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的第一次,窗外正下著近年來罕見的大雷雨。
他不多話,只是默默地在椅子上坐著,人來人往的,誰也沒多瞧他一眼,她也從沒見過誰和他聊過天或打過招呼,似乎是個很冷僻的人。
但她也才來這公司上班沒多久,自然不敢和其它同事打聽他的事,只能無意間去感覺他的存在。
「嗯…鄭小姐?這個文件麻煩妳了。」這個人是業務部的…誰來著?她努力回想他的名字。
他看穿了她的疑惑,主動為她解答:「我是宗家淇,妳是鄭音梅對吧?」
她微笑,點點頭,他的帥氣和爽朗給了她一個好印象。
宗家淇也回了她一個笑容,「這些請幫忙一下。」
她接過他的文件夾,剛好看見從不與人接觸的他向她這邊看來。
他帶著憂鬱的眼神看著她,半開的眼皮似有說不出的愁苦。
她的心微微驚楞了一下,不明白為何他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怎麼了嗎?」宗家淇好奇地看著她不尋常的反應。
「不…」她收回視線,假裝忙碌。宗家淇聳聳肩離開。
接下來幾天,雷雨一直沒有停過,天氣一直是灰濛濛的,實在讓人打從心裡覺得煩悶,尤其再加上他的視線。
她一直感受到他無所不在的凝視。不管是她在工作中,或著送文件,還是在茶水間,他總會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
那讓她很不自在,有幾次她幾乎想要衝動地去問他為何盯著她瞧?那眼神不像愛慕,反而像是請求,或者是期望?
而她也因為好奇,會用餘光偷偷瞄他,但,只要她一正眼瞧他,他就會不知跑哪去了。
怪人。音梅想,但還是忍不住心中的那股好奇。
有天,大家一起吃中飯時,音梅終於向同事們發問了。
「嗯?妳是說,一個高約175公分,臉頰削瘦,脖子有點長的人?」公司裡年資八年的會計王姐說。
音梅回想了一下,點點頭,「對,他穿著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衫跟一件深灰色的長褲,對了,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睛,感覺很斯文。」
「嗯…印象中好像有這個人…」同部門的小樂歪著頭努力思索著。
「有嗎?他是哪個部門的?」音梅急急地問。
「呃?妳說得這麼模糊,我怎麼知道會是誰?公司有兩百多個員工耶。」小樂說。
音梅失望地垂下頭,小樂說:「怎麼?喜歡上人家了?怎麼急著打聽?」
「不…他…一直看我。」音梅紅著臉,這話聽起來多?眛啊。
果然,小樂叫了起來:「原來是兩情相悅啊?好,我幫妳把他找出來。」
「不…妳誤會了,我不是…哎呀,我覺得他有話想說,但是每次我真的要走過去跟他說話時,老會一眨眼他就不見人影了。」
「嗯嗯,這麼神秘?好吧,我把妳所說的特徵記下來,我跟人事課的課長很熟,找個機會去人事課看一下。」
「小樂,妳別多事了,小心被妳們課長逮到。」會計王姐喝了一口味噌湯說。
「安啦,放心放心。」她拍著胸脯保證。
但就在當天晚上,音梅夢見他了。
夢中的他跟白天的他一樣,藍白條紋襯衫及深灰色長褲,金絲邊的鏡框在她的夢裡發著黯淡光亮。
『幫我…』他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求求妳…幫幫我…』
「幫你?你…」夢中的她看著他向自己飄近,雖然很荒謬,但她感到害怕。
『幫幫我…找到我…』他削瘦的臉更顯尖刻。
「你…你要做什麼?」她後退,卻發現退無可退,這裡是哪裡?
『幫幫我…』他張著嘴,流下黑色濃稠的血液,他抓住她的手腕
「不要過來!」她摀住臉,驚聲叫出。
「怎麼了?小梅?」睡在隔壁床的音蘭開了燈,她才發現她做了一場惡夢。
呼,她嘆了一口氣,感到放心,她在安全的現實裡,但…
手印!!她的右手手腕上清清楚楚地印著黑紫色的掌印,每一根手指分明地在她纖細的手腕上。
音梅呆住了,剛才是夢?是真?他想要告訴我什麼?
