆起。只有新近堆砌的墓葬,才能隱約呈現在視野中,叫人記起這是一塊堆積死亡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滿地瘋長的野草,以及忘記這是墓地而將當作一處喧鬧城市中難得的休閑好去處的青年男女,和附近放學歸家途中偷偷竄入此處的孩子們。
這處因為是回民公墓,所以得以稀罕地在城市中保存下來。
他以前偶有空閑,曾站在玻璃窗前對它觀察過無數次。只是那時候他尚小,並沒有女生陪他一起去走走,也不是小孩子的年紀,所以有關它的一切都不過是在七樓的窗后審視所得。沒想到數年過去,這里一切還保持著原有的情狀。
這令他愁悶的心稍稍好過一些。
4
毫無症兆的,一個念頭從他的腦海中蹦出來。這麼多年了,不去走走麼?
是呀,這麼多年,在眼皮子底下,如此熟悉的陌生,不去走走麼?!
這個念頭一誕生,就同他剛才的無法入睡一樣,完全不顧及他的感受,放肆地在心頭慫恿著,無法從腦海中清除出去。他的身子還有著倦怠,可心已被點燃了。
他甚至感到墓地也仿佛在向他進行召喚。接著他的眼中閃出了興奮的光芒,他有些跌蹌地朝它奔去。
5
下一秒,墓地終於出現在伸手可及的前方。再下一秒,他已置身在墓地之上。天黑了,打鬧的孩子們已各自歸家,偶爾有一對青年男女也從他的身邊擦過去了。
不知不覺他已走進墓園的深處。
街燈已亮起,稍遠處自己居住那一帶的樓宅溫暖也已打開。墓園卻冷清下來,剩余的別有想法的情侶也雙雙隱入了野草的暗處。世界安靜下來,令他意外的是,蟋蟀們的蟲鳴並沒有適時響起。
他仍在繼續走著,抬起頭來,他發現眼前有著一塊新立的墓碑。上面的文字很鮮明,他一眼便讀明了。
他沒想到在小城的墓地上會有這樣的碑文。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一剎那便是永恆。"
6
這剛好是他讀過的兩首詩中摘取的部分組成。放置在一起,納入眼中,這兩首詩就開始在他的心頭流轉起來。
這里埋藏的是一個怎麼樣的皮囊和靈魂呢?
他生出了興趣,不由走近細看。
"海生長眠此處,父歸民母馬曼泣立。2005年5月"
一行半被野草遮掩的小字在碑面下方對主人作著悲傷的注腳。原來這是一個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的靈魂歸所,造化弄人,竟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奈何奈何啊。
想到自己時運不濟,空懷滿腔抱負,他又有了些莫名的悲憤。於是,他站起身來。眼角余光中,他發現身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白衣長發女子。面容悲凄,無言地望著墓碑發怔。
7
誰!
心無旁騖中,他猛然受驚,忍不住驚呼出聲。
女子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存在,旁若無人地,躬身將一小束野花放在碑前。然后輕輕吐出音來。
"海生哥,張真又來看你了。"
8
他並非膽大之人,女子莫名的出現讓他生出恐慌,一襲白衣也符合惡夢中的鬼模樣,加之他今天原本就狀態不好,一受驚后本能地就要轉身就逃。
不管是人是鬼,還是早走為妙。
女子還在對著墓碑感傷,此時不走,還待何時。
我認得你。
這時,一個怯生、低弱的女聲在他耳邊柔軟地遞來。
9
"我今天很想找人說話,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女聲頓了頓,見他停下了腳步,似乎又有些怯場,停了一會,才開始繼續。
"我知道你定然很詫異,我怎麼會認識你吧,其實準確地說,我已經認識你一年零兩個月了。奇怪吧,可是我知道你的事情多著呢。你每天八點半去上班,在順風路巴士站等車對不?等車的時候你常常捧著一本書在讀,你下班的時候會很晚,通常在晚上十點以后,有幾次你可能沒趕上最后一班公車,我看見你一個人走路回來,時間都快十二點了。當時我就想,這人怎麼這麼笨,街上的士多得很,打個的不就得了,這人大概是個小氣巴子。你去年年底和今年三月各有一段時間不在家,五月你患了一次鼻炎,等車時看著書都要捂著鼻子,揩上兩次鼻涕。"
"你知道麼,自從海生去后,我無心工作,也睡不好。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經常經常地每天望著窗外發呆。這時候,我認識了你。起初我只是見你走路等車捧著書讀一幅書呆子的樣子很特別,后來我發現你在城市中的身影很孤單寂寞,象他一樣不合群,不合時俗。"
"所以每天我就會有意無意地注意上你,時間久了,你要是沒依時出現,我就會覺得心里空落起來。因為你,我逐漸在心里有了一個寄托,所以海生離開的傷痛也開始漸漸平復。"
"我一直……一直想找個機會,走下樓去,今天突然想來看看他,沒想到會在此處碰到你。剛剛我一直在傷感中,站起來發現他的墳前站有一個人,竟然是你哩。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見你要走,所以,所以……"
到了動情處,女聲微微激動起來。
