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福從床上坐了起來,楞愣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月光竟然在這一刻冰冰涼,幾件破舊的家具戚然地立在狹小的屋子里,角落里零亂地堆積著雜物,似乎只有身下這張大床寬闊一些。癱了二十年的父親年前去世后,家里就像落幕后的劇場,冷清而孤寂。
木制的窗戶早已變了形,因為長久不曾動過,他花了很大功夫才算推開,於是,窗櫺上的灰塵落下來,濕熱的空氣混雜著渾濁的腐臭扑面而來。
這座破舊家屬樓后面正對著一條大溝,最深處一汪淺淺的河水斷斷續續的泛著隱隱的光,他探出身體,楞楞地望著樓下遠遠地黑黢黢地面,平坦處窄窄的只有一米多,緊接著就是略微傾斜的河床,上面密密麻麻地堆積著一大片生活垃圾。
他把腳踏在窗台上,把身體伏下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縱身一躍,就會跌落下去,身體骨碌碌翻滾進河床里,停留在垃圾堆的某個地方,他的嘴角會掛著一抹紫紅,腦袋下面壓著一攤黑紅的血跡,脖子上會纏繞著幾根蔥葉或其他青菜葉子,赤裸的胳膊下面也許會壓著幾片雞蛋殼,猛然間,他覺得一陣翻江倒海,不行,他不能這麼難看地死去。
他頹喪地坐在床沿上,沉默良久,推開廚房的門,二十二年的煎熬,里面浸透了中草葯的味道,父親的葯罐子一如半年前去世時的位置,孤零零放在石台的第二層,他貪婪地呼吸了幾大口,心里竟然有一種熟悉的充盈。
他徑直走過去,提起了平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重新回到床邊坐下來,半年多的閑置,刀面上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他抓起枕巾,很仔細地擦拭著,終於,把菜刀立起來對準了左腕處的動脈血管,刀刃異常鋒利,閃著寒光,不可遏止的恐懼順著汗毛孔滲透出來。
這一刀下去,血液就會噴射出來,一簇一簇地,洒在被褥上,過兩天,鄰居們,也許就是大毛,會聞到臭味,撞開房門,看到他倒在血泊里,因為失血他的口唇慘白,也許他已經腐朽,屋子里會蠕動著成群的蛆或蒼蠅,想到這里,他一陣干嘔,揮手把落在床上的菜刀掃向地面。
菜刀撞向地面,發出了“嗆啷啷”的尖銳聲響,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他愣了片刻,三十二年來所受的委屈似乎在這一刻爆發了,於是扑在床上毫無遮攔地大哭起來。
李祥福的名字像是一種善意嘲諷,事實上從他記事起,吉祥和幸福像是不約而同攜手串門去了,始終不曾回來過。
出生后不久,母親去世了,父親在棉紡廠職工食堂當炊事員。十二歲那年,父親突然癱瘓了。煎葯、伺候父親、上學,他的童年提前結束了,16歲那年,他初中畢業,頂替父親的班,到棉紡廠當了一名炊事員。
棉紡廠的效益越來越差,食堂經過數次裁員,除了科長,只有三個人了,都是一刀切后余下的,年齡差不多,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昨天下午科長宣布,食堂又分了一個下崗指標。他看了看,除了自己,都拖家帶口,知道勢在必下,心里反而有一絲刻意地輕松。
下午,他早到了一會兒,看到科長和其他兩個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開始沒在意,聽了幾句后,臉色逐漸蒼白,心里沉甸甸的。在外面繞了一大圈,他若無其事地回到單位,科長迎上來說下崗指標的事,和大家商量好了,採用抽簽的方式,他點點頭,“我先抽。” 幾個人對視著,喜悅地交換了眼色,他隨手抽了一張,果然就像他們商議好的那樣,上面寫著“下崗”二字,他僵硬地笑了。
李祥福“嗚嗚”地哭著,酣暢淋漓,艱辛和繁重他都很自然地忍耐了,但這種被出賣后的委屈,卻使他痛不欲生。樓下傳來一陣怒喝,“半夜三更,嚎什麼嚎?!”他止住了口,只是壓抑而絕望地抽泣著,三十二歲的男人了,要家沒家,要業沒業,要本事沒本事,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嗚咽著,把幾個拉開抽屜翻了個遍,找到了三個一模一樣的葯瓶,這是父親經常服用的安眠類葯物,也許這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了。他擰開瓶蓋,倒出十幾粒小葯片,打開第二瓶,又倒出二十來粒,有四十粒吧?夠了嗎?
他遲疑著,扭開了第三個瓶子。於是一種歲月沉積的味道和著葯味扑鼻而來,他搖了搖瓶子,沒有嘩啦啦的聲響,於是好奇地打量著,里面沒有葯,似乎填充著什麼東西,他把手里的葯粒倒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拉出了那團折疊著的泛著黃色的紙團。
紙團被折疊得密實而緊湊,是那種質地微薄稍嫌粗糙的棕黃色,現在很少見到。折疊的印記看起來很久遠,李祥福打開的時候,有些地方因為磨損已經微微透出些光線。紙張比一般的信紙要大一圈,上面用毛筆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繁體字,豎排版,最右邊的四個字略大一些。
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好奇而困惑地跳動著,因為希冀和企盼,頻率有一種無法遏制的紛亂。他為自己知識的淺薄郁悶,慌亂之間,竟然一個字兒也沒認全。
扭亮台燈,籠罩在燈光里的文字逐漸熟悉起來,“鹵水豬蹄”,最右邊的四個大字像磚頭一樣砸他了個鼻青臉腫,那四個字竟然是“鹵水豬蹄”。有這幾個字墊底兒,余下部分就比較好認了,他是一個炊事員,這些字在他的業務範疇常見,就算穿著古裝,瞧著也面熟。匆匆地掃過一眼,果然,八角、桂皮、小茴、甘草、三奈、花椒、草果、丁香什麼的,這張紙上竟然寫著一份菜譜,還是街頭最常見的“鹵水”類,他的臉色除了莫名其妙,還有無法掩飾的失望。
父親李有志性情醇厚、沉默寡言,兩人之間一天難說幾句話,癱瘓之后就更不喜歡開口了。給父親擦洗、喂葯、做飯時,父親眼睛里會泛起柔和而慈愛的目光,對於李祥福來說,聽的最多的就是每天走進家門,父親期待地那句呼喚,“阿福,回來了!”
