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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作品-一顆紅豆

simon81620 發表於: 2011-2-24 20:58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兒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著頭,她微揚著睫毛

,半虛眯著眼楮,注視著那深紅色的窗簾,逐漸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麗的鮮紅。她心里正

模糊的想著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像一些發亮的光點,閃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

,是彩色繽紛而絢爛迷人的。這些事情使她那年輕的胸懷被漲得滿滿的,使她無法熟睡,

無法鎮靜。即使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動的歡愉,正像波潮般

起伏不定。


今天有約會。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還有趙震亞那傻小子!想起趙震亞她就想笑,

頭大,肩膀寬,外表就像只虎頭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歡他,說他夠漂亮,有男兒氣概,“

聰明不外露”。當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絲毫的聰明樣兒。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

……梁致中是個吊兒郎當的渾小子,趙震亞是個傻里傻氣的傻小子!那麼,梁致文呢?不

,梁致文不能稱為“小子”,梁致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他和梁致中簡直不像一個

娘胎里出來的,致中粗獷豪邁,致文儒雅謙和。他們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長!如果把

兩個人“都來打破,用水調和”,變成一個,準是“標準型”。


想到這兒,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來,她自己的笑聲把她自己驚動了,這才覺得手臂被

腦袋壓得發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麼?居然還不到六點!時間過得可真緩慢,翻

了一個身,她拉起棉被,裹著身子,現在不能起床,現在還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該被父

親笑話,說她是“夜貓子投胎”的“瘋丫頭”了。閉上眼楮,她正想再睡一會兒,驀然間

,樓下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清脆的鈴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她猛的就從床上直跳起

來,直覺的感到,準是梁家兄弟打來找她的!翻身下床,她連拖鞋也來不及穿,就直沖到

門口,打開房門,光著腳丫子連蹦帶跳的跑下樓梯,嘴里不由自主的嘰哩咕嚕著︰


“就是媽不好,所有的臥室里都不許裝分機,什麼怪規矩,害人听個電話這麼麻煩!




沖進客廳,電話鈴已經響了十幾響了,抓起听筒,她氣喘吁吁的嚷︰“喂!那一位?

”“喂!”對方細聲細氣的,居然是個女人!“請問……”怯怯的語氣中,卻夾帶著某種

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館?”


“是呀!”夏初蕾皺皺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點五十分!什麼冒失鬼

這麼早打電話來?


“對不起,”對方歉然的說,聲音柔柔的,輕輕的,低沉而富磁性,說不出來的悅耳

和動人。“我請夏大夫听電話,夏……夏寒山醫生。”“噢!”夏初蕾望望樓梯,這麼早

,叫醒父親听電話豈不殘忍?昨晚醫院又有急診,已經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還在睡

覺,你過兩小時再打來好嗎?”她乾脆的說,立即想掛斷電話。“喂喂,”對方急了,聲

音竟微微發顫︰“對不起,抱歉極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


“你是他的病人嗎?”“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兒。請你……請你讓夏大夫听電話好

嗎?”對方的聲音里已充滿了焦灼。


哦,原來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天下的母親都一個樣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蓋了她

的不滿和不快。


“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的說。“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輕快的奔上樓梯,直奔父母的臥房,也沒敲門,她就扭開

門鈕,一面推門進去,一面大聲的嚷嚷著︰“爸,有個杜太太要你听電話,說她的小孩得

了急病,你……”她的聲音陡的停了,因為,她一眼看到,父親正擁抱著母親呢!父親的

頭和母親的緊偎在一起。天哪!原來到他們那個年紀,照樣親熱得厲害呢!她不敢細看,

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聲關上門,在門外直著喉嚨喊︰


“你們親熱完了叫我一聲!”


念隻推開了她的丈夫,從床上坐了起來,望著夏寒山,輕蹙著眉梢,微帶著不滿和尷

尬,她低低的說︰


“跟你說不要鬧,不要鬧,你就是不听!你看,給她撞到了,多沒意思!”“女兒撞

到父母親親熱,並沒有什麼可羞的!”夏寒山說,有些蕭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

意識的打量著念隻,奇怪結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鮮得像剛擠出來的牛奶。

四十歲了,她依舊美麗。成熟,恬靜,而美麗。有某種心痛的感覺,從他內心深處劃過去

,他瞅著她,不自禁的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們有多久沒有親熱過了?”


“你忙嘛!”念隻逃避似的說︰“你整天忙著看病出診,不到三更半夜,不會回家,

回了家,又累得什麼似的……”


“這麼說,還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著氣問。


“怎麼了?”念隻注視著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煩吧?老夫老妻了,難道你……”

她的話被門外初蕾的大叫大嚷聲打斷了︰


“喂喂,你們還要親熱多久?那個姓杜的女人說啊,她的女兒快死了!”姓杜的女人

?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站起身來,

披上晨褸,打開了房門,他在女兒那銳利而調侃的注視下,走出了房間。初蕾笑吟吟的望

著他,眼珠骨溜溜的打著轉。


“對不起,爸。”初蕾笑得調皮。“不是我要打斷你們,是那個姓杜的女人!”姓杜

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凜,臉色就莫名其妙的變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樓梯,幾

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幾邊,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歡唱,撞見父母親的親熱鏡頭使她開心,尤其在這個早晨,在她胸懷中充

滿閃耀的光點的這個時候,父母的恩愛似乎也是光點中的一點;大大的一點。她嘴中輕哼

著歌,繞到夏寒山的背後,她注視著父親的背影。四十五歲的夏寒山仍然維持著挺拔的身

材,他沒發胖,腰桿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線相當“標準”,他真帥!初蕾想著,他看起來

永遠只像三十歲,他沒有年輕人的輕浮,也沒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風趣,幽默,而善解人

意。她歡唱的心里充塞著那麼多的熱情,使她忘形的從背後抱住父親的腰,把面頰貼在夏

寒山那寬闊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對著听筒說話︰


“又暈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嚴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

開的藥先給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趕來……我認為……好,好,我想實在沒必要小題大

作……好吧,我等下來看看……”


初蕾听著父親的聲音,那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來,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響。終于,夏

寒山掛斷了電話,拍了拍初蕾緊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聲音里洋溢著寵

愛︰“你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著︰“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該

再像小娃娃一樣黏著你了。”“原來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的說。


初蕾仍然緊抱著寒山的腰,身子打了個轉,從父親背後繞到了他的前面,她個子不矮

,只因為寒山太高,她就顯得怪嬌小的,她仰著臉兒,笑吟吟的望著他,彷佛在欣賞一件

有趣的藝術品。“爸,你違背了諾言。”


“什麼諾言?”“你答應過我和媽媽,你在家的時間是我們的,不可以有病人來找你

,現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門來了。這要是開了例,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所以,你告訴那個

什麼杜太太,以後不許了!”“ !”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這口氣,你不

像我女兒,倒像我娘!”初蕾笑了,把臉往父親肩窩里埋進去,笑著揉了揉。再抬起頭來

,她那年輕的臉龐上綻放著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皺緊眉頭,正色說︰“我發現我的心理有點問題。”“怎麼

了?”寒山嚇了一跳,望著初蕾那張年輕的,一本正經的臉。“為什麼?”“爸,你看過

張愛玲的小說嗎?”


“張愛玲?”寒山怔怔的看著女兒。“或者看過,我不記得了。”“你連張愛玲都不

知道,你真沒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滿,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的問︰“張愛玲

與你的心理有什麼關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心經’,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沒文化,怎麼知道什麼‘心筋’?其實,心髒沒有筋,人身上的筋絡都有固

定位置,腳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斷了父親︰“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貧

嘴來掩飾你的無知,你的孤陋寡聞……”


“嗯哼!”寒山警告的哼了一聲,望著女兒。“別順著嘴說得太高興,那有女兒罵爸

爸無知的?真不像話!”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

心經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女主角愛上了她的父親!”


“哈!爸爸,原來你看過!”初蕾愕然的瞪大眼楮。


“你呢?你才不愛你的老爸哩,”寒山繼續說,笑容在他唇邊擴大。“你的問題,是

出在梁家兩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錯,你不知道該選擇誰,又不能兩者得兼……




“噢!”初蕾大叫了一聲,放開懷抱父親的手,轉身就往樓上沖去,一面沖,一面漲

紅了臉叫︰“我不跟你亂扯了!你毫無根據,只會瞎猜!”寒山靠在沙發上,抬頭望著飛

奔而去的女兒,那苗條縴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隱沒在樓梯深處。他站在那

兒,繼續望著樓梯,心里有一陣恍惚,好一會兒,他陷入一種深思的狀態中,情緒有片刻

的迷亂。直到一陣父的衣服聲驚動了他,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念隻已從樓梯上拾級而下

,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樣?跟女兒談出問題來了?”念隻問。


“哦?”他驚覺了過來。“是的,”他喃喃的說︰“這孩子長大了。”“你今天才發

現?”念隻微笑的問。一顆紅豆2/37


“不,我早就發現了。”


念隻去到餐廳里,打開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靜靜的說︰“別擔心初

蕾,她活得充實而快樂。你……”她咽住了要說的話,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發上,仍

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樣子。早晨的陽光已從窗口斜射進來,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閃

亮的光帶。她拿出烤面包機,烤著面包,不經心似的說︰“你該去梳洗了吧?我給你弄早

餐,既然答應去人家家里給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親擔心!”


寒山吃驚似的抬起頭來,望著念隻。她那一肩如雲般烏黑的頭發,披散在背上,薄紗

般的睡衣,攔腰系著帶子,她依然縴細修長,依然美麗動人。他不自禁的走過去,烤面包

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卻蓋不住她發際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細的、深深的凝視她,她迎接

著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視著他。他再一次覺得心中掠過一陣痛楚,不由自主的,他

伸出手去,把她攬入懷中,他的頭輕俯在她的耳邊。


“念隻,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


“什麼?”她吃驚的推開他,大睜著眼楮“你發瘋了?怎麼忽發奇想?初蕾都二十歲

了,我也老了,怎麼再生孩子?何況,你現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歡孩子,”寒山微微嘆了口氣。“初蕾大了,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或者

,添一個孩子,會使我們生活中多一些樂趣……”“你覺得——生活枯燥乏味嗎?”她問

,語氣里帶著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說。“而是刻板。很久以來,我

們的生活像一個電鐘,每天準確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條不紊的行走……”“只要

電鐘不停擺,你不該再不滿足,”她幽幽的打斷他,垂下眼楮。她語氣中的悲哀加重了。

“或者,我們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條好長好長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

疲倦了?或者,是厭倦了?我老了……”


“胡說!”他粗聲輕叱︰“你明知道你還是漂亮!”


“卻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沒有新鮮感了……”


“別說!”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壓住她的頭,下意識的撫摸著她的頭發。一時間,他

們兩個都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著,悄悄的依偎著,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陽光灑了一屋子

的光點。初蕾從臥室里跑出來了,她已換了一身簡單而清爽的服裝,紅格子的襯衫,黑燈

心絨的長褲,挽著褲管,穿了雙半統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邊吃烤肉,她拎著

一個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樓梯。


驀然間,她收住腳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踫踫的滾到樓梯下去了

。這聲音驚動了寒山夫婦,慌忙彼此分開,抬起頭來,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樓梯上,嘴巴

微張著,像看到什麼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著自己的額,驚天動地般喊了起來︰“

天啊,今天是什麼日子?是情人節呢?還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念隻的臉居然漲紅了。

走到餐桌邊,她掩飾似的又拿起兩片面包,顧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嗎?”“要!當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過來,渾身洋溢著青春

的氣息,年輕的臉龐上綻放著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風,帶著醉人的、春天的韻味。她

直奔到母親旁邊,抓起了一片剛烤好的面包。“我馬上走,不打擾你們!”她說,對母親

淘氣的笑著。“你們像一對新婚夫婦!”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滿足

的、快活的輕嘆了口氣。


“幸福原來是這樣的!”她口齒不清的嘰咕著,走過去撿起自己的手提袋,望著窗子

外面。


窗外是一片燦爛的、金色的陽光。一顆紅豆3/372


這不是游海的季節,夏天還沒開始,春意正濃。海邊,風吹在人身上,是寒惻惻而涼

颼颼的。夏初蕾卻完全不畏寒冷,脫掉了靴子,沿著海邊的碎浪,她赤腳而行。浪花忽起

忽落,撲打著她的腳背和小腿,濺濕了褲管,也濺濕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為

,不時,她會彎腰從海浪里撿起一粒小貝殼,再把它扔得遠遠的。她的動作,自然而然的

帶著種舞蹈般的韻律,使她身邊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她那毫不矯情,卻

優美輕盈的舉動。


“我不喜歡文學家,他們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說,又從水里撿起一粒貝殼,仔細的

審視著。


“你認識幾個文學家?”梁致文問。


“一個也不認識!”“那麼,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揚了揚眉毛。“而且,自古以來,文學家都是窮光蛋!那個杜老頭

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連屋頂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給風刮走了,他還追,追不到,他還

哭哩!真‘糗’!”“有這種事?”梁致文皺攏了眉毛,思索著,終于忍不住問︰“杜老

頭子是誰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嗎?”初蕾大驚小怪的。“虧你還學文學

!”“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談古人啊!你是說那首‘八月秋高風怒號

,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詩,是嗎?”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還追個什麼勁?茅草被頑童抱走了,他還說什

麼‘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

真糗!真糗!這個杜老頭啊,又窩囊,又小器!又沒風度!許多人都說杜甫的詩好,我就

不喜歡。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罵人家是盜賊,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這首詩就生

氣!你瞧人家李老頭,作詩多有氣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念

起來就舒服。‘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夠味!豪放極了!‘我本楚狂人,

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歡李老頭,討厭杜老頭!”


梁致文側過頭來看著她,落日的余暉正照射在她身上臉上,把她渾身都涂上了一抹金

黃。她濃眉大眼,滿頭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面頰紅紅的,嘴唇輕快的蠕動著,那一大

段話像倒水般傾了出來,流暢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貝殼,彎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觸到他的眼光,他的眼

楮深邃而閃亮。每當她接觸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她總覺得梁致文五官中最

特殊的就是這對眼楮。它們像兩口深幽的井,你永遠不知道井底藏著什麼,卻本能的體會

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還有更豐富更豐富的寶藏。從認識梁家兄妹以來,初蕾就被

這對眼楮所迷惑,所吸引。現在,她又感受到那種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著我干嘛?”

她瞪著眼楮問。為了掩飾她內心深處的波動,她的語氣里帶著種挑釁的味道。“我明白,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們學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準在罵我什麼都不懂,還在這兒大

發謬論!”


“不。”梁致文緊盯著她,眉尖眼底,布滿了某種誠摯的、深沉的溫存。這溫存又使

她心跳。“我在想,你是個很奇怪的女孩。”“為什麼?”“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

蹦的,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詩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臉驀然漲紅了。“這有什麼稀奇!你忘了我媽是學中國文學的,我還

沒學認字,就先跟著我媽背唐詩三百首,爸的事業越發達,我的詩就背得越多。”


“怎麼呢?”“爸爸總不在家,媽媽用教我背詩作為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簡單!”梁致文的眼光更溫存了,更深邃了,溫存得像那輕涌

上來,擁抱著她的腳踝的海浪。“初蕾……”他低沉的說︰“你知道?你是我認識的女孩

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雙手遮住耳朵,臉紅得像天邊如火的夕

陽。她忙不迭的,語無倫次的喊︰“你千萬別說我有深度,我听了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會起

來。你別受我騙,我最會胡吹亂蓋,今天跟你談李老頭杜老頭,明天跟你談漢老頭哈老頭

……”“漢老頭哈老頭又是什麼?”梁致文稀奇的問。


“漢明威和哈代!”初蕾叫著說︰“知道幾個中外文學家的名字也夠不上談深度,我

最討厭附庸風雅賣弄學問的那種人,你千萬別把我歸于那一類,那會把我羞死氣死!我是

想到那兒說到那兒,我的深度只有一張紙那麼厚!我爸說得對,我永遠是個瘋丫頭,怎麼

訓練都當不成淑女……”


“誰要當淑女?”一個渾厚的聲音,魯莽的插了進來。在初蕾還沒弄清楚說話的是誰

時,梁致中已一陣風般從她身邊卷過去,直奔向前面沙灘上一塊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

,另一個高大的影子又從她身邊掠過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個傻小子趙震亞!這一追一

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著說︰“比賽誰先爬到岩石頂上!”梁致中頭也不

回的喊。


初蕾的興趣大發,卷了卷褲腳,她喊著︰


“我也要參加!”“女孩子不許參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沒人扶你!”


“誰會摔跤?誰要你扶?”初蕾氣呼呼的︰“我說要參加就是要參加!而且要贏你們

!”


放開了腳步,她也對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兒,楞楞的看著初蕾那奔跑著的身影。她的腿勻稱而修長,輕快的踏

著海水狂奔。她的襯衫早已從長褲里面拉了出來,對風鼓動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頭發在

海風中飛揚,身子靈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趙震亞,她在後面大叫︰“趙震亞!”“干什麼?”趙震亞一邊跑,

一邊喘吁吁的問。他那大頭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動作極為笨拙。


“致秀在叫你!”初蕾嚷著。


“叫我做什麼?”趙震亞的腳步緩了下來。


“她有話要對你說!”“什麼話?”趙震亞的腳步更慢了。


“誰知道她有什麼知心話要對你說!”初蕾追上了他,大聲的嚷著︰“你再不去,當

心她生氣!”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腳步,慌忙轉過身子往回頭就跑。


初蕾笑彎了腰,邊笑邊喘,她繼續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趙震亞那樣好追,他結

實粗壯而靈活,長長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離,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樣葫蘆,如

法炮制,大叫著︰“梁致中!”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對初蕾的呼喚,他竟充耳不聞,

手腳並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開喉嚨再喊︰“致中!梁致中!等

我一下!”


“鬼才會等你!”致中嚷了回來。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

“你要追我嗎?我梁致中別的運氣不好,就是桃花運最好,走到那兒都有女孩子追!”


“梁致中,你在胡說些什麼?”初蕾恨恨的喊。


“我胡說嗎?是你親口說要追我呀!”“貧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

!”


“要死!”初蕾冒火的叫,身子繼續往前沖,猛不防,她的腳踫到了一塊水邊的浮木

,身子頓時站不穩,她發出一聲尖叫︰“哎喲!糟糕!”剛喊完,她整個身子就摔倒在沙

灘上了。沙灘邊一陣混亂。初蕾躺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只是咬著牙哼哼。梁致

文、梁致秀,和趙震亞都向她奔過去,圍在她的身邊。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頭

,急切的問︰


“怎麼了?初蕾?摔傷了那兒?”


初蕾往上看,趙震亞傻傻的瞪著她,一臉大禍臨頭的樣子。梁致文微蹙著眉頭,眼楮

里盛滿了關切與憐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關心,不住口的問著︰


“到底怎樣?傷了那兒?”


“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檢查她的頭,我檢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縮了縮,嘴里大聲的呻吟,要命,那該死的梁致中居然不過來!她

悄悄的對致秀眨了眨眼楮,嘴里的呻吟聲就更夸張了︰“致秀,哎喲……我猜我的腿斷了

!哎喲……我想我要暈倒了。哎喲……哎喲……”


致秀的眼珠轉了轉,猛然間醒悟過來了。原來這鬼丫頭在裝假,想用誘兵之計!她想

笑,圓圓的臉蛋上就涌上了兩個小酒渦。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臉色因關切而發

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經高踞在岩石的頂端,坐在那

兒,正從褲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動心的吹奏起口琴來了。


初蕾的“哎喲”聲還沒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聲了,她怔了怔,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抬頭一看,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兒,笑嘻嘻的望著他們,好整以暇的吹奏著“散塔露

琪亞”。她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腳,她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混蛋!”就拔腿又

對岩石的方向跑去。她這一跑,趙震亞可傻了眼了,他直著眼楮說︰“她不是腿斷了嗎?

”“她的腿才沒斷,”致秀笑著瞪了趙震亞一眼︰“是你太驢了!”致文低下頭去,無意

識的用腳踢著沙子,他發現了那絆倒初蕾的浮木,是一個老樹根。他彎腰拾起了那個樹根

,樹根上纏繞著海草和綠苔,他慢騰騰的用手剝著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淨。致秀悄

悄的看了他一眼,低聲自言自語的說︰“看樣子,她沒嚇著要嚇的人,卻嚇著了別人!”



“你在說什麼?”趙震亞傻呵呵的問。一顆紅豆4/37


“沒說什麼!”致秀很快的說,笑著。“你們兩個,趕快去幫我生火,我們烤肉吃!




在岩石上,致中的“散塔露琪亞”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

他抬眼看看她,動也沒動,仍然自顧自的吹著口琴。初蕾鼓著腮幫子,滿臉怒氣,大眼楮

冒火的,狠狠的瞪著他。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那被太陽曬成微褐的臉龐上,有對閃爍發光

的眼楮和滿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氣逐漸消除,被一種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

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用雙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說。“丑極了。”


“嗯。”他哼了哼。“適合接吻。”


“不要臉。你怎麼不說適合吹口琴?”


他聳聳肩。“我接吻的技術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試一試!”


“你做夢!”他再聳聳肩。“你的眉毛太濃了,眼楮也不夠大,”她繼續說︰“有沒

有人告訴過你,你沒有致文漂亮?”


他又聳肩。“是嗎?”他問,滿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邊去,剛吹了兩個音,

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奪了過去,恨恨的嚷著說︰


“不許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的說︰“還給我!拿來!”

“不!”她固執的,大大的眼楮在他的眼前閃亮。他們對峙著,他抓緊了她的胳膊,兩人

的臉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熱熱的吹在對方的臉上。夕陽最後的一線光芒,在她的鼻

梁和下頷瓖上了一道金邊。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臉上,他鎖著眉,眼光銳利,有些獰惡

,有些野氣。她輕噓一聲,低低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摔跤是假的?”


“誰說我知道?”他答得狡獪。


“噢!”她凝視他,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你這個人是鐵打的嗎?是泥巴雕的

嗎?你一點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嗎?”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來。


“說得好听一點不行嗎?”她打鼻子里哼著。也微笑起來。


“我這人說話從來就不好听,跟我的長相一樣,丑極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應該去

和致文談話。”


她的眼楮里立刻閃過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

著說︰“我幾乎以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開抓住她的手,斜睨著她。


“你希望我吃醋嗎?你又錯了!”他笑得邪門。“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

”她為之氣結,伸出手去,她對著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

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塊稜角上,被這麼用力一推,他就從稜角上滑下來,身子直栽到岩石

上去。背脊在另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塊上,一動也不動了。“致中!”初

蕾尖叫,嚇得臉都白了,她撲過去,伏在他身邊,顫聲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樣

?你怎樣?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緊嘴唇,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他打地上一躍而起,彎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顯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這一下真的氣壞了,她的臉孔雪白,眼珠烏黑,嘴唇發

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瞪了他幾秒鐘,然後一摔頭,回身就走,走了兩步,才想起

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頭上砸去,就三步兩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開了。



太陽早已沉進了海底。致秀他們已生起了營火,在火上架著鐵架,一串串的肉掛在鐵

架上,肉香彌漫在整個的海邊。


初蕾慢騰騰的走了過來,慢騰騰的在火邊坐下,慢騰騰的弓起膝,用手托著腮幫子,

對著那營火發怔。


致文仍然在剝著那大樹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臉上有某種深思的、專注的神情,似乎

在思索著什麼問題。


“你知道,杜老頭那首‘八月秋高風怒號’的詩,主題只在後面那兩句︰‘安得廣廈

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皆歡顏’!後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詩功力深厚之外,他還有悲天

憫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過頭去看致文,她眼底閃爍著一抹驚異的光芒。她的神思還

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驀然間被拉回到杜甫的詩上,使她在一時間有些錯愕。她瞪著致

文,心神不寧。致文抬起眼楮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頭去弄那樹根,那樹根

是個球狀的多結的圓形,沉甸甸而厚篤篤的。“我想,”他從容的說︰“你已經忘記我們

剛剛談的題目了。”“哦,”初蕾回過神來。“沒有,只是……杜老頭離我們已經太遠了

。”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閃爍著點點粼光。沙灘是綿亙無垠的,海風里帶著

濃濃的涼意,暮色里帶著深幽的蒼茫。致中正踏著暮色,大踏步的走來。初蕾把下巴放在

膝上,虛眯著眼楮無意識的望著那走來的致中。


致文不經心的抬了抬頭。


“無論你的夢有多麼圓,”他忽然說︰“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她立即回頭望著致

文,眼楮閃亮。


“誰的句子?”她問。“不太遠的人,徐志摩。”他微笑著。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飾她的驚嘆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學,常常讓人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臉漲紅

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學著她的語氣︰“你太坦率,常常讓人覺得在你面前很尷

尬!”


她笑了。“為什麼?”“好像我有意在賣弄。”


她盯著他,眼光深摯而銳利。


“你是嗎?”她問。“是什麼?”他不解的。


“賣弄。”


他的眼楮里閃過一抹狼狽。


“是的。”他坦白的說︰“有一些。”


她微笑起來,眼光又深沉又溫柔,帶著種醉人的溫馨。她喃喃的念著︰“無論你的夢

有多麼圓,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她深思,搖搖頭。“不好,我不喜歡,太消極了。對

我而言,情況正好相反。”“怎麼說?”“無論你的夢多麼不圓,周圍都燦爛的瓖上了金

邊。”她朗聲說。“這才是我的夢。”


她的眼楮閃亮,臉發著光。


“說得好!”他由衷的贊嘆著︰“初蕾,”他嘆口氣。“你實在才思敏捷!”“哇!

”她怪叫,笑著︰“你又來了!你瞧,你把我的雞皮疙瘩又撩起來了!”她真的伸著胳膊

給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


“你是冷了!”他簡單明了的說︰“你的手都凍得冰冰涼了。”他脫下自己的外衣,

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帶著他的體溫,把她溫軟的包圍住了。她有種奇異的松懈與懶散,

覺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溫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圍的一切,都神奇而燦爛的

“瓖上了金邊”。


致中早已走過來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們兩個有問有答,又看著致

秀和趙震亞手忙腳亂的忙著烤肉、穿肉、灑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邊坐下,帶著點搗蛋

性質,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著︰


“哈!好香,我餓得可以吃下一條牛!”


“還不能吃!”致秀喊︰“肉還沒烤熟呢!”她奪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掛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後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灘上,拿著口琴,送到嘴邊去試音。那口琴已摔壞

了,吹不成曲調,只發出“嗡嗡”的聲響,致中喃喃的詛咒︰


“他媽的!”趙震亞听了半天,發出一句評語︰


“你吹得很難听!”致中拋下口琴,對趙震亞翻了翻白眼︰


“人丑,說話不會說,連口琴都吹得難听,這就是我,懂了嗎?”致秀看看二哥,再

回頭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懶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臉上有個甜得醉人的微笑,致

文的一只手,隨隨便便的攬著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著那個他好不容易弄干淨了的圓

形大樹根。


“這是什麼?”初蕾問,用手摸索那樹根,仰臉看致文,她的發絲拂在他的面頰上。

對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沒有听到。致中拿起樹根,舉給初蕾看︰


“像不像一個女人頭?”他問。“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細的看那樹根。


“是的,像個人頭,不過………”她小心翼翼的說︰“我不會這麼丑吧?”


致文失聲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頭看了那木根一

眼,輕哼了一聲,眼楮望著天空,自言自語的說︰“木頭比人好看!它不會東倒西歪!”



初蕾吃驚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發作,她的眼楮瞪圓了,臉色變

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統統過來!”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頓時間,只感到饑腸轆轆。她咽著口水,貪饞的對肉

串望著,大家都對營火圍了過去,火光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


夜色來了。一顆紅豆5/373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愀然的,憐惜的,心疼的望著那平躺

在床上的雨婷。那麼瘦,那麼蒼白,那麼懨懨然了無生氣,又那麼可憐兮兮的。她躺在那

兒,大睜著一對無助的眼楮靜靜的瞅著慕裳。這眼光把慕裳的五髒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

摸著女兒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從小就像個水

晶玻璃塑成的藝術品,玲瓏剔透,光潔美麗,卻經不起絲毫的踫撞,隨時隨地,她似乎都

可以裂成碎片。這想法絞痛了她的心髒,她輕抽了一口冷氣,抬頭望著床對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針藥,在給雨婷做靜脈注射。雨婷的袖管擄到肩頭,她

那又細又瘦的胳膊似乎並不比針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脈絡都清晰可見。寒山找

著了血管,把針尖直刺進去,杜慕裳慌忙調開視線,緊蹙起眉頭。她的眼光和女兒的相遇

了,雨婷眉尖輕聳了一下,強忍下了那針刺的痛楚,她竟對母親擠出一個虛弱而歉然的微

笑。“媽媽,”她委婉而溫柔的喊,伸手撫摸母親的手。“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太多心。




“怎麼這樣說呢?”杜慕裳慌忙說,覺得有股熱浪直往眼眶里沖。“生病是不得已的

事呀!”


“唉,”雨婷幽然長嘆。“媽,你別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輕

喊,迅速的把手蓋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濕了。她努力不讓淚水涌出來,努力想說一點

安慰女兒的話。可是,迎視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順的眼光,她卻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

能用牙齒咬緊了嘴唇,來遏止心中的那種恐懼和慘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針頭,他用

藥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一面揉,他一面審視著雨婷的氣色,對雨婷鼓勵的笑了笑,說︰

“你會慢慢好起來,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對自己充滿信心。”雨婷望著寒山,她的眼光

謙和而順從,輕嘆了一聲,她像個听話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謝謝你,這樣一

次又一次麻煩您來我家,我實在抱歉極了。”


“你不要對每個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說,拉起棉被,蓋在她下頷下面。“這又

不是你的錯。”


“總之——是為了我。”雨婷低語。


寒山收拾好他的醫藥箱,站起身來。


“好了,”他說︰“按時吃藥,保持快樂的心情,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希望過兩天,

你已經又能彈琴唱歌了。好嗎?”“好!”雨婷點頭,對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虛弱,又純

摯,又充滿了楚楚可憐的韻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會‘努力’好起來。”寒山點

點頭,往臥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兩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喚了一聲︰



“媽!”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對寒山說︰


“你先在客廳坐一下,我馬上就來!”


“好!”寒山退出了臥室。慕裳又折回到床邊,望著女兒。雨婷靜靜的看著她,那玲

瓏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訴說著︰別騙我!媽!我活不了多久了。驀然間,她心頭大痛

,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來,用雙手緊緊的摟住了母親的脖子,她那細弱的胳臂把

慕裳緊箍著,她的面頰依偎著她,在慕裳耳邊悲切的低語︰“媽,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

!如果我走了,誰再能陪伴你,誰唱歌給你听?”“噢!”慕裳悲呼,淚水再也控制不住

,奪眶而出了。“雨婷,不要這樣說,不會的,決不會的!夏大夫已經答應了我們,他會

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媽媽,”她柔聲說︰“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可是,他並不是上帝。

”“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楮,無助的低語︰“不!他會治好你,他答應過的,他會,

他答應過的!”


雨婷把頭轉向了一邊,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可憐的媽媽!”她耳語般的說了句。


成串的淚珠從慕裳眼里滾了出來,可憐的媽媽!那孩子心中從沒有自己,每次生病,

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憐的媽媽!她那善良的、柔順的心中,只

有她那可憐的媽媽!她不可憐自己,她不感懷自傷,在被病魔一連串折磨的歲月里,她那

純潔的心靈中,只有她的母親!她用手背拭去淚痕,再看雨婷,她闔著眼楮,長睫毛細細

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邊再默立了片刻,听著雨婷那並不均勻的呼吸聲,她覺得那

孩子幾乎連呼吸都不勝負荷,這感覺更深更尖銳的刺痛了她。俯下頭去,她在雨婷額上,

輕輕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個身,嘴里在喃喃囈語︰


“媽,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閉了閉眼楮,牙齒緊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緒,輕輕的站起身

來,輕輕的走到窗前,她輕輕的關上窗子,又輕輕的放下窗簾,再輕輕的走到門邊。對雨

婷再投去一個依戀的注視,她終于輕輕的走出了房間。


夏寒山正在客廳中踱來踱去,手里燃著一支煙,他微鎖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噴著煙霧,似乎被某個難題深深的困擾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銳利

的注視著她,這對眼楮是嚴厲的,是洞燭一切的。“你哭過了。”他說。她用哀愁的眼光

看他,想著雨婷的話︰媽媽,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但是,他並不是上帝。

她眨動眼簾,深深的凝視他,挺了挺背脊,她堅強的昂起下巴,啞聲說︰“告訴我實話,

她還能活多久?”


他在身邊的煙灰缸里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她。她並不比念隻年輕,也不見得比念隻美

麗,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動人的眼楮,

以及那種把命運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賴,和努力想維持自己堅強的那種神氣……在在都構成

一種莫名其妙的,強大的引力,把他給牢牢的吸住了。一個受難的母親,一個孤獨的女人

,一個可憐的靈魂,一個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驚肉跳,不祥的預感從頭到腳的包圍住了她。她的聲音簌簌發抖︰


“那麼,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問︰“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騙我了?事實上,

她是活不久了,是嗎?”她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告訴我實話,我一生,什麼打擊都

受過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須告訴我實話!”


他緊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終于開了口︰“我說過,我會治好她!”


她目不轉楮的看著他。他說得多堅決,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聲音,也不過是

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淚痕,透過淚霧,他那堅定的面龐似乎是個發光體,上帝的臉,

也不過是如此了。她幾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謙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

的手溫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過是如此了。“過來!”他命令的說,把她拉到沙發前

面。“坐下!”他簡短的說。她被動的坐在沙發里,被動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醫藥箱拿了過來,放在咖啡桌上,他打開醫藥箱,從里面取出一大疊X光

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疊的病歷資料和檢驗報告。他把這些東西攤開在桌面上,回頭望著

她,清晰的、穩定的、強而有力的說︰


“讓我明白的告訴你,我已經把雨婷歷年來的病歷都調出來了,檢查報告也調出來了

,從台大醫院到中心診所,她一共看過十二家醫院,從六歲病到現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

。平均起來,剛好一年一家醫院!”