"所以我不知哪來了勇氣,又象是鬼迷心竅般,竟然現在在他的墳前,向你表白。"
10
他一直不曾插話,聽著女子的傾訴,心頭既異樣又溫暖。在她傾訴的過程中,他轉過頭來看著她,削瘦的身材,純黑的長發,五官精致清秀,嘴唇稍稍偏厚,玉齒白凈工整,讓他覺得她笑起來定然十分動人,會讓人心情通暢。這正是他喜歡的女孩類型。
他沒想到會有人以這樣的方式喜歡上了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遭遇表白,聽她說完,他愕然發現自己對這突如其來的愛情一點也不懷疑和詫異,甚而已不自覺地歡喜她了。在他除了工作卻貧脊的情感世界里,姍姍來遲的愛情也許正是命運及時的饋贈。
竊竊的欣喜中,他已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11
他們一下子走得很近。月光怡人,他們手拉著手在墓園里漫著步。沒有太多的說話,握著他溫潤的小手,感受她的秀發拂起的微風,世界已那麼動人。意猶未盡間,新天的第一縷朝霞已露。
美好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趁著天還沒亮堂,他將她送到位於順風路她家的樓下。沒有分手的不舍,他的心充實無礙。不光因為這個晚上,還有這可愛的女子已毫無保留地將家的門牌號、電話號碼、還有很久沒用的QQ號碼都交付給他了。
在說了白天再見后,他才愉快地離開。
12
不到九點,稍微清理了一下自己,他準備好禮物,就迫不急待地趕往她家的樓下。
13
將昨日今晨所經之種種在腦海中瀏覽一遍,他仍然找不到答案。不過懷疑歸懷疑,他卻不能在此關鍵時刻突然放棄。就算是惡作劇,在他休假無聊要命的時候,何嘗不是難得的動人體驗。
何況退縮也不是他做人的原則。
靈機一動,他先用手機撥響了她家的電話。
嘟嘟幾聲后,電話那頭應線了。
"喂,你好,你哪位?"一個中年的男聲從電話那頭傳入他的耳朵。
咦?他記得她告訴她家就她一個人的,怎麼?難道打錯了,他沒敢應答,趕緊核對了一下號碼。號碼卻沒錯,在那邊現一次重復后,他只好應答說是找張真,他是他的朋友,有事找她。
然而對方接下來說出來的話讓他始料未及。
"是石頭啊,什麼好事,怎麼打我電話,還說什麼找張真,你開我玩笑那,怎麼在家休假休到無聊了?"
他一下懵了。他實在沒想到,自己從今早到現在心頭反復記掛的號碼,會變成他一個同事的家庭電話。他一貫只保留他們的手機號,所以竟沒發覺記得的是同事的宅電。自己怎麼會記錯了?在心虛地和同事聊了兩句后,他趕緊掛了。
他溫熱的心開始在高空跌落。
他有些機械地摁下了門鈴。
一次沒有回應,他再次摁了下去,仍然沒有人應答。
他的心亂了。
14
在門前站立良久之后,美夢破滅,一幅被愚弄糟蹋過樣子的他只好離開。可是心又有嚴重不甘,苦思一會,他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摁響了與她所謂的家相鄰的房號,問這里有沒有住著一位叫張真的女子。
"你找張真啊,她家沒人,她生了一場怪病,到中心醫院住院都兩個月了。最近病變得很嚴重,已幾天昏迷不醒了,她也真可憐,沒有什麼親人,你要是她的朋友,就快去照料一下她,盡點人事。"
15
……
16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就半月了。石天印的心情與幾日前有著天壤之別,比那晚月光下的綴滿愛意的幸福更加圓滿。那晚愛情終究因為來得太過迅疾,充斥著不真實感,到現在他還覺得象做夢。看著病床上的張真一天一天好轉,他喜悅的心情也一天勝似一天。
醫院的醫生們為此霍然動容,他們象發現新大陸一樣,欣喜非常了好幾天。
他的決定是對的。
那天是他人生冰火兩重天的極地考驗,他很高興自己堅持了下來,並做對了。那天他懷著不到最后不罷休的態度去了醫院,在昏迷不醒的病床上找到了昨晚還和他一起漫步的女子。那天以后,張真奇跡般好轉了,他一個人再次走入墓園,在那新砌的墳前,站立了好一會。他是懷著感激的心情離開的,他的心頭確實還有許多迷惑,比如那晚發生的事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如果是夢,那是墓地里海生的魂靈向他告夢,還是在病床上身患怪疾的張真有若回光返照似的將愛投射過來?如果是現實,那晚的張真是不是她因為愛情而出走的靈魂?
不過,現在都已變得的不重要了。
在越來越鮮活、可愛的張真面前,所有的追述都已是多余。
17
在他離開的石碑前有他燒過的一張紙的灰燼,上面還隱約有一行字。
他也至今並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會心血來潮寫上這樣一行字。
"請借美女一用。"
你既然離開了,就請暫時將她的這輩子托付給我,讓我們好好相愛。
可這句話必竟太哆嗦了,他是不是想如此說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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