父親癱瘓的頭幾年,每到年關,棉紡廠的工會領導都會帶著一群人過來慰問,提些白面、花生油之類的東西,有時候塞過來一個幾十塊錢的紅包,父親緊閉著嘴,不肯說一句感謝的話,來的人就會尷尬地自圓其說,相互之間打著哈哈,然后快速地離去。就這麼過了幾年,廠子的效益每況愈下,過年也沒人來了,但李祥福會在年前準時收到一個裝著百兒八十塊錢的小紅包。他急不可待地為父親買上一些滋補品或者葯物,沒辦法,他無法拒絕,他太需要這些錢了。
小時候為父親換洗,鄰居都會過來幫忙,每次移動被褥,父親就會招呼,“阿福,把床頭的葯瓶收拾好,別掉了。”父親的安眠葯服了二十多年,總是放在枕邊。又過了幾年,他的身子骨逐漸結實,慢慢長成一個健壯的小伙子,這應該感謝炊事員這個職業,而父親的肌肉逐漸萎縮,身體越來越虛弱,他能輕而易舉地把父親抱下床,放在一邊的破沙發上,而父親的手中總是搶先攥著安眠葯瓶,靠在他懷里。他不止一次地說過,“爸爸,不用拿,我小心點兒。”李有志不言語,卻始終堅持著。
這張“鹵水豬蹄”的菜譜,父親放進葯瓶里,至少在枕邊保存了二十多年,從紙張磨損的程度來看,似乎還時常打開翻看,為什麼這樣?李祥福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一次看著這份菜譜,忽然發現,紙張的邊緣還油印著一些花紋,是舊時民間常見的一些梅花、福壽之類的富貴吉祥圖案,最頂端紋案里面印著四個篆字,他仔細辨認著,不禁松了口氣,竟然全認識,緩緩地念了出來,“紅福酒樓”!
紅福酒樓?他皺著眉頭,應該是很早以前的酒樓,從來沒有聽說過。手里握著的似乎是紅福酒樓的一份菜譜。對於舊時的酒樓來說,鹵水的配方比命根子還重要,大多數配方都是祖上傳下來,傳男不傳女。父親家境貧寒,上幾代都在地里刨生活,怎麼會有這樣一份菜譜呢?難道是由於職業的原因?
職工食堂里有鹵肉專賣,包括鹵水豬蹄,李祥福他們不只一次地照著書上的菜譜試過,鹵水配方各不相同,調制的方法也不同,有的直接要求裝在紗布里煮,用砂糖著色,有的還要求把配料翻炒一下,他們都試過,可惜味道和口感都不算有特色,銷量也不好。鹵菜關鍵就是那鍋鹵水,鹵水用得越久,制作出來的鹵菜就越香,咱的鹵水沒年頭,味道自然就寡,幾個人自我安慰。
李祥福仔細研究著這張菜譜,鹵水配方並不復雜,所用的材料很常見,街面上大都能買到,只有一味叫做“烏梅” 的配料沒聽說過,目前不常使用,而調制的方法和自己早先做過的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但大差不差,並沒有什麼特別古怪新奇的地方。
父親留下的這份菜譜有什麼意思?怎麼從沒在自己面前提過?想起父親,他禁不住一陣難過。望著地板上的菜刀,又是一陣自怨自艾,我真是無能,連死都不敢。
存折上還有三百多塊錢,就算死也要吃頓飽飯,把錢花完再說。下崗了,也不怕查考勤了,明天早上先去菜市場,按著父親的菜譜買些調料,豬蹄,好好地吃上一頓鹵水豬蹄,死也要做個飽死鬼。還要記著買些安眠葯,那四十多粒若是弄得死不死活不活可就慘了,就是不知道現在安眠葯好買不好買?
他把那張菜譜小心地壓在台燈下,把混合了塵土和銹跡味兒的枕巾扔到床下,關上燈。已經是后半夜了,空氣里的噪熱消散了,隱隱傳來一絲涼意,他斜臥在床上,不一會兒便發出“呼嚕嚕”地鼾聲。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十字路口堵得像條長龍,李祥福看到那家飯店的門口又堆滿了裝修材料,估計又要換招牌了。那幢樓處在城區最繁華地段,絕對的黃金地帶,但似乎總是少了些人氣,跟周圍穿梭不息的人群格格不入,有一種奇異的冷清。
他穿過馬路,拐到對面小胡同里的菜市場,輕車熟路找到一家生鮮門面,他跟食堂里的採購員來過幾次。案子旁邊的竹筐里放著一堆豬蹄,他細心地挑選著,不要小豬蹄,皮上有疤痕印兒的也不要,還有兩個刮毛刮破了,被他隨手扒到了一邊。離開的時候,手里的塑料袋子裝了十只豬蹄,白白鮮鮮的,惹人愛憐。
配料分了三家店鋪還沒買齊,只差那味“烏梅”了。“烏梅”?“什麼‘烏梅’”?看來不止他自己沒聽說過,竟然連常年經營調味料的專業店鋪都未聽說過。
“烏梅什麼樣?”他憨憨地笑了,“我要知道就好辦了。”
回到家里,先把豬蹄整理清洗干凈,放置一邊,然后開始制作鹵水。將八角、桂皮、小茴、甘草、花椒、草豆蔻什麼的分成兩份,裝入兩個寬松的紗布袋中並用細繩扎緊袋口,把大塊的冰糖在火上炙烤一下,放在菜板上輕輕敲碎,作糖色用的。
他把家里最大的那口鐵鍋刷凈,架到爐子上,放入姜蔥,精鹽、味精和糖色,還有香料包,燒沸后小火慢慢地熬著,終於,他聞到了四溢地香味,蹙著鼻子狠狠吸了幾大口,似乎是他自己制作的最成功的一回。豬蹄被送進開水中汆了一下,然后放進鹵水中,用溫火慢煮。
李祥福躺在沙發上,困意陣陣襲來,不知不覺又迷糊了一覺。他是被一種濃郁的香味熏醒的,他迷迷瞪瞪坐直身體,想起火上的豬蹄,連滾帶爬跑進廚房,用勺子翻了一下,還好,沒有糊底,瞧著豬蹄的成色,已經鹵得差不多了,他用筷子輕輕一触,便扎到了骨頭,夾了一小片放進嘴里,恩,可以了,后味相當不錯。
剛把豬蹄裝盤,在小桌前坐下,敲門聲響起來了,大毛的腦袋伸進來,“哥們,吃啥呢?這麼香?”望見桌上的豬蹄,一陣歡呼,“太好了,走,湊桌去。”
不由分說端了豬蹄就走,李祥福推托了幾下不成,只好訕訕地跟在后面。
屋里坐著兩個朋友,桌子上放著啤酒,擺著花生米、黃瓜、豬耳朵幾樣小菜,大毛把豬蹄才端上桌,幾個人就象狼一樣搶著往嘴里送,含混不清地嘟噥,“好吃好吃。” 已經涼下來的豬蹄肉質堅韌,皮滑肉嫩,吃得出膠質與肉香,比那盤豬耳朵強過太多。
兩個人都搞設計,在外地聯系了一份工作,談好的薪水比現在收入要高得多,大毛正在為朋友餞行。李祥福羡慕地望著他們,“你們有文化,我沒讀多少書。”不禁嘆了口氣。
其中一個小伙子瞪著他,揚了揚手里的豬蹄,“你有這本事,還怕餓著?”