“哎!”慕裳輕吁了一聲。“我從沒有統計過,這孩子,她從小就和醫院結了不解之

緣。”


“她的病名,從各醫院的診斷看來,是形形色色,統計起來,大致有貧血、消化不良

、輕微的心髒衰弱,一度患過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癥。”


“我……我什麼補藥都買給她吃,每天雞湯豬肝湯就沒斷過,我真不知道她怎麼會營

養不良。”慕裳無助的說︰“以前的周大夫,說她基本體質就有問題,說她無法吸收。無

法吸收,是很嚴重的,對嗎?”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樣都無法吸收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不吃?”慕裳驚愕的

抬起眼瞼︰“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沒有做給她吃嗎?”“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楮睜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說。


“讓我們從頭回憶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龐上。“她第一次發病是六

歲那年,病情和現在就差不多,突發性的休克,換言之,是突然暈倒。暈倒那天,你們母

女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珠轉了轉,然後,就有一層淡淡的紅暈,浮上了她

的面頰。“是的,”她低聲說︰“那是她父親去世後,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

我一起在大使館中當翻譯,追求我追求得很厲害……”她咽住了,用手托著頭,陷入某種

回憶中,她的眼楮浮起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唇角有一絲細膩的溫柔。不知怎的,這神情

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輕咳了一聲,提醒的說︰“顯然,這婚事因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


“是的。”她回過神來。“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幾次,我每天陪她去醫院

,幾乎連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後來,那同事去了美國,現在已經

兒女成群了。”“好,從那次以後,她就開始生病,三天兩頭暈倒,而醫院卻查不出正確

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說話,只是鎮靜的看著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視著他

的目光,思索著,回憶著,分析著。終于,她慢慢的搖頭。“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

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說了出來。“我沒有暗示,”夏寒山穩定的說︰“我在明示

!”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搖頭︰“心理病不會讓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難道沒看出

來嗎?她連呼吸都很困難,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輕得連風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

那麼蒼白,那麼憔悴,這些都不是裝出來的……”一顆紅豆6/37


“我沒有說她是裝出來的!”夏寒山沉著的說︰“她確實蒼白,確實憔悴,因為她又

貧血又營養不良!她在下意識的慢性自殺,怎麼會不憔悴不蒼白!”


“慢性自殺?”她驚呆了,睜大了眼楮。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覺︰“你說什麼?慢性自

殺?她為什麼要慢性自殺?她三歲失去父親,我們母女就相依為命,我又愛她又寵她,她

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事……”“並不是不滿足,而是獨佔性!”寒山打斷了她︰“她從六歲

起就在剝奪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愛心,達到她獨佔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

點,她就利用這項弱點,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沒有自由……”


她的臉色變白了,她的眼神陰暗。


“你……你……”她開始有些激動。“你根本沒弄清楚!這樣說是冷酷的!你不了解

雨婷!她從小就沒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樂,每次生病,她都對我說︰對不起,媽媽 。我好抱歉,媽媽……”“我知道!我親耳听過幾百次了!”他又打斷了她,沉聲的,穩

定的,幾乎是冷酷的說了下去︰“她越這樣說,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離不開

她!我曾經有個女病人,也用這種方式來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鐘,她就害

病暈倒。我告訴你,你必須面對現實,雨婷最嚴重的病,不在身體上,而在心理上。她在

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淚,記住,她做這一切是出于不自覺的,

她並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覺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眼楮里涌滿了淚水︰“你這樣說太

殘忍,太冷酷,太無情!你在指責她是個自私自利而陰險的壞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

乖巧又听話,她一切都為別人想,她純潔得像一張白紙,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沒有心

機,沒有城府,她是個又孝順又听話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這樣說,只因為你查不出她的

病源,你無能,你不是好醫生,你們醫生都一樣,當你查不出病源的時候,你們就說她是

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兒,他靜靜的望著她,靜靜的听著她激動的、帶淚的責備。他沒有為自

己辯護,也沒為自己解釋,當慕裳說他“無能”的時候,他只輕微的悸動了一下。然後,

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邊,把攤在桌上的病情資料,和X光照片收進醫藥箱里去。慕裳喊完

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語氣嚇住了,她呆坐在那兒,呆望著他收拾東西,眼看他把每一

樣東西都收進箱子里,眼看他把醫藥箱合了起來,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門口……

她爆發的大叫了一聲︰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溫柔而同情,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火氣,卻充塞著一

種深切的關懷與憐恤,他低沉的說︰“放心,我會治好她!”


她陡然間崩潰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楮里,盛滿了悲涼與無助,盛

滿了祈求與歉意,她蠕動著嘴唇,呻吟般的低語︰“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他注視著那茫然失措的臉,憂患、寂寞、孤獨、無助、祈諒、哀懇……都明寫在那張

臉上。他又感到那種強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後,他不知不覺的放下了

醫藥箱,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覺的把她拉進了懷里,不知不覺的擁住了她,又不

知不覺的把嘴唇蓋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頭來,她的眼楮水汪汪的閃著光。她顯然有些迷惑,有些驚悸,像冬眠

的昆蟲突然被春風吹醒,似乎不知道該如何來迎接這新的世界。可是,嶄新的,春的氣息

,已竄入到她生命的底層,掀攘起一陣無法平息的漣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視著他,低

問了一句︰


“為什麼這樣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樣惶惑。“很久以來,就

想這樣做。”“為什麼?”她固執的問。


“你像被冰凍著的春天。”他低語。


冰凍著的春天,驟然間,這句相當抽象的話卻一直打入她的心靈深處,這才醒悟自己

虛擲了多少歲月!她揚著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男人,不,這個醫生,他不止

在醫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間,她有種朝聖者經過長途跋涉,終于走到聖廟前的

感覺;只想倒下來,倒下來什麼都不顧。因為,聖廟在那兒,她的神狄蒼諛嵌   納竦

可以為她遮蔽一切苦難,帶來早已絕緣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頭,把前額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個寬闊的肩頭。他的手仍然環抱著她的腰。“

請你——治好她。”她低語。


“不止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語。


“治好我?”“她病在要獨佔你,你病在要被獨佔。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因果關

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給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

麼注意雨婷,你會發現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對雨婷而言,也是

一樣,她不能終身仰賴母親,她還有一段很漫長的人生。”“很漫長的人生?”她玩味著

這幾個字,欣喜的感覺隨著這幾個字,流進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環著。很漫長的人

生,她不會死,她不會死,她要活到一百歲!抬起頭來,她注視著他那男性的、充滿了溫

柔與力量的臉,誰說他僅僅是個醫生而不是上帝?誰說的?


她更緊的靠緊了他,心中充塞的,並非單純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屬于信徒對神檔

姆釹住 隼擔 氤綈蕁
一顆紅豆7/374


夏季來臨的時候,陽光更加燦爛了,幾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園里,杜鵑花剛剛凋零

,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蕩在空氣中了。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園的一角,發現一棵少見的石

榴樹,居然在樹上找到一朵早開的榴花,她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拉著梁致秀來欣

賞,高興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看她那嫣紅的面頰,和那對使無數

男同學傾倒的眼楮,心里就不能不微微驚嘆。從小,自己也被親友們贊美;“是個美人胎

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嘆不如。倒不完全是長相問題,除了長相之外,初

蕾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有那樣一種說不出的韻味。無論多夸張的動作,到

了她身上都變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兩個傻哥哥,見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態!


“致秀,”初蕾喊著︰“我從不知道石榴花的顏色會這麼艷,難怪古人會說,‘五月

榴花紅似火’了!”


“你知道這朵石榴花像什麼?”致秀問。


“像什麼?”“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會過意來,笑得更加開朗了。“真的!夏初蕾,確實有些像。致秀,你

這人還相當聰明。”


“夠資格當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問。


“小姑子?”初蕾一時腦筋轉不過來。“什麼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

白了,大叫︰“你這鬼丫頭嘴里就沒好話!”“沒好話嗎?”致秀靈活的眼珠在她臉上轉

了一圈。“我覺得,這是句再好也沒有的話了。從大一起,我剛認識你,我就對自己說,

這個夏初蕾啊,應該當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麼熱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麼熱心安排

郊游啊?一會兒爬山,一會兒游水,一會兒吃烤肉……”


“好哇!原來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連說了五個

“真”,卻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腳,她說︰“實在氣人,偏偏我爸爸媽媽只生我一個,

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驀然轉變了話題。“你知道我爸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叫初

蕾?”


“為什麼?”“爸爸喜歡小孩,他說想生半打,我是第一個,就取名叫初蕾,他預備

第二個叫再蕾,第三個叫三蕾,第四個叫四蕾……就這麼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頭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過

,如果生到第十一個,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個,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

蕾,夏十八蕾……”“胡說!”夏初蕾笑彎了腰。“又不是生小豬,那有這樣子生法的!

”“那可說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個孩子。”致秀說,把話題扯了回來。“

你爸愛孩子,怎麼就生了你一個呢?”


“我媽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難產,差點死掉,她嚇壞了,爸爸也嚇壞了。而且,我媽

愛漂亮,她說生了我,腰粗了兩□,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愛我媽媽,媽說不要就不要

,于是,我這個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


“你媽是很漂亮,”致秀說︰“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樣。我媽就不行了,好像 比你媽老了一輩似的。不過,生活環境不同,我爸當了一輩子公務員,家里很苦,又有三

個孩子……”“所以,我媽說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


“你可別說這話!”致秀笑著說︰“如果我媽不生三個生到我,我就不會跟你同學,

如果我不跟你同學,你嫁給誰去?”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呀?”初蕾叫。“你以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嗎?”“

我沒說呀!”致秀賴皮的。“你別小看我兩個哥哥,女孩子倒追他們的多得很呢!我大哥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暗戀他,為他中途輟學去當了修女!我二哥讀高二的時候

,就有女孩子寫情書給他了。”


夏初蕾的興趣,不知不覺的被勾引了起來,她收住笑,注視著致秀,深思的說︰“致

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


“哈!”致秀笑了。“這正是我一直想問你的話!你怎麼反問起我來了?”“哎!”

初蕾的臉頓時漲紅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著說︰“我不跟你鬼扯了,還

要去上選修的心理學!”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後喊︰“下了課到我家去,我媽說,她包餃子給你吃!”“

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邊跑邊說。


“隨你便!”致秀笑著嚷︰“反正我沒課了,我就在這兒等你,下了課你不來,我可

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沒耐心多等,你听到沒有?”“沒听到!”夏初蕾回頭笑嘻

嘻的大叫了一聲,就跑得無影無蹤了。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學院的大樓下,她回

過身子來,對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後,她選擇了一塊陰涼的樹蔭,席地而坐。攤開了

一本中國斷代史,她開始看起書來。六月就要期終考了,轉眼大三就要過去了。她瞪著書

上一頁什麼“藩鎮割據圖”,卻一點也看不進去。她心里在想著初蕾,她和初蕾並不同系

,她念的是歷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學系,但是,她們在大一時,曾經一起上過社會學和經

濟學的課,兩人一見而成知己。不過,她卻再也沒料到,初蕾會在她的家庭中,構成一股

看不見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話︰


“致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


用手托著下巴,她情不自禁的,就呆呆的出起神來了。她想著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

。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羈。致文對人對事都很認真,致中卻有些玩世不恭。喜歡誰

?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實在很難說。她喜歡大哥的沉穩,喜歡二哥的瀟灑。可是,如果把

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場呢?她微側著頭,靜靜冥想,禁不住脫口而出︰


“我選大哥!”為什麼選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個讓她穩定的力量,也需要一

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經二十七歲,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溫柔細致,懂得體貼

女人。致中卻還沒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對女孩子只有三分鐘熱度。她想到這兒,就

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飄到大哥身上去了。何況,大哥學文,和初蕾的興趣接近

,致中學工,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她想著想著,越想心頭越熱,但是……但是……她

蹙起了眉頭,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遠慢半拍!他對初蕾到底有情還是無情呢?為

什麼至今沒展開攻勢?是為了二哥嗎?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

看樣子,”她自言自語。“愛神需要一點助力,這就是有妹妹的好處了!”她猛的從草地

跳了起來,說做就做!沒時間再來猶豫。她直奔向圖書館,那兒有公用電話,打個電話給

大哥去!到了圖書館門口,沒想到那公用電話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學生育

樂中心,那兒也有人佔線。她站在那兒焦急的等著,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撥到致文

的辦公廳,致文在大學當助教。台灣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輕松,

升等卻必須作論文。致文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寫論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爾,他

也可以溜班。


電話接通了,致秀立即熱心的說︰“大哥,可不可以出來?”


“現在嗎?干什麼?”“有好事找你。”“說說看!”“你到我們學校來,立刻就動

身!”


致文沉默了一下。“干什麼?”他狐疑的。


“你走進校門,就往右拐,通過第一幢建築,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紅豆樹,在紅

豆樹後面,有一排杜鵑花,杜鵑花旁邊,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個人在

等你!”他屏息片刻。“是誰?”他有些明知故問。


“你想是誰?當然是她啦!”


他又遲疑了一會兒,似乎有所顧忌。


“她要你打電話給我的嗎?還是你自作主張?”


該死!他還在那兒舉棋不定呢!下課鐘早就響了,她再也沒時間跟他嚕甦,她很快的

說︰


“你別問了,再不來就晚了。我不告訴你是誰叫你來的,只告訴你一句話,愛情是不

能謙讓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讓梨似的把它給讓掉了!”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

的聲音很快的響了起來︰“我馬上就來!”“越快越好,”她叮囑著︰“別帶她回家,帶

她到郊外去,帶她坐咖啡館去,帶她看電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帶回家,知道嗎?好了

,你快來,我先去絆住她!”


摔下听筒,她轉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


當致秀去打電話的同時,初蕾已經回到了校園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繞來繞去,她就找

不著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張望,一個人都沒有,看看表,她也不過只遲到了五分鐘。她咬

咬牙,禁不住就罵了句︰“居然說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氣,她以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餃子

呢!”她越想越懊惱,掉轉身子,她氣呼呼的就往校門口走。她到校門口,致秀到校園,

兩人剛好錯開。誰知,這一錯開,就把致秀所有的計劃都錯開了。


初蕾走出校門,抱著書本,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剛剛走到車站,就有個年輕人,騎

著輛熟悉的摩托車,一下子對她沖了過來。她定楮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個閃過的念

頭,就是︰好哇!致秀在搗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著致中︰“怎麼不上班?”“

工廠進機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張望。“咦,致秀呢?她怎麼不跟你在一起?”



還裝佯呢!初蕾撇了撇嘴。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她問。


“誰說我知道?”他作了個鬼臉︰“我踫巧而已!”


“哼!”她輕哼著,背轉身子。


“喂,坐到我後面來,”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快點!”一顆紅豆8/37


他聲音里面有命令的語調,她更惱火了。


“不去!”她簡單的說。


他斜睨著她,想了兩秒鐘,然後,他用手抓了抓那被風吹得零亂不堪的頭發,忽然笑

了。


“好好好,”他咬咬牙說︰“我招了!我安心在等你,好了吧?你今天上完心理學就

沒課了,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好了吧?”這還差不多,她咬住嘴唇,想笑。微微揚起睫

毛,她從眼角偷窺他,這渾小子的臉居然紅了。他也會臉紅,豈不奇怪!那天不怕地不怕

的梁致中,那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梁致中,居然也有臉紅的一刻!不知怎的,他那臉紅的

樣子竟使她心中怦然一動。她不再刁難,不再違抗,就身不由己的坐上摩托車的後座,伸

手抱住了他的腰。


梁致中發動了馬達,車子“呼”的一聲向前沖去。風吹散了初蕾的頭發,她不得不把

面頰靠在致中的背上,免得頭發跑進眼楮里。她在後面喊︰


“你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你家嗎?”


“不!去青草湖劃船去!那兒有一種帆船,很好玩!包你喜歡!”“致秀說你媽今晚

要請我吃餃子!”初蕾喊,心里忽然掠過一個人影。有份微微的不安,就悄悄的襲上心頭




致中的背脊挺了挺。“我媽的餃子,你隨時都可以吃!”他含糊的說,又喊︰“抱緊

一點,我要加速了!”


他加快了速度,初蕾雙手繞住了他的腰,把面頰緊偎著他的背脊。車子從校門口飛馳

過去,初蕾眼楮一亮,忽然看到致文從一輛計程車里出來,大概受摩托車聲音的吸引,致

文回過頭來,正好和初蕾的眼光接觸。她皺皺眉,不可能的!她想,她一定是眼楮花了。

決不可能兄弟兩個都跑到校門口來!但是,那一瞥是如此真實,竟使她神思恍惚了起來。

致中在前面對她一連吼了好多句問話,她竟一句也沒有听見。終于,致中大叫︰“初蕾!

”她驀然一驚。“干嘛?”她問。“你在想什麼?”“我……我……”她囁嚅了一下,仍

然坦白的說了出來︰“我好像看到致文。”“戛”然一聲尖響,摩托車緊急煞車,車子停

住了。致中回過頭來,簡簡單單的說︰


“你還是到我家吃餃子去吧,我不送你去!我要到青草湖去劃船。你既然不想去,我

就找別人跟我一起去!”


她呆了呆。“我又沒說不想去!”她委屈的說。


他停好車子,站在街邊,他的眼楮亮晶晶的盯著她,里面又有那種近乎獰惡的光芒,

他的臉色正經而嚴肅,從沒有如此嚴肅過。他的聲音冷淡而僵硬︰


“讓我告訴你一句我早就想說的話︰我和我哥哥之間,衣服可以混著穿,車子可以彼

此騎,書本可以大家看,只有女朋友,決不能分享!假若你要繼續東倒西歪,我從此退得

遠遠的,我不會為你而傷兄弟感情!”


她站在那兒,在他那灼灼的注視下而覺得呼吸急促。太陽直射在她頭上,入夏以來,

她第一次感到太陽的熱力。她的頭有些發昏,嘴唇干燥,而他那從來沒有過的嚴肅態度竟

使她的心髒怦怦跳動。忽然,她明白了過來,這玩世不恭的渾小子,這從不認真的渾小子

,這滿不在乎的渾小子……正在對她做唯一一次感情的表白!


她深吸了口氣,睜大了眼楮,怎麼?小說中的談情說愛不是這樣的。怎麼?連一句溫

柔的話都沒有?怎麼?他是這樣凶巴巴而氣呼呼的?但是,怎麼?自己竟然那麼喜愛這篇

僵硬而冷淡的言語!“怎樣呢?”他再問︰“你要跟我去青草湖,還是要到我家去吃餃子

?”她用舌頭舐舐嘴唇,輕聲說︰


“餃子隨時都可以吃,是不是?”


他盯了她好幾秒鐘,逐漸的,他的眼楮里充滿了笑意,但是,他的聲音仍然是魯莽而

命令性的︰


“上車!”他說。“是!”她重新坐上了車子。


幾分鐘後,車子已經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了。


同時,致秀和致文正並立在那朵初開的石榴花前面。兄妹二人,面面相覷,都有許多

話,不知從何說起。致秀有些懊喪,自從听到致文說︰“我在校門口看到初蕾,致中把她

帶走了。”


她就開始沮喪了。事實上,兩個都是哥哥,在今天以前,她並不覺得初蕾該屬于二哥

或大哥,她認為,無論那個哥哥得到她,都是一件好事。但是,現在,她卻覺得有些不對

勁,一種強烈的,自責的情緒把她抓住了。


“大哥,我想都是我不好,我弄巧成拙!”終于,她先開了口。“如果我不去打電話

,如果我始終和初蕾在一起,如果我沒有離開這棵石榴花……”


“別說了!”致文輕聲說,嗒然若失的望著那朵嬌艷欲滴,含苞待放的石榴花。“怎

麼能怪你呢?你都是出于好意,是我……”他陡然咬緊牙關,致秀看到他下顎的肌肉在微

微抖動,他的聲音里竟帶著震顫︰“是我沒緣份!”他伸手撫摸那朵石榴花,強迫自己把

注意力集中到別處去。“從沒看過這麼漂亮的花!”他啞聲說。“是初蕾發現的,”致秀

不經思索的說了出來。“我說,這像她的名字,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哦!”致文慌忙縮回手,好像那朵花上有刺刺著了他。


致秀驚愕的看著致文,她在這一剎那間,才領會到致文對初蕾用情竟已如此深摯!感

動,同情,憐憫……的各種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淹了過來。她不由自主的說︰


“大哥,你別放棄!初蕾和二哥出游並不代表什麼,你可以去競爭呀!”“競爭?”

致文苦笑了一下。“和致中去競爭?去傷兄弟間的感情?何況,即使傷了兄弟感情,不見

得會得到初蕾。你沒看到他們剛剛在一起的神情,他們又親熱又快活……”他咽住了,半

晌,才又低沉而沙啞的說︰“其實,他們真相配!都那麼調皮,那麼活潑,那麼無拘無束

的……”他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在校園中走著,離開了石榴花,穿過了杜

鵑花,那棵高大的紅豆樹正如亭如傘般聳立著。致文低垂著頭,漫不經心的走進那樹蔭下

面,彎下腰,他從地下拾起一根熟透的豆莢,打開豆莢,有一顆鮮紅的紅豆滾進了他的掌

心中,他喃喃的,低聲的念了兩句︰


“是誰把心里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致秀听不清他

在咕噥些什麼,詫異的問︰


“你在說什麼?”“我在念劉大白的詩。”他仰頭看那棵大樹,苦笑得更深了。“中

國人總把紅豆樹當成相思樹,其實是兩碼子事。但,我從不知道,一顆小小紅豆,會長成

這樣巨大的樹木。怪不得……古人稱紅豆為相思子。”


致秀的眼眶濕潤了。“大哥。”她低聲叫。致文忽然站定了,回過頭來,堅定的望著

她。


“致秀,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今年暑假,我要去山上寫論文?”“山上?”致秀怔了

怔。“干嘛去山上寫?”


“山上安靜一點,可以專心工作。明年,我一定要升等。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助教。”



致秀瞪著他,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摸摸致秀那被太陽曬得發熱的短發,忽然笑了。笑完,他正色說︰“你一定要

告訴致中,這一次,不能只有三分鐘熱度了!”


致秀更深的望著他,再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握住那顆紅豆,大踏步的往校外走去了。一顆紅豆9/375


對初蕾來說,這個暑假過得好特別。忽然間,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變成

了“致中”。陪他去郊外,陪他到工廠,陪他工作,陪他游戲,陪他听原野的風聲和鳥語

的啁啾。致中喜歡戶外生活,幾乎只要他有假日,他們都在郊外或海邊度過。忙碌的生活

使初蕾透不過氣來,而忙碌之余,她卻總有那樣一抹摔不開的惆悵。致文走了。剛放暑假

他就帶了個鋪蓋卷走了。據說,他上了一座很原始的高山,到林務局的招待所里寫論文去

了。一去就整整三個月。見不到熟悉的致文,常使初蕾有種若有所失的感覺。每次她去梁

家,總是習慣的,見到梁太太就要問︰


“伯母,致文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呀!”慈祥的梁太太笑著說。“這孩子,連一封信都沒有!”問多了,致中

就有些火了,有次,他叉著腰問︰


“你是來找大哥的,還是來找我的?”


她看著致中,卻不敢多說什麼。致中那任性而外向的個性,在這個假期里可以說是表

現無遺了,而且,他有些專制,有些跋扈,有些蠻橫……但,這應該不是致中的缺點,當

初,吸引了初蕾的,也就是這些專制、跋扈、蠻橫的男兒氣概呀!


這天,初蕾、致中、致秀,和趙震亞一起去海濱浴場游泳。天氣相當熱,海濱浴場擠

滿了人,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成群結隊的,帶著滑水板,帶著橡皮艇,在海邊嘻嘻哈哈

的追逐笑鬧。初蕾穿了件嶄新的游泳衣,是鮮紅色三點式的。她很少穿三點式的泳衣,這

件泳衣把她那少女的胴體暴露無遺。她那挺秀的胸膛,渾圓的臀部,修長的腿,和那不盈

一握的腰肢……全展露在游人的眼前,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初蕾在享受她的青春,享受

她的美麗,享受她的引人注意。她毫不在意的躺在橡皮艇中,隨波上下,頭枕著橡皮艇的

邊緣,微閉著眼楮,臉被太陽曬成了紅褐色。


致秀坐在沙灘上,望著初蕾,她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嘆,由衷的贊美著︰“只有初蕾,

才配穿比基尼。”


“我最討厭比基尼!”致中惱火的說︰“誰要她只穿這麼一點點?她如果舍不得買游

泳衣,拿我的手帕去縫一縫,也比現在遮得多一些!”致秀皺起了眉,驚愕的看著致中。



“你真沒良心,”她說︰“初蕾為了買這件游泳衣,不知道跑了多少家服裝店。你以

為這件比基尼便宜嗎?貴得嚇死人!她要漂亮,還不是為了你!”


“怎麼為了我?”致中瞪大眼嵩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哈!算了!”致中說︰“她是虛榮,她安心要引人注意……你瞧你瞧,真他媽的!

”有兩個年輕人游到橡皮艇旁邊去了,一邊一個,他們扶著艇緣,正和初蕾說著什麼。初

蕾也笑吟吟的答著話。致中猛然從沙灘上跳了起來,往海浪里就跑。致秀看他一臉凶相,

在後面直著喉嚨喊︰“二哥,咱們是出來玩,你別和人吵架!”


趙震亞坐在致秀身邊,也伸長了脖子往前看︰


“我不懂致中為什麼生氣,”他說︰“我不懂他為什麼不喜歡比基尼,我也不懂他為

什麼要罵初蕾!”


致秀瞪著他,轉過頭去,打肚子里嘰咕了一句︰


“我不懂二哥從那兒找來了你這個樹樁子,更不懂他為什麼要把我塞給你?”在海中

,初蕾正和那兩個年輕人談得起勁,大有一見如故的樣子,她笑得像朵剛開的芙蓉。那兩

個年輕人得寸進尺,幾乎想爬到橡皮艇上去了。致中從海浪里直竄過去,潛入海底,他在

水中輕快得像一條魚。只幾個起落,他已潛到橡皮艇下面,伸手向上一托,他陡然就把橡

皮艇翻了個身。


初蕾大叫了一聲,完全沒有防備到橡皮艇會翻身,她整個人都滾進了海浪里,正好,

有個大浪卷了過來,她的身子還沒平衡以前,就被那浪直卷到海里去,她心中一慌,本能

的張嘴想呼救,誰知才張開嘴,海浪就往她嘴中灌了進去,她連喝了好幾口海水,嚇得魂

飛魄散。好不容易,才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托起了她的身子,把她送上了水面。



她站起身子,雙腿還浸在海浪中,她用雙手拂去睫毛上的水珠,狼狽的睜開了眼楮,

這才一眼看到,拉她起來的是致中,正用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緊盯著她,唇邊,帶著個半

譏諷、半得意、半調侃、半邪門的笑。


“海水好不好喝?”他冷冷的問。


初蕾腦子里有些迷糊,她還沒弄清楚,自己這一跤是怎麼摔的?她望著致中,詫異的

說︰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橡皮艇就翻了!”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致中打鼻子里哼著︰“告訴你,是我弄翻的!讓你喝兩口海

水,給你一點教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像交際花一樣躺在那兒招蜂引蝶!”


“什麼?”初蕾瞪大了眼楮,“是你弄翻的?是你在整我?你說……你說些什麼鬼話

?”她氣得話都說不清了。“我像什麼……什麼……”“像交際花,像蕩婦!”致中嚷開

了。“躺在那兒對每一個男人拋媚眼……”“你……你……你……”初蕾又氣又急又恨,

漲紅了臉,她頭發上的海水不住流下來,滾在她睫毛上,遮住她的視線。她口齒不清的,

結舌的,用力的大喊出來︰“你這個混蛋!”


“你罵我混蛋?”致中的脊背也挺直了,怒氣遍布在他的眉梢眼底,他一把握住了她

的手腕。“我警告你,盡管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可以罵我混蛋!”他大吼。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初蕾一迭連聲的破口大罵︰“你

就是個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莫名其妙的混蛋……”附近的游人全被驚動了,許多人都

回過頭來張望,幾個小頑童戴著橡皮圈,游過來看熱鬧,也學著初蕾的語氣,低低的叫︰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


致中氣得發抖,眉毛凶惡的擰在一塊兒,眼楮也直了,他惡狠狠的瞪著初蕾,正要說

什麼,那兩個肇事的年輕人也被驚動而奔過來了。其中一個,一把就拉住了初蕾那赤裸的

手腕,叫著說︰“發生了什麼事情?”致中轉向那年輕人,放眼看去,對方又高又帥,眉

目英挺,站在那兒,頗有份英爽逼人之氣。他心中的怒火和醋意,一下子就像火山爆發般

噴射了出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他撲了過去,一只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另一只手就握緊

拳頭,閃電般對他下巴上揮了過去,嘴里叫著說︰


“都是你!揍你!看你以後還敢隨便釣女孩子嗎?”


那年輕人措手不及,被打了個正著,站立不穩,他對後面就栽了過去。他倒下的身子

,又正好壓在一個胖女人的身上,那胖女人尖聲怪叫,附近的人也紛紛大叫,撲著水躲開

,初蕾也放開喉嚨大叫︰“你瘋了!梁致中!你是個發瘋的混蛋!”


一時間,尖叫聲,撲打聲,水花飛濺聲……鬧了個天翻地覆。那年輕人已爬了起來,

他的同伴也過來了,那同伴戴了副近視眼鏡,文質彬彬的,一個勁兒的喊︰


“小方,你怎麼跟人打架呢?小方,有話好好說呀!小方,你不要發火呀!小方……




那小方站在那兒,一臉的惱怒與啼笑皆非,他叫著說︰


“你看清楚,是我要打架,還是人家要打我?這個瘋子不知道從那個精神病院里逃出

來的……”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梁致中的第二拳又對他揮了出去。這次,小方顯然已有準備,他

輕巧的閃開了這一拳,身子跳得老遠,濺起了一串水花。致中又對他撲過去,幸好,梁致

秀和趙震亞全奔了過來,致秀只簡單的吼了句︰


“震亞,抱住他!”趙震亞就沖上前去,用他那對像老虎鉗一樣的胳膊,從致中身後

,一把就牢牢的抱住了致中。致中又跳又叫,趙震亞卻抱牢了不松手,致中跳著腳叫︰


“讓我揍那個癟三!”“我看你才是癟三呢!”致秀對致中吼,回過頭來看初蕾。


初蕾站在海水中,正用手背抹眼淚。致秀認識初蕾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

顯然是又氣又羞又傷心,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致秀說︰


“致秀,你過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方醫生,剛剛從台大畢業不久,在我爸爸那兒

當駐院大夫,他叫方昊,我們都叫他小方。那一位是魯醫生,我們叫他小魯。”她再轉向

小方,仍然在擦眼淚︰“小方,這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叫梁致秀。”


致中呆住了,致秀也尷尬萬分,她回頭惡狠狠的瞪了她二哥一眼,就掉頭看著小方,

歉然的說︰


“真對不起,方醫生,我想,大家有點誤會……”


“叫我小方就好了!”小方慌忙說,對致秀爽朗的笑了起來,兩排潔白的牙齒映著太

陽光閃亮。“我們今天休假,到這兒來游泳,剛好踫到初蕾……”


“我和小方他們很熟,”初蕾接口說,又用手背擦眼淚,她的聲音里帶著哽咽。“遇

到了大家都很開心,正在那兒談天,你那個瘋子哥哥就跑來了……”她眼眶兒全漲紅了,

用手揉著眼楮她哽塞著說︰“我從沒有這樣丟人過!”咬了咬嘴唇,她再說︰“致秀,你

們繼續玩,我去換衣服,先回家了。”


她掉轉身子,回頭就往沙灘走,致秀慌忙沖過去,一把抱住她,陪笑的注視著她,笑

嘻嘻的說︰


“別這樣,初蕾。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行了吧?大家高高興興的出來玩,鬧成這個樣

子多掃興!”她對初蕾又鞠躬,又作鬼臉︰“喏,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我該釘牢我那個

魯莽的混蛋哥哥……”初蕾推開了她的手,淚珠還在眼眶里打轉。她一臉的蕭索和沮喪,

固執的、堅決的說︰


“這與你毫無關系,你不要亂擔罪名。我真的要回家去,我已經一點興致都沒有了!

”一顆紅豆10/37


她掙脫了致秀,逕直走到沙灘上,彎腰拾起自己的浴巾,轉身就向更衣室走去。致秀

眼看局面已經僵了,她知道初蕾一旦執拗起來,是九牛也拉不轉的。她回眼看致中,對致

中做了一個眼色,致中呆站在那兒,渾渾噩噩的還沒清醒。致秀忍不住說︰


“混球!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致中,他拔腳就往沙灘上奔。偏偏那力大無窮的趙震亞,仍然箍牢了他

不放,他掙扎著說︰


“趙震亞!你還不放手!”


趙震亞望著致秀︰“致秀,我可以放開他嗎?”他楞頭楞腦的問。“唉唉!”致秀跌

腳說︰“松手呀!傻瓜!一個傻,一個混,唉唉,要命!”趙震亞奉命松手,致中就像箭

一樣射向了沙灘。小方注視著這一幕,雖然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拳,他卻沒有絲毫怒氣,反

而感到挺新鮮的。尤其,當致秀抬起頭來看他,那對烏黑閃亮的眼珠溫柔的射向他,那薄

薄的小嘴唇微向上翹,她給了他一個抱歉而甜蜜的笑,他就覺得自己輕飄飄得像天上的白

雲一樣了。“對不起哦,小方。”她的聲音清脆而嬌嫩。“你一定能夠了解……我哥哥對

初蕾啊,是那個……那個……”她不知道如何措辭,就化為了嫣然一笑。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小方慌忙說,下意識的揉了揉下巴。“不打不相識,對不

對?”


致秀望著他,她欣賞他的灑脫,也喜歡他那份隨和,她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小魯一

直站在旁邊看,這時,他忽然拉住小方,把他拖開了好幾步,在他耳邊說︰


“小方,你有幾個下巴?”


“一個。”小方又摸摸下巴。


“你剛剛挨那一下是輕的,現在,你恐怕想挨一下重的,你再挨一下,包管你的下巴

會裂成兩個。”


“怎麼?”“你沒有看到她身後那個印第安人啊?”


小方望向致秀,趙震亞那鐵塔般的身子正挺立在那兒,胳膊又粗又黑又結實,像兩根

鐵棍。他想了想,仍然大踏步走向前來,不看致秀,他逕直走向趙震亞,微笑的伸出手去




“我還沒有請教,我該怎樣稱呼你?”


