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 小 鬼

要一個人感到幸福的方法有幾種？恐怕誰也數不清，但世上卻整天有人在喊著幸福在哪裡。其實幸福這東西就仿佛空氣，好像很虛無，但稍用點心就會發現它無處不在，也不可或缺。
　　黃開四十五歲才得子，可謂嚴格執行國家的晚育政策。對他來說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現在才算都有了。現在對他而言，兒子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不單是他，這個遲來的生命也是全家人的寶貝，於是關懷溺愛是難免了。但黃開也很明白教育更重要的道理，所以他疼愛孩子之餘也已著手制定了教育方針，逐步執行。
　　“我那個孩子呀，真拿他沒辦法。我想教他從小學會獨立，可是這個膽小鬼，每天都哭著鬧著要和我睡，和他媽睡，和奶奶睡……就不肯一個人睡，呵呵……”
　　“這孩子真令人傷腦筋呀，男孩子會這麼懦弱，連雞崽都怕，長大了可怎麼得了啊，啊哈哈……”
　　“我想我不能再這麼寵他了，這會害了他呀，摔倒了都不肯自己爬起來，非要人抱……都是我們一家人把他慣壞了，這可怎麼是好……”
　　自黃開施行對他寶貝孩子的早期教育以來，每天都會跟見面的人重複類似的話，雖然他老是用很苦惱很焦急的口吻做開場白，但說著說著就掩飾不住地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到底是在訴苦還是在炫耀。但聞者都會諒解地微笑著，大家都知道，臨更年期才得子的黃開實在太高興了。大家也很為他開心。
　　“孩子才這麼點大，你也不用那麼急地訓練他吧。慢慢來呀。”他的朋友大多這麼說。
　　“呵呵，說得也是，不過也要趕快了。孩子是長得很快的，他又重啦。”黃開滿足地笑。
　　也正是如此，所以他的所謂早期教育是事倍功半。但在有了孩子後一家人樂也融融的，誰會太執著呢？
　　“他才三歲，我們應該抓緊時間多疼他一點，其他事以後再說吧。”黃太太看著懷中熟睡的寶貝，溫柔地對老公說。
　　黃開笑而不答，仿佛默許，夫婦倆陶醉在這美好的氣氛中。
　　所以再碰上孩子的嬌氣行為，黃開也只是例行公事般教導幾句就算，然後還是少不了全家出動愛憐一番。孩子也仿佛了解自己的優勢般更加會撒嬌了。其實這也是每個家庭的通病，並不罕見。
　　好像有句話說幸福總是短暫的是嗎？這話絕對不受歡迎，但常常卻會無情應驗。這裡就是這樣——黃家的小寶貝車禍喪生！
　　有句話叫男人流血不流淚，這是句屁話。因為它把一種最正常的生理現象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話給無情束縛了。這麼簡單的小事都不放過，混帳。
　　看見黃開的悲劇，任何人都不會說他流淚是脆弱。那屁話自然沒有任何意義，成為真正的屁話。
　　黃開一家人奉若神明視如生命的星星隕落了！悲劇發生在這個家庭更刻骨銘心。老太太幾乎承受不了打擊而步孫子的後塵。黃開夫婦的情況大家也可想而知。
　　所以就像一首歌唱的，男人哭吧不是罪，除了這樣，讓他如何發泄呢？
　　一家三人悲哀彼此毫不遜色，同病相憐。人痛苦時按理說最應該盡量忘記一切有關回憶，這是一種無奈的逃避。但有類似經歷的朋友都知道，不但忘不了還會不能抑制地想起。這時他們腦海里充斥的也只有溫馨的昔日。
　　黃開溺愛著孩子，也用心教育著孩子，他有很多很多計劃培養孩子，他有很多很多憧憬等待實現……如今一切物是人非，一切如斷發無法再續……他的膽小鬼已不在了……這種絕望，無論時間過多久都仍然持續折磨著他的身心。
　　整個家因此幾乎垮了，幸好還有親朋好友雪中送炭。
　　一個人的年齡和心理承受能力往往成反比，這就是最好證明。
　　由於車禍完全是孩子的淘氣胡來而導致，與司機毫無關係，所以要追究責任只能怪做家長的麻痺大意——事實上黃家人已經因此摧殘自己無數次了。
　　黃開請了長假，他的狀況暫無法正常工作了。公司通情達理批准了。那以後他就整天在街上逛，尋找著他和孩子相處的點滴回憶。
　　又是這樣一天，他游魂般回到家裡，看見已備好的飯菜和面無表情的妻母。
　　三人索然無味地應付式進食，老太太照例在哀苦地嘮叨：“我的寶貝怎麼會出事呢？我天天燒香，神仙怎麼不保佑他呢？他還這麼小……我的死鬼老伴怎麼也不保佑孫子呢……”
　　黃開忍不住道：“媽，事情都發生了，您就別再說了！”
　　“不，我要說。”老太太忽然激動起來，“阿開，我在想，寶寶是不是被鬼害的？”