另一個也湊過來,“哥們,我們要有你這本事,誰還背井離鄉阿?”
幾個人開始說起外面的世道,現如今好多技師,收入比工程師要高得多,特別是有祖傳絕技的,不發家簡直都是罪過了。
李祥福聽得一愣一愣的,父親菜譜上的豬蹄真這麼好吃?他咬了一口細細地品味,吞咽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說不清的膩歪,弄不好是自己吃得多,嘴吃刁了?
他的心里開始不安分了,父親留的這張菜譜,也許就是要自己走這條路呢,於是灌下幾大杯啤酒,幾個人醉醺醺地高呼,“干杯!”
說干就干,第二天中午,李祥福手里大半的錢變成了半塑料筐子子鹵水豬蹄。他把箱子綁在自行車上,推到市場上兩個鐵亭子之間的狹小的空地上,才歇了一口氣,就有人過來大聲吆喝,“弄走,弄走。”
李祥福抬頭一看,一個姑娘正面對著他怒氣沖沖。他慌亂地看著,姑娘指了指鐵亭子上的招牌,上面寫著:馬妮烤肉,下面還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文字,不禁大窘,“對不起,對不起。”這應該是一家清真熟食店,攤子支在這里很顯然不合適。
他看到一些攤販推著車子向路口涌去,於是跟上去,在路口邊把車子停好,塑料筐上面的蓋子打開,豬蹄便都赤裸裸地露了出來。他吸起鼻子,使勁兒嗅了一下,味道飄散在空氣里,似乎淡得分不出彼此,過往的人群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失望地呆站著。
忽然,人群躥動起來,他茫然四顧,不知所措。直到塑料筐翻倒在地,豬蹄落的滿地都是,心里麻木地枯想了好一會兒,才恍惚明白,大概是城管來了。
他推著車子,絕望地向街角走去。
艷陽里,李祥福竟然不住地瑟縮。街面上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恍惚間,他看到一個黑底金字色調古朴的招牌,香香雜貨鋪。門口是用毛筆寫的牌子,梅林鎮特產:烏梅、X梅、X梅。他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那味配料,於是踏進了店鋪。
幾乎是瞬間,便感覺到一種錯覺,屋里黑沉沉的,冰涼而陰冷,地面是很大的長方形青色方磚,門口處微微下凹,被磨損的痕跡清晰可見,柜台和貨架類似棕黑色,呈現出一種簡陋和粗糙。一個老太太整潔地挽著發髻,青灰色大襟上衣,坐在高高的柜台里面。
“有烏梅嗎?”李祥福的聲音有些遲疑。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語速很快,“廢話,城里就我一家賣這個。”
李祥福諾諾地辯解,“我說的是那種鹵菜配料。”迎著老太太犀利的目光,他有一種氣勢上的畏縮。
老太太從貨架上拿過幾個放在柜台上,“你看看。”
他看到幾個橢圓形的類似桂圓的東西,外部是一層薄薄的堅殼,但里面是一個黑色的內核,聞了聞,有一種酸酸的味道,這就是烏梅?