“我是趙震亞!”趙震亞率直的說,立即熱烈的握住小方的手,他對任何友誼之手,

都是緊握不放的。


致秀悄悄的低下頭去,用腳尖撥著腳下的碎浪,以掩飾她唇邊那隱忍不住的笑。因為

,只有她注意到,小方伸出右手給趙震亞時,他的左手正緊護著自己的下巴呢!


當小方他們在海水中交換友誼時,致中已經在沙灘上追到了初蕾。他一下子攔在她前

面,蒼白著臉看她。


“你要到那里去?”“換衣服,回家!”她冷冷的說,眼眶紅紅的,淚珠依然在睫毛

上輕顫。“不許去!”他啞聲說。


“哼!”她摔了一下頭,繞到另一邊,繼續往前走。


他橫跨一步,又攔住了她。


“你要怎樣?”她抬起頭來,惱怒的低叫︰“你還沒有讓我出丑出夠,是不是?你要

對我用武力,是不是?你讓開!我要回家!”他盯著她,不動,也不說話,他們僵持了幾

秒鐘,面面相對。終于,他往旁邊讓了一步,低聲說︰


“如果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假如你連我為什麼發火,為什麼出手揍人,你都不能了

解,我留你也沒有用。你要走,就走吧!”他的聲音里,一反平日的神勇,而變得低沉與

愴惻。這語氣立刻把初蕾擊倒了。她用牙齒咬住嘴唇,驀然間胸口發酸,新的淚珠就又涌

進了眼眶里,她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揉眼楮。看到她這種神情,致中狠狠的

跺了下腳,粗聲說︰“你不要哭吧!你再哭下去,我……”他用手抱著頭,狼狽的在沙灘

上兜圈子。“我……他媽的!你再哭再哭再哭我就……”他不自禁的又提高了聲音,那凶

巴巴的語氣又出現了。


“你就怎麼樣?”她問。


“我就……我就跳海!”他沖口而出。


她大為意外,睜大了眼楮。她不相信的瞪著他。他鼓著腮幫子,臉漲得通紅。大約他

自己也沒料到會沖出這樣一句話,竟尷尬得無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漲紅的臉,和那後悔

不迭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聲笑了,淚珠還掛在面頰上呢!他瞪她一眼,背過身

子,嘴里嘰哩咕嚕的說︰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你又在說什麼粗話?”她問。


他抬頭去看天空。“沒,沒有。”他說︰“我只動了動嘴唇。”


“哼!”她又哼了一聲,這一聲“哼”里,已經充滿了溫情與笑意了。“好了!”他

粗聲說︰“你鬧夠了吧?鬧夠了我們就游水去!”


“我鬧夠了嗎?”她又氣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好了!好

了!”他不耐煩的皺起眉。“不管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都該鬧夠了!”他伸手抓住了

她的手。“我們游泳去吧!”“我不去!”她摔開了他。“怪沒面子的!”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干什麼?”


“我還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


他再度攔住了她。“你敢!”他說,眉毛一聳,又原形畢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

了!”她一怔,站住了。笑意從她的眼底隱沒,她站在那兒,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

珠悲哀而無助的停在他臉上,她的聲音變得幽冷而淒涼︰“我懂了。”她說。“你懂什麼

了?”他不解的問。


“你永遠不可能改變!你是個暴君,是個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適合交女朋友!你

不懂溫柔,不懂體貼,不會代別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個言听計從的

女奴隸!可是,我不可能當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強,你……你……你選錯人了!”她一口

氣說完,就直沖進更衣室里去了。


他呆站在那兒,默默的回味她這篇話,思索這篇話,烈日直射著他,他卻動也不動。

然後,他看到她換好洋裝,從更衣室里走出來了。她似乎根本沒看到他,掠過他的身邊,

她往海濱浴場的大門走去。“等一下!”他命令的喊。


她微微悸動,卻自顧自的走,充耳不聞。


他沖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回過頭來,看他。“要動武?”她問。他凝視她,眼底是一片苦惱。他動了動嘴唇

,無聲的說了兩個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的望著他,問︰


“你說什麼?”他再動了動嘴唇。“我听不見。”于是,他低低的說了出來︰


“我改。”她屏息片刻,呆望著他。


“我改,”他重復了一遍。“你罵得對,我改。”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不要走,

給我機會。”


她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盡管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卻忘形的投入了他的懷里,用手

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頰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胸膛上,一迭連聲的說︰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他擁住她,

伸手摸她那剛沖洗過的短發,喃喃的說︰


“我保證,我會改好,一定改好!以後不發脾氣,不打架,不亂罵人,也不——讓你

生氣!”


她貼緊他,心中一片感動,一片歡愉。是的,他改,他會改……他們會永遠恩恩愛愛

……


但是,真的嗎?暑假的最後兩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一顆紅豆11/376



事情還是初蕾引起來的。只因為那天早晨她很無聊,只因為天氣太好,只因為她看到

天邊有一片浮雲,樣子像極了一匹威武的白馬,只因為她心血來潮……說了這麼一句︰


“我想騎馬。”于是,致中帶她到了馬場。


初蕾從沒騎過馬,也從不知道台灣有馬場,更不知還有馬論小時出租。當那匹棕色馬

被拉到她面前時,她像個小孩般興奮,拍撫著馬的鬃毛,她和那教練談得熱心︰


“它叫什麼名字?”“安娜。它是匹母馬。”


“哦,你們為什麼給它取外國名字,多不順耳!”


“因為它是西洋種呀!”教練笑著說︰“它是進口的,來的時候才兩個月大。”“現

在它多大?”“六歲了。”“噢,它是匹老馬了!”


“不,應該說正在盛年,一匹馬可以活到二十幾歲。它的健康情形很好,我看,活二

十幾年沒問題!”那教練熱心的解釋,他的個子很小,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滿身的

活力與干勁。他拍拍馬的背脊。“你不要怕它,它很溫馴,是所有馬匹里最溫馴的一個。

你可以跟它說悄悄話,它喜歡听!”


“是嗎?”初蕾高興的問,立即俯頭在馬耳邊說了一大堆話,那匹馬真的點頭擺耳掀

尾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樣子,初蕾樂極了,抱著馬脖子就給它一個擁抱,馬也乖巧的

用頭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悅的叫了起來︰“它喜歡我,你瞧,它喜歡我!”“它還喜歡吃

方糖。”教練說,放了兩塊方糖在初蕾掌心中。“你喂它。”初蕾把方糖送到馬鼻子前,

那匹馬立刻伸出舌頭,從她掌心中舔去那兩顆方糖,還意猶未盡的繼續舔她,她歪著頭看

它,越看越樂。“它有表情,你覺不覺得?”她問教練。


“豈止有表情,它還有思想。”


“你怎麼知道?”致中大踏步的走上前來,板著臉,他一本正經的望著教練,粗聲打

斷了他們的談話︰


“你們是計時收費,是不是?”


“是呀!”“談話時間算不算在內?”


那教練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把韁繩交在初蕾手中,看了看表,簡單的說︰“現在

開始計時!”說完,他轉身就走進他的小屋里去了。


初蕾瞪著致中,心里有一百二十個不滿。


“致中,你這人相當不近人情,你知不知道?”


“初蕾,”他凝視她︰“你到底是要騎馬,還是要談馬?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是

個窮小子,我的職業,說得好听是助理工程師,說得不好听,就是工頭。我每個月薪水有

限,假期也就這麼幾天。為了陪你,我已經貢獻了我所有的時間和金錢。如果你要騎馬,

你就騎馬,但是,你要花了我的錢去和別人‘談馬’,我不當冤大頭!”


“你……”她有些沮喪,有些敗興,有些生氣。“你怎麼這樣沒情調?如果你嫌我花

了你的錢……”


“我一點也沒有嫌!”他很快的接口。“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一生從沒有對任何一

個女孩這樣遷就過,你最好不要……”“最好不要惹火你,是不是?”初蕾挑著眉毛問。



“是。”他居然回答。她抬起頭來,愕然的睜大眼楮還沒開口,致中已經一拉馬韁,

簡單明快的說︰“上馬吧!”她再看他一眼,強忍下心中的不滿,走過去攀那馬鞍。她覺

得,自己竟然有些怕他了,怕他的火爆脾氣,怕他的掀眉瞪眼,怕他在人前不給她面子…

…而最怕的,還是吵架後那種刻骨的傷心。她不再說話,扶著馬鞍,她費力的往上爬。頭

一次騎馬,心里難免有點緊張,她爬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她嘴里開始輕聲嘰咕︰“咦

,奇怪,怎麼它不跪下來,讓我好爬上去!”“你以為它是什麼?”致中笑了。“是大象

?還是駱駝?它還會對你下跪?”他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往上用力一推︰“上去吧!”

他的笑容使她心情一寬,喜悅又流蕩在胸懷里。借他那一推之力,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她

一手扶著馬鞍,另一手抓牢馬韁,對著馬背就瀟灑的一跨,完全是電影上學來的“招術”

,她自己覺得那動作一定又優美又瀟灑又帥,她的頭微向上揚,準備漂漂亮亮的坐下來,

再漂漂亮亮的“馳騁”一番。誰知道,她一坐之下,只覺得什麼東西猛撞了自己的屁股,

疼得她直跳,而那“溫馴”的馬驟然發出一聲長嘶,她就覺得像大地震似的,在還沒鬧清

楚是怎麼回事以前,已經摔到地下去了。“哎喲!”她坐在地下直哼哼︰“這是怎麼回事

?”


“怎麼回事?”致中揚了揚眉毛。“你太笨了,就這麼回事!”


“胡說!是你推得太用力了!”她打地上爬起來。“不要你幫忙,我自己來!”“好

!”他干脆往後退了兩步,雙手抱在胸口,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她彎腰俯在馬耳朵邊

,開始對它說悄悄話︰


“安娜,你乖乖的讓我騎,給我點面子,我待會兒買一大包方糖給你吃!”那馬一個

勁兒的點頭,用右前蹄踏著泥土,顯然,它已經接受了“賄賂”。于是,初蕾像愛撫小狗

似的又愛撫了它半天,這才小心翼翼的踏上那馬鐙。誰知道,這一次,那馬根本沒有容她

上鞍的機會,就後蹄騰空,表演了一手“倒立”,初蕾“哎喲”一叫,又摔到地下去了。



當初蕾摔第三跤的時候,致中走過來了。


“你是在騎馬呢?還是在表演摔跤呢?”他笑嘻嘻的問。


“你——”她摔得渾身疼痛,心里正沒好氣,給他這麼一調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揮鞭就往他身上抽去。不經思索的罵了句︰“你這個混蛋!”


他一把抓住了馬鞭,正色說︰


“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可以罵我混蛋!”


她的背脊冒起一陣涼意,海灘上的一幕依稀又在眼前,咬了咬牙,她慌忙低垂了頭,

悄聲說︰


“你教我騎馬,好不好?我不懂怎麼樣控制它!”


“讓我告訴你實話吧,”他說︰“我從沒騎過馬,我也不懂怎樣控制它!”“那麼,

你去請那個教練來教我!”


“我去請那個教練?你休想!我好不容易把他趕跑了,你又要我去請他?”“你不去

請,我就去請!”她往那小木屋走去。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你一定要跟我唱反調嗎?”他問。


“不是跟你唱反調,”她忍耐的說︰“我需要人教我,而你又不能教我,那個教練懂

得馬,他既然出租馬,就有義務教我騎……你……你不要這樣不講理,你使我覺得,你總

在沒事找麻煩!”“我不講理?我沒事找麻煩?”他的聲音驀然提高了︰“我看你才有點

不知好歹,莫名其妙!你說要騎馬,我就陪你來騎馬,像我這種男朋友,你到什麼地方去

找?不要因為我處處順著你,你反而神勇得……”


他忽然住了口,因為,一陣均勻的馬蹄聲傳來,他眼前突然一亮,就不自禁的被吸引

了。初蕾忍著氣,本能的順著他的目光向前一看,也不由自主的呆住了。


眼前,有個渾身穿著紅衣服的少女,紅襯衫、紅馬褲、紅馬靴,頭上歪戴著頂紅帽子

,手里拿著條紅皮鞭,騎著一頭又高又大的白馬,正在場中優游自在的馳騁。她有一肩披

瀉如雲的長發,有修長的身段,和神采奕奕的眼神。她騎在馬上的樣子真漂亮極了,帥極

了,美極了,棒極了!簡直就是電影鏡頭,紅衣,白馬,襯著綠野藍天。初蕾微張著嘴,

又羨慕,又佩服,又欣賞!那少女顯然看出自己被注意了,她騎著馬馳向他們,在他們面

前停住了。她有張白皙的面龐,挺直的鼻梁,烏黑的眼珠,和薄薄的嘴唇。嚴格說起來,

她不算美麗,但是,她那打扮,那神韻,那騎在馬上的英姿,以及那笑吟吟的樣子,卻使

她“帥”到了極點。“怎麼了?”她望著他們問。“馬不肯讓你們騎,是不是?”


“是呀,”初蕾說,驚嘆的仰視著她。“你怎麼騎得這麼好?誰教你騎的?”“沒有

人教我騎,我自己練!”她笑著。“你要征服馬,不能讓馬征服你!”致中勝利的掃了初

蕾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說︰


“你這個笨豬!沒出息!”


致中再望向那少女。“你騎得好極了,”他由衷的贊美︰“這匹馬也特別漂亮,這麼

高,你怎麼上去?”那少女清脆的笑了一聲,翻身下馬,輕巧得像只會飛的燕子。她一定

有表演欲!初蕾心里在低低嘰咕。望著她抓著馬鐙,不知怎樣一翻,就又上了馬背。她伏

在馬背上笑。對致中說︰“看見沒有?”“我來試試看!”致中的興趣被勾起來了,他走

過去,從初蕾手中接過了馬韁,眼楮望著那少女。


“你別怕它!”那少女說︰“你要記住你是它的主人!抓住馬鞍的柄,對了,手要扶

穩,上馬的動作要輕,要快,好極了!抓牢馬韁,勒住它,別讓它把你顛下來!好極了,

你很有騎馬天才!現在放松馬韁,讓它往前面慢慢的走,對了,就是這樣……”初蕾不知

不覺的退後到老遠,目瞪口呆的望著這一幕。致中已經騎上了那匹棕色馬,正在那少女的

指導下緩緩前進,那少女勒住白馬,跟了上去,不住在旁邊指點,他們變成了並轡而馳。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緩緩的馬步逐漸加快,變成了小跑步……馬蹄得得,清風徐徐

,少女在笑,致中也在笑,小跑步變成了大跑步……初蕾心里有點糊涂,眼前的景象就變

得好朦朧了。她覺得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完全不真實。他們那並轡而馳的樣子像電影里

的慢鏡頭,飛馳,飛馳,飛馳……他們從她面前跑過去不知道多少圈了。沒人注意到她,

終于,她低下頭,默默的,悄悄的,不受注意的離開了馬場。


她沒有回家,整天,她躑躅在台北的街頭。馬路,逛櫥窗,無意識的望著身邊熙來攘

往的人群。黃昏時,她走累了,隨便找家咖啡館,她走了進去,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用手

托著腮,她呆望著咖啡館里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她奇怪著,這些情侶怎麼有談不完的話

?她和致中之間,從來沒有這樣輕言細語過。他們瘋,他們玩,他們笑鬧,他們吵架……

卻從來沒有好好談過話。既沒有計劃未來,也沒有互訴衷曲。他們像兩個玩在一塊兒的孩

子,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所有的,只是“現在”。連那個“現在”,還都是吵吵鬧鬧

的!一顆紅豆12/37


她坐在那兒,靜靜的坐在那兒,第一次冷靜的思考她和致中的戀愛。戀愛,這算是戀

愛嗎?她思前想後,默默的衡量著她和致中之間的距離。“不能這樣過下去。”她茫然的

想。“不能這樣過下去!”她心中在吶喊了;“不能這樣過下去!”她用手托著下巴,呆

望著牆上的一盞壁燈出神。這就是愛情嗎?這就是愛情嗎?她越來越恍惚了。而在這恍惚

的情懷中,有份意識卻越來越清晰;要找他說個清楚!要找他“談”一次!要找他像“成

人”般談個明白!


她看看手表,已經晚上八點鐘了,怎麼?一晃眼就這麼晚了?致中一定在家里後悔吧

?他就是這樣,得罪她的時候,他永遠懵懵懂懂,事後,就又後悔了。她想著海邊的那一

天,想著他用手扳住她的肩頭,無聲的說︰“我改!”的那一刻,忽然覺得心中充滿了酸

楚的柔情;不行!她想,她不該不告而別,他會急壞了,他一定已經急瘋了!不行,她要

找到他!


站起身來,她走到櫃台前面,畢竟按捺不住,她撥了梁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致秀,果然,她驚呼了起來︰


“哎呀,初蕾,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二哥說你在馬場離奇失蹤,他說,你八成和那

個騎馬教練私奔了!喂,”致秀的語氣是開玩笑的,是輕松的。“你真的和馬場教練在一

起啊?”


怎麼?他還不知道自己在生氣嗎?怎麼?他還以為她在作怪嗎?怎麼?他並不著急也

不後悔嗎?


“喂,”她終于吞吞吐吐的開了口。“你讓致中來跟我說話。”“致中?他不在家啊

!”


糟糕!他一定大街小巷的在找她了,這個傻瓜,台北市如此大,他怎麼找得著?


“致秀,”她焦灼的說︰“他有沒有說他去那兒?”


“他嗎?”致秀笑了起來,笑得好得意。“他陪趙震亞相親去了!”什麼?她摔了摔

頭,以為自己沒听清楚。


“他……他干什麼去了?”


“陪趙震亞相親啊!”致秀嘻嘻哈哈的笑著︰“我告訴你,初蕾,我終于正式拒絕了

趙震亞,把二哥氣壞了,大罵我沒眼光。今晚有人給趙震亞作媒,二哥跟在里面起哄,你

知道他那個無事忙的個性!他比趙震亞還起勁,興沖沖的跟他一塊兒相親去了!”“哦!

”她輕聲的說。“興沖沖的嗎?”她咬咬嘴唇,心中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好,我沒事

了。”她想掛斷電話。


“喂喂!”致秀急急的喊︰“不忙!不忙!別掛斷,有人要跟你說話!”


初蕾心中怦然一跳,見鬼!給這個鬼丫頭捉弄了,原來致中在旁邊呢!她握緊電話,

心跳得自己都听見了。


“喂!”對方的聲音傳了過來,低沉的,親切的,卻完全不是致中的聲音!“初蕾,

你好嗎?”


是致文!離開了三個月的致文!她經常想著念著的致文!初蕾不知道是喜是愁,是失

望還是高興,只覺得自己在瞬息之間,已歷盡酸甜苦辣。而且,她像個溺海的人突然看到

了陸地,像個迷途的人突然看到燈光,像個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親人……她握著听筒,驀

然間哭了起來。


“喂?初蕾?”致文的聲音變了,焦灼、擔憂,和驚惶都流露在語氣之中︰“你怎麼

了?喂喂,你在哭嗎?喂!初蕾,你在什麼地方?”“我……我……”她抽噎著,用手遮

住眼楮把身子藏在牆角,以免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在一家咖啡館,一家名叫雨果的咖啡

館。我……我……我不好,一點都不好……”她語不成聲。“你等在那兒,”致文很快的

說︰“我馬上過來!”他掛斷了電話。幾分鐘以後,致文已經坐在初蕾的對面了。初蕾抬

起那濕漉漉的眼珠,默默的看著他。他瘦了!這是第一個印象。他也憔悴了!這是第二個

印象。他那深黝的眸子,比以前更深沉,更溫柔,更充滿撼動人心的力量了。這是第三個

印象。她咬緊嘴唇,一時之間,只覺得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他緊盯著她,

逐漸的,他的眉頭輕輕的蹙攏了。這還是幾個月前那個歡樂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大談

杜老頭李老頭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躺在沙灘上

裝瘋賣傻的小女孩嗎?她怎麼看起來那樣茫然無助,又那樣楚楚可憐呵!致中那個混小子

,難道竟絲毫不懂得如何去照顧她嗎?他望著面前那對含淚的眸子,覺得整個心髒都被憐

惜之情所絞痛了。


“初蕾,”他的喉嚨沙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柔聲問︰“是為了致中嗎?

”她點點頭。“我吃晚飯的時候還看到致中。”他說︰“他並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事呀!”

她垂下眉毛,默然不語。


“初蕾,”他側頭想了想,了解的說︰“我懂了。致中得罪了你,但是他自己並不知

道。”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瞬了他一眼。


他從懷里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煙,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燃著了煙。她再抬起

睫毛,有些驚奇,有些意外,她說︰“你學會了抽煙!”“哈,總算開口說話了!”他欣

慰的說,望著她微笑。“在山上無聊,抽著玩,就抽上癮了。”他從煙霧後面看她,他的

眼神溫存、沉摯,而親切。“不要傷心,初蕾,”他柔聲說︰“你要原諒致中,他從小就

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他決不會有意傷你的心,懂嗎?”她嘟了嘟嘴,被他那溫柔的語氣

振作了。“你是哥哥,你當然幫他說話!”她說。


“好吧!”他耐心的,好脾氣的說︰“告訴我,他怎麼得罪了你,讓我來評評理。”

她搖搖頭。“不想說了。”“為什麼?”“說也沒有用。”她伸手玩弄桌上的火柴盒,眼

光迷迷蒙蒙的盯在火柴盒上。“我已經不怪他了。”她輕語。


“是嗎?”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是的。”她幽幽的說︰“我想明白了,我怪他也沒有用。他是那種人,他所有的感

情,加起來只有幾CC,而我,我需要一個海洋。他把他的全部給我,我仍然會饑渴而死

,我——”她深深的抽口氣︰“我完了!”


他緊盯著她。“你需要一個海洋?”他問。


“是的,我是一條鯨魚,一條很貪心的鯨魚。要整個海洋來供我生存。致中……”她

深深嘆息,眼光更迷蒙了。“他卻像個沙漠!”她忽然抬眼看他,眼里有成熟的憂郁。“

你能想像一條鯨魚在沙漠里游泳的情況嗎?那就是我和致中的情形。”他再噴出一口濃濃

的煙霧,眼楮在煙霧的籠罩下,依然閃爍,依然清亮。“不至于那麼糟糕!”他說︰“你

一定要容忍他,愛情就需要容忍。致中或者缺乏溫存與體貼,但是,他善良,他熱心,他

仗義勇為……他還有許多優點,如果你能多去欣賞他的優點,你就會原諒他的缺點了。初

蕾,”他誠懇的說︰“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有。”她說。“誰?”“我爸爸。

”他笑了。“有個好爸爸,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他說︰“你不能要求世界上

每個男人都像你爸爸,對不對?你爸爸是個成熟的男人,致中還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

等他到了你爸爸那樣的年紀,他也會成熟了。”


“不會的。”她搖搖頭。


“為什麼不會?”“有些人活一輩子都不會成熟。我在心理學上讀到的。他就是那種

男人!”“怎能如此肯定?”“看你就知道!你只比他大幾歲,可是,你比他成熟。我打

賭你在他那個年齡的時候,也比他成熟!”


他一震,有截煙灰落到衣襟上去了。


“可是……”他驀然咽住了。


她驚覺的抬起頭來。“可是什麼?”她問。他瞪著她。可是,你並沒有選擇成熟的男

人呵!他想。這句話卻怎麼都不能說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


“沒有什麼。”他低聲說。


她注視著他,因為得到傾訴的機會,而覺得心里舒服多了。也因為心里一舒服,這才

發現自己饑腸轆轆。她仔細一想,才恍悟自己從中午起就沒有吃東西,怪不得渾身無力呢

!她俯下頭,對致文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麼?”“給我叫一點吃的,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他大驚,而且心痛了。立即,他叫來侍者,給她叫了客咖哩雞飯,又叫了客番茄濃湯

,再叫了客冰淇淋聖代。她饕餮的吃著,大口大口的咽著飯粒,她那麼餓,以至于吃得差

點噎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吃,越看越憐惜,越看越心痛,終于,他也俯下頭來,低

聲說︰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她滿口東西,含糊的問。


“以後不管怎麼生氣,決不可以虐待自己!”


她怔了怔,微笑了。“我並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麼,以後也不可以‘忘’!”他說。


“唉!”她輕嘆了一聲。“忘了就忘了。人氣糊涂的時候,會連自己姓什麼都想不起

來!”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放心!”他啞聲說。“放心什麼?”她不解的。


“我——”他咬了咬牙,“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一顆紅豆13/377


電話鈴又是黎明的時候響起來的。


初蕾听著那電話鈴的聲音,一響,二響,三響……她躺著不想動,不管是不是她的電

話,她都覺得,沒什麼力量可以把她從床上拉到樓下去听電話。雖然,她早就醒了,或者

,她根本沒有沉睡過。她听到父母的房門開了,听到父親的腳步走下樓梯。那女佣阿芳,

每次睡熟時連雷都打不醒,阿芳睡在樓下,卻從不接听午夜或黎明時的電話。


她躺著,直到听見父親的喊聲︰


“初蕾!你的電話!”果然是她的!怎麼會?致中從不在黎明時打電話!她披衣下床

,慢騰騰的穿上拖鞋,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去。


夏寒山正拿著听筒等著,他臉上有種令人費解的,近乎懊惱的表情,他的眉峰微鎖,

眼神有些兒憔悴。怎麼?父親不滿被電話所驚擾嗎?不滿這麼早有人找她嗎?還是不滿自

己不下樓接電話?她奔過去,踮起腳尖,討好的在父親眉心中吻了吻,很快的說︰“爸,

別皺眉頭。我也常常半夜或清早幫你接電話呀!你要怪,該怪媽媽,你去說服她,在臥室

裝分機好不好?免得我們父女兩個跑上跑下!”


夏寒山驚覺的看著初蕾,像從一個夢中剛醒過來一樣,他慌忙把听筒交給她,掩飾什

麼似的說︰


“我並沒有怪誰。接電話吧,是梁家那孩子!”


是致中?她有些驚奇,卻並無喜悅之情,這麼早打電話來,八成又要找她麻煩!她握

起听筒的時候,心里幾乎是擔憂的。“喂,致中?”她小心翼翼的問。


對方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對不起,不是致中。”


她的心莫名奇妙的跳了跳,擔憂立刻從窗口飛走了,她松弛下來。而且,欣喜的情緒

,就緩慢的把她給包圍住了。她靠進沙發里,松了口氣。“致文,”她說︰“你起得好早

!”


“不是起得早,是沒有睡。”


“哦!”她輕應著,真巧,她也沒睡。“為什麼?”


“我連夜完成了一樣東西。”


“完成了一樣東西?你的論文?”


“不。論文在山上就寫完了,不是論文。”他頓了頓。“你今天有空嗎?我有件禮物

送給你!”他的聲音里帶著鼓勵、安慰,與振奮的意味。“包管你看了,就會開心起來了

。”


她笑了。“你覺得我很不開心嗎?”“如果我連你的不開心都不知道,我就是白痴了

!”他低嘆的說。“什麼時候可以出來?”


“隨時都可以出來!”“那麼——”他遲疑了一下。“現在?”


現在?她吃了一驚,看看表,才六點十分,但是,管它呢?誰說六點十分就不能出去

?她忽然感到渾身又充滿了活力,忽然感到整個暑假壓迫著自己的那種壓力在消失,忽然

感到有種難解的喜悅和興奮正在血液中流竄……她很快的說︰“好,就是現在!我們在什

麼地方見面?”


“你等著,我來你家接你,見了面再研究去那兒!”


“好,就這樣!”掛斷了電話,她抬起頭來。一眼看到夏寒山正倚窗站著,他手中有

一支煙,室內,那股輕煙在緩緩擴散。他一邊吸著煙,一邊靜靜的望著自己。


“哦,爸!”她有些心虛似的說︰“你怎麼還站在這兒,不上去再睡一下?”夏寒山

深深的凝視她,慈祥的說︰


“過來!初蕾。”她走近到父親身邊,夏寒山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仔細的看她,溫和

的、慢慢的說︰


“你不快樂嗎?”“哦,爸爸!”她低喊了一聲,顯然,剛剛她和致文的談話,父親

已經听得清清楚楚。“我是有些煩惱,但是並不嚴重。”


“是嗎?”夏寒山柔聲問,用手托起初蕾的下巴。“我以為,你和梁家兩兄弟間的關

系,已經很明朗了。”


“是很明朗呀!”初蕾紅著臉說。


“那麼,你說說看,怎麼個明朗法?”


初蕾怔了怔,她凝視著父親,夏寒山那對親切的眼眼帶著多麼深刻的、解人的智慧!



“致中是我的好朋友,”她輕哼著說︰“致文是我的好哥哥。”“朋友與哥哥的分別

是什麼?”夏寒山追問。


“朋友——”她拉長了聲音,深思著。“朋友可以陪我瘋,陪我玩,陪我笑鬧。哥哥

呢?哥哥可以听我說心事,和我聊天,安慰我。朋友,你要小心的去維持友誼,哥哥呢—

—”她停了停。“你就是和他發了脾氣,他還是你的哥哥!”


夏寒山皺起了眉頭。“你不跟我分析還好,”他說︰“你這樣一分析,我是更糊涂了

!初蕾,”他直視著她,坦率的問︰“我們別兜圈子,你老實告訴我吧,他們兩個之中,

是誰在和你談戀愛?這整個暑假,你似乎都和致中在一起?”


她點點頭,輕顰著眉梢。


“那麼,是致中了?”她再點點頭。眉毛鎖得更緊了。


他審視著她。“那麼,為什麼不快樂?”


“哦,爸爸呀!”她在他的追問下不安了,煩惱了,困惑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助

與無奈。“你告訴我,戀愛是件快樂的事嗎?是應該很快樂的嗎?”


一句話把夏寒山給問住了。他側頭沉思,深吸了口煙,他沉吟的說︰“愛情里有苦有

甜,有煩惱,也有狂歡……”


她的眉頭一松,笑了。


“那麼,我是很正常的了!”她收住了笑,想了想,不自禁的搖搖頭,那股憂郁的神

氣就又飛上她的眉梢,她嘆了口氣,走過去坐在沙發里,用手捧住了頭。“哦,我不正常

,我完全不正常!”她呻吟著說︰“我煩透了!煩透了!爸,你知道我的問題出在什麼地

方?我是一條鯨魚!”


“你是什麼?”夏寒山挑起了眉毛。“一條鯨魚?”


“是呀!”初蕾一本正經的板著臉,苦惱的說︰“一條好大好大的鯨魚。”夏寒山抬

頭看她,她蜷在沙發中,穿了件紅藍相間的條紋睡袍,整個人縮在那兒,看來又嬌小,又

玲瓏。


“你怎麼會是鯨魚?”他失笑的說︰“你看去倒像條熱帶魚!”初蕾望著父親,心想

,父親準不了解“鯨魚”的比喻。她正想要解釋,身邊的電話鈴又驀的狂鳴,嚇了她好大

的一跳。寒山瞪著她,低低的說︰“接電話吧!大概是‘朋友’打來的了!”


她驚跳,臉色發白了。伸出手去,她很不得已的拿起听筒,送到耳邊去。“喂,”她

戰戰兢兢的說︰“那一位?”


“請問,夏寒山醫生在家嗎?”是個女人!很熟悉的聲調,軟軟柔柔的。初蕾心中一

寬,立即把听筒舉起來,對著寒山喊︰“爸,是你的電話!”她用手捂著听筒,淘氣的伸

伸舌頭。“是個女人,聲音好好听,爸,你在外面,沒有藏著個‘午妻’吧?”這次,輪

到夏寒山變色了。他走過去,接過听筒,對初蕾瞪了瞪眼匯“還不上樓去換衣服,你不是

馬上要出門嗎?”


一句話提醒了初蕾,她轉過身子,飛快的沖上樓去了。


寒山握著听筒,慕裳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帶著濃重的、祈諒的意味,她急促的說︰



“對不起,寒山。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來,雨婷又發作了!”“怎麼發作了?”

“她又暈倒了,口吐白沫,樣子可怕極了!”她帶著哭音說︰“請你趕快來,好不好?”



“有沒有原因?”她頓了頓。“為了你!”她顫聲說。


“為了我?”他驚跳。“你快來吧,來了再談,好嗎?”


“我馬上來!”要掛斷電話,回身往樓上走,這才看到,念隻不知何時已經起床了,

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上了。她斜倚著欄桿,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安安靜靜的,臉上毫無

表情。他心虛的看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體會了多少。可是,她那樣穩定,那樣沉著

,他完全看不透她。


“有事要出去?”她問。聲音很平和。


“是的,有個急診。”“我叫阿芳給你弄早餐!”


“不用了!”他倉促的說︰“我不吃了!”


他沖進臥室,盥洗更衣。幾分鐘後,他已經駕著自己那輛道奇,往水源路的方向駛去




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樓公寓,她住在頂樓,房子在水源路上,傍著淡水河。夏寒山覺得

這一區有些偏僻,但是,慕裳住慣了,她喜歡憑窗看淡水河的夜景,看中正橋上的燈光,

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許多晚上,他也和她一起欣賞過那河邊的夜,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長

堤上,吹過那河邊的晚風。時間久了,他就能深深體會她為什麼愛這條路了,在台北,你

很難找到比這一區更具特色,更有情調的住宅區。


早晨的這一區還是很熱鬧,學生已經成群結隊去上課,從中和鄉到台北的車輛川流不

息,他駛上水源路,可以看見中正橋上車子在大排長龍。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門口,下了車

,他提著醫藥箱,直奔上四樓。


慕裳正開著門在等他。


他走進客廳,第一句話就問︰


“醒過來沒有?”她搖頭,眼里有淚痕。


他凝視她,皺起眉頭。


“你又哭過了。”他說,語氣里有微微的責備。


“對不起。”她說,把頭轉開。“我們去看她吧!”寒山和慕裳走進了雨婷的臥室,

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顯然她暈倒後,慕裳就沒有移動過她。寒山走到她身邊,俯身去查

看她的呼吸,翻開她的眼皮,去看她的瞳仁。然後,他把她從地毯上抱起來,平放在床上




“怎樣?”慕裳擔憂的問。


“她真的暈倒了,”寒山說︰“你別慌,我給她打一針,她很快就會醒過來。拿條冷

毛巾給我!”一顆紅豆14/37


慕裳把毛巾遞給他,他用毛巾壓在她額上,打開醫藥箱,他取出針藥和針筒,給她注

射。慕裳呆呆的站在一邊,看他那熟練而穩定的動作,看他那鎮靜而從容的神情,她又體

會到他帶來的那種安定和力量。她靜靜的望著他,崇拜而依賴的望著他。一管針藥還沒注

射完,雨婷已經清醒了過來。她在枕上轉動著頭,她的眼皮在眨動,然後,她的眼楮睜開

了。她看到寒山,眉頭倏然緊蹙,她抽動手臂,想掙脫他的注射,她啞聲說︰“我不要你

來救我!”寒山心中有點明白,壓住了她的胳膊,他強迫的把那管針藥注射了進去,抽去

針頭,他用藥棉在她手腕上揉著,一面鎮靜的問︰“說說看,你為什麼反對我?”