　　“媽，您在胡說什麼？”黃太太也忍不住打斷她的話頭。
　　“真的，真的是鬼害他的，鬼還會來害我們這裡的每一個人！”老太太越來越大聲地說，甚至站到了椅子像領袖發言般慷慨激昂，“我聽過鬼的聲音了，你們沒有聽到過嗎？鬼在叫我，去死，去死……”
　　當然沒人理會，而且氣氛還因此壞上加壞，一頓家庭便飯也吃得不歡而散。
　　直到入睡前，老太太還是在念叨著“有鬼索命，命不久矣”之類話。
　　次日，黃開還是照常出外遊蕩，經過時間的洗禮他的悲痛多少也有點被撫平了。也許慢慢地他會重新振作起來。
　　妻子仍然在家做家務。當黃開回家時，他並沒有預期這一切會有何改變。
　　快到家時他就聽到了呼天搶地的哭聲，這種痛哭方式十分熟悉，就和他當日喪子之時的表現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很快弄清了，聲源是他的鄰居。鄰居也有個和自己的孩子同齡的小孩，兩人還是好朋友，在黃家孩子意外而死時那孩子還哭得相當厲害，令他都很感動小小年紀如此重情。而那時候鄰居也給過黃開許多幫助，所以黃開也很關切地上前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答案令黃開大吃一驚——鄰居的那孩子死了！是從樓上掉下來死的！當然這死因相當蹊蹺——目擊者的說法是看見那孩子自言自語後跑上了樓就這麼跳下來了。這話在場的沒一個信，所以那目擊者成為第一號嫌疑人，警方已開始調查。
　　黃開像當初別人安慰自己那樣安慰無獨有偶同成天涯淪落人的鄰居一家，看見他們痛哭著去警局協助調查了才回家。短短幾步路上他想了很多，觸景生情令他又再悲從中來。同時感嘆生命太無常。
　　到家後他把事情告訴了家人。妻子反應和他一樣，先觸景生情後不勝唏噓。但他母親竟冷笑著說：“那孩子是被鬼迷了！我們的孩子應該也是……很快，就輪到我們了……”神情竟大有看透生死了無牽掛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傲然灑脫產。
　　黃開照例地反感，但想起了那目擊者的話後不禁覺得有點像那回事，一股寒意升起。但很快又怪自己竟被母親影響了，多心。怎會有這種事呢？於是釋懷。
　　但黃太太卻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呻吟，黃開看向妻子，她臉色煞白，喃喃道：“是嗎……快輪到……我們了……？”
　　“你是怎麼回事？你真信了？”黃開忍不住大聲訓斥，他正心煩意亂，家裡人還一個個這樣和他作對。
　　妻子恐懼地看著老公：“我……我最近好像也聽到了……真有什麼東西在召喚我……常常聽到……你沒聽到嗎？”
　　黃開想不到她有次一問，不禁又一陣心悸，他再喝道：“你是成天胡思亂想才會出現幻覺吧！別再胡說八道了！”
　　這夜又是不歡而散。這個家竟會變成這樣，黃開回憶起當初孩子還活著時的快樂更覺滄桑。本來幾天下來他已快要走出那片人生的陰影了，但真是天公太不做美了家裡竟又變得如此陌生。他再次陷入了苦悶。
　　次日，他探望鄰居時得知昨天那位目擊者經調查已不再有嫌疑了，警方根據他的口供合理判斷，推論得事情的真相其實應該是孩子因淘氣而失足跌下高樓。案子就這麼了結了。
　　鄰居的心情如何就不多加描述了，黃開同情地以過來人的身份安慰和幫助他們開始張羅孩子後事。感覺像回到了自己的孩子死的時候，心情自然也無比沉重。
　　忙了半天，他在鄰居的感激涕零下離開了。一到家，他才發現更重大的打擊來了！
　　屋子裡一片黑暗，沒有開燈，這令他大覺不妥，他發現客廳裡沒人，母親的臥室門緊閉著，他感到了一陣不安，推門進去，房內依然漆黑，藉著窗外的月光他看見母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妻子跪在床頭也一動不動。
　　“你們……在幹什麼……”黃開牙關打顫地問，眼前的畫面有種莫名的可怕氣氛在作怪，“媽……媽怎麼了？”
　　“媽先去了。”妻子平靜低聲的話猶如五雷轟頂把黃開擊倒在地。“你胡說！”但他稍一查看就知道，妻子說得不錯。
　　接二連三的重大打擊令他實在沒有多餘精力去傷悲，他頹然坐倒，心裡更多的是驚慌，他想起了母親去世前的那幾天老掛在嘴上的幾句鬼話。她說家裡鬧鬼，她聽到鬼在召喚她，她說……我們都會死去！
　　“你記不記得媽說過……我們會一個個地死去？”妻子忽然開口，她的聲音平淡刻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拳拳到肉直擊黃開的要害，她正好說中了黃開心裡所想！黃開對妻子如此的態度相當反感，他怒到：“媽死了，你一點也不難過？你這算什麼！”