老太太把烏梅包好,遞過去,“如假包換。”猛地把聲音抬高,“我就煩那種要死不活的玩藝兒,再看見那種端不上台面的軟面筋,我砸了他。”
李祥福四處瞅瞅,除了自己,不見一個人影,老太太的眼睛也不看他,自顧自發著狠。
他遞過錢,灰溜溜地離開,回頭看了看,這片店鋪包括這條街看起來竟然很陌生,心里不禁有些異樣。
把烏梅丟進鹵水里微微煮了一會,他立刻驚訝地吸了吸鼻子。眉頭舒展開了,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只剩下八九十塊了,明天早上孤注一次,實在不行,大不了一死,心里才掠過“死”這個字,想起了老太太恨恨的目光,於是一陣慚愧。
到了一年中最長的時候,下午五點多了,天氣還熱辣辣的亮著。馬妮幫二哥把燒烤的鐵架子支好,轉身把鹵好的牛羊肉放進不銹鋼托盤里,隨后她聞到一種奇異的鹵香味,鮮美無比,不容分說的纏繞過來,她忍不住張開嘴吸氣,竟然饞涎欲滴。整天面對著骨山肉海,原本沒有胃口,此時竟然也舌底生津,勾起滿腹的食欲。
對面支起了一個臨時小攤,一掃見旁邊那個粗粗大大的男人,她不禁“啐”了一口。瞥著對方的豬蹄,色澤汁亮,鮮香味美,酥而不碎,觀感與質感恰到好處,即使像他們經營多年的老字號也自愧弗如。馬妮心不在焉地整理著串好的羊肉串、魷魚串,望見不少過路人蹙一下鼻子,停下腳步,“怎麼賣的?”“多錢一斤?”男人緊張地接著話,手忙腳亂地稱著豬蹄。
這個菜市場供應的大都是附近街坊的住戶,吃客基本上是些老主顧,嘴刁眼毒,一眼就能分辨出東西的好坏。不大一會兒豬蹄就賣得差不多了,二哥還算烤了幾串羊肉串、羊腰子,她跟前的鹵肉基本沒動,心里就有些惱火。
李祥福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見那個姑娘不懷好意地站在面前,忍不住一陣發愣,“怎麼了?我這回沒挨著你的攤子。”
馬妮氣哼哼地,“你的什麼蹄妨著我,坏我生意。”她指著稍遠的地方,“下回你把攤子擺那邊去。”
李祥福看了看,地方倒是挺寬敞,可是他堅決不能去,那附近是一個公共廁所,味道太坏,對方很顯然是在耍他,他繼續埋著頭收拾攤子,不再搭理。馬妮說,“你把攤子擺這兒,等人家來了轟你。”
李祥福扭頭看了看,“鎖著門,貼著轉讓呢,等有人來了我就搬走。”
遠遠過來幾個人,馬妮臉色一變,“快走快走,收費的來了。” 李祥福腦子一熱,匆匆忙忙收拾一下,騎著車子離開了,心里暗暗嘀咕,這姑娘心腸還不算坏。
二戰告捷,回家簡單地盤存,除去材料、消耗,這一天竟然賺了三十來塊錢,他不相信似地又數了一遍,心里一陣狂喜。這一回豬蹄買的不多,等慢慢增加數量,賺得應該會更多。
就這麼打游擊東躲西藏過去了一個月,李祥福居然賺了兩千多塊錢,反倒比上班強了很多,生意也慢慢穩定下來。尋思著總這麼偷偷摸摸也不是回事,索性去辦了營業執照,健康證、衛生許可證,把錢花得差不多了,好說歹說,又交了五百塊錢的押金,一個月的房租,才算把那間標著轉讓的小房子租了下來,在門頭的招牌上寫上“祥福鹵蹄”四個紅紅的大字,倒像是跟馬路對面的“馬妮燒烤”門當又戶對。
王曉敏過來的時候,李祥福正在擦洗托盤,天色晚了,市場里大部分貨位都收攤了,馬路上一片狼藉。豬蹄賣完了,一個不剩,他瞅著對方失望的眼神,“明天來吧,我給你留兩個。”女孩笑了,轉身離開,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李祥福才收回目光。
第二天晚上,他一次又一次向市場口張望,終於咧開了嘴。幾乎是同樣時間,王曉敏又一次走來,他把早就準備好的豬蹄拿出來,慌慌張張地過了秤,收下錢,目送女孩輕盈地走遠。
馬妮過來的時候,他正傻笑著收拾攤子,“你抽什麼瘋?笑得像個弱智。”
李祥福把頭一低,“你管得著嗎?”
馬妮冷冷地瞥著他,“長的一般啊,不咋地。”
李祥福像被摸到了穴位,臉一下子窘得通紅,“你胡說什麼?”
馬妮咯咯笑了起來,嘲笑著,“李祥福,你們不是一路人,別胡思亂想了。”
那個女孩斯文秀麗,滿身書卷味,嬌嬌俏俏地,舉手投足富有教養,一看就生活優越、家境富足,跟他這種滿頭大汗渾身油膩賣豬蹄的,確實不屬一類人,他看一下都覺得是褻瀆,但心里卻止不住喜歡,女孩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馬妮敲敲柜台,“說真的,我有個姐們不錯,給你說說?”
他把幾個托盤碼在一起,“算了,咱要啥沒啥,誰跟咱誰倒霉,回頭再說吧。”
馬妮撇撇嘴,“德性,還拿架了。”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無外乎是誰誰買東西中獎了,誰誰結婚陪嫁的東西幾車子拉不完,嘴里“嘖嘖”羡慕著,終於又回到老路子上,“李祥福,你那鹵水是雜配的?夠地道。”見對方不理她,過去拍了一下,“真的啊,有方子嗎?李祥福頭也不回,“當然有方子,祖傳的,”信口胡謅,“一百多年了。”
馬妮故作驚訝,“真的?給咱看看唄。”
他一口回絕,“沒門。”
這種情形過上兩三天幾乎就重復一次,馬妮開始還是一本正經真想要配方,后來就習慣了似的,只不是過來貧貧嘴,逗逗悶子。李祥福看看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揮手道了別。
空氣里已經透出些許清涼,家里添置了一台冰柜,鹵水不必每天燒沸了。他把干凈的豬血與清水混合后,徐徐加入到燒沸的鹵水中,吸去雜質,於是鹵水又變得清澈了。
早上到菜市場買豬蹄,十字路口那家飯店門口又貼上了轉讓的紙條,上面還寫著聯系電話,他心里唏噓不已,這才過去了三個月,飯店竟然又一次支撐不住。而三個月前,他差點自殺,想起來都覺得兩世為人。
大大小小好幾家飯店的採購都留了話,有了固定的銷售群,生意愈發好做了。而鹵水經過了這麼多長時間的使用,味道更加醇厚,“祥福鹵蹄”的名聲越傳越遠了。
馬妮忽然間像是改了脾性,這些天見了他帶搭不理的,忙忙碌碌地出出進進,時不時跟二哥勾著頭嘀嘀咕咕。李祥福好幾回都憋不住想去打個招呼,還是忍住了,這丫頭瘋瘋癲癲,好心好意詢問,弄不好會被扔過來幾句難聽話。
馬上要到下班的時間,市場又開始熱鬧了。他右手套著塑料袋把豬蹄一個個碼好,台秤擦干凈,馬妮氣哼哼地穿過馬路,罵罵咧咧地,“倒霉,沒弄成事。”
他擦著柜台,“誰又惹你了?”
馬妮故作輕松,“沒啥事。”看著有人走過來站到攤子前,終於憋不住了,“我打算盤個飯店,馬上就要談成了,被別人搶了。”
李祥福吃了一驚,有點敬佩地看著她,“什麼位置的?”