“你是個偽君子!”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顫抖著,她的聲音雖然低弱,卻相當清晰。

“你利用給我看病的機會,來追求我的母親!”


他緊盯著她。“是的,”他說,語氣穩定而低沉︰“我在追求你的母親,因為她是個

非常可愛的女人。我必須謝謝你生病,給了我認識你母親的機會!”她立即把頭轉向床里

面,閉上了眼楮。


“我不要跟你說話!”她低語︰“我恨你!請你離開我的房間,我希望這輩子不要再

見到你!”


他捉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扶正,他的聲音很溫柔,很誠摯︰“為什麼恨我?”他說

︰“因為我愛上了你的母親?我欣賞你的母親是錯誤嗎?”她的眼楮睜開了,里面漾著一

層薄薄的水霧,那烏黑的眼珠浸在水中,像兩顆發光的黑寶石。寒山注視著這對眼楮,他

不能不在心中驚嘆,生命多麼奇妙,它能造出如此美麗的一對眼楮。“你欣賞我的母親不

是錯誤。”她幽幽的說,胸部起伏著,呼吸急促而不均勻,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但是

,你愛上我母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你認為你母親不該再愛嗎?”他緊追著問︰“你認為她就該這樣永遠埋葬她的感情

?你不認為你這種觀念很殘忍……”“我認為你很殘忍!”她清脆的打斷他。


“我很殘忍?”他愕然的。


“你難道不知道,你根本沒有資格愛我母親嗎?”她的聲音提高了,她的眼楮睜得又

圓又大,呼吸沉重的鼓動著她的胸腔。她那含淚的眸子,像兩把尖銳的利刃,對他直刺過

來。“我從沒有要求我母親守寡,我從沒有要求她過獨身生活!她有資格愛,可是你沒有

!你難道不明白,你有太太有孩子,你根本沒資格戀愛嗎?你應該愛的,是你的太太!不

是我的母親!”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他被擊倒了!頓時間,他就覺得背脊上冒起一陣

涼意,而額上竟冷汗涔涔。他再也沒料到,這病懨懨的孩子會說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話,她

像個用劍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刺中別人的要害!他瞪著她,被她堵得啞口無言。“你知不

知道一件事?”她繼續說,高亢而激烈的說︰“一個女兒的愛,不會傷害一個母親。一個

男人的愛,卻很容易殺死一個女人!”夏寒山跳了起來,踉蹌著就沖出了那間臥房。同時

,慕裳的臉色變得比紙還白,她撲向雨婷,用她那冰冷的手指,去試著堵住女兒的嘴唇。

她這個舉動驚醒了雨婷,她睜大眼楮,恐懼的望著母親,然後,她坐起身子,她的胳膊環

繞過來,用力的抱住了慕裳的脖子。她把她那又蒼白又瘦小的面龐埋進慕裳的懷里。又急

又悔又痛的說︰


“媽,我不要傷害你!媽!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她一迭連聲的說。淚水滑下

了慕裳的面頰。


“雨婷,”她嗚咽的,悲切的,卻堅決的說︰“你可以罵我不知羞恥,但是,千萬不

要去責備他!”


“媽媽呀!”她驚呼著。“我知道他有太太,我知道他有孩子,我知道他不能給我任

何世俗所謂的保障。但是,雨婷,我什麼都不顧,我什麼都不管。情婦也罷,姘婦也罷,

不論別人把我當什麼,我只知道一件事,這麼些年來,只有在他的身邊,我才了解什麼叫

幸福!”“媽媽呀!”雨婷悲嘆著︰“難道我的存在從沒有給過你快樂?難道我對你的愛

不能使你感到幸福?”


“那是不同的!”慕裳急促的說︰“雨婷,你不懂,我無法讓你了解,你的存在,你

的愛,使我自覺是個母親。而他,他使我體會到,我不止是個母親,還是個女人!雨婷,

”她深切的凝視著女兒︰“你也一樣,有一天,你也會從沉睡中醒過來,發現你不止是個

女兒,也是個女人!”


雨婷睜大了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慕裳,她的眼珠微微轉動,眼光在母親的面孔上

逡巡。她似乎在“努力”去試圖了解慕裳。“你的意思是——”她悶聲說︰“當女人比當

母親更重要?”


“不一定。”慕裳的聲音沙啞。“許多女人,會因為自己是母親,而放棄了當‘女人

’的另一些權利!”


“你呢?媽媽?”慕裳閉上了眼楮。“如果你要我放棄,我會的。”


“但是,你會很痛苦?”她小心翼翼的問。


慕裳咬了咬牙。“是的。”她坦率的說,喉嚨中鯁了一個好大的硬塊。“會比你想像

的更痛苦!”“是嗎!”她不信任的。“他對你這麼重要?”


“是的!”她肯定的說。皺攏了眉頭。“不要讓我選擇,雨婷,不要逼我去選擇!”

雨婷伸手握牢了母親的手,她在驚痛中凝視著慕裳,在半成熟的情況中去體會慕裳那顆“

女性”的心。終于,她有些明白了,有些領悟了,有些了解了……


“媽,我剛剛說錯了,是不是?”她遲疑的問︰“一個女兒的愛,也會傷害一個母親

?”她忽然坐起身來,把慕裳的手往外推,熱烈的喊︰“你去追他去!留住他!別讓他離

開!去!快去!”慕裳驚愕而疑惑的望著女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婷繼續把她

往外推。“快去呀!媽!不要讓我鑄成大錯,不要讓我砍斷了你的幸福!快去呀!媽!”

慕裳終于相信雨婷在說的是真心話了,她滿臉淚水,眼楮里卻綻放著光華,不再說話,她

轉身就走出了雨婷的臥室。


在客廳里,夏寒山倚窗而立。他正呆望著河邊的一個大挖石機出神。那機器從早到晚

的操作,不斷從河床中鏟起一鏟一鏟的石子,每一下挖掘都強而有力。他覺得,那每一下

挖掘,都像是挖進他的內心深處去。雨婷,那個又病又弱的孩子,卻比這挖石機還尖利。

她帶來了最冷酷,也最殘忍的真實!他無法駁她,因為她說的全是真話!是的,他是個偽

君子,他只想到自己的快樂,而忽略對別人的傷害!


慕裳走近了他。一語不發的,她用手臂環住了他的腰,把面頰依偎在他胸口,她的淚

水浸濕了他的襯衫,燙傷了他。


他輕輕推開她,走向電話機。


“我要打個電話。”他說。


“打給誰?”“小方。”“小方是誰?”“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實習醫生,我請他來代

替我,以後,他是雨婷的主治醫生。你放心,他比我更好!”


慕裳伸手一把壓住了電話機,她臉上有股慘切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說,你以後不再來了?”她問。


他從電話機上,拿下了她的手,把那只手闔在他的大手中。“我必須冷靜一下,我必

須想想清楚,我必須計劃一下你的未來……”“我從沒有向你要求過未來!”她急促的說

,死盯著他。“你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他深深看她,然後,他把她拉進了懷里。用一只手攬著她,他另一只手仍然撥了小方

的電話。


“你還是要換醫生?”她問。


“是的,我要為她找一個她能接受的醫生!”


“她會接受你!”她悲呼著。


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邊說︰


“噓!別叫!我不會離開你,我想過,我已經無法離開你了。給雨婷找新醫生,是因

為——那小方,他不止是個好醫生,還是個很可愛的年輕人。”


哦!她頓時明白了過來。緊靠著他,她听著他打電話的聲音,听著他呼吸的聲音,听

著他心跳的聲音……她閉上眼楮,貪婪的听著自己對自己說︰這所有的聲音混合起來,應

該就是幸福的聲音了。一顆紅豆15/378


初蕾和致文漫步在一個小樹林里。


這小樹林在初蕾家後面的山坡上,是由許多木麻黃和相思樹組成的。在假日的時候,

這兒也會有許多年輕人成群結隊的來野餐。可是,在這種黎明時候,樹林里卻闃無人影。

四周安靜而清幽,只有風吹樹梢的低吟,和那鳥聲的啁啾,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樂。初蕾

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她四面張望,晨間的樹林,是霧蒙蒙的,是靜悄悄的,那掠過樹木,

迎面而來的涼風里,夾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你知不知道一支曲子,”初蕾忽然說︰

“名字叫森林里的打鐵匠?”致文點了點頭。“森林里的打鐵匠還不如森林里的水車。”

他沉思的說︰“打鐵的聲音太脆,但水車的聲音卻和原野的氣息相呼應。你如果喜歡森林

里的打鐵匠,你一定會喜歡森林里的水車。”


“你說對了!”她揚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說我不懂音樂,他要我听蜜蜂合唱團

,听四兄弟,听木匠。可是,我喜歡賽門和嘉芬高,喜歡雷康尼夫,喜歡奧莉威亞紐頓莊

,喜歡珍貝絲……他說我是個沒原則的听眾,純女性的、直覺的、笨蛋的欣賞家! !”

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樹上,抬頭望著天空。有朵白雲在遙遠的天際飄動,陽光正悄悄

上升,透過樹隙,射成了幾道金線。“你沒听到他怎麼樣貶我,把我說得像個大笨牛。”

他悄眼看她,心里在低低嘆息。唉!她心里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貶她,致中瞅她,

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氣……她心里仍然想著念著牽掛著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

她對面的樹上,心里浮起了一陣迷惘的苦澀。半晌,他才咽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


“初蕾,我和致中徹底的談過了。”


“哦?”她看著他,眼神是關懷而專注的。


“他說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他說……”


“我知道了!”她很快的說︰“他一定說我心胸狹窄,愛耍個性,脾氣暴躁,愛慕虛

榮,而且,又任性又蠻不講理!”


他愕然,瞪視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顰,嘴唇微翹……那

樣子,真使他心中激蕩極了。假若他是致中,他決不忍讓她受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

委屈!他想著,忍不住就嘆了口氣。


她驚覺的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來。


“我們能不能不談致中?”她問。


嗨,這正是他想說的呢!他無言的微笑了。


她伸頭看看他的腳邊,那兒,有個包裝得極為華麗的、正方形的紙盒,上面綁著緞帶

。她說︰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禮物嗎?”“是的。”“是吃的?還是玩的?”她問,好奇的打

量那紙盒。


“你絕對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遞給她。“你打開看吧!”


初蕾沒有立即打開,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搖了搖,里面有個東西踫著紙盒響。

她的好勝心引了起來。︰


“我猜猜看;是個花瓶!”


他搖頭。“是個玩具!”他又搖頭。“是個裝飾品!”他再搖頭。“是件藝術品!”

他想了想,臉忽然紅了。他還是搖頭︰


“也不能算,你別猜了,打開看吧!”


她沒有耐心再猜了,低下頭,她不想破壞那緞帶花,她細心的把緞帶解開,打開了盒

子,她發現里面還套著另一個盒子,而在這另一個盒子上面,放著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

,卡片上畫著朵嬌艷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她的心髒怦然一跳,石榴花,石榴花?

石榴花!在遙遠的記憶里有朵石榴花,致秀說過︰“這像你的名字,是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


難道他知道這典故,還只是踫巧?她輕輕的抬起睫毛,悄眼看他。正好,他也在凝視

著她,專注而又關心的凝視著她。于是,他們的眼光踫了個正著。倏然間,他的眼底閃過

一絲狼狽的熱情,他的頭就垂下去了。于是,她明白了,他知道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

打開,發現那卡片內頁的空白處,寫著幾行字︰  “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

,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


她念著,一時間,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後,她的臉就滾燙了起來。天啊!這家伙

已經看透了她,看到內心深處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煩惱,她的傷心!

他知道她——那貪心的鯨魚需要海洋,那空虛的心靈需要安慰。“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

柔情千萬縷!”他也知道,他那魯莽的弟弟,並不是一個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雙頰緋紅,心情激蕩,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開第二個紙盒,然後,她就整個

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藝術品!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頭蓬松飛舞的頭發,一對

栩栩如生的眼楮,一個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翹的嘴唇。她雙眼向上,似乎在看著天空,

眉毛輕揚,嘴邊含著盈盈淺笑。一股又淘氣、又驕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滿自信的樣

子。它那樣傳神,那樣細致,那樣真實……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動,越看越神往

……這就是往日的那個“她”嗎!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她”啊!那個充滿快樂和自傲的

“她”啊!曾幾何時,這個“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卻把“她”找回來了!找回來放在

她手里了。她不信任的撫摸著這少女胸像,頭垂得好低好低。她簡直不敢抬起頭來,不敢

和他的眼光接觸,也不敢開口說話。


“始終記得你那天在海邊談李白的樣子。”他說,聲音安靜、沉摯,而低柔。“始終

記得你飛奔在碎浪里的樣子。那天,這樹根把你絆倒了,我發現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樹

根帶回了家里。我想,你從不知道我會雕刻,我從初中起就愛雕刻,我學過刻圖章,也學

過雕像。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去藝術系旁听過。我把樹根帶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

後來,我去了山上,這樹根也跟著我去了山上。很多個深夜,我寫論文寫累了,就把時間

消磨在這個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淚的樣子,你把我嚇壞了,認識你這麼久,我從

沒看你哭過!回了家,我連夜雕好了這個雕像……”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像穿過林間的

微風,和煦而輕柔︰“我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麼

迷人,多麼可愛。”他的聲音停住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低得頭發都從前額垂了下來。

她緊抱著那胸像,好像抱著一個寶藏。然後,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著,第二滴,

第三滴……無數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驚呼。“怎麼了?”


她吸著鼻子,不想說話,眼淚卻更多了。


他走過來,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頭扭開,不願讓他看到她

那淚痕狼藉的臉。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說錯了什麼嗎?”


她拚命搖頭。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顫聲問。


她再搖頭。“那麼,你為什麼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淚,怎麼越治

越多了?”她終于抬起頭來,用手背去擦眼楮。她從來不帶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淚更胡

擄得滿臉都是。他從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遞給她,她立即把整塊手帕打開,遮在臉上。


“你在干什麼?”他不解的。


“你回過頭去!”她口齒不清的說。


“干嘛要回過頭去?”“我不要你看到我這副丑樣子,”她哼哼著。“你回過頭去,

讓我弄干淨,你再回頭。”


“好。”他遵命的,從她面前站起身來,他轉過身子,干脆走到好幾棵樹以外,靠在

那兒。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陽冉冉的上升,看炊煙從那千家百戶的窗口升起來。他的頭

倚在樹干上,側耳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父父的整理聲,振衣聲,擤鼻子聲……然後,是

一大段時間的靜寂,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說錯了話

,他一定表達了一些不該表達的東西,他一定泄露了內心底層的某種秘密……他該死!他

混蛋!他逼走了她,嚇走了她!他頓時回過頭來。立即,他嚇了好大一跳。因為,她的臉

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她就站在他身後了。她並沒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兒,眼

淚已經干了,頭發也整齊的掠在腦後。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緞帶綁著。她就

拎著那盒子站在那兒,眼珠亮晶晶的,唇邊帶著個好可愛,好溫柔,好靦腆的微笑。“哦

,”他說︰“你嚇了我一跳。”


“為什麼?”她問。“我以為……以為你走了。”他坦白的說,不知怎的,似乎被她

唇邊那靦腆的表情所影響,他也覺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縮起來。“我為什麼要走?”她微

挑著眉毛,瞪著他,接著,她就嫣然而笑了。這笑容似乎很難得,很珍貴,他竟看得出起

神來。“致文,”她柔聲叫。“你實在是個好——好哥哥。”她把手插進他的臂彎中。“

今天早上,我還和爸爸談起你。”


他楞了楞。好“哥哥”,這意味著什麼?


“談我什麼?”“我告訴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問我,哥哥的意思是什麼?”問

得好!他盯著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說,哥哥會照顧我,體貼我,了解我,寵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

是平等的,有時,甚至要你去遷就他——”她深思的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

致文,”她嘆息的說︰“你知不知道,我很遷就致中,甚至于,我覺得我有點怕他!”哦

!他心里一陣緊縮。原來,“哥哥”的意思是擯諸于“男朋友”的界線以外。很明顯,他

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來嘛,他上山前就已經知道這個事實,為什麼現在仍

然會感到失意和心痛?難道自己在潛意識里,依舊想和致中一爭長短嗎?“喂,致文,”

她搖撼著他的手臂。“你在發什麼呆?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是的,听到了。”他回

過神來,凝視著她,悶悶的回答。一顆紅豆16/37


“致中的脾氣很壞,”她繼續說了下去︰“他任性,他霸道,他固執,而且,有時候

他很不講道理。但是,他的可愛也在這些地方,他有個性,他驕傲自負,他很有男兒氣概

……”她忽然住了口,因為,她發現他那緊盯著她的眼光里,有兩簇特殊的光芒在閃爍,

他的眼楮深邃如夢,使她的心髒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這眼光,這令她迷惑的眼光,像

黑夜的潮水,正對她淹過來,淹過來,淹過來……她不止是停住了說話,也停住了走路,

她不知不覺的站在一棵尤加利樹前面。


他也站住了。“初蕾!”他忽然喊,喉嚨沙啞而低沉。


“嗯?”她迷惘的應著。


“我有個問題必須要問你。”


她點點頭。“你——”他費力的,掙扎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有沒有可能弄錯

?”“弄錯什麼?”她不解的揚著睫毛。


“你對‘哥哥’和‘男朋友’所下的定義!”他終于沖口而出,屏住了呼吸。她愕然

的睜大了眼楮,一時之間,完全弄不清楚他的意思。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帶著抹茫然

的困惑,楞楞的看著他。這目光把他給擊倒了,那麼坦坦然,那麼蕩蕩然的目光,那麼純

潔的、無私的目光,他在做什麼?他在誘惑他弟弟的女朋友嗎?他的背脊上冒出了涼意;

你卑鄙!你下流!你可惡透頂!但是,他每根神經,都緊繃著在期待那答案。


“你說清楚一點,”她終于開了口,迷惘而深思的。“我弄錯了定義?你的意思是說

——我可以不遷就男朋友?還是說——”“哦!”他透出一口氣來,心髒沉進了一個冰冷

的深井中,他嗒然若失而心灰意冷,他的眼光硬生生的從她臉上移開了。“別理我了,我

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他說,咬緊了牙關。


她斜睨著他,腦子里還在縈繞著他的問題。她覺得頭昏昏的,像個鑽進死巷里的人,

怎麼繞都繞不出來。她摔摔頭又搖搖頭,想把他的問題想清楚。


“我弄錯了定義?”她喃喃自語︰“那就是說,男朋友也可能寵我,了解我……也就

是說,致中應該寵我,了解我……”“我說別管它了!”他大聲說,打斷了她。“喂!”

他很快的抓了個話題︰“致秀和趙震亞是怎麼回事?”


初蕾的思想被拉了回來。


“他們嗎?吹了。”“怎麼吹的?”“因為小方醫生出現了。”


“小方醫生是什麼?”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小方醫生嗎?”她停在他面前,側頭看他。“噢!說來話長!”她忽然僕伏在他膝

前,半跪在草地上,熱烈的望著他。“你很壞!”她急促的說︰“你拋棄了我們三個月!

而這三個月之間,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說都說不完。我和致中、致秀和小方醫生!哦,

太多事了!你很壞,你不是個好哥哥,你以後再也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離開我們!因為

——我很想念你!”他瞪著她,剛剛平穩下來的思潮,又一下子就被擾亂了,擾亂得一塌

糊涂,簡直整理不起來了。他用舌尖潤著嘴唇,費力的說︰“你很——想念我,真的?”



“當然真的!”她心無城府的,坦率的說︰“我每天都問你媽,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問得致中都冒火了。”


“致中為什麼冒火?”他楞楞的問。


“他以為我愛上你了哦!”她笑著說。


他猛力的一摔頭,完全忘了身後是棵大樹,腦袋就在樹干上撞了一下。初蕾驚呼︰


“你怎麼了?”“沒什麼。”他敲敲腦袋。“我今天有點昏頭昏腦。你別理我吧!”

她站起身來,看看他,又看看手表,忽然驚跳。


“糟糕!”她說。“我這個糊涂蟲!”


“什麼事?”“我今天要去學校注冊呢!”她喊著︰“我居然忘了個干干淨淨!”她

從地上抱起了那個紙盒,匆匆的說︰“我要走了,不能跟你聊了!改天,我再告訴你小方

醫生的故事,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好,”他點點頭︰“你去吧,我還想在這兒

坐一會兒!”


她轉身欲去,忽然又停住了,俯下頭來,她飛快的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就像她常對夏

寒山所做的動作一樣。然後,她在他耳邊低低的,充滿了感情的說︰


“謝謝你給我的禮物!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喜歡得快發瘋了,喜歡得都哭了!”他

說不出話來,腦子里又開始混亂,混亂得一塌糊涂!混亂得毫無頭緒。她抱著紙盒走了。

心里的郁悶已一掃而空,她覺得歡樂,覺得充實,覺得滿足………為什麼有這種情緒,她

卻沒有去分析,也沒有去思考。她幾乎是連蹦帶跳的走出了那樹林,嘴里還不自禁的哼著

歌。剛走出樹林,她就听到一聲深幽的嘆息。這嘆息聲使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震,就本能

的回過頭去。致文正靠在一棵松樹上,從口袋里不知掏出了一件什麼東西,在那兒很稀奇

的審視著。他那古怪的表情把她的好奇心全勾了起來,他在研究什麼?她驀然拔起腳來,

飛奔回致文身邊。


“你在看什麼東西?”致文吃了一驚,很快的把那樣東西握在掌心中,掩飾的搖搖頭

,口齒不清的說︰“沒什麼。”“給我看!”她叫著,好奇的去抓他的手。“給我看!什

麼寶貝?你要藏起來?”他瞪著她。“沒什麼,”他模糊的說︰“我不知道它還在,我以

為早就丟掉了。”他攤開了手掌,在他那大大的掌心中,躺著一顆鮮艷欲滴的、骨溜滾圓

的紅豆。


“一顆紅豆!”她驚奇的喊,審視著他,他那古怪的眼神,和他那若有所思的面容,

以及“紅豆”本身所具有的羅曼蒂克的氣氛,把她引入了一個“假想”中。“我知道了。

”她自作聰明的說︰“是不是那個為你當修女的女孩子送你的?”


“為我當修女?誰?”他愕然的問。


“致秀說,你念大學時,有個女同學為你當了修女!為什麼?你能說給我听嗎?”“

從沒有這種事!”他坦然的叫︰“那女同學是個宗教狂,自己要當修女,與我毫無關系,

你別听致秀胡說八道!她專門會夸張事實!”“那麼,”她盯著他。“誰送你的紅豆?”



“沒有人。”他沉聲說︰“我撿到的。”


“你撿到的?你撿一顆紅豆當寶貝?我告訴你,我們學校就有棵紅豆樹,紅豆在台灣

根本不稀奇……”


“是不稀奇,”他悶悶的說,眼光望向遙遠的天邊。“有時候,你隨意撿起一樣東西

,說不定就永遠擺脫不掉了。”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我沒有要你懂。”她仔細的審視他,點點頭。


“我非走不可了,”她轉過身子︰“改天,你再告訴我這個故事。”“什麼故事?”

“一顆紅豆。”她說,凝視他︰“這一定有個故事的,你騙不了我,改天你要告訴我!”



她走了。他愣住了。呆站在那兒,他好一會兒都沒有意識,只是下意識的把手握緊,

紅豆緊貼在他手心中,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給他的感覺是滾燙、火熱,和炙痛。一顆紅

豆17/379


秋天來了。晚上,梁家沐浴在一片和諧里。


梁太太是北方人,最是擅長于做面食,舉凡餃子、饅頭、餡餅、鍋貼……她無一不會

。她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也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在她這一生,最快樂的事也莫過于做

一桌子吃的,然後看著丈夫兒女圍桌大嚼。因為這種快樂她幾乎天天可以享受到,她就滿

足極了,終日笑口常開。梁老先生常說,“家有賢妻”是整個家庭的幸福。他和他的妻子

是配對了,兩人都是豁達的天性,兩人都是純中國式的人,具有中國人傳統的美德。這美

德以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可能是落伍,對梁氏夫婦而言,卻維持了他們大半生平安而和諧的

歲月。這傳統美德總共起來只有八個字︰與世無爭,知足常樂。


這天晚上,梁太太又做了一桌子吃的,她烙了蔥油餅,又做了芝麻醬餅。蒸了蒸餃,

又下了水餃。煮了湯面,又炒了炒面。另外,還有滿桌子的菜,醬肘子、紅燒肉、炒雞丁

、煨茄子……把整個餐桌都放滿了。梁先生看得直發楞,對太太笑呵呵的說︰“你有沒有

老涂糊啊?甜的,咸的,湯的,水的,南方的,北方的……你弄了一桌子大雜燴呀!”


“你不懂!”梁太太笑著說︰“咱們家的孩子愛吃北方東西,可是,人家初蕾是南方

人,就算初蕾吃慣了咱們家的口味吧,那個小方醫生,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呀!”


“第一次來我們家,你就弄了個不倫不類。”


“不倫不類嗎?”梁太太看著桌子,自己也好笑了起來。“怕他不吃這個,又怕他不

吃那個,我是想得太周到點兒,反而弄得亂七八糟……不過,”梁太太頗會自我解嘲︰“

每樣東西都滿好吃的,不信你試試?”


梁先生早就有意試試,一听之下,立即吃了個蒸的,又吃了個煮的,吃了甜的,又吃

了塊咸的,吃了湯的,又去喝水的……直到梁太太直著脖子喊︰


“你要干嘛?把滿桌子的東西都吃光嗎?咱們不待客了呀?”“你不要把他們當客,

”梁先生含著滿口食物,口齒不清的說︰“他們將來都是一家人,應該他們伺候你,可不

是你伺候他們!”“噓,快別說,當心他們听見!”梁太太慌忙阻止丈夫。“我寧願伺候

他們,只要他們都快快樂樂的。何況,你不要我伺候他們,我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我看呀,你是個勞碌命,有兒有女,你就不會享享福……”梁先生的“議論”還沒

發完,致秀從客廳跑進了餐廳,對母親急急的說︰“媽,要不要我幫你的忙?”“喲,什

麼時候變得這麼勤快?”梁先生打趣的問︰“想表現給人家看嗎?”“哎呀,不是。”致

秀扭了扭身子。“媽一個人忙,咱們大家等著吃,不好意思。”“是不是都餓了?”梁太

太善解人意的問。


“倒不是餓,”致秀臉紅了了,悄聲說︰“我們早點開飯吧,小方晚上八點鐘,還要

趕到水源路去給一個病人出診,現在已經七點多了。”“噢,七點多了嗎?”梁太太驚呼

的。“可是,致中和初蕾回來了沒有?”“他們去看四點多鐘的電影,應該馬上就到家了

。”


“好,我馬上開飯,致中一回來就吃!”梁太太俐落的說,立即手腳靈活的忙碌了起

來。


“我來幫你!”致秀說。


“別別別!”梁太太慌忙把致秀往外面推。“你還是回到客廳里去陪方昊吧,你在這

兒,反而弄得我礙手礙腳!去去去!”


致秀笑著退回客廳。小方正和致文談得投機。她走過去,給致文和小方的茶杯都兌滿

了熱開水,致文微笑的著致秀,點點頭說︰“難得殷勤!我沾了小方的光。”


“大哥!”致秀笑著對他瞪眼楮。“你別沒良心了!說說看,一向誰最偏你?你每次

開夜車,誰給你送消夜?你問問小方,我昨天對他說什麼來著?”


致文看向小方。“她夸我了嗎?”他問︰“還是罵我了?”“也沒夸你,也沒罵你,

”小方笑吟吟的。“只是命令我去為你辦一件事!”“喂,”致秀嚷︰“誰‘命令’你了

?我是‘拜托’你!”


“是拜托嗎?”小方挑著眉毛,哼哼著。“皇帝‘拜托’臣子去做事的意思是什麼?

她拜托我,就是這種拜托法。我不能對她說‘不’字的。”致秀笑了,一邊笑,一邊推了

小方一把,眼楮斜睨著他,里面卻盛滿了溫情。“好像你從沒有對我說過‘不’字似的!

”她嘰咕著。


“我說過嗎?”小方反問︰“你舉舉例看!”


致秀的眼珠轉了轉,笑笑走開了。站在窗子前面,她對窗外張望著,顯然有些著急,

她嘴里在自言自語︰


“這個二哥,四點鐘的電影怎麼看到現在?八成和初蕾跑到別的地方去玩了,如果不

回家吃飯,也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致文微怔了一下,情緒忽然就蕭索了下去。他望著小方,正想問他,到底致秀“命令

”他做了件什麼事。致秀卻忽然打窗前回過身子來,對小方沒頭沒腦的說︰


“喂,小方,吃完飯你別去水源路了,咱們到夜總會跳舞去,好不好?”“不行!”

小方不經思索的說︰“看病的事不能開玩笑,那個病人又是天下最麻煩的!”


小方啊,你中計了!致文想,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果然,致秀一下子就跳到小方身

邊,拊掌大樂︰


“你看你看!還說從沒有對我說‘不’字呢!大哥,你作證,以後他再強嘴,你幫我

證明。”“哎呀!”小方會過意來,就也笑了。轉向致文說︰“你這個妹妹怎麼這樣調皮

?”“她本來是挺乖的,”致文說︰“都是跟初蕾學壞了!”


“好啊,”致秀看著致文︰“你說初蕾壞,當心我待會兒告訴初蕾去!人家可把你當

親哥哥一樣崇拜著!”


致文呆了呆,臉上不自禁的就有些變了顏色,致秀心中一動,立即後悔了。可是,說

出口的話又無法收回,她倉促的轉向小方,很快的轉換話題︰


“小方,你告訴大哥啊,告訴他我拜托你做什麼來著?讓他知道,他這個‘壞’妹妹

,對他有多‘好’!”


致文回過神來,勉強振作了一下自己,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小方,唇邊帶著個淺淺的

微笑。


“她命令我給你作媒呢!”小方笑得爽朗而開心。“她要我在醫院的護士中,幫你選

一個對象。還開了一張單子給我,我還沒看過呢,正好看看寫些什麼。”小方在口袋中搜

尋了半天,找出一張單子來,他打開紙條,逐條的念︰“第一,年齡是十八歲至二十四歲

。第二,身高要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第三,體重要在五十二公斤以下。第四,相貌必須出

眾。第五,幽默風趣,能言善道,對中國文學有研究的。第六,本性善良,活潑大方,不

拘小節而又溫柔可愛的。第七……喂喂,”小方停止了念條子,瞪著致秀說︰“這個女孩

子不用去找了,有現成的!要找,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那兒有現成的?”致秀問。


“你啊!”小方說︰“如果我身邊那些護士群里面,有這種條件的,我還會來追你嗎

?”“貧嘴!”致秀笑著罵,眼楮里卻流瀉著得意和滿足。“下面呢?你再念呀!”“不

用念了。”致文說,深深的看了致秀一眼。“致秀,”他沉聲說︰“好意心領!請不要再

為我操心!”


“怎麼能不為你操心?”致秀沖口而出︰“看你!又不吃又不睡,越來越瘦……”“

致秀!”致文喊。致秀驀然停住了嘴,正好,梁太太圍著圍裙,笑嘻嘻的推門而入。“怎

麼樣?”梁太太說︰“要不要吃飯了?”


“致中還沒回來呢!”致文說。


“我看,別等他們了!”梁太太看看手表︰“都快八點了,小方還有事呢!他們呀,

準是臨時又想起什麼好玩的事情來,不回家吃飯了!來吧,咱們先吃吧!”


大家走進了餐廳,梁太太不好意思的看看小方,說︰


“小方,不知道你的口味,只好隨便亂做,你要是有不愛吃的東西就別吃,用不著跟

我客氣!”


“我這個人呀,”小方舉著筷子,滿臉的笑。“天上飛的東西里我不吃飛機,地上跑

的東西里我不吃汽車,水里游的東西里我不吃輪船,其他的都吃!”


桌子上的人全笑了。致秀又瞪他︰


“這個人已經不可救藥了!”她說,轉向父親︰“爸,你原諒他一點,他貧嘴成習慣

了!”


“放心,”梁先生望著他的女兒︰“他不貧嘴,也騙不到我的女兒了!”他坦率的又

加了一句︰“有個貧嘴女婿還是比有個木頭女婿好些!”“爸呀!”致秀紅著臉叫,埋怨

的低聲嘰咕︰“說些什麼嘛?”


小方這下可樂了,無形中,自己的身份似乎大局已定,他就沖著致秀直笑,他越笑,

致秀的臉越紅。致秀的臉越紅,他就越笑。梁氏夫婦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彼此交換眼光,

笑得合不攏嘴來。一餐飯就在這種歡笑的、融洽的氣氛下進行。到了酒醉飯飽,差不多已

杯盤狼藉的時候,門鈴突然急促的響了。致文跳起來說︰“糟糕,致中和初蕾沒東西吃了

!”