「呀!」音蘭輕呼了一聲,「小梅,妳的手怎麼黑青成這樣?是誰抓妳了?」她執起音梅的手端看著。
「我也不知道…」她有些茫然,明天是否該去問問他?
但要怎麼問呢?問他為什麼出現在她的夢中,又為何向她呼救?
這一夜,音梅失眠了。
「哎喲,是怎麼啦?眼睛帶黑輪,昨天沒睡飽喔?」小樂已成為她來公司上班後最親近的朋友。
「呃?昨天是沒睡好。」她該不該把昨晚的夢告訴這個剛交的朋友?
「對了,」小樂突然神秘兮兮地左顧右盼,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張A4大小的紙,「我去幫妳調查了,原來是業務部裡的大帥哥啊…」
「嗯?妳在說什麼?」音梅自她手上接過那張紙,上面的資料詳細記載著宗家淇的身家資料。
「不是他…」音梅看了看紙上宗家淇的照片,感覺是有點像夢中的他。
「不是?呃…那我就找不出來了。」小樂很是洩氣,原以為可以湊成一對佳偶。
「謝謝妳,還讓妳這麼費心。」她還是將那紙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而他卻沒再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原本他一直都會在她的周圍出沒,但自從她夢見他之後,他改而從她的夢中出現。
每個夜晚,他總是不斷地向她呼喊著:『幫幫我…救救我…找到我…』
那呼救愈來愈真切,也愈來愈急迫,每過一晚,他的樣子也有了轉變。
他蒼白削瘦的臉孔漸漸內凹,他的手像是被吸乾似的,成了枯爪,他的腳步蹣跚且顫抖著。
他的血?甚至滴到她夢中的容顏。
她快受不了了!!
「你是誰?要幫也要明白地告訴我!」她在夢中喊出,他仍緊抓住她的手腕。
『上面…來找我…我在上面。』他簡直就像一具包著皮膚的骷髏,偌大的眼球懇求地向她哭訴。
「上面?什麼上面?」她追問,夢中的地點她仍然不知道是哪裡。
『就在上面,來找我,救救我!』他悲吼出來。苦楚、悲切、以及一些音梅無法理解的情緒全混和在他哀傷的聲音裡。
「不要!」她張開眼睛,喘息聲在黑暗的房間中格外清楚。
「又做惡夢了?」這些日子,音蘭每天被音梅的尖叫聲吵醒。
「嗯…」她仍心有餘悸。
「要不要…找個道士或什麼的?」她問,雖然她們一家都是基督教,但她們心裡明白,有時這類的怪力亂神還是得借助必須拿香拜拜的神明。
「有用嗎?他要我幫他。」音梅靠在姐姐的肩上,每當她自夢中驚醒,那揮之不去的傷愁像是她的痛似的,對於夢中的他總感到一股濃濃的悲哀。
「試試也好,每天這樣做惡夢,妳會受不了的,明天是星期天,我打電話給朋友,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可以幫助我們的。」
「嗯…」她再度疲憊地閉上眼睛。
「小姐,這種情形多久了?」眼前這個目光灼灼的靈媒有點兇狠,音梅只能稱他叫做靈媒,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快…十天了。」
「為什麼拖到這麼晚?再晚一點,妳的生命就有危險!」那靈媒突然大喝,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我…我…」音梅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主啊,幫助我。
「要解決可以,可是費用…」他正想開出價碼。
「不必了。」音蘭一把拉起她,「我想我們自己可以解決。」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的…什麼都還沒做就要收錢?分明是神棍!」她氣憤地說。
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姐妹倆急忙奔到一家咖啡廳避雨。
「咦?鄭小姐,好巧。」是宗家淇,她猛然一看,夢中的他與宗家淇的身影重疊,他們真的好像啊。
「是啊,好巧。」她低下頭,潑了潑頭上的雨水。
但當她再抬起頭時,她竟看見夢中的他!