馬妮遠遠地指著,“十字路口那家,你每天都經過。”
停了好一會兒,李祥福終於開了口, “不接也好,那個位置好是好,不過沒有一家能做長。” 他忙著給顧客稱豬蹄,“你要是只經營現有的品種,肯定做不成。”
馬妮急赤白賴地想要辯解,看著人越來越多,終於不吱聲了。
那個叫王曉敏的女孩隔三岔五過來買一次豬蹄,有時候是中午,有時候是晚上,說是父母很喜歡吃,柔聲夸獎著豬蹄的味道。李祥福回回都給得足足的,他對女孩有一種心理上的親近。告別的時候,女孩總是妙目低垂,感激地說著“謝謝。”
”
已經是夜里九點多了,李祥福匆匆忙忙趕回家,忙了這麼幾個月,他覺出身體的疲憊,體力透支,身體真有些吃不消了,過兩天讓馬妮找個幫忙的。他扭動鑰匙打開了房門,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大吃一驚,嘴巴好大一會兒才算合上。
屋子里一片狼藉,抽屜拉出來扔到了地上,床上的被褥被翻了個底朝天,李祥福快步沖到幾個抽屜里翻騰,里面放的將近一千塊錢不見了,這幾個月白辛苦了。除去辦營業執照、繳納稅費,添置冰柜,把租賃的門面房簡單收拾一下,手里就剩這一千來塊錢了,嘴里忍不住臟話連篇,把小偷的祖宗八代提溜出來罵了個遍。
好在那幾個安眠葯瓶還扔在地上,跟一堆破爛湊在一塊,他撿起來,擰開其中的一個,配方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氣,這也算商業祕密,若被人偷走,自己的生意也不用做了,后半輩子就喝西北風吧。他把大毛叫過來,商量對策,兩人給110撥了電話。不一會兒警察就到了,問大毛和鄰居案發時的一些線索和動向。一群人誠惶誠恐,都辨解說沒聽見什麼,不是自己,警察只好挨個安慰一遍,不要緊張,聲明只是例行公事。就這麼折騰了半宿,李祥福又疲倦又氣憤,夜里三點多鐘才算睡著。
一覺醒來,已經過晌午了,豬蹄恐怕連毛都賣完了,眼看今天沒生意可做了,他索性給幾家飯店打了電話,說明原委,接受著對方的勸慰,然后坐在家里看看電視,出門溜溜彎,好久沒這麼輕松過了。
就這麼一連歇了兩天,到第三天中午,他一出攤,馬上有不少商戶和老主顧紛紛過來打招呼,馬妮也跟在人群里,她幸災樂禍地說,“活該!”把他拉過一邊,“這兩天有個人總來找你,你別理他,不是個好東西。”隨即解釋著“就是那家飯店的人。”
看著李祥福一臉迷茫,跺著腳說,“十字路口那家,我都跟人家口頭協議好了,中間插了一杠子,氣死我了。”
李祥福明白過來,正想說話,馬妮捅了捅他,“來了,就是這人。”
李祥福抬頭看了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看著比他年輕幾歲,白白凈凈的,夾著個公文包,向他伸出手,“李老板,幸會,幸會。”隨即遞過來一張名片,“我叫王森。”
李祥福朝名片上掃了一眼,呼吸立刻急促起來,他又仔細看了一遍,一點沒錯,名片上除了總經理王森外,最上面印著四個紅色的大字“紅福酒樓”,下面還有幾個訂台熱線。
“紅福酒樓?”他痙攣了一般。
王森笑了笑,“我新開的一家酒樓,在前面十字路口。”
然后開始滔滔不絕跟他說著合作意向,李祥福似乎一直處於不真實的漂浮狀態,一個勁兒地應和著“哦,哦?”
王森奇怪地望著他,有些不耐煩,“李老板有什麼想法說說看?”
似乎有一種轟隆隆的聲音在耳邊回響,“紅福酒樓、紅福酒樓……”
這家新開的酒店,竟然和鹵水配方上面油印的名字一模一樣,那張配方絕對有一定的曆史,紙張和上面的繁體字昭示著一切,而這麼多年以后,竟然又有人沿用這個名稱,他驚嘆於這種不可思議的巧合。
直到王森不住口地叫著“李老板,李老板,……,你怎麼了?”
他才猛然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對不起,我想想,明天給你信兒。”
王森點點頭,遞過來一份草擬的合同,“好的,你先看看,希望我們能夠合作。”
王森剛一離開,馬妮立刻跑過來,“他干嘛呢?”隨即奪過李祥福手里的合同,看了起來,“想要你去紅福酒樓?專做什麼蹄?你別上當,騙死你!”
李祥福心不在焉地給客戶稱著豬蹄,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若能合作,鹵水豬蹄便只能在紅福酒樓出售了。合同里說是能開一個外賣窗口,首先省了房租錢,那里離市場不遠,一些老主顧還能吸引過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著能夠合作的理由,心里卻明白,這所有的原因都比不上最根本的一條,“紅福酒樓,紅福酒樓”,這個酒樓的名字是這麼牢牢地抓著他的內心。
晚上收攤的時候,馬妮又一次提醒著他,“你可千萬別上當,這家人不地道。”她指著一行文字,“你看看,合同期間,鹵水配方歸紅福酒樓所有,明白了吧,想偷你配方呢,可千萬別上當,這配方一歸他們,就沒你的事了,你早晚得滾蛋,以后哭都來不及。”
兩人研究著合同條款,好大一會兒才發現王曉敏在一旁立著。女孩溫和地打著招呼,“看什麼呢?”
李祥福不好意思地把合同遞過去,“有人找我合作,你幫我參謀參謀。”
王曉敏接過來,這是非常標準的合同格式,最上面是甲方乙方,乙方留著空白,甲方已經填好了,她愣了一下,臉色忽然一下子就變得蒼白,緊緊盯著“紅福酒樓”那四個字,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兩人奇怪地望著她,王曉敏掩飾地看著合同,“你有什麼想法?想不想合作?”