“不要緊,不要緊,”梁太太說︰“我早就留下他們的份兒了。有包好的餃子,只要

燒了水下鍋就行了。”


致文沖到門邊開了門,立即,門外就傳來致中那暴躁的低吼聲︰“你給我進來!”“

我不要,我要回家!”初蕾的聲音里帶著哽塞。


致文楞在門口,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致中已經怒氣沖沖的拉著初蕾的手腕,

把她給硬拖進了房門。初蕾身不由己的被扯進客廳,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眶也是紅紅的,

她被拋進了沙發,靠在那兒,她用手揉著手腕,整個手腕上都是致中的指痕,她咬住嘴唇

,面對著一屋子的人,她似乎有滿腹委屈,卻無從說起的樣子。她那對水汪汪的眼楮眨呀

眨的,淚珠只是在眼眶里打轉。一顆紅豆18/37


“致中,你瘋了?”梁太太驚呼著︰“你在干什麼?欺侮初蕾嗎?”“二哥!”致秀

也叫,跑過去攬住初蕾。“你怎麼永遠像個凶神惡煞似的?你干嘛拉她扯她?你瞧你瞧,

把人家的手臂都弄腫了!”“好呀!”致中在房間中央一站,昂著頭說︰“你們都罵我,

都怪我吧!你們怎麼不問問事情的經過?我告訴你們,我伺候這位大小姐已經伺候得不耐

煩了……”


“二哥!”致秀警告的喊。


“你別對我凶!”致中對致秀喊了回去,橫眉豎目的。“我們去看電影,今天周末,

全台北市的人大概都在看電影,大小姐要看什麼往日情懷,我排了半天隊買不著票,我說

,去看少林寺,她說她不看武俠片,我說去看月夜群魔,她說她不看恐怖片!我在街上吼

了她一句,她就眼淚汪汪,像被我虐待了似的。好不容易,買到月夜群魔的票,她在電影

院里就跟我擰上了,整場電影她都用說明書蓋在臉上,拒看!她拒看她的,我可要看我的

!但是,那特殊音響效果一響,她就在椅子上直蹦直跳。看了一半,她小姐說要走了,我

說,如果她敢走,咱們兩個就算吹了。嘩,不得了,這一說完,她在電影院里就唏哩嘩啦

的哭上了,弄得左右前後的人都對我們開汽水,你們想想我這個電影還怎麼看?好吧,我

的火也上來了,今天非看完這場電影不可!看完了,她居然跳上計程車,要回家去了。我

把她從車上拉下來,問她還記不記得答應了我媽,要回家吃晚飯?你猜她怎麼說,她站在

馬路當中,對著我叫︰不記得了!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連叫了它一百八十句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也要記得,我拖著她上摩托車,她就跟我表演跳車…… ,簡直跟我來武的嘛

,那麼我們就斗斗看,看是她強還是我強!怎麼樣,”他重重的一摔頭︰“還不是給我拖

回家來了!”


他這一大篇話連吼帶叫的說完,初蕾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變了好幾次,等他說到最後

一句,她就像彈簧一般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閃電似的沖向大門口。致秀慌忙撲過去,把她

攔腰抱住,陪笑的說︰“初蕾,你別走,你千萬不能走!看在我媽面上,看在我面上,你

都不能走!我媽還給你留了餃子呢!我二哥是瘋子,你別理他,待會兒我要他給你賠罪…

…”


“我給她賠罪?”致中怪叫︰“哈,我給她賠罪,休想!我還要她給我賠罪呢……”

“致中!”致文忍無可忍,低吼了起來︰“你怎麼這樣不講理,簡直莫名其妙!”“我莫

名其妙?”致中直問到致文臉上去。“我怎麼不講理?我怎麼莫名其妙?她耍小姐脾氣,

我就該打躬作揖在旁邊陪小心嗎?我可不是那種男人!她如果需要一條哈巴狗當男朋友,

她就該到什麼愛犬之家里去選……”


“不像話!”梁先生跌腳說︰“這個混球,越說越不像話!”


小方過去拉住了致中的衣袖,用手護著自己的下巴,勸解的說︰“你就少說一句吧!

致中,不是我說你,對女孩子,你就該讓著點兒……”“讓!”致中又吼︰“我為什麼該

讓?再讓下去,我還有男人氣嗎?你們听過經過情形,你們評評理,是她錯還是我錯……

”“當然是你錯!”致文沖口而出。


“我怎麼錯?”致中又問到致文臉上來。


“她不要看恐怖電影,你為什麼要勉強她?”致文怒聲問︰“你喜歡看是你的事,她

憑什麼該遷就你?如果她害怕看,她不敢看,她也有義務陪著你在那兒受罪嗎?只因為你

是男子漢大丈夫,她就得跟在你身邊當小奴隸?我看,你才需要去愛犬之家選一個呢……

”“哇”的一聲,一直咬緊牙關不開腔的初蕾,听到致文這幾句話,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淚珠像泉水般涌出來,奔流在臉上,她僕伏在致秀的肩上,哭得個氣塞喉堵。致中又火

了,他跳著腳說︰“哭哭哭!就會哭!我他媽的真倒楣!認識她的時候,看她嘻嘻哈哈的

很上路,誰知道原來是個淚罐子,要是我早曉得她這麼愛哭……”“二哥!”致秀跺著腳

喊︰“你說不完了是不是?”


致文向前跨了一步,憋著氣說︰


“致中,你反省一下吧!你怎麼會把人家弄成這樣子?你也太跋扈了,太自私,太冷

酷……”


“好,好,好,”致中怒吼︰“都說我不對,都派我不是,她還沒姓我家姓,已經騎

到我頭上來了!”


初蕾推開致秀,滿面淚痕,她抽抽噎噎的說︰


“你放心,我再沒出息,也不會要姓你家姓!”


“你說的?”致中的臉漲紅了。“你的意思是什麼?你說說清楚,如果要分手……”

“分手就分手!”初蕾忍無可忍,大叫了出來︰“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見你!”



致中直跳起來,正要說什麼,小方用力把致中一拉,直拉向門外去,嘴里飛快的說︰



“走走走!你陪我出去一趟!我要去看個很無聊的病,你正好陪我去……”他忽然看

著致秀,深思的說︰“致秀,你願不願意也陪我去一趟?”“我?”致秀有點愕然。“你

去看病,拉扯上我們干什麼?”


“因為……”小方有點礙口︰“因為有個原因,那病人很特別,我……需要你的幫助

。”


“是嗎?”致秀好奇的問︰“我幫得上忙嗎?”


“是的。是個特殊的病例,我在路上講給你听!”


致秀把初蕾推到沙發上,按進沙發中,笑著對她說︰


“你可不許走,坐在這兒等我。”她抬眼看著母親︰“媽,人家初蕾還沒吃晚飯呢!




“哎喲,我都忘了!”梁太太慌忙往廚房走。“我下餃子去!”


初蕾用手背抹抹眼淚,低聲說︰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致秀把嘴巴俯在初蕾耳朵邊,悄悄說︰


“你跟我二哥生氣沒關系,總得給我媽一點面子。她老人家從早就念叨著,說你愛吃

韭菜黃,特別給你包了韭菜黃的餡。你別生氣,我把二哥帶出去,好好訓他一頓,非讓他

跟你道歉不可。”初蕾低俯著頭,不再說話。于是,致秀和小方,拉扯著致中走了。他們

一走,室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梁先生把手按在致文肩上,說︰“你安慰安慰初蕾,你們年

輕人,比較談得來!”說完,他也退進了臥室。客廳中只剩下初蕾和致文兩個。一時間,

兩人都沒有開口,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初蕾蜷縮在那沙發里,看來不勝寒苦,她面頰上淚

痕未干,手腕上全是和致中掙扎時留下的傷痕,她睫毛低垂著,那睫毛是溫潤而輕顫著的

。致文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忍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這聲嘆氣驚動了她,她抬起睫毛來看他,一句話也沒說,新的淚珠就又涌進了眼眶

里。他慌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她默默的接過去,擦眼楮,鼻子,她用手指在沙發套

上無意識的劃著,低低的說︰


“我本來不愛哭的,而且,最討厭愛哭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我告

訴過自己幾百次,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也知道致中受不了愛哭的女孩,可是,到時

候,我就忍不住……”他伸手壓住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的,憐惜的一握。她那含淚含愁的

眸子使他的心髒絞痛,他吸了口氣,不經思索的說︰“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

掉一滴眼淚!”


她很快的抬起頭來看他,眼里閃過了一抹光芒。第一次,她似乎若有所悟,她眼里有

著詢問和疑懼的神色。她蠕動著嘴唇,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他緊盯著她,恨不能

把她擁進懷里,恨不能吻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如果——如果致中不是他的親弟弟!他咬牙

苦惱的把頭轉開,猝然從她身邊站起來,一直走到窗子前面去。點燃了一支煙,他猛然的

噴吐著煙霧。“餃子來了!餃子來了!”梁太太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水餃走出來,笑嘻嘻的

說︰“初蕾,快趁熱吃!我告訴你,人在肚子餓的時候,什麼事都不對勁,包你吃了東西

之後,會覺得好多了!”初蕾情不自禁的站起身,從梁太太手中接過水餃。透過那蒸騰的

霧氣,她悄眼看著致文,他仍然一動也不動的站在窗前,在那兒繼續噴雲吐霧。一顆紅豆

19/3710


初蕾有整整半個多月沒有見到梁家的人,更沒有見到致中了。自從上次為了看電影不

歡而散以後,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隱藏了起來。大學四年級的哲學系,已經到了作專題研究

的時期,除了一門“形上學”,和一門“哲學專題”之外,她根本就無課可上。因而,她

去學校的時間也少。如果不事先約定,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雖然,致秀也打了好幾個電

話給她,問她︰“你真和我們家絕交了,是不是?”


她只是輕嘆一聲,回答說︰


“不是。”“那麼,為什麼不來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個二哥並沒有來道歉呀!她心想,難道愛情里,必須抹煞自尊和自我嗎

?必須處處遷就處處忍讓嗎?如果她真能為致中做到沒有自我,她的“本人”還有什麼價

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嗎?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強,她太好勝,她的自尊太重

……而致中,他已經把她所有的好強好勝及自尊心,都踐踏成粉碎了。多日以來,她心中

就困擾的、不斷的在思索著這些問題,而在那被踐踏的屈辱里,找不出自己這段迷糊的愛

情中,還有任何的生機。


“致秀,”她嘆著氣說︰“不要勉強我,讓我冷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

想了,”致秀簡單明快的說︰“我了解,你只是這口氣咽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說服二

哥來跟你道歉!”


原來,他還需要“說服”。她掛斷電話,更加意興闌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沒

有來道歉。


初蕾在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學校,又很少出游,她就幾乎整天都待在

家里,偶爾,她也會獨自到屋後的小樹林里去散散步。在家里的時間長了,她才驚覺到這

個家相當冷清。父親每日清早出門,深更半夜才會回家,甚至,當“醫院里忙的時候”、

“有手術的時候”、“有特殊急診的時候”……他就會徹夜不歸。而且,不記得是從什麼

時候開始,母親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間臥室里都裝上了電話分機。


“免得你們父女兩個半夜三更跑樓梯。”


于是,父親半夜出診的機會也多了。


發現父親永遠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體會到母親的寂寞。家里人口少,廚房里的工作

有阿芳做。母親經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後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

間里,挨去一個長長永晝。初蕾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曾經撞見父母在床上親熱的了,

那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事,那時,她還不曾從歡樂的小女孩,變成憂郁的、成熟的少女。難

道,她在轉變,父母也在轉變嗎?


這天上午,她看到母親在客廳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經常看到母親玩骨牌,一個人反

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細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親有一本書,名叫“牙牌靈

數”,母親就用這本書和牙牌來算卦。她常想,這是件很無聊的事情,因為,你如果一天

到晚在問卦,那書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該問全了。那麼,有答案也就等于沒有答案了。


“媽!”她走過去,坐在念隻身邊。“你在問什麼?”她伸長脖子,去看母親手里的

書。


“隨便問問。”念隻想合起書來。


“你問的是那一卦?”她固執的問,從念隻手中取過那本書。念隻看了女兒一眼,默

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

面是首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條坦路,就中坎陷須防,


小心幸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連念了兩遍,不大懂。再去看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

意︰


  “寶境無塵染,如今煙霧昏,


若得人磨拭,依舊復光呼”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是“斷”︰


  “蜂腰鶴膝,屈而不舒,


見兔顧犬,切勿守株,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里若有所動,抬起頭來,她看著念隻,深思的問︰“媽,你的問題是什

麼?問爸爸的事業?”


念隻笑了,把書合攏,把那碼成一長排的牙牌也弄亂了,她站起身來說︰“無聊,就

隨便問問。”


初蕾看著那骨牌,忽然說︰


“這個東西怎麼玩?我也想問一卦。”


“是嗎?”念隻凝視她,沒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更沒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

的眼眶,以及那終日迷惘困惑的眼神。她重新坐了下來。“你洗牌,在內心問一個問題,

我來幫你看。”


初蕾遵命洗牌、碼牌、翻牌,在母親的指導下做這一切,也在那指導下闔目暗禱蒼天

,給她一個答案。然後,她問的卦出來了,竟然是“上上,中平,中下”。看牌面就由高

往低跑,她心中不大開心。翻開書,卦下就醒目的印著一行字︰


  “從前錯,今知覺,舍舊從新方的確。”


她怔了怔,再去看那首詩︰


  “天生萬物本難齊,好丑隨人自取攜,


諸葛三軍龍虎狗,烏衣門巷有山雞。”


她皺起了眉頭,把書送到母親面前。


“媽,它寫些什麼,我根本看不懂!什麼狗呀,老虎呀,山雞呀,我又不是問打獵!




“那麼,你問的是什麼?”念隻柔聲問,用手去撫弄初蕾的頭發。初蕾的臉驀的漲紅

了。她拿著書,又自顧自的去看那兩行“解”︰  “疑疑疑,一番笑復一番啼,


蜃樓多變幻,念頭拿定莫痴迷!”


她困惑的把這兩行字反覆念了好幾遍,又去看那旁邊小字印的“斷”︰  “決策有

狐疑,一番歡笑一番啼,


    文禽本是山梁雉,錯被人呼作野雞!”


她把書合攏,丟在桌上,默默的發呆。念隻悄悄的審視她,不經心似的問︰“它還說

了些什麼?”“看不大懂。”初蕾從沙發里站起身來︰“它的意思大概是說,我本來是只

天鵝,可是有人把我當丑小鴨!”她搖搖頭,笑了。“這玩意兒有點邪門!它是一本心理

學,反正問問題的人都有疑難雜癥,它就每首詩都含含蓄蓄的給你來一套,使人覺得正巧

搔住你的癢處,你就認為它靈極了。”


“那麼,它是不是正巧搔到你的癢處了?”


初蕾的臉又紅了紅,她轉身欲去。


“不告訴你!”念隻淡淡的笑了笑,慢騰騰的把牙牌收進盒子里,慢騰騰的收起書,

她又慢騰騰的說了句︰


“現在,沒有人會把心事告訴我了!”


初蕾正預備上樓,一听這話,她立即收住腳步,回頭望著母親,念隻拿著書本和牌盒

,經過她的身邊,也往樓上走。她那上樓的腳步沉重而滯礙,背影單薄而瘦弱。在這一剎

那間,她深深體會出母親的寂寞,深深體會出她那份被“遺忘”及“忽略”的孤獨。她心

底就油然生出一種深刻的同情與歉疚。“媽!”她低喊著。念隻回頭看看她,微笑起來。



“沒關系,”她反而安慰起初蕾來。“每個女兒都有不願告訴媽媽的心事,我也是這

樣長大的。我懂!初蕾,我沒有怪你。”念隻上樓去了。初蕾扶著樓梯的柱子,一個人站

在客廳中發怔。半晌,她跺了一下腳,自言自語的說︰


“有些不對勁兒,非找爸爸談一次不可!”


她踩上一級樓梯,心里恍恍惚惚的,今天又沒課,今天該干什麼?她靠在樓梯扶手上

出神。隱隱的,有門鈴聲傳來,她沒有動,也沒有注意。然後,她听到阿芳在說︰


“小姐,梁家的少爺來了!”


她的心髒怦然猛跳,她倏然回頭,厲聲說︰


“阿芳,告訴他我不在家!”


“何苦呢!”一個聲音低沉而嘆息的響了起來︰“致中得罪了你,並不是我們梁家每

個人都得罪了你呵!”


她立即抬頭,原來是致文!他斜靠在牆上,正用他那對會說話的眼楮深深的,深深的

瞅著她。她那顆還在怦怦亂跳的心髒,卻更加跳得凶了。某種難解的喜悅一下子就奔竄到

她的血液里,使她整個人都發起熱來。她奔下樓梯,一直走到他面前。“是你?”她微笑

著說︰“我不知道是你呀!”


“你以為是致中?”他問,眼珠更深更黑了。“那麼,我讓你失望了?”“胡說!”

她親切的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向沙發。“如果是致中,我不會讓他進門!”


致文靠進沙發里。阿芳倒了杯茶來,就悄然的退開了。初蕾仔細的審視致文,她發現

他下巴上貼了塊橡皮膏,整個下巴都有些紅腫,她就驚奇的伸手去踫踫那下巴,愕然的問




“怎麼回事?你和人打架了?”


他把頭側了側,眼光微閃了一下。


“不,不是。”他吞吞吐吐的。


“那怎麼會弄傷了?”她關心的看他,側著頭,去研究那傷痕。“摔跤了?還是給車

撞了?”“不,不是,都不是。”他搖搖頭,握住她那在自己下巴上輕撫的手。“是……

是我在雕刻的時候,不小心用雕刻刀戳到了。”“雕刻?你又在刻什麼東西?”她好奇的




“刻……刻……刻一個小動物。”


“什麼小動物?”“一只……一只兔子!哦,不是,我在刻一只狗熊!”


她緊緊的盯著他,大眼楮一瞬也不瞬。


“你今天怎麼了?”她問︰“為什麼每句話都吞吞吐吐?”她用手輕撫他的手。“你

從來不能撒謊,致中撒謊時面不改色,你做不到。你一撒謊,臉色也不對,語氣也不對了

。只是——一顆紅豆20/37


我不知道你那一句話是謊話!”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嘆了口氣,他把頭轉開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我在你面前

是什麼秘密也藏不住的,是不是?”他說。靠進沙發里,從懷中取出一支煙。“是的,”

他悶聲說︰“我和人打架了!”她驚跳了一下。“你怎麼會打架?你一定打輸了。”


“是的,打輸了。否則,也不會掛彩了。”


“你和誰打架?”“致中。”她楞住了。微張著嘴,她傻傻的望著他,又傻傻的問了

一句︰“為什麼?”


他燃起了煙,不說話。眼光只是定定的看著手上的煙蒂。一縷輕煙,正裊裊的從煙蒂

上升起,緩緩的在室內擴散。她楞了好幾秒鐘,終于低低的、擔憂的、小心翼翼的、細聲

細氣的說了兩個字︰“為我?”他仍然不說話,只是猛抽著煙。于是,她伸手從他手中奪

下了煙蒂,弄熄了。她凝視著他,命令似的說︰


“告訴我!”他掉回眼光來,正視著她。他的眼楮又閃著那種特殊的光芒,深邃如兩

口深井,她看不清那井有多深,更看不清井底藏著些什麼。不自覺的,她就在這注視下緊

張起來,她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是的,為了你!”他坦率的說,喉嚨低啞︰“我要他來向你道歉,他不肯。”她一

唬的就從沙發上站不起來,她的臉漲紅了。懊惱、憤怒、悲哀、難堪……各種情緒都混合

著對她像海浪般卷來,而最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那自尊心所蒙受的打擊,是她的驕傲再

一次被踐踏。她惡狠狠的盯著他,惡狠狠的握著拳,惡狠狠的叫了起來︰“誰要你多管閑

事?誰要你去找他來道歉?我和他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根本用不著你熱心,用不著你干

涉!你就該躲在房間里,去念你自己的詩,作你自己的論文!你管我們干什麼?你這個莫

名其妙的糊涂蛋……”


他閉了閉眼楮,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了。一句話也沒再說,他從沙發里站起身

,轉身就往客廳門口走去。她呆住了,停止了嚷叫,她愕然的張著嘴,瞪視著他那毅然離

去的背影,倏然間心如刀割,她大喊︰


“致文!”他停了停,沒有回頭。他又舉步向客廳外走去。


“致文!”她再叫,聲音弱了下來。


他仍然往門外走。“致文!”她第三度叫,聲音低弱得如同耳語。


他已經走到門口,伸手去轉那門鈕。


她倒進了沙發里,用手抱住了頭,把整個臉孔都埋在一個靠墊里。她听到大門開了,

又听到門關了。他走了!他走了!她趕走了他!她罵走了他!她氣走了他!她呻吟著用牙

齒咬住了靠墊,後悔得想馬上死去。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在狂喊著。致文,請留下

來,請留下來,請留下來!她心里在悲鳴著。我不要罵你,我罵的是他,我不要罵你!致

文,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要走?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有人無聲無息的靠近了她

,有只手伸過來,去取那個緊壓在她臉上的靠墊。是誰?阿芳?還是母親?她狐疑著。卻

下意識的更抱緊了靠墊。于是,她听到一聲幽幽長嘆,那熟悉的、低沉的、略帶沙啞的嗓

音就在她耳邊響起了︰


“你要把自己悶死嗎?初蕾?”


是致文!他沒有走!她飛快的抬起頭來,把靠墊扔得老遠。她立即面對著他的臉,他

的臉色仍然蒼白,他的眼楮仍然深幽,他的眉頭仍然緊蹙……而他那眼底眉梢,卻充溢著

一片狼狽的、熱烈的深情。她低喊了一聲,立即忘形的投進了他的懷里,用手牢牢的抱住

了他的腰。


“致文,你不要走,不要生我的氣,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她哭了,眼淚不受指揮

的滾了出來。“你瞧,你說你不會讓我哭你還是把我弄哭了……”她胡亂的說著,自己也

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你很壞,你壞極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安心罵你,你把我弄哭……瞧

,你把我弄哭……”


他推開她的身子,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那淚珠正晶瑩閃亮的沿頰滾落,一串串的

像紛亂的珍珠。他喘了口氣,啞聲低喊︰“不許哭了。”淚水還是滾下來。“你再哭”他

溫柔的、威脅的說︰“你再哭我會吻你!”


她根本沒听清楚他在說什麼,淚珠依然滾下來。然後,猝然間,他就一把擁住了她,

把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她有片刻思想停止,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她不由自主的反應

著他,近乎貪婪的迎接著那種令她暈眩的甜蜜。她感到渾身火熱,好像自己已變成了盆熊

熊爐火,正在那兒燃燒,燃燒,燃燒……多麼瘋狂的火焰,多麼完美的燃燒……她呻吟著

,恨不能讓自己在這瘋狂的甜蜜中,被燃燒成灰燼。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他的頭抬起來了。她的眼楮仍然闔著,長睫毛密密的垂在那

兒。她的面頰嫣紅如醉,那濕潤的、紅艷艷的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櫻桃。她面頰上還殘留

著一滴淚水,像清晨在花瓣上閃爍的露珠。他俯頭再吻干了這滴露珠,她的眼楮才慢慢的

、慢慢的張開了。他們相對凝視,兩人都在一種近乎催眠的情緒中,緩慢的甦醒過來。兩

人眼中都逐漸充滿了疑懼與驚悸的神色,然後,她忽然推開他,退到了沙發的一角。“你

……”她顫聲說︰“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瑟縮的打了個寒噤,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不

要!她心中低喊著;致文,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摔掉”,但

是,不能忍受你的憐憫!不要,致文!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他在她那略帶責備和幽

怨的眼光下張皇失措,一種狼狽的受傷的感覺就抓住了他。她愛的還是致中!自己在做什

麼?想乘虛而入嗎?卑鄙!下流!她畢竟是致中的女友呵!他的臉漲紅了,眼光低垂了,

聲音虛弱而無力︰


“對不起,初蕾,請原諒我!我是——是……”他囁嚅著,更狼狽,更失措,更慌亂

︰“情不自已!”


情不自已?為什麼?因為自己哭了?因為自己像個失戀的小傻瓜?因為自己哀求他回

來?情不自已?她在誘惑他給她安慰獎呵!她把頭轉開了。


他注視著她,心如刀絞。他冒犯了她!趁她在心情最惡劣的時候,去佔她便宜!她一

定這樣想,否則,她那張小臉怎麼忽然變得這樣冷冰冰?他的心里冒著寒氣,不由自主的

,他退回了房門口。“初蕾,你放心。”他低語。


“放心什麼?”她啞聲問。


“致中只是一時糊涂,他會想明白的。”


啊!她心中發出一聲瘋狂的大喊,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梁致文,你這個混蛋!當你

吻過我之後,卻來告訴我致中是“一時糊涂”!那麼,你這一吻是什麼?也是“一時糊涂

”嗎?你後悔了?你害怕了?你怕我會用愛情來把你拴住嗎?你又要把我推回給致中了,

生怕我會吃掉你嗎?你退向門口,你要逃走了!你以為我要你對這一吻負責任嗎?你,你

和致中一樣可惡,一樣對愛情不敢負責任,一樣自私,一樣莫名其妙!你——你——她氣

得渾身發抖,順手抓了一個靠墊,她對他的腦袋砸了過去,大叫著說︰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逃出了那間客廳,靠在牆上,他強忍住心中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他咬緊

牙關,想著她的話,她恨他!他“曾經”是個“好哥哥”,現在,他是個“仇人”了。他

踉蹌著走上了街頭,心底是一片慘切和愁苦。一顆紅豆21/3711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煙。


他噴出一個大煙圈,又噴出一個小煙圈。然後,他凝視著兩個煙圈在室內擴大,擴大

,擴大……終于擴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霧,迷蒙在昏黃的燈暈之下。他凝視著這白霧,霧里

浮起一張鮮明的臉,濃濃的眉毛,活潑的大眼楮,薄薄的嘴唇,愛笑愛說的那張嘴……他

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到許多年以前。“你是學中國文學的?”她驚奇的揚著眉,一臉的調皮

、淘氣和好勝︰“那麼,你敢不敢跟我比賽背唐詩?我們來背《長恨歌》,看誰背得快!

”“我不行,”他說︰“我很久沒背過這首詩了。”


“大哥,”致秀喊︰“你有點出息好不好?連接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他不是沒

勇氣,他是禮貌,”致中說,挑撥的撇著嘴︰“夏初蕾,你別上我大哥的當,他從小就是

書呆子,你可以跟他比游泳賽跑,千萬別比念書!”


“我們來比!馬上比!”初蕾笑著,叫著,一迭連聲的喊著,推著致秀︰“致秀,你

當公證人!去找本唐詩三百首來,快!”致秀找來了《唐詩三百首》,握著書本,高叫著




“好,我說開始就開始,兩個人一起背,看誰先背完!一二三!”致秀的“三”字剛

完,初蕾的朗朗書聲已經飛快的奪口而出︰“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

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

粉黛無顏色……”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輸了一步,幸好,他還沉得住氣,一句一句的跟進。但是,她越念

越快,越念越流利,聲音冷冷朗朗,就像瀑布的水珠飛濺在岩石上,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車

,旋轉出一連串跳躍的音符。口齒之快,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唏哩呼嚕一陣,听也

沒听清楚,她已念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了。


他放棄了,住了口,呆呆的看著她那兩片嘴唇不停的蠕動,呆呆的听著那嘰哩咕嚕的

背誦。她成了獨自表演,但她並不停止,聲音已經快到讓你捉不住她的音浪,一會兒的時

間,她喘口氣,已念到“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

來入夢……”然後,她停了口,亮晶晶的眼珠烏溜溜的轉動,環顧著滿屋子都听呆了的人

們。接著,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來,笑得滾倒在沙發里,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抱住致秀

又搖又搓又揉,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笑得那滿頭短發拂在面頰上……她邊笑邊說︰


“你們上了我的當,我那里背得出來,除了第一段以外,下面的只陸續記得幾個句子

,我嘰哩咕嚕,含含糊糊的念,你們也听不清楚,我踫到我會的句子,我就大聲念出來,

不會的我就念︰南無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慈大悲,大慈大悲阿彌陀佛……你們居然一個

也沒听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那麼得意,那麼狂放,那麼淘氣,那麼毫無保

留。使滿屋子的人都跟著笑了。好不容易,她笑停了,卻忽然臉色一正,對他說︰“我們

重新來過,這次我賴皮,算打成平手。現在,我們來背《琵琶行》吧!”“可以。”他得

了一次教訓,學了一次乖。“你先背,我們一個背完,一個再背。要咬字清楚,計時來算

,致秀管計時!”


她瞪了他幾秒鐘,然後,她整整衣裳,板著臉孔,在沙發上“正襟危坐”。臉色嚴肅

而鄭重,端莊而文雅,她開始清清楚楚的,一字不苟念了起來︰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她一口氣念到最後的“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居然一字不錯,弄得滿屋子的人都瞠目結舌,甘拜下風。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多了!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她還在念大一,剛剛從高中

畢業,清新灑脫,稚氣未除。也就是那天,背詩的那天,他就深深的體會到了,這個女孩

注定要在他生命里扮演主角!是的,她確實在他生命里成了主角,他卻在她生命里成了配

角!只因為,另有人搶先佔據了主角的位置——他的弟弟,梁致中。


致中,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來一抹酸澀的痛楚,他下意識的看看手表,已經深夜

十一點多了。致中還沒有回家,這些日子來,致中似乎都忙得很,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

來。他正流連何方?和初蕾鬧得那樣決裂,他好像並不煩惱。致文咬了咬牙。他在一種近

乎苦痛的憤怒中體會著;致中對初蕾的熱度已經過去了。就像他以往對所交過的女友一樣

,他的熱度只能維持三分鐘。初蕾,她所擁有的三分鐘已經期滿了。為什麼初蕾會選擇致

中?為什麼自己會成為配角?“哥哥”,是的,哥哥!她只把他當哥哥,一個訴苦的對象

,一個談話的對象,卻不是戀愛的對象!他惱怒而煩躁的深吸了口煙,耳畔又響起她對他

怒吼著的話︰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咬緊了煙蒂,牙齒深陷進了煙頭的濾嘴里。心底有一陣痙攣的抽痛,痛得他不自覺

的從齒縫中向里面吸氣。為什麼?他惱怒的自問著︰為什麼要那樣魯莽?為什麼要破壞自

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為什麼要失去她的敬愛?可是……他閉上眼楮,回憶著她唇邊的溫

存,她那輕顫的身軀,她那炙熱的嘴唇,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他猛然從床上坐

起來,雖然是冬天,卻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梁致文,你不能再想,你根本無權去想




他踉蹌著走下床來,踉蹌著沖向了洗手間,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面,給自己淋了一

頭一臉的冷水。然後,他沖回房里,沖到書桌前面,必須找點事情做一做!必須!他找來

一塊木頭,又找來一把雕刻刀,開始毫無意識的去刻那木塊,他削下一片木頭,再削第二

片,再削第三片……當他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塊木頭完全削成了碎片時,他終于廢

然的拋下了刀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丟進了字紙簍,他靠進椅子里,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煙

,口袋的底層,有顆小小的東西在滾動,他下意識的摸了出來,是那顆紅豆!攤開手心,

他瞪視著那滴溜滾圓,光可鑒人的紅豆。相思子?為什麼紅豆要叫相思子?他又依稀記得

那個下午,在初蕾的校園里,他拾起了一個豆莢,也種下了一段相思。一顆紅豆,怎生禁

受?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態,挑著眉毛說︰


“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一顆紅豆!”


告訴她這故事?怎樣告訴她?不不,這是個永無結果的故事,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

永遠無法告訴她的故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他拿起那顆紅豆,就要往

窗外扔,忽然,他的手又停住了,腦中閃過古人的一闋紅豆詞,其中有這麼兩句︰  “

泥里休拋取,怕它生作相思樹!”


罷了!罷了!罷了!他把那顆紅豆又揣回口袋里,重重的坐回到書桌前面。沉思良久

,他抽出一疊信箋,拿起筆,在上面胡亂的寫著︰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幾斗?

欲舍又難拋,


听盡雨殘更漏!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欲舍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為何一

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後,欲舍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欲

舍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寫完,他念了念。罷了!罷了!無聊透了!他把整迭信箋往抽屜中一塞,站起身來,

他滿屋子兜著圈子。自己覺得,像個被繭所包圍的昆蟲,四壁都是堅韌難破的牆壁,怎麼

沖刺都無法沖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他驚覺的想起,台北的

雨季又來了。去年雨季來臨的時候,天寒地凍,他曾和初蕾、致秀、趙震亞、致中大家圍

爐吃火鍋,吃得每個人都唏哩呼嚕的。曾幾何時,趙震亞跟致秀吹了,半路殺進一個小方

。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戀,又急遽的鬧翻,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怎麼?僅僅一

年之間,已經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


大門在響,致中終于回來了!他听到致中脫靴子的聲音,關大門的聲音,嘴里哼著歌

的聲音……該死!他還哼歌呢!他輕松得很,快樂得很呢!致文跳起來,打開房門,一下

子就攔在致中面前︰“進來談談好不好?”致中用戒備的眼神看他︰


“我累得不得了,我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進了房間,關上房門,他定定的看著致中。致中穿著件牛仔布的夾克,肩

上,頭發上,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臉龐,被風吹紅了,眼楮仍然神采奕奕

。眉間眼底,看不出有絲毫的煩惱,絲毫的不安,或絲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氣,怒

火從他心頭升起,很快的向他四肢擴散。“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沉聲問。


致中脫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無聊的用手套拍打著身邊的椅背,眼楮避免去和致文

接觸,他掉頭望著桌上的台燈。


“怎麼?”他沒好氣的說︰“爸爸都不管我,你來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的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兒?玩到這麼晚?”“在一個

朋友家打橋牌,行了嗎?”致中說︰“沒殺人放火,也沒做壞事,行了嗎?”致文緊緊的

瞪著他。“你還是沒有去看初蕾?”他問︰“連個電話都沒打給她?你預備——就這樣不

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從台燈上收回來,落在致文臉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兒

的傷口還沒平復。“你總不至于又要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問︰“我以為,我已經

把我的立場,說得很清楚了!我這人生來就不懂什麼叫道歉,你休想說服我去道歉!她要

這樣跟我分手,我總不成去求她回心轉意,我們兄弟從小一塊兒長大,你看我求過人沒有

?當初她跟我好,也是她心甘情願,我也沒有勉強過她!甚至于,我也沒追求過她!”“

哦!”致文重重的呼吸︰“難道說,是她追求你?”