　　妻子懶懶地說：“不用傷心……要不了多久……我們也要死了……你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吧，我真的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叫我，去死，去死……我相信媽也有同樣經歷，現在媽先去了……我……”
　　她把這樣一件事說得有板有眼像真的似的，但卻不見她有什麼害怕的樣子，想來是看透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黃開卻做不到這麼豁達，他很希望自己現在是在發一個惡夢，夢醒就一切過去。可這是不可能的。他感到疲勞，明天要料理母親的後事，他麻木地離開臥室，回去自己的房間。妻子則仍呆在母親的遺體旁。黃開滿腦怪念頭，他甚至想自己是否也將聽到“鬼聲”，但無事發生，他漸漸入睡了。
　　事情發生在半夜。黃開被一聲大叫吵醒，是妻子的聲音！他快速趕去那房間，門裡傳出“來了，來了”的大叫，等門開啟的剎那黃開看見妻子猛地將一把刀插入心臟！他聲嘶力竭地喊道：“不要！”
　　但一切都遲了。妻子幾乎是立刻死的，當黃開抱緊她時，她面上現出了一個快樂的笑容，為什麼笑？黃開悲傷過度，完全沒在意。他就這樣陪著兩具親人屍體盼來了陽光。
　　兒子才死不久，黃開家又一夜之間死去兩個人！這事披露時必定引起轟動。但至少現在還不為人知。黃開沒有力量去做任何事，他默默地起身，走出門去，恰好遇上了鄰居，鄰居也滿面憔悴，看得出悲傷過度，不過他的悲劇和黃開比是微巫見巨巫。他還不知道黃家又出事了，一見面就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地開口了。
　　“老黃，昨天真是多虧你。想不到我們都一把年紀了還碰上這事……”黃開一言不發，鄰居完全沒發覺，哀怨地自說自話，“我不信警察的分析，我兒子不可能是調皮失足而死……我也不信那目擊者的話，說得好像我兒子自殺似的……怎麼可能？我一定要查出真相，唉！”
　　鄰居的話某句觸動了黃開，他想起母親說“那孩子也是被鬼害了”，又想起妻子叫“來了，來了”家裡真有鬼！母親，妻子，鄰居的小孩，包括自己的寶貝，都可能是鬼害的！黃開想到這並沒有恐懼，只有憤怒！現在他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了，豁出去了，他打定主意要和那不知什麼東西算清一切帳！他毫不猶豫地奔回家。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到底想怎麼樣？我站在這裡，你有種就來對付我啊！出來啊！！”黃開神經質地在空盪蕩的屋子裡吼叫著。
　　直到他喉嚨啞了，屋子裡連回音也平息時他才安靜下來，喘著氣環顧著屋子，他也覺得自己的情緒太反常了，還是太神經過敏。但他忽然整個人彈了起來！
　　聽到了，那所謂的“鬼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來般，游移不定，若有若無，也很模糊，但確實是一股聲音，聲音開始在耳邊縈繞，越加清晰了……
　　“啊——！！”黃家傳出了震耳欲聾的一聲怪叫，鄰居馬上判定是黃開所為，想起他剛才的恍惚表情事情不妙！鄰居馬上敲門詢問，沒有反應，他撞開了門。
　　他看見黃開一動不動躺在地板上，胸口插著一把刀。
　　“老黃，什麼事不能解決，為什麼要自殺啊！”鄰居扶起黃開沉痛地說。
　　黃開還未死，他艱難地對鄰居現出一個快樂的笑容，斷斷續續地道：“原來是他啊，想不到是他……太任性了……對不起，連累了你的孩子……真拿他沒辦法，還不滿足……我只好也去了……”大咳嗽後又道：“不過，他不是被害死的，我們又全是自願……也算了吧……”
　　“老黃，你在說什麼啊？你別說話了……”
　　“沒辦法，誰叫我是他的……咳，咳，這個膽小……鬼……”黃開最後吐出一口血沫，停止了一切動作。
　　鄰居抱著他的屍體，腦袋麻木了。等他再發現屋子裡還有兩具屍體時，他會作何反應呢？
　　“我的好朋友來了，奶奶來了，媽媽也來了……爸爸呢？爸爸為什麼還不來？我要爸爸也來嘛，我不管，就要嘛……”
　　“乖，乖，爸爸很快就會來了，他現在還不知道，一知道就會馬上來的，你乖乖的……”
　　“不要再哭了！你這個膽小鬼，爸爸來了！”
　　“歐，爸爸，爸爸也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