李祥福還沒接話,馬妮就搶過話頭,“我勸他別簽,前一段時間我跟這家人打過交道,不是厚道人。”
王曉敏尷尬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看著李祥福,“你的意思呢?”
李祥福唯唯諾諾,“我想試試到底怎麼樣?”
“你要是有意,我幫你看看條款。” 王曉敏指著合同, “我是學法律的,”輕輕地笑了一下,“有律師資格證。”
李祥福驚喜地說,“好的,謝謝謝謝。”全然不顧馬妮陰沉的臉。
王曉敏仔細閱讀著條款,甲乙方的權利、甲乙方的義務,眉頭越蹙越緊,從表面上看,合同上寫明的分成對乙方有利,但事實上從長遠的發展眼光來看,對乙方百害而無一利,說到底就是配方的所有權問題。
她示意李祥福記錄,“把第七條修改一下,改成乙方擁有鹵水豬蹄配方的所有權,甲方不得以任何方式占有。”她又指著第九條,“還有這里,把在合同期間,乙方不得在紅福酒樓以外的任何地方銷售此配方鹵水豬蹄,改為在合同期間,乙方不得在紅福酒樓以外的50平方公里以內的地方銷售此配方鹵水豬蹄,”她解釋了一下,“這樣,你若有能力可以實現連鎖發展,空間更廣,對甲方影響也不大。”
李祥福遞過去兩個豬蹄,“真是太感謝了,你帶回去吃吧。”
王曉敏推辭著,“只要一個就夠了,我搬出來自己住了。”
李祥福楞了半天,“為什麼?”
王曉敏笑了起來,“沒事,我搬出去主要是復習功課,再過幾個月就要考試了。”
李祥福“哦哦”應著,看著女孩漸漸走遠。馬妮抱著臂膀,斜著眼睛,不住地冷笑,扭身回去了。
穿過十字路口,那座沒有招牌的酒樓門口,雜亂的裝修材料已經清理完畢,里面透著耀眼的燈光,他停下腳步,第一次透過櫥窗向里面張望,幾個裝修工人正在里面忙碌著,大門外飄出濃厚的油漆味。李祥福吸了一下鼻子,酒樓的裝修呈現出仿古風格,顏色接近醬黑色,除了古朴,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心里不算喜歡。
第二天晚上,王森夾著小包又過來了,李祥福停下手里的活兒,把修改過的合同遞過去,對方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臉上陰晴莫辨,等買豬蹄的人走光了,才算開了口,“李老板,高人啊!真人不露相。”隨后把合同放進公文包里,“我回去商量一下,過兩天給你回話。”
李祥福點點頭,心里一陣輕松。
到了第三天,王森打來電話,讓他去酒樓簽合同,商議好的基本條款沒變,甲方退讓了,但是乙方的分成比例略有降低。李祥福很想再征詢一下王曉敏的意見,可她始終沒有露面,想問問馬妮吧,那丫頭這幾天根本不答理他,管他呢,簽!對酒樓的好奇讓他豁出去了。
酒樓定於9月26日試營業,28日正式開業,沒剩幾天時間了,李祥福忙著跟老主顧打招呼、拉關系,指明新位置,眼睛里卻始終在搜尋著,像是在找什麼人。王曉敏終於出現了,李祥福似乎聽到了自己心里的微笑,他練習了那麼久的話,卻幾乎是磕磕巴巴才把事情講述了一遍。
王曉敏提醒著,“生意場如戰場,一定要小心。”
李祥福表示感謝,“有事我能跟你聯系嗎?”
王曉敏神色一頓,“不好意思,我以后不一定去那邊買了,這估計是我最后一次吃你做的豬蹄了。”
李祥福忽然間情緒低落,沮喪地望著自己油膩膩的手掌,人家是個文化人,自己算什麼呀?王曉敏趕緊解釋,“時間緊張,沒工夫過去買。”
李祥福眼睛一亮,“那我給你送過去,你住什麼地方?”
王曉敏遲疑了一下,“好吧。”口中報出一個地址。
李祥福一陣歡呼,“就在我家附近,我每天給你送,很方便。”
王曉敏輕輕地笑了起來,“不用每天,我會吃成肥貓,一星期一次就行了。”
王曉敏走了很久,李祥福心里仍然甜滋滋的,嘴里不住地哼著一些小曲,馬妮酸溜溜地湊過來,“美什麼!癩蛤螞還想吃天鵝肉呢?”見李祥福不理她,忍不住抱怨,“阿福哥,以后見你一面都難啊。”
李祥福白了她一眼,“我又沒死,就這麼屁大點兒地方,咋見不到?你不會去找我?我有時間也過來看你。”
馬妮嘻嘻笑著,“行啊,一言為定。”
9月25日那天,李祥福停了生意,一大早便來來到十字路口。上班的人流熙熙攘攘,酒樓上豎起了招牌,就象預料中的一樣,“紅福酒樓”四個大字使用的是紅色篆體,只不過比配方上的放大了幾百倍,他的心里一陣驚悚顫栗,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壓迫過來。
紅福酒樓處在十字路口的東北向,整座樓房呈“L”形,酒樓的門面像是把“L”交匯的尖角削平,恰巧面對著馬路中心的交通安全島。貼近門面,朝南對著主干道的部位,開了一個不小的窗口,精致古朴的原木板上面寫著“紅福特色,鹵水豬蹄”,李祥福心里一陣激動,他知道,至少在一年的時間里,他會站在櫥窗里面叫賣豬蹄。外賣窗口干凈整潔,比市場上要提高好幾個檔次,更貼近他心里想象的經營場所。
走進酒店,無論是門套、窗櫺,包括屏風,上面都雕刻著大大小小的“福”字,屋子里嘈嘈雜雜,一屋子人來回不停地穿梭,而他竟然覺得陰森和沉寂,心里惶惶然不舒服。
在似與不似之間,李祥福象個局外人一樣東張西望,他很苦惱地感受著一種隔膜,王森走過來的時候,他像失散多年的孤兒,快步迎了過去。
王森沖他點點頭,面無表情,輕輕松松把兩者之間划出了一道鴻溝,然后對身邊的女服務員低聲吩咐,“去叫一下陳師傅和舒師傅。”
不大一會兒,李祥福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后從操作間走出來,前面的是陳凱師傅,二十七八歲,聽服務員小聲議論,陳凱是第三屆省烹飪大賽銀牌得主,目前是烹飪界炙手可熱的人物,最新推出的“豆豉花蟹”獨具匠心。后面跟著的是舒來,五十多歲了,身體結實健壯,名不見經傳,最拿手的說是“醋椒桂魚”,幾大菜系里差不多都有,棉紡廠食堂的菜譜上也有,憑著這道菜在紅福立足?年輕人神態倨傲,年長者一臉奉承,三個人牙疼似地相互點了點頭,臉上的微笑看不出一點誠意。
“以后就仰仗各位了,”王森豪情萬丈,神色逐漸明朗,“紅福酒樓雖然不是最豪華的,卻應該是最有特色的。”
李祥福他們紛紛表了決心,終於解散的時候,他拿起大廳里桌子上的食譜,翻了一下,手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食譜第一頁,紅福特色的大字下寫著三個菜肴的名稱,鹵水豬蹄、豆豉花蟹、醋椒桂魚,除了第一個,后兩個都是剛剛才聽說的,而他吃驚的卻是菜譜四周的圖紋,和配方上毫無二致,只是油印的黑色改為金黃色,增添了現代和吉祥的色彩,他覺出自己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心里越發地惴惴不安。
為什麼會這樣?