“也不是。”致中停止了拍打手套,皺了皺眉頭,忽然正色說︰“大哥,讓我告訴你

吧,我和初蕾之間,老實說,已經沒有希望了!你別再白費力氣,拉攏我們吧!”一顆紅

豆22/37


“哦!”致文的眼楮瞪大了。“什麼叫沒有希望了?你說說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我承認,初蕾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致中沉思的說︰“當初,她又會笑又會鬧,又活

潑,又調皮,她確實吸引我,讓我動心極了。可是,等到我真跟她進入情況以後,她整個

人都變了,變得愛耍愛生氣。整天,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氣呼呼的,大哥,你知道我,我一

向大而化之,不拘小節,我不會伺候人,也不會陪小心。最初,她生氣我還會心痛,還會

遷就她,等她成天生氣的時候,我就簡直受不了了。我覺得,到後來,我跟她在一起,根

本就是受罪而不是快樂!這些日子,她不來煩我,我反而輕松多了。你瞧,這種情況,還

有什麼希望?”“你有沒有想過,”致文誠懇的說︰“她變得愛耍愛生氣,都是因為你太

跋扈、太任性的關系?”


“可能是。”致中點點頭。“但是,我一直就是這個調調兒,她如果不喜歡我的跋扈

和任性,當初就不該跟我好。既然跟我好了,她就該順著我!”


“難道你不能為她而改變一下自己嗎?”致文更誠懇了,更真摯了,幾乎帶著點祈求

的意味。“女孩子,生來就比男人嬌弱,你讓她一點,並不損失什麼。愛情,本身就需要

容忍,你如果真愛她,就會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關切,充滿了欣賞,

甚至于,連她的缺點,你都能看成是優點……”“ !這樣才算戀愛嗎?你別把我累死好

不好?”致中叫著說︰“你看我像這種人嗎?而且假若這樣才算戀愛的話,我和她之間,

是誰也沒愛過誰!”


“怎麼說?”“我既不能把她的缺點看成優點,她也沒把我的缺點看成優點!否則,

她就該對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笑一那個皺眉的……都欣賞得不得了,我說看恐怖

電影,她就說我膽子大,夠男兒氣概,我說看武俠片,她就說這是英雄本色,那不就皆大

歡喜了嗎?也不會吵架,也不會哭哭啼啼,也不會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丟人現眼了!”


“原來,你需要一個應聲蟲!”


“不是!”致中用力的在椅背上拍了一下。“我是在套你的公式,證明一件事情,我

和她之間,誰也沒愛過誰!”


“你怎麼能夠這樣輕易的抹煞一段愛情?”致文沉不住氣了,不知不覺的提高了聲音

。“你把人家快快樂樂的一個女孩子,折磨成了個小可憐,現在,你干干說一句,根本沒

愛過,就算完了?你怎麼這樣沒有責任感?這樣游戲人生,玩弄感情?你簡直像個劊子手

!你知道你對初蕾做了些什麼?你使她失去自尊,失去驕傲,失去歡笑,失去自信……”



“慢點慢點!”致中打斷了致文︰“你最好不要給我亂加罪名!我知道,你心里喜歡

初蕾,遠超過我喜歡她,現在不是正好嗎?我把她讓給你……”


“胡說!”致文猛拍了一下桌子,臉色發白了。“她對你而言,只是一件玩具嗎?可

以隨便轉讓?隨便送人?隨便拋開……”“你敢說你不愛她嗎?”致中抗聲問,因為致文

的咄咄逼人而急思反擊︰“你敢說你不喜歡她嗎?你敢說你不想要她嗎?你說!你說!”

“是的!”致文冒火了,他大聲的說︰“我是喜歡她,我是愛她,我是要她!可是,她選

擇了你!”


“那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致中,”致文怒吼。“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奇怪,”致中側著頭,冷冷的望著致文︰“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跟初蕾好?你難

道不明白,這段感情已經結束了嗎?你難道不明白,她需要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而我根

本不是她要的那種典型!她也不是我要的那種典型,我們一開始就錯了,為什麼一定要繼

續錯下去?現在這樣結束,豈不是比以後鑄成大錯,再來懊悔好得多?大哥,你一定要我

親口說出來,我決定……”“決定不要初蕾了?”致文森冷的接口。


“是的。”致中坦率的說,迎視著致文的目光。“我告訴你吧,初蕾完全不適合我,

我要一個能崇拜我的女孩子,就像你說的,能把我的缺點當優點的女孩子!不會對我說‘

不’字的女孩子!能把我當一個神來膜拜的女孩子……”


“世界上有這個女孩子嗎?”致文冷哼。“你下輩子也找不到!”“誰說的?”致中

的下巴抬高了,急切中,他不經思索的說了出來︰“你怎麼知道就沒人崇拜我?愛我?對

我言听計從,永不反抗?我就認得一個這樣的女孩子,她柔得像水,美得像畫,順從得像

一只小波斯貓……”


“好呀!”致文大怒,他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來,一伸手,他抓住了致中胸前的衣服

,怒不可遏的嚷︰“你這才說了真心話了!原來你變了心!怪不得你不要初蕾了,怪不得

你派了她幾千幾萬個不是!原來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原來你又見異思遷了!所以你和初蕾

吵架,你故意和她吵架……”


“才不是呢!”致中也叫了起來︰“你別血口噴人!我認識雨婷是在和初蕾吵架以後

的事,還不過才一個多月,如果初蕾不和我吵架,我根本不會認識雨婷!你不要把因果關

系顛三倒四……”“我不管什麼因果關系!”致文大叫︰“反正你變了心!反正有另一個

女孩子插了進來!你!你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蛋!你是個不負責任的混蛋!你是個玩弄感情

的混蛋!初蕾為了你,瘦得不成人形,你卻整天流連在別的女人身邊!你!你還是人嗎?

你還有人性嗎?你……”“放開我!”致中掙扎著,被罵得火冒十八丈,他開始口不擇言

的反攻︰“你愛她,你不會去追她?一定要把她塞給我?你才是混蛋!你不只是混蛋,還

是糊涂蛋!不只是糊涂蛋,還是笨蛋!你不敢追你愛的女孩子,卻在這兒假作清高!滿身

道學氣!滿身迂腐氣!你應該活在十八世紀,你頭腦不清,是非不明……”“我頭腦不清

,是非不明?”致文氣得渾身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好好好,我該死,我混蛋,我

要顧全兄弟之義,才害慘了初蕾!你罵得對,我早該知道你根本不是人,我早該采取攻勢

!”他咬住嘴唇,臉色發青︰“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也知道我下巴上的傷口還沒好,可

是,我非揍你不可!”


他一拳對致中揮了過去,致中往後一翻,就躲過了這一拳。但是,房間太小,他這一

翻就翻到了床上。致文立刻撲到床上,整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對著他的下巴不住揮拳下

擊,致中左躲右閃,用手撐住了致文的頭,嘴里咆哮的大叫著︰“你別發瘋!我是在讓你

,論打架,兩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你再打!你再打!你把我惹火了,我就不留情了!你

還打?你這個神經病!”致中揮拳反擊了,致文從床上滾到了地上,致中的眼楮也紅了,

眉毛也直了,撲過去,他抓住致文,也一陣沒頭沒臉的亂打。一時間,室內的桌子也倒了

,椅子也翻了,台燈也砸碎了,茶杯也打破了……滿屋子驚天動地的唏哩嘩啦聲……全家

人都驚醒了,致秀第一個沖了進來,梁氏夫婦跟在後面,也沖了進來。致秀尖叫著︰


“大哥,二哥!你們都瘋了?住手!還不趕快住手!住手!”


她奔過去,一把抱牢了致中。因為,致中正騎在致文身上,把致文打了個昏天黑地。



“哎呀!”梁太太驚呼著︰“這算怎麼回事?一個星期里打了兩次架了!小時候兄弟

兩個倒親親熱熱的,長大了怎麼變仇人了?”“你們羞不羞?”梁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楮

。“為了一個女孩子打架?世界上的女孩那麼多,你們干嘛兄弟兩個都認定了夏初蕾!”

“爸爸!”致中跳起身子,仍然氣喘吁吁。他沒好氣的說︰“你別弄錯了,我們不是在搶

夏初蕾,是在‘讓’夏初蕾!大哥不許我不要她!真莫名奇妙!”說完,他一頭就沖出了

致文的房間。致文躺在地上,下顎又破了,嘴唇也破了,血正從嘴角沁出來。梁太太擔憂

的俯下頭去看︰


“怎樣?傷得重不重?要不要請醫生?”


致文支起了身子,靠在牆上喘氣,拚命搖頭說︰


“我沒事!爸爸,媽,你們去睡吧!對不起,我是一時氣昏頭了。”“你確定沒事嗎

?”梁太太還不放心。


“爸爸,媽!”致秀說︰“你們去睡,我來照顧大哥!放心,這點小傷根本不算什麼

。”


梁先生唉聲嘆氣的,跟太太一起出去了。致秀站起身來,關好房門,她把致文扶到床

上,用毛巾壓在他嘴角的傷口上。她瞅著他,嘆了口氣。“大哥,你也糊涂了,是不是?

打架,能解決問題嗎?你能把二哥‘打’給初蕾嗎?”


致文望著致秀,心里有千言萬語,沒一句說得出口。致秀卻在她哥哥的眼中,讀出太

多太多的東西。她怔怔的看著致文,忍不住說︰“大哥,你為什麼不追她?”


他定定的看著她,眼底是一片坦率。


“我試過。”他啞聲說︰“但是失敗了。她心里只有致中,我徒然……自取其辱。”

是嗎?致秀更加發楞了。一顆紅豆23/3712


雨季來臨了。晚上,天氣變得更加涼了,但是,在杜慕裳的客廳里,卻是春意融融的

。慕裳躲在廚房里,正用烤箱烤一些西式的小脆餅,那奶油的香味彌漫在整座房間里。她

斜靠在牆上,不經意的望著那烤箱,只為了可以傾听到從客廳里傳來的笑語聲。一切都那

麼奇妙,奇妙得不可思議。夏寒山最初把小方帶來,用意原就相當明顯。慕裳一看小方一

表人才,氣度軒昂,心里就有一百二十萬分的喜歡,巴不得能成其好事。誰知,小方看病

歸看病,看完病後就開藥,開了藥就走,從來都彬彬有禮而莊嚴過度。看了幾次病,他和

雨婷間仍然隔著千山萬水。慕裳不得已,千方百計的討好他,留他吃晚飯,給他弄點心,

這一下,逼得這位醫生帶了個“未婚妻”來,這冷水潑得真徹底極了。但是,慕裳做夢也

想不到,跟著這“未婚妻”一塊兒跑來的梁致中,竟和雨婷間像有夙緣似的,一見面就談

得投機。第二天,這位魯莽而豪放的小伙子,就不請自來了。從此,他成了家里的常客,

而雨婷呢?卻像被春風吹融了的冰山,不只冰融了,泥土上竟抽出新綠,不只抽出新綠,

竟綻放起花朵來了。


這所有的事,發展得出奇的快,快得讓慕裳有些措手不及,整個變化,也就是一個月

之間的事,這個月,夏寒山因為醫院里的事特別忙,很少來慕裳這兒,所以,連夏寒山都

不知道,他所推薦的小方醫生已經有名無實,被一個毫無醫學常識的小伙子所取代了。慕

裳真迫不及待的想告訴寒山,他的診斷畢竟是對的!雨婷自從邂逅了梁致中,就眼看著豐

滿起來,眼看著嬌艷起來,眼看著歡樂起來……她那兒還是個病懨懨,軟綿綿,弱不禁風

的小女孩,她正像朵被夏風吹醒的花苞,在緩慢的甦醒,緩慢的綻開她那一片一片的花瓣




真想告訴寒山!真想見到寒山,而且,還有件更意外的事要告訴他!許許多多的事要

告訴他,讓他分沾她的喜悅!雖然致中不是寒山直接帶來的,卻也是他間接帶來的!如果

沒有小方醫生,那兒來的梁致中!說不定,從此雨婷的病就好了,從此,是新生命的開始

,像蛻了殼的幼蟲,正要展翅幻化為美麗的蝴蝶。新生命的開始,是啊,她暈眩的靠在牆

上,喜悅的傾听著,似乎听到那生命的跫音,正在向她走近。


客廳里傳來了鋼琴聲,雨婷又在彈琴了!


是的,雨婷正在彈琴,她坐在鋼琴前面,披垂著一肩秀發,兩手熟練的掠過琴鍵,眼

楮卻如水如霧如夢如幻的注視著致中。致中的身子半僕在琴上,手里握著杯雨婷親自幫他

調的檸檬汁。他瞪視著雨婷,在他生命里,遇到過各種活躍的女孩子,卻從沒有像雨婷這

種。她的面頰白皙,美好如玉。眼光清柔,光明如星。她的聲音嬌嫩,如出谷黃鶯,渾身

柔若無骨,而吐氣如蘭。她像枝名貴的靈芝,連生長的環境,都是個薰人如醉的幽谷。“

你要不要听我唱歌?”雨婷問。


“你還會唱歌?”致中驚奇的問。


“我會唱,但很少唱。”


“為什麼?”“沒遇到你以前,我只唱給媽媽听,現在遇到你,我可以唱給你听了。

因為……”她低低嘆氣,聲音清晰,婉轉,坦白,沒有絲毫的矯情,就那麼自然而然的說

出來了︰“我好喜歡好喜歡你。”致中按捺不住一陣心跳,從沒遇到過如此坦率的女孩子

!假如她是個野性的女孩,這句話只會讓他好笑,假如她是個不在乎的女孩,這句話會讓

他覺得她十三點。但,她那樣潔白無瑕,那樣縴塵不染,那樣清麗脫俗,又那樣出自肺腑

的說出來,就使他整個心都飄飄然了。


她彈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又低語了一句︰


“我唱這支歌,為你!”


她開始唱了︰  “自從與你相遇,從此不知悲戚,歡笑高歌為誰?只是因為有你!

昨夜輕風細細,


如在耳邊低語,獨立中宵為誰?只是默默想你!今晨雨聲滴瀝,敲碎一窗沉寂,夜來

不寐為誰?只是悄悄盼你!如今燈光掩挹,一對人兒如玉,滿腹歡樂為誰?只因眼前有你

!”


她唱著,咬字清晰,聲音柔美,而雙目明亮。致中注視著她,完全听呆了。她彈著琴

,反覆的唱著,一遍又一遍。她的大眼楮默默的睜著,眼珠黑蒙蒙的,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看得他心都震顫了,頭都昏沉了,思想都迷糊了。她似乎深陷在歌聲琴韻中,深陷在柔

情千縷里,她不停的彈,不停的唱,她唱得痴了,他听得痴了。當她第五遍唱到︰“滿腹

歡樂為誰,只因眼前有你!”時,致中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那在琴鍵上飛舞的小

手,她那手指被琴鍵凍得冷冰冰的。他把那手送到唇邊去,用嘴唇溫熱那冰涼的手指,眼

光卻定定的停在她的臉上。于是,她一語不發的,就投進了他的懷里。


他緊抱著她,用嘴唇壓在她的唇上,她笨拙的反應他,他們牙齒踫到了牙齒。他的心

被歡樂漲滿了,被喜悅充盈了,被珍惜和意外所驚擾了。他把她的頭攬在肩上,在她耳邊

悄悄問︰“從來沒有人吻過你嗎?小傻瓜?”


她顫栗的低嘆︰“媽媽吻過。”他微笑了。憐惜而寵愛的低語︰


“那是不同的。讓我們再來過!”


他再吻她。細膩的,溫柔的,熱情的,輾轉的吻她。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了和初蕾

的初吻。在青草湖邊,她反應他的動作並不生硬,她配合得恰到好處,使他立即斷定她並

非第一次接吻。吻完了,她反而責問他︰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幾歲?”


“十八歲!”他說,事實上,他在撒謊,他直到讀大二,才和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女孩

吻過。“你呢?”


“十四歲!”她答得干脆俐落。


現在,他吻著雨婷,一個為他獻出初吻的女孩,不知怎的,這“第一次”竟深深的撼

動了他。如果在這一瞬間,他對初蕾有任何歉意的話,也被這個記憶所沖淡了。一個十四

歲就接吻的女孩,不會把愛情看得多珍貴,也不會對愛情太認真。他繼續吻著雨婷,吻得

她臉發熱了,吻得她的心髒怦怦跳動。她那縴細瘦弱的身子,在他懷中,顯得又嬌小,又

玲瓏。半晌,他抬起頭來,仔細的看她,她臉紅得像熟透了的隻果。“坦白說,”他瞪著

她︰“你不是我吻過的第一個女孩,也不是第二個。”他說,自己也不懂,為什麼要講這

句殺風景的話。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還不太願意被捕捉。


“我知道。”她嬌羞的微笑著。“像你這樣的男孩子,這樣優秀,這樣有個性,這樣

無拘無束的……起碼會有一打女孩子喜歡你。如果你現在還有別的女朋友,我也不會過問

,只要你心里有個我,就好了!只要你常來看我,就好了。只要你偶爾想起我,就好了。

那怕我只佔十二分之一,我也——


心滿意足了。”噢!這才是他找尋的女孩子啊!不瞎吃醋,不耍個性,不鬧脾氣,不

小心眼,不追問過去未來……他又一把緊抱住了她,情不自禁的,在她耳邊說︰


“沒有其他女孩子,沒有另外十一個,你就是全部了!”他不知不覺的否決了初蕾,

甚至心底並無愧疚。


她在他懷中驚顫,喜悅遍布在她的眼底眉梢,使他的熱情又在胸中燃燒起來,他再度

俯下頭去,再度捕捉了她的嘴唇。小脆餅烤熟了,慕裳端著一盤香噴噴的脆餅走進客廳,

一看眼前的景象,她就猛吃了一驚,慌忙又退回廚里去,望著那烤箱默默的發呆。終于發

生了!她想。終于來臨了。她想。一時間,不知道是喜是愁,是歡樂還是惆悵,是興奮還

是擔憂……或者,從此以後,雨婷該和那纏繞了她十幾年的病魔告別了!但是,戀愛是一

劑多麼危險的藥呀!它會不會再帶來其他的副作用呢!會不會再變成另一種疾病的病源呢

?她心中忐忑不安,忽憂忽喜,因為,只有她明白,雨婷自幼在感情上,是多麼脆弱,多

麼自私的!


就在慕裳躲在廚房里思前想後的時候,有人用鑰匙打開了大門,走進了客廳。听到大

門開闔的聲音,慕裳陡的一跳,寒山來了!在她的客人中,只有夏寒山一個人有大門鑰匙

,也只有他會不經過通報而進門。她趕快端著那盤點心,跑進了客廳。客廳里,那對小情

侶正倉卒的分開,而夏寒山呢?夏寒山站在那兒,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完全驚呆了。他幾

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他瞪視著雨婷,又回頭瞪視著致中。同時,致中似乎也同樣震驚

,他傻傻的看著寒山,傻傻的微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噢,夏伯伯!”先清醒過

來的還是雨婷,她早已對夏寒山改變了稱呼,從“夏大夫”而改口為“夏伯伯”了。她紅

著臉,不勝羞澀的說︰“我給您介紹,這位是梁致中,他是……”“不要介紹了!”夏寒

山終于醒悟過來,他對雨婷揮了揮手,眼光仍然緊盯著致中,現在,這眼光已經變得相當

嚴厲了。“我認識他,認識他好多年了。”


“哦,”雨婷應著,微笑了起來,“是的,他是小方醫生的朋友,您當然可能認識他

!”她轉頭看致中,笑得更甜了。“致中,我沒告訴過你,小方醫生還是夏伯伯介紹給我

的呢!最初,夏伯伯是我的醫生!”


致中似乎沒听見雨婷的話,即使听見,他也沒有很清楚的弄明白這之中的關系。他只

是被寒山給震懾住了,給這突然的意外事件而驚呆了。他再也沒有想到夏寒山會在這個家

庭中冒出來,卻偏偏撞見他和雨婷的親熱鏡頭。現在,在寒山那冷冷的,近乎責備的眼光

下,他有些瑟縮了,不安了。他覺得尷尬而無以自處,覺得很難向夏寒山這種“老古板”

來解釋自己,而且,他也不想解釋,他就呆站在那兒,對著夏寒山發楞。慕裳看看寒山,

又看看致中,立刻敏感的體會到,他們間一定有某種淵源,她很快的走過來,把一盤香噴

噴的點心放在桌上,就揚著頭,用充滿了歡愉和喜悅的聲音,高聲的叫著︰“寒山,雨婷

,致中,都快來吃點東西!我剛烤好的,你們嘗嘗我的手藝如何?”致中摔了一下頭,清

醒過來了。腦子里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管它呢!反正和初蕾已經吹了,反正也已經給

他撞見了!反正他又沒和初蕾訂過婚!反正他也不欠夏家什麼!這樣一想,他心里的尷尬

消除了,不安的情緒也從窗口飛走。他聳了聳肩,又變得滿不在乎而神采飛揚了。他往前

走了一步,對夏寒山干脆大大方方的點了點頭︰一顆紅豆24/37


“夏伯伯,”他招呼著︰“沒想到您也認識雨婷……”他注意到他手中的鑰匙了。“

原來,您和杜阿姨是老朋友!”他說,下意識的看了杜慕裳一眼,腦中有些迷糊。


寒山驀然一驚,這時才想起自己出現得太隨便,太自然,就像個男主人回到自己家里

一般,看樣子,這份秘密很難保住了。他心里頓時掠過幾百種念頭。這下,輪到他來不安

,輪到他來尷尬了。他收起了手中的鑰匙,再深深的看了致中一眼。“致中,”他隱忍了

心里所有的不滿和不安,聲音幾乎是平靜的。“你認識雨婷多久了?”


致中掉頭去看雨婷。“喂,”他問雨婷︰“我認識你多久了?”


“那天是十月二十號,”雨婷面頰上的紅潮未褪,聲音輕柔如醉。“今天是十二月二

日。”


“哦,”寒山的眼楮轉了轉,暗中在核算著日期︰“才一個多月。”他坐進沙發里,

從慕裳手中接過了一杯熱茶。他的聲音低沉而蕭索︰“現在的年輕人,什麼都快,開始得

快,結束得快,變化得也快。”致中有些煩躁,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夏寒山在場使他有

壓迫感,他那略帶諷刺的語氣使他難堪。他想逃開這個局面,想逃出這個客廳,于是,他

轉向了雨婷︰


“雨婷,我們去看電影,好嗎?現在剛好可以趕九點鐘的一場。”“好呀,”雨婷應

著,一面掉頭去看母親。“我可以去嗎?媽?”“要多穿件衣服,別淋了雨!”慕裳叮囑

著。


“好的!”雨婷興奮的說,看了致中一眼︰“我們去看什麼電影?”“有部《惡魔谷

》听說很不錯。”


雨婷打了個寒噤。“恐怖片嗎?”她問。“恐怖片!”慕裳抬起頭來。“別帶她看恐

怖片,她的心髒不好!”


致中驚愕的看著雨婷︰


“你有心髒病嗎?”他問。


“誰說的?”雨婷挺了挺背脊,對他勇敢的微笑。“如果你喜歡惡魔谷,我們就去看

惡魔谷,我很少看恐怖片,一定很刺激,是不是?如果我在電影院里叫起來,你別怪我!

而且……而且……”她吞吞吐吐的說︰“我可能會躲到你懷里去!”


那才夠味呢!致中想,他笑了起來,用手攬住了雨婷的肩,他說︰“咱們走吧!”“

別弄得三更半夜回來!”慕裳喊。


“媽,”雨婷在房門口翩然回顧︰“有夏伯伯陪你,我還是三更半夜回來比較好!”

她調皮的一笑,走了。


慕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看著寒山,怔怔的說︰


“你瞧,她說變就變了!都是因為這個梁致中,他把雨婷變成了另一個人。你對了!

寒山。所有的病源都被你說中了,她只是心理上的問題,自從這個梁致中闖進來以後,她

也不暈倒,也不頭痛,也不肚子痛了。而且,你看到了嗎?她居然會說笑話,居然又唱歌

又……”她忽然停住了,呆呆的看著夏寒山,後者正用手支住額,眉頭緊蹙,滿臉的凝重

與不安。她嚇住了,僕伏在他腳前,她半跪在沙發前面,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問︰“怎麼

了?有什麼不對勁?”


寒山伸手摸著她的頭發。


“你知道這個梁致中是誰嗎?”他啞聲問。“是……小方的朋友,在一家電機工廠做

事。怎麼?有什麼不對頭?”她變色了。“他是壞人嗎?是太保嗎?是不正派的嗎?是…

…”“不不!”寒山說︰“不是。”


“那麼,有什麼不對?”


“什麼不對嗎?”寒山沉吟片刻,終于沉痛的說了出來︰“我一直以為,他可能是我

的女婿。現在,我才明白,初蕾為什麼會變得那麼憔悴和消瘦了。”他望著慕裳,她正睜

大了眼楮,驚愕萬狀的瞪著他。“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他繼續說︰“使梁致中變心的

,居然是雨婷!”他搖了搖頭。不勝憤慨。“慕裳,我要和這個年輕人好好談談,這件事

不能這樣發展……”慕裳立即用手死命揪住了寒山的衣袖,她哀懇的仰起了臉,急促的說

︰“不行!寒山!你不要去責備他,不要去問他,不要去追究!你讓他們去吧!你沒看到

,雨婷已經快樂得像個小仙子了嗎?你不要破壞他們吧!求你別破壞他們!雨婷需要朋友

,需要愛情,這是你說的,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你就給她吧!”“你有沒有想過初蕾

?”寒山問,盯著慕裳︰“慕裳,你是個很自私的母親!”“是的!”慕裳悲鳴著。“天

下的父母親都是自私的!如果你破壞了他們,你也是個自私的父親!”


他驚悸了一下,閉緊了嘴唇,默然不語了。


她悄眼看他,低垂了頭,她呻吟般的低語︰“你放他們一馬,我會補償你!孩子們的

事,原來就沒準,致中灑脫不羈,或者不是任何一個女人可以拴住的男人,即使沒有雨婷

的插入,他也可能變心!你就——原諒他吧!別去追究吧!”他再度一震,若有所悟的瞪

著她。


“是的,”他幽幽的說︰“我如何去責備孩子的變心?連大人都是不穩定的!我又有

什麼立場去責備他?”他伸手把她拉進懷里。“你為什麼瘦了?”他忽然問。


“因為……”她眼里有了層薄薄的霧氣。“你有一個月沒來了,我以為——你不會再

來了!”


“胡說!”他輕叱著︰“我不是常常打電話給你嗎?我不是告訴你我在忙嗎?”他仔

細看她︰“你還有沒有事在隱瞞我?”他問。“有……一件小事。”她吞吞吐吐的說。


“什麼小事?”她的頭俯得更低了,半晌,才輕語著︰


“我——懷了孕。”“什麼?”他驚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她抬起頭來了,她的眼楮定定的看著他。


“我有了你的孩子。”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在雨婷已經十九歲的時候,我會又有

了孩子。”


他震驚的瞪著她,好半天沒弄清楚她話中的涵義,一個孩子,一個孩子!一個孩子?

然後,他的意識就陡的清醒了。立即覺得心中充滿了某種難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緒。好半

大,他沉默著沒說話。然後,理智在他的頭腦里敲著鐘,當當的敲著,敲醒了他!他抽了

一口冷氣,艱澀的吐出一句話來︰


“我會帶你去解決它。”他說,不知怎的,說出這話使他內心絞痛。“我有個好朋友

,是婦產科的醫生。”


她定定的看著他。“你敢?”她說︰“我好不容易有了它,你敢讓我失去它?自從你

告訴我那個故事,關于給初蕾取名字的故事以後,我就在等待它了!我說了我會補償你,

你失去一個女婿,我給你一個——夏再雷。”夏再雷?夏再雷?他生命的再一次延續!他

幾乎已經看到那胖胖的小嬰兒,在對他咿咿呀呀的微笑,他幾乎已觸摸到那胖胖的小手,

聞到那嬰兒的馨香……他忽然眼眶濕潤。


“慕裳,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問︰“你會被人嘲笑,你會失去工作,你會喪失

別人的尊敬……而且,你已經不年輕,四十歲生第二胎會很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飛快的說︰“我要我的——夏再雷。不管你要不要!”他

把她一把擁進了懷里,緊抱著她,把她的頭壓在胸前,他的必髒怦怦跳動,他的眼眶里全

是淚水。他要那孩子!他要那孩子!他也知道她明白他要那孩子!他抱緊了慕裳——


不只慕裳,還有他的夏再雷!一顆紅豆25/3713


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個晴天,難得一見的太陽,把濕漉漉的台北市曬干了。初蕾和致秀

漫步在校園里。最近,由于感情的糾紛,和錯綜復雜的心理因素,初蕾和致秀,幾乎完全

不見面了。即使偶爾踫到,初蕾也總是匆匆打個招呼,就急急的避開了。以往的親昵笑鬧

還如在目前,曾幾何時,一對最知心的朋友,竟成陌路。這天是期終考,致秀算準了初蕾

考完的時間,在教室門口捉住了她。不由分說的,她就拉著初蕾到了校園里,重新走在那

杜鵑花叢中,走在那紅豆樹下,走在那已落葉的石榴樹前,兩人都有許多感慨,都有一肚

子的話,卻都無從說起。


致秀看著那石榴樹,現在,已結過了果,又在換新的葉子了,她呆怔怔的看著,就想

起那個下午,她要安排大哥和初蕾的會面,卻給了二哥機會,把初蕾帶走了。她想著,不

自禁的就嘆了口長氣。初蕾也在看那石榴樹,她在禱念那和榴花同時消失的女孩。那充滿

歡樂,無憂無慮的女孩。于是,她也嘆了口長氣。


兩個人都同時嘆出氣來,兩人就不由自主的對望一眼,然後,友誼又在兩人的眼底升

起。然後,一層淡淡的微笑就都在兩人唇邊漾開。然後,致秀就一把握住了初蕾的手臂,

熱烈的叫了起來︰“初蕾,我從沒得罪過你,我們和好吧!你別再躲著我,也別冷冰冰的

,我們和好吧!自從你退出我們這個圓圈,我就變得好寂寞了。”“你有了小方,還會寂

莫?”初蕾調侃的問。


“你知道小方有多忙?馬上就升正式醫師,他每天都在醫院里弄到三更半夜,每次來

見我的時候,還是渾身的酒精藥棉味!”初蕾凝視著她,心里在想著母親,母親和她的牙

牌。


“致秀,我給你一句忠告,當醫生的太太會很苦。我爸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

愛我媽,忠于我媽,但是,病人仍然佔去他最大部份的時間!”


致秀愕然的望著初蕾,原來她還不知道!不知道夏寒山在水源路有個情婦?不知道那

情婦已經大腹便便?是的,她當然不知道,致中和雨婷的交往,她也無從知道!她怎會曉

得杜慕裳的存在!夏寒山一定瞞得密不透風,丈夫有外遇,太太和兒女永遠最後知道。致

秀咽了一口口水,把眼光調向身邊的杜鵑,心里模糊的想著致中對她說過的話︰


“你知道雨婷的媽媽是誰?她就是夏伯伯的情婦!”


“你怎麼知道!少胡說!”她叱罵著致中。


“不信?不信你去問小方!不止是夏伯伯的好情婦,她還要給他生兒育女呢!”小方

證實了這件事。


她現在听著初蕾談她爸爸,用崇拜的語氣談她爸爸,她忽然感到,初蕾生活在一個完

全虛偽的世界里,而自己還懵然無知,于是,她就輕吁了口氣。


“怎麼?擔心了?”初蕾問,以為致秀是因她的警告而嘆息。她伸手拍拍致秀的肩。

“不過,別煩惱,忙也有忙的好處,可以免得他走私啊!”致秀緊蹙一下眉頭,順手摘下

一枝杜鵑葉子,她掩飾的把杜鵑送到唇邊去輕嗅著,忽然大發現似的說︰


“嗨,有花苞了!”“是該有花苞了呀!”初蕾說,“你不記得,每年都是放寒假的

時候,杜鵑就開了。台灣的杜鵑花,開得特別早!”


“哦。”致秀望著初蕾,若有所思。她的心神在飄蕩著,今天捉初蕾,原有一項特別

用意,上次是石榴花初開,這次是杜鵑花初開……到底面前這朵“初蕾”啊,會“花落誰

家”呢?


“你今天是怎麼了?”初蕾推了她一把。“你眼巴巴的拖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談杜鵑

花嗎?你為什麼東張西望,魂不守舍的?喂,”她微笑的說︰“你沒和小方吵架吧?如果

小方欺侮你,你告訴我,我叫我爸爸整他!”


“沒有,沒有。”致秀慌忙說︰“我和小方很好。我找你,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我媽很想你,我爸也記掛你,還有——我大哥要我問候你!”初蕾的臉孔一

下子就變白了。


“你沒有提你二哥,”她冷冰冰的接口︰“我們不必逃避去談他,我猜,他一定過得

很快活,很充實,而且,有了——


新的女朋友了吧?”致秀的臉漲紅了,她深深的盯著初蕾。


“你還——愛他?”她悄悄的問。


“我愛他?”初蕾的眼楮里冒著火。“我恨他,恨死了他,恨透了他!我想,我從沒

有愛過他!”


致秀側著頭打量她,似乎想看透她。


“初蕾,”她柔聲說,伸手親切的握住了初蕾的手。“我們不要談二哥,好不好?你

知道他就是這種個性,誰踫到他誰倒楣,他沒有責任感,沒有耐性,沒有溫柔體貼……他

就是大哥說的,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她深思的住了口,忽然問︰“你知不知道,大

哥和二哥打過兩次架,大哥都打輸了。”


“兩次?”初蕾有點發呆。


“第一次,大哥的下巴打破了,第二次,嘴唇打裂了。他就是這樣,從小沒跟人打過

架,不像二哥,是打架的好手。唉!”她嘆口氣︰“大哥走了之後,我一定會非常非常想

他。”


“走了之後?”初蕾猛吃了一驚︰“你大哥要走到什麼地方去?”“你不知道嗎?”

致秀驚訝的。“大哥沒告訴過你?”


“我有——很久沒見到你大哥了。”初蕾含糊的說,掩飾不住眼底的關切。“他要到

那兒去?又要上山嗎?他不是已經寫好了論文,馬上就要升等了嗎?”


“不是上山,”致秀滿臉悵然之色。“他要走得很遠很遠,而且,三五年之內都不可

能回來……他要出國了!到美國去!”


“出國?”初蕾像挨了一棍,腦子里轟然一響,心情就完全紊亂了。“他出國做什麼

?他是學中國文學的,國外沒有他進修的機會,他去做什麼?”