「啊,」她高張著眉毛,感到一股冷氣罩來。
他就站在宗家淇的背後看著她。
「啊…你…」音梅抖著手指,險些站不住。
他又露出無助的表情,多麼哀傷,多麼痛苦啊。
「你要做什麼?你要我幫你什麼?不要這樣折磨我。」她突然失控,情緒處於惶惶然的不安,她快被逼瘋了。
『幫幫我…找到我…』他流下鮮紅的淚,還是在求著她。
「小梅…妳怎麼了?」音蘭看到音梅忽然變得神智不清,慌了手腳。
「鄭小姐,妳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宗家淇也發覺到音梅的不對勁。
『我在這裡…這裡…』他緩緩走出咖啡廳的大門。
音梅像是著了魔似地跟著他奔出。
「小梅,妳要去哪裡?」音蘭連忙跟上。
宗家淇急忙結了帳,也跟著她步入大雨中。
音梅的腳步愈走愈急,她身後的音蘭和宗家淇追著她跑。
「你在哪裡?我要怎麼找到你?」音梅口中唸唸有詞,追著兩人都看不到的影子。
『找到我…找到我…』他已離她好一段距離了,但他的聲音卻像是跟在她身邊,音梅全身被大雨淋得濕透,卻從未停下腳步。
「小梅!」
「鄭小姐!」宗家淇竟追不上音梅。
他來到一棟建築物,穿入裡面。
音梅發覺這裡竟是平時上班的公司,她毫不猶豫地進入這棟辦公大樓。
「今天還上班啊?真是辛苦了。」大樓管理員向她打招呼,她視而不見地越過他。
不一會,音蘭和宗家淇也來到。
「有沒有看見我們公司的鄭小姐?」宗家淇急忙向管理員詢問。
「有啊,她剛搭電梯上樓了。」
他們急忙也按了電梯,發現其中一部停在最高樓層。
「她在上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音梅看到了什麼?疑問和焦慮在鏡中的他們臉上顯見。
然而當電梯開啟的那一瞬間,音梅的尖叫聲自頂樓的樓梯間傳來。
「小梅!」音蘭拔腿就跑。
當宗家淇和音蘭衝到樓梯間時,赫然發現頂樓的樓梯間一具穿著藍白條紋襯衫與深灰色長褲的乾枯死屍,以及昏倒在地的音梅。
兩個星期後。
清脆的門鈴在早晨響起。
「來了。」音蘭邊問邊打開門,「喔,宗先生,歡迎歡迎。」
「嗯,小梅…」宗家淇有些神色緊張,不時拉拉自己的衣角。
「她快好了,你等一會喔。」音蘭笑著說,一邊迎著他進門。
「呃,不用這麼客氣,我在這等就好。」
「沒關係,女孩子嘛,要去約會…」
「姐姐!」音梅的聲音嬌嗔地阻止她,以免她說出讓兩人尷尬的話。
「不要亂說,我們是要去祭拜,什麼約會…」音梅的臉蛋粉撲撲地紅成一片。
「好啦,快出門吧。」音蘭推著兩人出門口。
「抱歉喔,我姐姐真是的。」坐上車子後,奇妙的氣氛已經在兩人之間滋生。
「沒關係,我不在意。」宗家淇微微笑著。
「嗯…沒想到他是你哥哥…」音梅轉變話題,分散一下彼此的注意力。
「嗯,我也沒想到,父母離婚後就沒再見過他了,也沒想到他改了媽媽的姓還跟我同一個公司。」宗家淇有些感傷地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找上我。」
「或許他一直在,只有妳看得見他,所以才會向妳求助,他死在樓梯間快半年了,竟然沒有人發現他。」
「他怎麼死的呢?」這兩個星期以來,音梅一直沒敢問出口。
「他有心臟病,據說是被上司責罵後就跑出去,之後就沒再來上班,我想應該是那時他想透透氣,才會選擇到沒人上去的頂樓。」
「嗯…幸好發現了他,否則他不知會孤伶伶到什麼時侯…」音梅跟著感傷了起來。
「我們到了。」
簡單的葬禮,肅穆的氣氛,空氣裡淡淡傳來幾聲吸鼻的聲音。
「來,小梅,鄭重跟妳介紹,我母親。」
宗家淇的母親微微地向音梅點頭,臉上摻雜著又悲又喜的神情。
「我哥哥,何家彬。」
音梅看向靈堂上酷似宗家淇的他,雙手閤上,感覺照片上的他十分安詳。
「小梅…我想…」
「嗯?」
「如果妳也願意的話…」宗家淇看了一眼何家彬的遺照。「我們交往好嗎?」
在她又驚又喜的同時,她聽見了在她夢中出現的家彬的聲音,"謝謝妳…"
天氣終於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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