試營業的兩天,客人零零落落,大部分食客都遲疑著,有不少人在稍遠的地方指指點點。晚上,王森的朋友過來了一大幫,坐了兩桌。紅福酒樓重點推介的三道菜都端上了桌,“豆豉花蟹”色澤油亮,裝盤講究;“醋椒桂魚”造型拙朴,唇齒留香;相比之下倒是“鹵水豬蹄”因為成名在先,反倒不那麼引人注目,一桌人贊不絕口,點頭稱贊,撇開菜肴,只是針對服務方式,提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建議。
客人散后,李祥福和舒來、陳凱一起坐下來品嘗著這三道菜,三個人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用牙齒咀嚼著,漸漸地,臉上的輕視之色隱去,都露出了贊嘆之意。李祥福覺得自己吃過的魚蟹以此次為佳,味道確實可圈可點,但是,他苦惱地意識到,自己越來越挑剔了,舌頭越來越刁了,總覺得這兩道菜雖然不錯,但似乎少了點提神的東西。
開張那一天,紅福酒樓披紅掛綠,大門兩邊擺滿了花籃,一個小有名氣的女子軍樂隊正在起勁兒地敲打著,兩個身披紅色緞帶的服務小姐站在街道上發放優惠卡。外賣窗口擠滿了人,李祥福咧開大嘴笑了,開張大吉。
夜幕低垂,到了一天最繁忙的時間了,李祥福卻無所事事,豬蹄早早地賣完了,他不停地四處張望,酒樓前面的廣場上停滿了車子,包間里基本上都預訂了,大廳里也坐了兩桌。
他看到大門外進來了一群人,服務員忙忙碌碌地奔走,一派繁忙景象,然后聽到王森跑過去招呼,“爸,在二樓,萬福廳。”
李祥福心里一震,王森的父親?這座酒樓的董事長?眼前一花,一行人卻早已上了二樓。正在擦拭柜台的時候,一個面貌清秀的女服務員跑了過來,“李師傅,幫幫忙,開一下萬福廳的空調。”
李祥福第一次踏進萬福廳,心里便有一種強烈的不適,這個酒樓給他的異樣感覺,似乎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迎面是軟包的明黃色麻質墻面,四周的裝飾板塊雕刻著大朵的花卉,用圓福形的連續圖案裝飾著,邊緣被打磨做舊了些,深褐色的邊緣透出些淺褐,露出些古雅和……詭異。
萬福廳是紅福酒樓裝修最豪華、面積最大的房間,正處在一樓大廳的上面,處在L型樓房的交接處,大約有100平方左右,按功能和房間的形狀,分為會客區、娛樂區和餐飲區。快要十月份了,但封閉的落地玻璃窗把裝修材料和油漆味緊緊地裹在房間里,屋子里空氣悶熱而不流通,使得紅福酒樓主打房間的味道不盡如人意。
里面擺放著一張大大的餐桌,七八個人松松散散圍桌而坐。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人,很平常的容貌,頭發上斑駁的灰色和眼角上的皺紋不知不覺顯露著歲月的猙獰,淡淡笑容之中卻凌駕於人群之上,這就是王森的父親王立恆。
依結構布置的房間原本應該過分寬大,但事實上,一桌人坐在那里,卻象是被擠壓在龐大冰冷設備里的小螻蟻,單薄而無助。即使有窗外不時跳躍的霓虹映襯,席間到處都是溢美之詞,奉承得體又誠懇的情況下,仍然看不出絲毫的喜慶色彩,倒像是參加誰的葬禮。
他四處掃了一遍,快步走到北面,打開壁櫥,蹲下去,果然,連接空調的電源在最下面,他推上開關,站立起來,和王立恆打了個照面,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廠里?電視里?還是別的地方?他說不清楚。走下樓梯,背后似乎還有目光在烤著他。
我見過這個人,我見過這個人,有聲音在嗡嗡作響。
他提著包好的豬蹄走回去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樹葉“嘩嘩”地響著已有了些干枯,要不了多久,就會鋪滿腳下,喀嚓咔嚓作響。他找到那個門牌號,輕輕地敲了幾下,靜謚的夜里,聲音傳得很遠。
王曉敏打開房門,看到李祥福和他手里的豬蹄,臉上緋紅,“謝謝你,李師傅。”
李祥福神色忸怩,“不用,叫我阿福好了。”
屋里透出的清白的燈光,從王曉敏的發絲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睛,一身疲憊頃刻間雲消霧散。
李祥福的前半生單純而質朴,童年的記憶早已喪失多半,他大部分的時間消耗在父親的病床邊,心里並不覺得單調和痛苦,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似乎自己生下來就應該如此。抽屜里有一個紅色的塑料皮本,幼稚而笨拙的字體,抄著當時流行的好幾首歌,有幾首《阿哥阿妹情意長》之類的,是同桌男孩的筆跡,而《少林少林》、《木棉袈裟》,是他自己抄寫的,仔細想一想,似乎根本就沒有青春年少情竇初開之際,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女孩子在他心里停留過,而王曉敏不同。
他想她喜歡這個女孩子,繁忙的日子幾乎難有失眠,但偶爾的輾轉只是為了她,他會想起她縴細的眼睛、小巧的口鼻,還有額頭軟軟的絨毛,想到這些,他心里都會笑一下。他明白他們之間永遠也沒有可能,即使面貼面站在一起,相互之間也遙不可及,可是,他就是沒有辦法去停止想她。
立在家門口,他聞了聞,大毛又在家里喝悶酒了?這小子的單位倒閉了,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可別象自己前段時間那樣尋死覓活,人活一世,誰能總是順順當當?就算不能好活?還不能賴活,能活著才有機會。回頭開導開導他,熬過去就好了。