“去一家美國大學教中文。”致秀說︰“那大學兩年前就來台灣找人,大哥的教授推

薦了他,可是,他不肯去,寧願在國內當助教、講師,慢慢往上爬。他說與其出去教外國

人,不如在國內教中國人。但,今年,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應聘去當助教了。”“

可是……可是……”初蕾呆站在那兒,手扶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整個心思都亂得一塌糊

涂。“可是,他的個性並不適合出國啊!”她喃喃的說,自己並不太明白在說些什麼。“

他太詩意,太謙和,太熱情,太文雅……他是個典型的中國人,他……他……他到國外會

吃苦,他會很寂莫,他……他……他是屬于中國的,屬于半古典的中國,他……他的才氣

呢?他那樣才氣縱橫,出了國,他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哦,”她大夢初醒似的望著致

秀,急切而熱烈的說︰“你要勸他!致秀,你要勸他三思而後行!”


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霧氣。她唇邊浮起一絲含蓄的、深沉的微笑。然後,她輕輕掙脫了

初蕾的掌握,低低的說︰


“你自己跟他說,好不好?”


說完,她的身子就往後直退開去。在初蕾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致文已經從那

棵大紅豆樹後面轉了出來,站在初蕾面前了。初蕾大驚失色,原來他一直躲在這兒!她猛

悟到自己對他的評論都給他听到了,她反身就想跑,致文往前一跨,立即攔在她前面,他

誠摯的嘆了口氣,急急的說︰


“並不是安心要偷听你們談話,致秀說你今天考完,要我來這兒跟你辭個行,總算大

家在一起玩了這麼多年。我來的時候,正好你們在談我,我就……”


“辭行?”初蕾驚呼著,再也听不見其他的話,也沒注意到致秀已經悄悄的溜了。她

的眼楮睜得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難道,你的行期已經定了?”


“是的。二月初就要走,美國那方面,希望我能趕上春季班。”“哦!”她呼出一口

氣來,默默的低下頭去,望著腳下的落葉。突然間,就覺得落寞極了,蕭索極了,蒼涼極

了。她不自覺的喃喃自語︰“怪不得前人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樣……忽然的,大

家說散就散了!”


他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距離她不到一尺,他低頭注視著她,眼底,那種令她心跳的

光芒又在閃爍。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忽然低沉而沙啞的說了兩個字︰


“留我!”“什麼?”她不懂的問,心髒怦怦跳動。


“留我!”他再重復了一次,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熾烈了。“只要你說一句,要我留

下來,我就不走!”


她瞪著他,微張著嘴,一語不發。半晌,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然後,她輕輕用舌尖潤

了潤嘴唇︰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啞聲問。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走,為你走。留,為你留。”


她立即閉上了眼楮。再張開眼楮的時候,她滿眼眶全是淚水,她努力不讓那淚珠掉下

來,努力透過淚霧去看他,努力想維持一個冷靜的笑容……,但是,她全失敗了,淚珠滾

了下來,她看不清他,她也笑不出來。一陣寒風掠過,紅豆樹上灑下一大堆細碎的黃葉,

落了她一頭一身。她微微縮了縮脖子,似乎不勝寒瑟。她低語說︰


“帶我走,我不想在校園里哭。”


他沒有忽略她的寒瑟,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一句話也沒說,他就擁著她走

出了學校。


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溫暖的咖啡館里。雨果!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這

兒听她訴說鯨魚和沙漠的故事。現在,她縮在牆角,握著他遞給她的熱咖啡。她凝視著他

,她的神情,比那個晚上更茫然失措。一顆紅豆26/37


“你知道,”她費力的,掙扎的說︰“你沒有義務為致中來還債!”她啜了一口咖啡

,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拚命的搖頭。“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想?”他說。他的眼楮在燈光下閃亮,他伸過

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謝謝你剛剛在校園里說的那幾句話,沒有那幾句話,我也不敢對

你說,我以為,你心里從沒有想到過我!”她的臉緋紅。“怎麼會沒有想到過你?”她逃

避的說︰“我早就說過,你是個好哥哥!”好哥哥?又是“哥哥”?僅僅是“哥哥”?他

抽了一口冷氣。“不是哥哥!”他忽然爆發了,忍無可忍了,他堅定的,有力的,沖口而

出的說︰“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

以後,再也別說我是你的哥哥!”她愕然抬頭,定定的看著他。天哪!她的心為什麼狂跳

?天哪!她的頭為什麼昏沉?天哪!她的眼前為什麼充滿閃亮的光點?天哪!她的耳邊為

什麼響起如夢的音樂?……她有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呼吸,然後,她就大大的喘了口氣,喃

喃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馬上要出國了,離愁使你昏頭昏腦……”“胡說

!”他輕叱著,眼楮更深幽了,更明亮了。“我知道我在說什麼,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在

做一件我早就該做的事……我在……請求你嫁給我!”


“啊!”她低呼著,慌亂而震驚,她把臉埋進了手心里。但,他不許她逃避,他用手

托住她的下巴,硬把她的臉抬了起來,他緊盯著她,追問著︰“怎樣?答覆我!如果我有

希望,我會留在台灣,等你畢業。如果我沒有希望,我馬上就走!”


她不能呼吸,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然後,她的腦子里,那思想的齒輪,就像風車

似的旋轉起來。他在向她求婚,他在向她求婚,他在向她求婚!可是,有什麼不對,有什

麼不行,有什麼可怕的陰影橫亙在她面前,她顫栗了,深深的顫栗了。“我說過,我不姓

你家的姓!”她掙扎著說。


“那是你對致中說的話!”他說,眉毛驀然緊蹙,他也在害怕了,他也看到那陰影了

。他托住她下巴的手指變得冰冷。“請你不要把致中和我混為一談!如果你心里念念不忘

的,依然是致中,我決不勉強你!在你答覆以前,請你想清楚……”他收回手來,燃起一

支煙,他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卻變得相當僵硬,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我並不想當致

中的代替品!”致中的代替品!這句話像利刃般刺痛了她,致中的代替品!她心中猛然冒

起一股怒火。致中是什麼東西?致中拋棄了她,而她還非要去選一個和致中有關的人物?

現在,連他自己都說“不想當致中的代替品”,可見,他無法擺脫致中的影子!那麼,致

中呢?致中心里的她又是怎樣;“我把她甩了!她只好嫁給我哥哥!”嫁給他?嫁給致文

?然後和致中生活在同一個屋頂底下,世界上還能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事嗎?還能有比這個

更尷尬的事嗎?她的背脊挺直了,她幾乎已經看到致中那嘲弄的眼神,听到他那戲謔的聲

音︰


“他媽的!除了咱們姓梁的,就沒人要她!還嘴硬個什麼勁兒?不姓我們家的姓,她

能姓誰家的姓?”


她深抽一口冷氣,覺得整個人都沉進了一個又深又冷的冰窖,冷得她所有的意志都凍

僵了。


他在猛抽著煙,等待使他渾身緊張,使他神魂不定。通過那層煙霧,他也在仔細的、

深刻的注視著她。他沒有忽略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她那越變越白的面頰,越變越

冷的眼神,越變越僵硬的嘴角……這神態絞痛了他的心髒,抽痛了他的神經。她沒有忘記

他!甚至于,不能容許提到他呵!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她倏的抬起頭來,正視著他︰“你走吧!去美國吧!我不

能嫁你!”


果然!他暈眩的用手支住額,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喉頭緊縮而痛楚。半晌,他熄滅

了煙蒂,抬起眼楮來,他望著她那冷冰冰的面龐︰“你不再多考慮幾分鐘?”他沙啞的問

,強力的壓制著自己那絕望的心情,他的聲音仍然在期待中發抖︰“我可以等,你不必這

樣快就答覆我,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等你想一想,我們再談!”“不用了!”她很快

的說︰“我已經想過了,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


“為什麼?”“因為——”她咬牙閉了閉眼楮。“因為——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

他崩潰的靠進了沙發里,好一會兒默默無言。然後,他又掏出一支煙,燃著了打火機,他

的手不听命令的顫抖著,好半天才把那支煙點著。收起了打火機,他努力的振作著自己,

努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


“我懂了。事實上,我早就懂了!你心里只有致中!我又做了一件很驢的事,對不對

?我一生總是把事情安排得亂七八糟!說真的,我本來只想跟你辭行,只想跟你說一聲再

見。可是,在那紅豆樹後,我听到你和致秀的談話,我以為……我以為……”他驀然住了

口,把煙蒂又扔進煙灰缸里,他低低的對自己詛咒︰“說這些鬼話還有什麼用!我是個不

自量力的傻瓜!”他又抬起頭來了,陰郁的看著她。“很好,你拒絕了我!你說得簡單而

干脆!你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只是除了我!因為我是梁致中的哥哥!我既無法把

我身體中屬于梁家的血液換掉,我更不能把自己變成梁致中!”他的眼楮紅了,脖子直了

,聲音粗了︰“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不會考慮了,對嗎?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求之不

得了,是嗎?……”她的眼楮睜得好大好大,听著他那語無倫次的、憤然的責難,她的心

越來越痛,頭腦越來越昏了。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他以為她拒絕他,是因為還愛著致中嗎

?他以為她是個害單思病的瘋子嗎?他以為她巴結著,求著要嫁給致中嗎?她忽然從沙發

里一唬的站起來,往門外就走。


“夠了!”她啞聲低吼。“我要走了!”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他的聲音低幽而固執,蒼涼

而沉痛︰


“嫁給我!”“什麼?”她驚問,以為自己听錯了。怎麼又是這句話?她站住了,在

他那固執的語氣下,心動而神馳了。


“嫁給我,”他悶聲說,“我願意冒險!”


“冒什麼險?”“冒——致中的險!即使我是個代替品,我也認了!行了嗎?”她怔

了兩秒鐘,然後,屈辱的感覺就像浪潮一般對她卷來,悲痛、憤怒,和被誤解後的委屈把

她給整個吞噬了。揚起手來,她幾乎想給他一耳光。但是,她硬生生的壓制住了自己。只

是用力一扯,掙脫了他的掌握,她一甩頭,有兩滴淚珠灑在他手背上,她低語了一句︰


“我希望你死掉!”


說完,她就踉蹌著沖出了雨果,頭也不回的沖到大街上去了。他仍然坐在那兒,用手

指下意識的撫摸著手背上的淚珠,然後,他就頹然的把頭整個埋進了掌心里。一顆紅豆27

/3714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眼睜睜的等著黑夜過去,眼睜睜的熬過一分一秒,眼睜睜的看著

黎明染白了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著初蕾每一根神經,飛馳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中兜著

圈子,似乎已經飛越了幾千幾萬光年。怎樣才能停止“思想”呢?怎樣才能“關閉”感情

呢?怎樣才能“麻醉”意識呢?她閃動睫毛,眼楮已因為長久的無眠而脹痛,但是,卻怎

樣都無法讓它閉起來。


她下意識的瞪視著書桌,在逐漸透入窗隙的、微弱的曙光里,看到有個熟悉的、朦朧

的黑影正聳立在那書桌上。那是什麼?她模糊的想著,模糊的去分辨著那東四的形狀;圓

形的頭顱,飄飛的短發,微向上仰的下顎……那是座雕像,她的雕像!致文用海灘上的樹

根雕塑的。那樹根曾經絆了她一跤!她突然在某種震動下清醒了,突然在某種覺悟的意識

下驚醒了。于是,腦海里就清清楚楚的響起了一句話,一句被埋葬在記憶底層的話︰“你

有沒有把‘哥哥’和‘朋友’的定義弄錯?”


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她開始問著自己,一疊連聲的問著自己。這

問題本身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問話的人,到底要表示什麼?然後,另一句話又在她耳邊

敲響,像黎明的鐘聲一樣敲響︰


“我要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麼迷人,多麼可

愛!”


這句話剛剛消失,另一句又響了︰


“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接著,是那一吻的熾烈,一吻的纏綿,一吻的細膩,一吻的瘋狂的甜蜜……她猛然從

床上坐起來了,睜大眼楮。她瞪視著那雕像,就像瞪視著她自己,張著嘴,她對著那雕像

喃喃自問︰“你瘋了嗎?夏初蕾?你是個白痴啊!”


是的,你是個白痴呵!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一次又一次的剖白

……你全把它拋于腦後,而斷定他給了你一個“安慰獎?“安慰慧會使他夜以繼日的為你

雕像嗎?”“安慰獎會使他記得你的神韻風采嗎?”然後,她又記起他昨天說的話︰“走

,為你走!留,為你留!”


她的心狂跳,她的腦子昏沉。她用手猛拍著自己的額頭,白痴呵!夏初蕾!瘋子呵!

夏初蕾!他自始至終在愛你啊!夏初蕾!為什麼拒絕他?為什麼拒絕他?因為他是梁致中

的哥哥!你真愛梁致中嗎?真愛嗎?她腦子里忽然涌起一個記憶,很久以前的第一次,在

那青草湖邊,她曾為致中獻上了她的初吻,她至今記得自己那時的情緒;有心跳,沒有暈

眩,沒有輕飄飄,也沒有火辣辣,沒有一切小說中描寫的如痴如狂……她好冷靜,冷靜的

在學習如何接吻,冷靜的在猜測他吻過多少女孩子。吻完,她問的話也毫不詩意︰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幾歲?”


“十八歲!”可惡!這是當時自己的感覺!因此,當他反問自己時,她那麼洋洋得意

的答了一句謊話︰


“十四歲!”她還記得他听到這三個字後的反應,他裝得滿不在乎,可是,她知道自

己報復過了。


這是愛情嗎?這是一場孩子的游戲呵!始終,她和致中的交往就像一場孩子的游戲!

她真愛過致中嗎?為什麼致文的吻會使她陷入瘋狂的燃燒,致中卻使她在那兒冷靜的分析

?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腦海里,各種回憶紛至沓來;自己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

有沒有弄錯?


“不是哥哥!”致文的聲音,在堅定的響著︰“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

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以後,再也別說我是你哥哥!”


是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她腦子里在瘋狂的叫喊著。隨著這叫喊的音

浪,是致文的臉,致文那令人心跳的眼光,致文那低沉熱烈的聲音︰


“留我!”怎麼不留他?怎麼不留他?怎麼不留他?怎麼拒絕他?白痴呵!你使他認

為你心里只有致中!你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用致中來傷害他!白痴呵!你心里真的只有

致中嗎?你不過恨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已!是的,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你,又如何去傷

害致文的自尊呢?“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

!”白痴!白痴!白痴……她對自己叫了幾百句白痴。你知道致中是個沙漠,你卻讓那海

洋空在那兒,完全漠視那海浪的呼喚!白痴!你是一條鯨魚,一條白痴鯨魚!白痴鯨魚就

該干渴而死!不,為什麼要干渴而死?為什麼要放棄那手邊的幸福?為什麼不投進那海洋

的懷抱?她默想了幾分鐘,立即撲向身邊的電話機。她心里有幾千幾萬個聲音,突然如同

排山倒海般對她狂呼︰打電話給他!打電話給他!自尊?去他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自

尊,梁致文就是她的一切!自尊!再也不要去顧自尊!她把電話線路撥到自己屋里,感謝

電話局,有這種避免分機偷听的裝置,她不想吵醒熟睡的父母。


壓制住狂跳的心,壓制住那奔放著的熱情,她撥了梁家的號碼。電話鈴在響,一響,

二響,三響……每一響都是對她的折磨,快啊,致文,接電話啊!


“喂!”終于,對方有了聲音,含糊不清的,帶著睡意的、男性的聲音︰“那一位?

”“喂!”她忽然有了怯意,這是誰?致文?還是致中?如只是致中,她要怎麼說?


“喂!”對方似乎倏然清醒了。“是雨婷嗎?你真早啊!你不用說話,我告訴你,十

分鐘以內,我來你家報到,怎樣?”


她的心“咚”的一跳,是致中!那罪該萬死的致中!她的直接反應,是想掛斷電話。

但是,立刻,她的腦筋清醒了。為什麼要掛斷它?為什麼怕听致中的聲音?如果現在她都

不敢面對致中,以後呢?于是,她冷冷的開了口︰


“我不是雨婷,”天知道,雨婷是個什麼鬼?“我請致文听電話!”“致文?”對方

楞了楞。“你是——”他在狐疑。


“請讓致文來听電話好嗎?”她正經的說。


于是,她听到致中在揚著聲音喊︰


“致文!電話!”她的心重新跳了起來,她的臉發燒,她整個胸口都熱烘烘的了。然

後,她終于听到了致文的聲音︰


“那一位?”“致文,”她的聲音發顫了。“我是初蕾。”


“哦!”他輕吁了一聲,聲音疲倦而落寞︰“有事嗎?我先為——昨天的事道歉……




“不要!”她急促的說︰“我打電話給你,為了要說三個字,你別打斷我的勇氣。致

文,留下來!”


對方突然沉默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了。她大急,他生氣了嗎

?他不懂她的意思嗎?他沒有听清楚嗎?她急急的喊︰“致文,致文,你在嗎?你在听嗎

?”


“我在听。”他的聲音窒息而短促。“你是什麼意思?不要開我玩笑,我昨夜一夜沒

有睡,現在腦筋還有一些糊涂,我好像听到你在說……”“留下來!”她接口,有股熱浪

直沖向眼眶里。他也沒睡,他也一夜沒睡!“你不可以去美國,你不可以離開,我想了一

整夜,你非留下來不可;為我!”


他再一次窒息。“喂,致文?”她喊。“你肯當面對我說這句話嗎?”他終于問,聲

音里帶著狂喜的震顫。“因為我不太肯相信電話,說不定是竄線,說不定是接線生弄錯了

對象,說不定……”


“喂,”她幾乎要哭了,原來喜悅也能讓人流淚呵。“你馬上來,讓我當面對你說,

我有許許多多話要對你說,說都說不完的話,你馬上來!”“好!”他說,卻並沒有掛斷

電話︰“可是……可是……可是……”他結巴著。“可是什麼?”她問。“可是,你真在

電話的那一端嗎?”他忽然提高聲音問︰“我有些……有些不舍得掛斷,我怕……我去了

,會發現只是一個荒謬的夢而已。”“傻瓜!”她叫︰“限你半小時以內趕來!別按門鈴

,不要吵醒爸爸媽媽!我會站在大門口等你!”


掛斷了電話,她把臉埋在膝上,有幾秒鐘,她動也不動,只是讓那喜悅的浪潮,像血

液循環似的,在她體內周游一圈。然後,她就直跳起來,要趕快梳洗,要打扮漂亮,要穿

件最好看最出色的衣服。她下了床,沖進洗手間,飛快的梳洗,鏡子里,她眼眶微陷,而

且,有淡淡的黑圈。該死!都是失眠的關系!但是,她那嫣紅如酒的面頰,和那閃亮發光

的眼楮彌補了這項缺陷。梳洗完畢,她又沖到衣櫃前面,瘋狂的把每件衣服都丟到床上。

紅的太艷,綠的太沉,黑的太素,白的太寡,灰的太老氣,花的太火氣,粉的太土氣……

最後,總算穿了件紅色上衣,白呢長褲,外加一件白色繡小花的短披風。攬鏡自視,也夠

嬌艷,也夠素雅,也夠青春,也夠帥氣!


一切滿意,她打開了房門,躡手躡足的走出去。太早了,可別吵醒爸爸媽媽,經過父

母房門口時,她幾乎是著踮腳尖的。但是,才走到那門口,門內就傳來一聲母親的悲呼,

這聲音那麼陌生,那麼奇怪,那麼充滿了痛苦和掙扎,使她立即站住了。“為什麼?”母

親在說︰”我已經忍了,我什麼話都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

你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問你,我什麼都忍了,為什麼你還要離婚?”離婚

?初蕾腦子里轟然一響,完全驚呆了。父親要和母親離婚?可能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

樓,這是什麼意思?她呆站在那房門口,動也不能動了。


“請你原諒我,念隻。”父親的聲音充滿了苦惱,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你也知道,

我們兩人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清楚一點!”母親提高了聲音。


“你一直像一個神,一個冰冷的神像,漂亮,高貴,而不可侵犯。但是,杜慕裳是一

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尤其,她是個完整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覺得自己也是個

完整的男人!念隻,我們別討論因果關系吧,我只能坦白說,我愛她!”“你愛那個姓杜

的女人?為了她,你寧可和我離婚?我們結婚二十二年了,你要離婚,你甚至不考慮初蕾

?”一顆紅豆28/37


離婚?姓杜的女人?水源路?初蕾模糊的想著,頓時覺得像有無數炸彈在爆炸,炸碎

了她的世界,炸碎了她的幸福!父親變了心!她所崇拜的父親!她心目里最完美的男人!

他變了心!他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姓杜的女人!姓杜?杜?杜太太?不是杜太太?是

她自己姓杜,她有個快死的女兒……她心里紊亂極了,紊亂、震驚而疼痛。某種悲憤的情

緒,把她徹頭徹尾的包圍住了,那姓杜的女人,她居然敢打電話到家里來!召喚她的父親

,誘惑她的父親!那個可惡的、姓杜的女人!她接過她的電話!


“初蕾大了,她該接受真實!”父親的聲音多冷漠!


“什麼是真實?”母親悲憤的喊︰“你要我告訴她,你有個情婦?你要我告訴她,你

為了那個寡婦要和我離婚?你要我告訴她,你愛上了她,因為她不高貴,不神聖,所以,

是個完整的女人?換言之,因為她淫……”


“念隻!”父親怒吼︰“請注意你的風度!”


“風度?”母親帶淚的聲音沉痛極了。“風度!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在維持我的風度

,維持我的儀表,維持我的容貌,直到我把你維持到別人懷里去……”


“或者,你維持得太過份了!”


“這麼說來,還都是我的錯?”母親吼叫了起來。“你從沒告訴我,你需要一個淫蕩

的女人做太太……”


“念隻!”父親暴怒的大叫︰“你一定要用淫蕩這兩個字嗎?你一定要歪曲事實嗎?

你不知道什麼叫女性的溫柔嗎?慕裳沒有你美麗,沒有你有才氣,沒有你高貴!但是,她

充滿了女性的溫柔……你知不知道,男人需要這份溫柔,不止我需要,每個男人都需要!

在很多時候,男人像個任性的孩子,要人去遷就,去崇拜,去依賴……我決不是責備你,

我也不是在推卸責任,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慕裳之所以能抓住我,雨婷之所以能從初蕾手

里搶走梁致中,都是同一個原因!”


雨婷?雨婷從初蕾手里搶走梁致中?雨婷?多熟悉的兩個字!初蕾緊靠在牆上,覺得

自己整個胃部都在翻騰,覺得五髒六腑都在攪扭。是了!雨婷!這就是剛剛致中提到的名

字!原來她失去致中,是因為有個雨婷!原來有人從她手里搶走了致中!“你是什麼意思

?”母親的注意轉移了方向︰“雨婷是誰?和初蕾有什麼關系?”“雨婷就是杜慕裳的女

兒!”父親喊著︰“讓我告訴你,雨婷是個病兮兮的女孩,又瘦又小,一股發育不全的樣

子,才只有十八歲。她既沒有初蕾漂亮,也沒有初蕾活潑,而且,她還是個精神病患者,

在心理上,有過份依賴的傾向。但是,她輕輕松松的就打敗了初蕾,搶走了致中!她怎麼

做到的?因為她柔順,因為她充滿了女性的溫柔……”


“啊!”母親悲呼著︰“你多殘忍!是你帶致中去見雨婷的嗎?是嗎?”“間接說起

來,是的,致中是因為我而認識雨婷……”


“夏寒山!”母親厲聲叫︰“你還是不是人?你自己變心也罷了,你何苦毀掉初蕾的

幸福?那母女兩個是人還是妖怪,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家作對?母親引誘了你,女兒引誘致

中,她們是魔鬼投胎的嗎?……”“念隻!”“你要我住口嗎?我不會住口!你要愛她,

你去愛她!我不離婚,決不離婚,死也不離婚……”


“念隻!”父親的聲音一變而為哀懇、憂傷、卑屈,而低聲下氣︰“求你!求你!我

承認都是我的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諒,只是,我一定要和她結婚…

…”


“為什麼?”母親的聲音又軟了,那語氣是哽塞的。“她要求結婚嗎?”“她沒有要

求!她對我一向只有付與而沒有要求!是我要和她結婚!”“為什麼?”母親啜泣了。“

我並不管你,你可以和她來往,我不是一直在裝傻嗎?你為什麼非和她結婚不可?你讓我

維持一個表面的幸福,都不行嗎?你讓初蕾對你維持尊敬……”“因為——”父親打斷了

母親︰“她懷了我的孩子!”


“啊!”母親慘厲的悲啼。


初蕾再也听不下去了,再也控制不住了。母親這聲慘叫撕碎了她最後的意志,她覺得

自己快發瘋了,快發狂了,快崩潰了!在這一瞬間,她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怎樣虛偽的

世界里!怎樣恐怖的噩夢里!她一伸手,扭開了父母的房門,直沖進門,她對著床上的父

親,狂叫了出來︰


“爸爸!你好,你好!你真好!你太好了!你真值得崇拜,值得倚賴,值得順從!你

真是女人心目里的偶像!你不要脅迫媽媽,你不要欺侮媽媽!當你流連在別的女人懷里,

媽媽只能坐在桌前玩牙牌靈數!你——”她咬牙切齒,憤然的一甩頭,轉身就往外跑,一

面跑,一面發瘋般的狂喊︰“我要去找她們!我要看看她們是怎樣充滿女性的溫柔!我要

看看我們母女是敗在什麼人的手下!”


“初蕾!”寒山大喊,從床上跳下地來。“回來!初蕾!你听我解釋!”初蕾早已像

旋風般卷下了樓梯,沖出客廳,穿過花園,她把大門打開,一頭就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

正像支電桿木一般挺立在門口。“初蕾!”致文伸手抓住了她,立即,他變色了。“怎麼

了?初蕾?你有沒有打電話叫我來?”他困惑的問︰“你為什麼臉色白得像紙?你怎麼渾

身發抖?你……你……你怎麼了?初蕾?”初蕾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眼楮直直的盯

著他︰


“你也幫忙在隱瞞我嗎?”她昏亂的問︰“你也知道雨婷是誰嗎?”“雨婷?”致文

的困惑更深了。“你是說——小方醫生的雨婷?致中的雨婷?杜家的雨婷?”


“哦!”初蕾大喊︰“原來你也知道!原來雨婷還是小方醫生的?”她更昏亂了。“

你為什麼來找我?”她迷糊的問︰“你為什麼不也去找雨婷?難道你不知道,雨婷才有女

性的溫柔,而我一無所有嗎?”“初蕾!”致文驚愕的瞪大了眼楮“你在說些什麼?你打

電話叫我來,是為了談雨婷嗎?”


她用發熱的手握緊了他,用另一只手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你陪我去找她們!”她

口齒不清的說︰“你陪我去見識見識什麼叫女性的溫柔!”車門開了,她把他拉上了車子

。他是完全弄糊涂了,清晨接電話時的欣喜,化作了一片驚愕與茫然。他詫異的、擔心的

、迷惘的說︰“你到底要到那兒去?”


“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她答得像背書般流利。


車子絕塵而去。一顆紅豆29/3715


當初蕾飛馳在水源路的河堤上時,雨婷正和致中在客廳里吃早餐,慕裳則穿著件晨褸

,跑出跑進的給他們送牛奶,送烤面包,送果醬,送牛油……雨婷細心的把每塊烤面包都

切得小小的,再涂上牛油,再抹上果醬,再加上一片火腿,致中不愛吃火腿,她就細聲細

氣的在他耳邊哄著他︰


“好人,你一定要吃,每天上班那麼忙,要注意營養呵!好人,就算為我吃好哩!”



于是,致中再不愛吃,也就乖乖的吃下去了,一面吃,一面嘰哩咕嚕著︰“我媽今天

跟我提抗議了!”


“什麼抗議?”“她說難得有個星期天,我一清早就往外跑,她給我做了合子,我也

不吃,到底人家給我吃了什麼山珍海味,弄得我對家里的菜都不感興趣了。如果她老人家

知道我在這兒被迫吃洋火腿,她不把牙齒笑掉才怪!”


雨婷笑著僕在他肩上。


“什麼叫合子?”她問。


“你連合子都不懂嗎?”致中大驚小怪的︰“你真是個土包子!道地的土包子!”她

膩在他身上推了推他。


“好哩!土包子就土包子,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們北方人吃的東西嘛,你教我,我

以後也好學著去做!”


“合子嗎?”致中邊吃邊比劃︰“就是兩邊兩片餅,當中有餡,把兩片餅一合,把餡

夾在中間,就叫合子。”


“哦!”雨婷說︰“這個容易,我也會做!”她拿起兩片面包,中間放上牛油、乳酪

、蛋皮、火腿,把兩片面包一合,遞到致中的嘴邊去。“你瞧,我也為你做了個合子,快

吃吧!”


“你這是什麼合子!”致中叫︰“你這是三明治!”


“不是,不是!”雨婷笑著搖頭︰“你媽做的是中國合子,我做的是外國合子!”她

嬌滴滴的俯過頭去︰“好人,你要給我面子,人家做了半天,你就吃了吧!”


致中就著她的手,對那三明治咬了一口︰


“你這樣喂我,會把我喂成大胖子!來,你也吃一點!你要長胖些才好看!”雨婷順

從的咬了一口,又遞給他咬一口,他們就這樣一人一口的吃著。她整個人,已經從他肩上

膩到他懷里來了。他坐在沙發上,她就仰躺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膝,不住把三明治往他

嘴中送。門鈴驀然間急促的響起來,雨婷沒動,仍然在喂致中吃東西,嘴里悄聲說︰“是

送牛奶的,媽會去拿!”


慕裳打開了門,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個穿著白色短披風的女孩子已經像旋風般卷進了

房門。在她後面,跟著的是曾經見過一兩次的梁致文。慕裳有些發楞,完全沒有弄清楚是

怎麼回事,那女孩已經把她往前面一推,其勢洶洶的站在房間正中了。致中定楮看去,不

自禁的嚇了好大一跳,他推開雨婷,站起身來,愕然的說︰“初蕾!大哥,你們怎麼會來

這兒?”


初蕾挺立在那兒,一身的白,如玉樹臨風。她的臉色和她的披風幾乎是同一種顏色,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兩盞在暗夜里發出強光的探照燈,對致中狠狠的看了一眼,然後,她

的目光立刻調向他身邊的雨婷。這時,雨婷已經被初蕾進門的架勢所嚇住了,她不由自主

的靠緊了致中,用雙手抱住致中的胳膊,身子半隱在他身後,那小小的腦袋,如同受驚的

小鳥,要尋求庇護似的,半藏在他的肩後,只露出一些兒眼角眉梢,對初蕾怯怯的窺視著




初蕾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從她的頭發,一直看到她那穿著藍拖鞋的腳,雨

婷今天是一身的藍色,淺藍的套頭毛衣,寶藍色的裙子,藍色的拖鞋,脖子上,還隨意的

、裝飾性的圍著一條藍格子圍巾。她面容白皙而姣好,眼楮清亮而溫柔……她那受驚嚇的

模樣,確實是楚楚動人的。初蕾心中的怒火,像火山爆發般沖了出來,她惡狠狠的盯著雨

婷,厲聲說︰“好,好,好,你就是雨婷!你就是那個充滿了女性溫柔的雨婷!我總算見

識到你了……”


致中一看,情況不妙,初蕾的樣子完全是來找麻煩的,立即認為自己才是初蕾的目標

。他本能的就往前邁了一步,擋在雨婷的面前,他微帶怒聲的說︰


“初蕾,你要干什麼,如果你要找我麻煩,我們最好別鬧到別人家里來!我可以和你

出去談……”


“我為什麼要和你出去談?”初蕾挑高了眉毛,往前邁了一步,大聲的叫著︰“你給

我滾開!我今天不是來找你!我來找雨婷。雨婷!你躲在後面裝什麼委屈樣?你出來,讓

我看看你!看看你渾身有多少女性細胞……”


慕裳從驚愕中突然醒悟過來,初蕾!這就是夏寒山的女兒呀!這也就是致中以前的女

友呵!初蕾,她是帶著風暴來的,她是帶著火藥來的……這情況糟透了!她悄眼看那已經

被嚇傻了的雨婷,心里頓時亂成了一團。雨婷是禁不起打擊的,她舊病初愈,不要新病復

生。母性的本能使她飛快的走向前去,伸手試著去拉初蕾︰


“初蕾,你不要激動,讓我們好好的談談……”


初蕾一下子就撥開了她的手,往後倒退了一步,她的注意力從雨婷身上移到慕裳身上

了。她又從上到下的打量慕裳,她雲發蓬松,晨妝未整,穿著件紫色的晨褸,已掩飾不住

那隆起的腹部。她不再年輕,雖然眉清目朗,臉上仍有歲月的痕跡。可是,她那眉目之間

,卻另有一股說不出的風韻,或者,這就是母親所沒有的吧!母親華貴高雅,決不是這種

風韻猶存的、賣弄嬌媚的女人!她挺直了背脊,直視著慕裳,吼叫著說︰“別踫我!你是

什麼人?也能叫我的名字!”


“我……我姓杜,”慕裳慌亂的說︰“我,我……我是雨婷的母親……”“你是雨婷

的母親!”初蕾雙手握緊了拳,激動的大嚷大叫︰“你為什麼不說,你是我爸爸的情婦?

你為什麼不說,你是勾引有婦之夫的風流寡婦!你為什麼不說,你用一個莫名其妙的孩子

來脅迫我父親娶你……”


“啊!”慕裳驚呼著,踉蹌後退,臉色立即大變,扶著沙發,她的身子搖搖欲墜。“

不不不!”她悲切的低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初蕾!”致中暴怒的叫了起來

︰“你是潑婦嗎?你是瘋子嗎?你怎麼這樣胡言亂語?沒有風度!”


“我是潑婦!我是瘋子!”初蕾氣得渾身發抖,眼楮脹得血紅。“我胡言亂語,我沒

有風度!這世界就是這樣荒謬,別人可以做最下流的事,卻不允許說破!梁致中,你有風

度,你朝三暮四,見異思遷!雨婷!你盡管抓牢他,我打賭你維持不到三天,三天後,他

會移情別戀……”


“初蕾!”致中阻止的大喊︰“你少在這兒挑撥離間!你別因為我把你甩了,你就到

這里來發瘋……”


“梁致中!”初蕾大怒,氣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憤然大吼︰“你把我甩了!是嗎?