懶散下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酸痛,看來真要找個幫手了,再這麼拼下去,身體受不了。忽然想起了大毛郁郁的臉,他心里一動,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願意干這個?早上去市場買蹄子的時候,總能碰到馬妮進貨,兩人見面就打嘴仗,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馬妮勝利,他躺在床上嘿嘿傻笑,這丫頭誰娶了誰倒霉,聽人說要取締戶外燒烤了,不知道她聽說了沒有?明早一定要提醒她,免得這丫頭手忙腳亂,影響生意。
霓虹燈下,許多車子泊在酒樓前面的空地上,遠遠地竟然蔓延至陰影處偏僻的地方,生意可以說是異常火爆。紅福酒樓的前三腳踢得很響,王家在本地區很有影響,龐大的社會關系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做餐飲的大都明白,公司和單位這些團體是高中檔酒樓消費的主要對象,若是單純靠個人消費,必須經營小吃或大排檔之類的低檔飯館,否則,會賠得血本無歸。而王家的朋友大都在社會上有一定地位,很多都是公司或部門主管,能夠帶人過來吃喝,慢慢就有了固定的消費群。
從綠化帶穿過的時候,草地上覆蓋著秋天的最后一次落葉,空氣冷得刺骨。酒樓里的女服務員換上了冬裝,臉蛋紅扑扑明顯地比前些日子豐腴了許多,每天議論的大都是姑娘感興趣的衣服和減肥。
大毛唧唧歪歪跟過來了,兩人講好,若碰到更好的機會,李祥福不能攔著,立馬放他走人。開朗的性格和英俊的相貌使他輕松地贏得了女人緣,小姑娘們看見他們進來,三三兩兩圍過來,“大毛,聽說了嗎?”
兩個人很迷茫,“什麼?”
幾個人七嘴八舌,“工商局局長死了啊。”“在車庫里。”“和一個女的啊。”“他們工商局辦公室的。”
大毛眼睛一亮,“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死的?”
小姑娘相互看了一眼,都咧著嘴笑了,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開口。
李祥福倒是從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推測出了大概,不禁搖了搖頭。昨天上午,省工商局下來檢查工作,市工商局長遍尋不見。司機無意中打開車庫門,看見局長與一女子赤身纏抱在車內,女子是工商局辦公室的打字員,兩人身體早已僵硬,雙雙死在一輛開著空調的小轎車內。醫生診斷,他們死於汽車尾氣中毒。
一個小姑娘的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個死了的工商局長來過這里。”
幾個人點點頭,“好幾回呢,帶過幾撥人來過。”
大毛在反復啟發下終於想起來了,“哦,知道了,矮矮胖胖的,大概五十歲。”
李祥福還是對不上號,那個面貌清秀的小姑娘著急地說,“李師傅,你見過的,你忘了,開業第一天,在萬福廳。”
他困惑地思索著,那人應該是王立恆邀請的那桌客人之一,和王家有很深的交情,否則不會在第一天坐在那里。他模模糊糊似乎有些印象,但想不起細節,在他的大腦里清晰凸現的卻是房間里陰沉和壓抑的色調,也好,莫名其妙記住一張已經死亡的面孔,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舒服的事。
馬妮仍然在拗勁兒,燒烤架子被檢查的掀了好幾次,氣得鼓鼓的,一見他就發牢騷。李祥福知道政府這回下了決心,估計是抗不下去,他勸她盤個小店經營室內燒烤,應該有生意,馬妮倒是沒反對,卻抱怨合適的房子租不到。
前幾天在酒樓聽客人說,馬路對面香客居的老板一家子辦了移民,急著轉讓房子,他先跑過去問了問,還真是,跟大毛交待了一下,跑過去找馬妮。
馬妮喜出望外,“阿福,謝謝你,我這就過去問問。”
這條街附近有一所大學,還有一所中學,在這里開辦一個燒烤園,以在校中青年和大學生為主要目標消費群體,應該有很好的發展機會。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香客居的老板急著出國,價錢報的不算太高,馬妮里里外外又挑揀一些小毛病,價錢又下了不少,沒過幾次,兩個人痛痛快快把轉讓合同簽了。
沒幾天,裝修隊就把大堆的材料拉過來,叮叮當當敲打起來,隔著寬闊的馬路和隔離帶,李祥福閑下來的時候,能看到人員出出進進,每天休息那一會兒,他就跑過去看看張羅的怎麼樣?馬妮的大嗓門嗚嗚啦啦地回響在電鋸、高壓泵糾纏的空間里,絲毫不顯遜色,他心里暗暗佩服,這丫頭喳喳忽忽,眼光還真不錯,裝修得簡潔而有品位,和電視上那種酒吧、咖啡屋的調調有些仿佛,陽光燦爛富有青春氣息,他看著挺喜歡,估計那些大學生、中學生也應該喜歡。
馬妮燒烤的牌子竟然用的是那種非常現代的風格,包括他看不懂的那些個彎彎曲曲的文字都很漂亮,流暢的邊緣還帶著晶亮,一看就比其他燒烤店高出一個檔次,價目表上的標價跟別的店鋪差不多,剩下就是口味和衛生的事了。
馬妮得意地炫耀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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