你把我甩了……”她越說越氣,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渾身簌簌發抖。“你……你……你

這個無情無義的混蛋!你……”一直在旁邊傻傻旁觀的致文,這時已忍無可忍,他沖上前

去,握住初蕾的手臂,急急的說︰


“咱們走吧!初蕾,你何苦要到這兒來找氣受!你就少說兩句吧!難道你不明白,你

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已造成的事實!走吧!咱們走吧!別理他們!”他拉住她,試著

把她往門外拖。“你想想,你這樣大吵大鬧,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只讓別人覺得你沒

風度!”


初蕾掙開了致文,站在那兒,她的眼光落在致文的臉上了。她昏亂的,悲憤的,頭腦

不清的問︰


“你也認為我沒有風度,是不是?你也認為我是個潑婦,是不是?你也後悔追求我了

,是不是?你也發現我沒有女性的溫柔了,是不是?你後悔了?你後悔還來得及,我並沒

有抓住你,我也沒有誘惑你,你盡管離開我!到你的美國去!到你的地獄去!離開我!離

我遠遠的!別來麻煩我!你們姓梁的,全是一丘之貉!”“初蕾!”致文跺腳,臉發白了

。“你把是非弄清楚,別這樣纏夾不清吧!”“她本就是個纏夾不清的瘋丫頭!”致中怒

沖沖的說︰“大哥,你還不把她拉出去!”


“誰敢踫我!”初蕾大吼,眼楮直了,脖子粗了,聲音變了。她瞪視著致中,以及躲

在致中身後的雨婷。“我是瘋丫頭?梁致中,你弄清楚,躲在你後面的那個小老鼠才是瘋

丫頭!心理病態的瘋丫頭!你去問爸爸去!去問小方醫生去!這個雨婷害的是什麼病?精

神病!她才是個瘋子!她心理變態!她有精神分裂癥……”“媽媽呀!”雨婷發出一聲尖

銳的狂呼,身子往後就倒,致中一反手抱住了她。同時,慕裳也撲了過去,大叫著說︰


“把她放平!給我一個枕頭,趕快!冷毛巾,誰幫忙,給我去拿條冷毛巾!”“她怎

樣了?”致文本能的伸長脖子。“什麼地方有冷毛巾?”“浴室!在後面浴室!”


致文奔進浴室去拿冷毛巾,一時間,房子里人翻馬仰。致中拿著本書,拚命對雨婷瞅

著,慕裳翻開了雨婷的衣領,把頭湊在她胸口去听她的心跳。致文拿了冷毛巾來了,熱心

的遞給慕裳,大家都圍在雨婷身邊。雨婷平躺在地毯上,雙目緊闔,臉色慘白,似乎已了

無生氣。


致中抬起頭來了,眼楮里像要噴出火來,他怒視著初蕾,大叫著說︰“看你做的好事

!看你做的好事!如果她損傷了一根毫毛,我會要你的命!”初蕾看著滿屋子的人都為雨

婷奔走,包括致文在內,她心如刀絞,頭腦早已昏昏然,神志早已茫茫然,只覺得心里的

怨氣及怒氣,像海嘯似的在她體內喧擾翻騰,洶涌澎湃。致中的吼叫更加刺激了她,她昂

起下巴,大聲的、激烈的、不經思索的叫了回去︰“哈!暈倒了!她真嬌弱呵,動不動就

會暈倒!這就是女性的溫柔吧!暈倒啊!她真暈倒了嗎?你們為什麼不拿根針刺刺她,看

看是不是真暈倒了?裝病裝痛裝暈倒,這是十八世紀的方式……”地上動也不動的雨婷,

忽然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睜開眼楮她看著初蕾,然後,她悲呼了一句︰一顆紅豆30/37


“媽媽呀!”就又倒回去了。慕裳望著初蕾,她滿眼眶都是淚水,她求饒的,祈諒的

,哀懇的,悲傷的望著她。痛苦的掙扎的說出一句話來︰


“初蕾,你發發慈悲吧!”


“發發慈悲?”初蕾怪叫︰“老虎吃了人,叫啃剩的骨頭發慈悲?你勾引了我的父親

,拆散了我的家庭,毀滅了我的幸福,撕碎了我的快樂……而你,居然叫我發發慈悲?天

下有這種道理?世上有這種怪事……”


“初蕾,住口!”忽然間,門口發出一聲低沉的,權威性的,有力的大吼,大家都抬

起頭來,是夏寒山!他正攔門而立,沉痛的注視著初蕾。慕裳一見到寒山,如同來了救星

,她悲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就站起身來,奔到他身邊,滿面淚痕,她嗚咽著,啜泣著喊︰

“寒山!”喊完,她就忘形的撲向了他,寒山看她淚痕滿臉,心已經痛了,他伸出手去,

本能的把她攬進了懷里。初蕾轉過身子,定定的望著這一幕。她呼吸急促,她的胸部在劇

烈的起伏,她深抽口氣,尖銳的說︰


“好啊!爸爸!你總算趕來了!趕來保護你的情婦?你以為我會吃掉她嗎?好啊!真

親熱啊!原來這就叫女性的溫柔!我真該學習,眼淚啊,暈倒啊……爸爸,養不教,父之

過!你從沒有教過我,怎麼樣去勾引男人……”


“初蕾!”寒山怒喊︰“你在說些什麼?你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你簡直像個沒教養

的……”


“沒教養?”初蕾一步一步的走近了她父親,她的眼楮發直,眼光凌厲。“我沒教養

嗎?爸爸!你有沒有弄錯?我的毛病是出在教養太好了!你一直教我做個淑女,因此,我

保不住我的男朋友!爸爸,你該教我怎樣做個蕩婦,免得我在結婚二十二年之後,失去我

的丈夫……”


“初蕾!住口!”寒山放開慕裳,雙手捉住了初蕾的胳膊,給了她一陣沒頭沒腦的搖

撼。“住口!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我是混蛋!爸爸,你罵的?”初蕾睜大了眼楮

,淚水終于涌進了她的眼眶,她定定的看著父親,又掉頭去看那站在一邊的慕裳。“沒關

系,爸爸。這個女人會給你生一個清蛋!只希望你不要戴綠帽子,能對你獻身的女人,也

可能對別的男人獻身……”“住口!住口!住口!”寒山瘋狂的搖著初蕾,初蕾被搖得頭

發散了,披風歪了,牙齒和牙齒打顫了,她掙扎著,仍然不肯停口,她厲聲的大叫︰


“爸爸!你是偽君子!偽君子!偽君子……”


“啪”的一聲,寒山對著初蕾的面頰,狠狠的抽去一耳光。初蕾蹌踉著後退了好幾步

。寒山追過去,又給了她一耳光。當他再揚起手來的時候,致文大叫了一聲︰


“夏伯伯!”同時,慕裳也飛快的撲了過去,死命的抱住夏寒山的手臂,哭泣著喊︰

“寒山!你不要發瘋!怎麼能因為我們的錯誤,而去打孩子?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是我

做錯了!我以為對你單純的奉獻,不會傷害別人,我不知道,即使是奉獻,也會傷害別人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寒山閉上眼楮一把抱住了慕裳,眼眶里也盈滿了淚水。初蕾低俯著頭站在那兒,她的

頭發遮住了面頰,她緩緩的抬起頭來,嘴角邊,有一絲血跡正慢慢的流出來,她用手背擦

擦嘴角,看看手背上的血跡,她再抬頭看著那緊擁在一塊兒的寒山和慕裳。然後,她又微

側過頭去,用眼角掃向致中和雨婷。不知何時,雨婷已經醒了,或者,她從來沒有暈倒過

。她仍坐在原地,頭倚在致中的懷里,致中緊抱著她的頭,呆呆的望著他們。初蕾怔了兩

秒鐘,室內,有種火山爆發前的沉寂。然後,初蕾用力一甩頭,把頭發甩向腦後,她一個

字一個字的說︰


“爸爸!你打我!你可以打我!你應該打得更重一點,打掉我心目里崇拜的偶像,打

掉我對你的尊敬,打掉我對你的愛心!打死我!免得我再看見你們兩個!打死我!免得我

要面對我的父親和他的情婦!你們——是一對奸夫……”


致文沖了過去,一把用手蒙住了初蕾的嘴,他緊緊的蒙住她的嘴。傻瓜!你不能少說

兩句嗎?你一定要再挨上兩耳光嗎?初蕾用力的掙脫開致文,她轉向致文,覺得窒息而昏

亂,覺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她不信任的望著致文,喃喃的問︰“你也要對我用武力嗎

?你也幫著他們?”


說完,她悲呼一聲,頓覺四面楚歌,此屋竟無容身之地!她轉過身子,像箭一般的射

向門口,直沖出去。致文大急,他狂喊著說︰“初蕾!你不要誤會,我拉你,是怕你吃虧

!初蕾!初蕾!你別跑,初蕾……”


初蕾已經像旋風般卷出了大門,直沖下四層樓,她跑得那麼急,幾乎是連滾帶跌的摔

下了四層樓。致文緊追在後面,不住口的喊著︰“初蕾!你等我!初蕾!你听我解釋!”



屋里,寒山忽然驚醒過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就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髒上。他打了她!

打了他唯一的一個女兒!從小當珍珠寶貝般寵著的女兒!他最最心愛的女兒!他打了她!

他竟然打了她!他心中大痛,推開慕裳,他也轉身追出了屋外。


初蕾已跑出了公寓,淚水瘋狂的迸流在她的臉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毫無目的的狂

奔著,在四面車聲喇叭聲中,她沿著水源路的河堤往前奔。她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滿心

中燃燒著的,只是一股熾烈的壓抑之氣。她奔上河堤,又奔上那座橫臥在淡水河上的水泥

橋。在狂怒的、悲憤的、痛楚的情緒中,只是奔跑……奔跑……跑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初蕾!初蕾!初蕾!”


致文狂喊著,緊追在她身後。他也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識,唯一的目標,只是要追

上她,只是要向她解釋,只是要把她擁在懷里,吻去她的悲苦和慘痛。他狂追著,狂追著

,狂追著……追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初蕾奔跑在橋上,覺得自己發瘋般的想逃避一些東西,逃避那屋里的恥辱,逃避人生

的悲劇,逃避自己的悲憤……一低頭,她看到橋下是滾滾流水,她連想都沒有想,就驀然

間,對那流水飛躍而下。“初蕾!”致文慘呼,直沖上去,已救之不及。他眼看她那白色

的身子,在流水中翻滾,再被激流卷去。他也想都沒有想,就跟著她一躍而下。橋上交通

大亂,人聲鼎沸。夏寒山眼看著女兒飛躍下水,又看著致文飛躍下水,他覺得自己的血液

全凍結了起來。他驚呼著沖過去,抓住橋欄桿,他往下望,初蕾那披著白披風的身子已被

流水沖往下游,沖得老遠。而致文呢?致文——


“致文!”他慘叫,眼看著致文被沖向河岸,而那架巨大的挖石機伸長了巨靈之掌,

向下沖了下去,對著致文的身子沖下去。


“致文!”他再度號叫。


挖石機軋軋的響著,人聲尖叫著,警笛狂鳴著,四面一片混亂。夏寒山呆立在那兒,

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空白。一顆紅豆31/3716


初蕾的意識在半昏迷中。


有無數的海浪在包圍她,沖擊她,卷涌她,淹沒她,窒息她……她在掙扎,在那海浪

里掙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會如此滾燙,燙得像火山口里噴出來的岩漿,是的,這

是岩漿,火山里噴出來的岩漿,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無數的紅

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現,那滾燙的浪潮像一層熊熊大火,淹沒了她,也燃燒了她,她不

能呼吸,她不能喘氣,她掙扎著要喊叫,岩漿就從她嘴里灌進去,燙傷了她的五髒六腑。



在那尖銳的痛楚中,在那五髒六腑的翻攪下,在那火焰般燃燒的炙熱里,她意識的底

層,還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動,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著那火焰一起撲向她。火焰里

,有父親、母親、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張張的臉,重迭著,交替著,在火焰

中撲向了她。于是,那蠢動著的思想,就在浪潮里冒了出來,掙扎著提醒她一些事情;爸

爸要和媽媽離婚!那個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溫柔!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

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她轉側著頭,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後,

她就在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思潮里,抓住了一個最重要的目標。不,致文,你別走!不,致

文,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告訴你!不,致文,我沒有罵你!不,致文,你要听我說,听我

說,听我說,……可是,致文的臉怎麼那樣模糊,怎麼那樣遙遠,他在後退,他在離開她

,他在渙散,他在消失……她恐懼的伸出手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喊︰


“致文!”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怎麼會

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溫柔的、涼涼的手抓住了她在虛空中摸索的手

。同時,有只冰袋壓在她的額上,帶來片刻的清涼。她轉側著頭,喃喃的,口齒不清的囈

語著︰“致文……你過來,致文,我……我……我要對你說,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

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掙扎著,所有的意識,又像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

,她扯不出頭緒。而那火焰又開始燒灼她,燒灼她,燒灼她,燒得她每一根神經都炙痛起

來。“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里?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

文,我們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睜開眼楮,茫然回視︰“爸爸!爸爸!”“初蕾,

我在這兒!”她似乎听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那熟悉的,父親的聲音!然後,有只手在撫

摸自己,自己的額,自己的面頰,為什麼父親的聲音哽塞而顫栗︰“初蕾,原諒我!初蕾

,原諒我!”父親的聲音又遠去了,飄散了,火焰繼續在淹沒她,繼續在吞噬她。她掙扎

又掙扎,卻掙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漿從頭頂對她撲過來,她哭喊著,求救著︰


“不要燒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讓那火焰熄滅吧!啊,不要燒我,不要,

不要……”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給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听到母親在哭泣,哭泣

著問︰


“她——會死嗎?”“我不會——讓她死。”是父親的聲音。


死?為什麼在談論死亡?她不要死,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

文不適合出國,要告訴致文,要留他下來!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她

的意識逐漸消失,思想逐漸渙散,听覺逐漸模糊。沉重,什麼都是沉重的,沉重的頭,沉

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腳,沉重的意識……她睡了。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渾渾噩噩

的醒覺過來,听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說︰


“燒退了。夏太太,別哭了,她會好起來!”


會好起來?原來,她病了。她想。


她掙扎著睜開眼楮,眼前是一片朦朧,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朧的︰台燈、牆壁、母親的

臉……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水霧里的影子,遙遠,模糊,而不真實。她眨動眼簾,努力

去集中視線。“媽媽!”她叫。奇怪著,自己的聲音怎麼那樣陌生而沙啞!“媽媽!”她

再叫。念隻一下子撲到床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的,激動的,驚喜交集的喊




“初蕾!你醒了?你總算醒了!你認得我嗎?初蕾,你看看!你認得嗎?”媽媽,你

真傻,我怎麼會不認得你?她看著母親,你為什麼哭了?你為什麼傷心?她舉起手來,想

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麼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的垂下去了。念

隻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迭連聲的問︰


“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拿!躺著別動!”


她凝視著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為清晰。媽媽,你怎麼這樣瘦啊?媽媽,你老了!

你的頭發都白了!她忽然驚跳,怎麼?自己病了好幾年了嗎?為什麼母親都老了?她驚惶

的轉頭張望,這是自己的臥室,書桌依然在那兒,壁紙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

角,有個陌生的白衣護士正推著個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麼?自己病

了?為什麼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麼都想不起來。“媽,

”她迷糊的說︰“我在生病?”


“是的!”念隻急急的說,摸她的額,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你病

了一段日子,現在,都好了,你馬上就會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

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燒煉了幾千幾百萬年。


“是的,”念隻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你住在

醫院里,後來,我們把你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整整照顧你兩個

月了。”


哦,只有兩個月!並不是幾千幾百萬年!她皺起眉頭,極力思索,什麼都想不起來。

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麼病?”她困惑的問。



什麼病?念隻瞪視著她,原來她已經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

好她都忘了!念隻深吸了口氣,囁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里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寒

假——過去了吧?”


“放心,我們已經幫你辦了休學,你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後可以再補學分。”“哦

!”她閉上眼楮,累極了,累得不想說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

墜。她含糊的、口齒不清的又問了一句︰“爸爸呢?”


念隻沉默了兩秒鐘。“他去醫院了。是他把你救過來的,為了你,他幾天幾晚都沒有

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

,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後,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復的時候,她听到有人在她床邊低

低的談話。她沒有睜開眼楮,只是下意識的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她什麼都不記得

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

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喑啞。“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


父親默不作聲。“或者我們可以瞞過去。”母親小心翼翼的說︰“她高燒了那麼久,

會不會失去那一部份的記憶?”


“我很懷疑。”父親低哼著,忽然警告的說了句︰“噓!別說了,她醒了!”初蕾眨

動著睫毛,睜開眼楮來。父親的臉正面對著自己,眼楮深深的凝視著她。怎麼?爸也老了

!他的眼角都是皺紋,他的面頰憔悴得像大病初愈,他的鬢邊全是白發。他老了!他不再

是那個風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醫生了。為什麼?只為了她大病一場?可憐的爸爸

!可憐的媽媽!


“爸爸,”她低低的叫,嘗試要給父親一個微笑。“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好多心!”

夏寒山心頭驀然一痛,眼眶就發熱了,他握緊了女兒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的,她

都忘了!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她昏迷時呼喚過的名字,她現在都記不得了。可能嗎?上帝

會如此仁慈的給她這“遺忘癥”嗎?他懷疑。他更深刻的注視著她。“爸,”她疑惑的看

著父親那濕潤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厲害?是不是?我把你們都嚇壞了?”


“初蕾,”寒山用手指撫摸她的面頰,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頰。她的聲音哽塞。“

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閃了閃,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里。記憶的深處,有那麼個名字

,那麼個又親切又關懷的名字!她沖口而出︰“致文呢?他為什麼不來看我?”她忽然興

奮了起來,生命的泉源又充沛的流進了她的血液里,奇跡似的燃亮了她的眼楮。她急促而

熱烈的說︰“媽,你去叫致文來,我有話要跟他說,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你去叫致文來

!”


念隻楞住了,臉色慘白。


“致文?”她楞楞的問。


“是的,致文哪!”興奮仍然燃燒著她,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你打電話去找他

!別找錯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電話叫他來,我就是有好多話好多話要

對他說,後來……後來……後來……”


她的眼楮睜大了,定定的看著天花板。後來怎樣了?後來怎樣了?後來怎樣了?那記

憶的齒輪又開始在腦海里瘋狂的旋轉。那記憶是一架風車,每扇木板上都有個模糊的畫面

,那風車在旋轉,不停的旋轉,周而復始的旋轉,那畫面越轉越清晰,越轉越鮮明︰父母

的爭執,姓杜的女人,雨婷和致中,水源路上的奔馳,杜家客廳的一幕,父親打了她耳丕

她奔出那客廳,以至一躍下水……


“媽媽!”她狂喊,恐怖的狂喊,從床上直跳了起來。“媽媽!”念隻一把抱住了初

蕾,把她緊緊的、緊緊的擁在胸前。她知道她記起來了,但是,她記住了多少?她用手壓

住初蕾的頭,啜泣的搖撼著她,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她吸著鼻子,含淚的說︰“別怕!別

怕!都過去了。初蕾,就當它是個噩夢吧,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只是,傻孩子,你既然

想起來了,我就說,以後再有不如意的事,你怎麼樣都不可以尋死!千不管,萬不管,你

還有個媽媽呀!”一顆紅豆32/37


尋死?她腦中有些昏沉,尋死?她何嘗要尋死?她只是慪極了,氣極了,氣得失去理

智了,才會有那忘形的一跳。那麼,記憶是真實的了,那麼,記憶並沒有欺騙她了,她推

開母親,倒回到枕頭上。“我真的跳了水?”她模糊的問︰“是真的了?我從橋上跳下水

去?不,”她轉動眼珠︰“我不是自殺,我是氣昏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往水里跳!”

她的眼光和夏寒山的接觸了。她就定定的望著夏寒山,夏寒山也定定的望著她。一時間,

屋子里是死一樣的沉寂。父女兩個默默的對視著,在這對視中,初蕾已經記起了在杜家所

發生的每一件事,記起了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記起了那絲絲縷縷和點點滴滴。她凝視著父

親,這個被她深愛著、崇拜著、敬仰著的男人!她凝視著他,只看見他沉痛的眼神,憔悴

的面龐,和鬢邊的白發。


寒山迎視著女兒的目光在她的眼楮里,他看出她已經記起了每一件事,他無從逃避這

目光,無從逃避她對他的批判。他打過了她,他已經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偉人,他打碎了她

的幻想,甚至幾乎打碎了她的生命!現在,她用這對朗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他,他卻無法

窺探出她心中的思想。


父女兩個繼續對視著。


好久好久之後,初蕾輕輕的抬起手來,她用手輕觸著父親的面頰,輕觸著他那長滿胡

髭的下巴,她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深沉而成熟︰“爸爸!原諒我!”寒山用牙齒緊咬住

嘴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想講而講不出口的話啊!他呆看著她。


“原諒我!”她繼續說,聲音成熟得像個大人,她不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了。“我那

天的表現一定壞極了,是不是?壞得不能再壞了,是不是?你們寵壞了我,使我受不了一

點點挫折。對不起,爸爸,我希望我沒有闖更大的禍!”她的手勾住了寒山的脖子,用力

的把他拉向了自己,她哭著喊了出來︰“我愛你,爸爸!”寒山緊摟住初蕾,眼淚終于奪

眶而出,在一邊呆站著的念隻,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一時間,屋里三個人,都流著淚,都

唏噓不已。都有恍如隔世、再度重逢的感覺。


經過這一番折騰,初蕾又累了,累極了。但是,她的神志卻非常清楚。寒山抬起頭來

,細心的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他仍然深深的凝視著她,低低的,柔聲的,歉然的說︰


“初蕾,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一個善良而純潔的好孩子,我抱歉——讓你發現,成人

的世界,往往不像想像中那麼美麗。”初蕾仰躺在那兒,眼楮一瞬也不瞬。


“那要看——我們對美麗這兩個字所下的定義,是不是?”她問。寒山輕嘆了一聲,

是的,這孩子被河水一沖,居然沖成大人了,她那“童話時期”是結束了。他不知道,對

初蕾而言,這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許多時候,“幸福”的定義,也和“美麗”一樣,從

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答案。


初蕾望著父親,她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兩個多月以來,她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

道,這兩月間到底有些什麼變化?父親還要和母親離婚嗎?那個姓杜的女人怎樣了?致中

和雨婷又怎樣了?致文呢?致文該是最沒有變化的一個人,但是,他為什麼不來看她?難

道,他出國去了?是了!那天在杜家,她也曾對致文大肆咆哮,她是那麼會遷怒于人的!

她氣走了致文?又一次氣走了致文?她的眼珠轉動著,心髒在怦怦跳動。“初蕾,”寒山

在仔細“閱讀”著她的思想。“我知道,你有幾千幾百個問題要問,但是,你的身體還很

弱,許多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你先安心養病,等過幾天,你的精神恢復了,我們

再詳細談,好不好?”


初蕾點了點頭,鼓著勇氣說︰


“我什麼都不問,只問一件事。”


“什麼事?”寒山的心髒提升到喉嚨口。


“致文是不是出國了?”


寒山腦子里轟然一響,最怕她問致文,她仍然是問致文。他盯著她,立即了解了一件

事,她跳水之後,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完全不曉得致文也跟著她跳下了水。他腦子

里飛快的轉著念頭,就用手扶住初蕾,很快的說︰


“你只許問這一個問題,我答覆了你,你就要睡覺,不可以再多問了。”“好。”初

蕾應著︰“可是不許騙我。”“他沒有出國。”寒山沉聲說,用棉被蓋好了她,從她身邊

站起來了。“現在,你該守信用睡覺了!”


初蕾的心在歡唱了,她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


“那麼,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她忍不住又問。


“說好你只能問一個問題!”


她伸手抓住了父親的衣角。


“好,我不再問問題,只請你幫我做件事!”


“什麼事?”寒山的心髒再度升到了喉嚨口。


“你去把他找來!”“找誰?”寒山無力的問。


“致文哦!我有話要跟他講!”


寒山倏然間回過頭來,他眼眶發熱。


“你不可以再講話,你必須休息!”他啞聲說。幾乎是命令性的。初蕾變色了。她睜

大了眼楮,微張著嘴,突然間崩潰了。她哭了起來,淚珠像泉水般涌出,沿著眼角,滾落

到枕頭上去。“我知道,”她悲切的低喊著︰“你們騙我!你們騙我!他走了!他出國了

!他跟我生氣了,他出國了!”她啜泣著,絕望的把頭埋進枕頭里。“他甚至不等我清醒

過來,我有幾千幾萬句話要對他說!”念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撲過去,用手扶住初蕾

的頭,把她的臉轉過來,她盯著初蕾,含淚嚷︰


“不是!初蕾!致文沒有跟你生氣,他愛你愛得發瘋,愛得無法跟你生氣!他不能來

看你,就因為他太愛你!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過,他會對你這樣!”


“我不懂!媽媽!我不懂!”初蕾喊著︰“如果他愛我,他為什麼不來?你打電話給

他,媽媽,你打電話給他!我不驕傲了,我不任性了,我也沒有自尊了,我要見他!媽媽

!我要見他!”“初蕾,我告訴你……”


“念隻!”寒山警告的喊。


“寒山,”念隻轉向寒山。“你告訴她吧!你把事實告訴她吧!長痛不如短痛,她總

要面對真實!”


“爸爸!”初蕾面如白紙。“到底怎麼了?告訴我!求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情?他和致中又打架了?他被致中殺掉了?爸爸呀!”她用手抱著頭,狂喊著︰“求你告

訴我吧!”


“好,”寒山下了決心,他坐在床前的椅子里,用手按住她。“我告訴你,但是你必

須冷靜!”


初蕾咬牙點了點頭。“記得你跳水那天嗎?”寒山凝視她。


她再點點頭。“你剛跳下去,致文也跟著跳下去了。”他說,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

曲。她睜大了眼楮,不信任的。


“他瘋了嗎?”她說︰“他要救我嗎?”


“可能是瘋了,也可能是要救你!”寒山咬牙說︰“總之,他看見你跳下去,他也跟

著跳下去。那天的河水很急,你被一直沖到下游,才被營救人員撈起來,天氣很冷,你撈

起來的時候幾乎已經沒氣了……”“他呢?”她打斷了父親,眼珠黝黑得像兩泓不見底的

深潭,她的聲音空洞,深邃,而麻木。“死了,是嗎?我被救活了,他——淹死了。是嗎

?”


“不,不是這樣。”他下意識的燃起一支煙,抽了一口。當時的情景仍然怵目驚心,

他的聲音顫抖著。“激流把他沖到了岸邊,當時有一架在工作中的挖石機,那挖石機的鐵

手正好對他的身子挖下去……”他停住了。


初蕾的臉上一無表情,眼楮更深更黑了。


“他是這樣死的?”她問。


“他沒有死,”他吐著煙,眼楮望著煙霧,聲音忽然平靜了,疲倦而平靜。“我把他

弄回醫院,連夜間,我召集了外科、骨科、神經科、血液科、麻醉科……各科的醫生會診

,我們盡了我們的全力,幾乎一個星期,我們都沒有闔眼睡過,我們接好了他斷掉的骨頭

,縫好了他的傷口,他沒有死,可是……”他又停了。“他殘廢了?毀了容?”


“更嚴重一些。他現在是一具——活尸。”


“怎麼講?什麼叫活尸?”


“他不能行動,他沒有思想,他沒有感覺,他躺在那兒,只是活著,有呼吸,除此之

外,他什麼能力都沒有。我們用盡各種方法,不能讓他恢復意識。”


“可是——”她用舌尖舔著干燥的嘴唇︰“你會治好他,是不是?”“我不能說。初

蕾,知道王曉民嗎?她被車子撞倒後,已經昏迷了十幾年。”


初蕾不再說話,她注視著天花板,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平靜得出奇。“他還在醫

院里嗎?”她問。


“他父母把他接回去了。我仍然每天去他家看他。”


她又不說話了,只是望著天花板發呆,她呼吸平穩,面容寧靜,眼楮深不可測“但是

,他沒有死,是嗎?”


“沒有死——”寒山小心翼翼的。“並不表示就不會死,你要了解……”“我了解,

”她打斷了父親。“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她忽然掀開棉被,從床上滑到地毯上,

扶著床,她試著要站起來。“你干什麼?”念隻驚呼著,一把扶住她。


她雙腿一軟,人整個往地板上栽去。寒山抱住了她,她喘吁吁的靠在他手腕上。“我

要去看他。”她說,劇烈的喘著氣。“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他听不見你呀

!”念隻含淚嚷︰“他什麼都听不見呀!”


“可是,”她喘得更凶了。”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要——跟他說!”“你可以

去跟他說!”寒山把她抱回床上,堅定的看著她。“但是,你先要讓你自己好起來,讓你

自己有能力去看他,是不是?”她把瘦骨嶙嶙的手臂伸給父親。一顆紅豆33/37


“給我打針!”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我好起來!我有……有……好多話……要

跟他說!”


寒山默默的望著她,站起身來,他真的去拿一管針藥,注射到她的手腕里。一面揉著

她的手腕,他一面眼看著她在那藥力下,逐漸入睡了。她的眼皮沉重的闔了下來,意識在

逐漸飄散,嘴里,她仍然在喃喃的說著︰


“我要去看他!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


17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中,初蕾變得非常安靜,她不再吵著鬧著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

一意的接受著父親給她的治療,以及母親刻意為她做的營養品。她乖得出奇,順從得出奇

,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針就打針,要她吃藥就吃藥。連夏

寒山都說,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隻卻深深了解,她之所以如此順從與合作

,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來,快些可以出門,快些去看致文。


在這一段復元期中,初蕾雖然不多問什麼,但是,念隻卻已經把這兩個多月來的變化

和發展,簡單扼要的告訴初蕾了。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初蕾卻听得很專心。


“你知道嗎?我見過了杜慕裳。”念隻一邊幫初蕾調牛奶,一邊說。因為初蕾已經在

痊愈期中,那特別護士王小姐早就辭退了。“不是我去見她的,是她來看我,那時,你還

在昏迷中。”初蕾不語,只用關懷的眸子看著母親。


“杜慕裳給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是個妖媚的女人,誰知一

見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時,你病得很重,我也萬念俱灰,我告訴她,我

同意離婚,成全他們了。那知,我話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說如果她曾有獨佔你爸爸的心

,她就死無葬身之地。她請求我原諒,表示即將離去……”她試了試牛奶的溫度,送到初

蕾面前。初蕾半坐在床上,接過了牛奶,慢慢的啜著。念隻笑了笑。“奇怪,我當時就原

諒了她。不止原諒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腫,我忽然了解了一件事,當你深愛一

個男人的時候,你會犧牲自己。我從沒有為你犧牲父親太多,你爸爸有一部份話是對的,

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維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來愛你爸爸,但是,這是不夠的…

…套一句你的話,初蕾,你爸爸是一條鯨魚。我,雖然不至于是沙漠,卻也僅僅只是個小

池塘而已。當鯨魚在水塘里干渴了二十二年以後,你怎能不允許它游向海洋?”


初蕾感動的看著母親,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念隻又對她笑了笑,這

笑容竟有些羞澀。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發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當時,就有種奇怪的友誼,在我們

之間產生了。我們談了一會兒,無法得到結論。當晚,你爸爸回來,我告訴他,我已見過

慕裳,而且同意離婚了。”初蕾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眉,雙手捧住了牛奶杯,彷佛要從杯子

里尋求溫暖似的。“你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疊連聲的對我喊出幾千幾萬個‘

不’字!他說︰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既無法一刀斬斷,失而復得的女兒,會成為我們永

久的聯系!他說他不要離婚了。我問他又如何處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薄命憐她甘作妾!’于是,我哭了,你爸爸也流淚了。”她停了停,凝視著初蕾,半

晌,才又說下去︰“或者,這個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觀念,都不允許一個男人同時有

兩個女人,但是,仔細想想看,在這社會上,幾個男人是真正只有一個女人的?我為什麼

該恨慕裳呢?只因為她和我有共同的鑒賞力,我們愛了同一個男人!許多觀念,都是人為

的。古時候,一個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閨中也一團和氣,我既然生來不是海洋,總應該

有容忍海洋的氣度。”她又停了停,對初蕾溫和的微笑著。“或者,我和你父親間的問題

並沒有解決,或者,還會有意外的變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過得很心安理得,所

以,希望你也能了解,能接受它。”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著母親,然後,用胳

膊緊擁著念隻的脖子,她低低的說︰


“媽媽,我愛你!”然後,她們之間,就不再談起慕裳了。


有一天,初蕾淡淡的問了句︰


“雨婷怎樣了?”“她嗎?”念隻微笑著。“你把她治好了!”


“我把她治好了?”初蕾愕然的。


“據說,她在你面前暈倒,你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罵,又說她有心理變態,精神分裂

癥什麼的。她這一生,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種話,你這一罵,反而把她罵醒了。她現

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勤練鋼琴和聲樂,預備暑假里去考音樂專科學校。”“哦!”初蕾

怔了怔。“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她淡淡的問。“听說很好。梁家——經過這次大事,

都很受影響,致中也成熟多了,不再那麼跋扈了。我想——他終于可以穩定下來了,何況

,雨婷對于他,是千依百順,言听計從的,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初蕾默然片刻,低聲

自語了一句︰


“她是他的海洋。”“你說什麼?”念隻沒听清楚。


“沒什麼。”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輕嘆了一聲。“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

…”她又嘆了口氣,闔上了眼楮不再說話了。四月底,天氣熱了,太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

。初蕾已恢復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動,也常到花園里曬曬太陽。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

前,致秀卻先來看她了。


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花園里,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自從病後,初蕾就仿佛變成

了另一個人,她安靜,不說話,不笑,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只是默默的沉思。致秀的

來訪,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


“致秀,致秀,”她抓著致秀的手,熱烈的搖撼著。“我以為你不要理我了,我以為

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了!我……我……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


致秀這才驚覺到,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過她,梁家對于這件事的反

應。原來,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還在自責自恨,自怨自艾中。


“初蕾,你怎麼想的?”致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初蕾身邊,熱情的、激動的說︰“

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你,爸爸說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事怎能怪你呢?又不是你拉著

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


“還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來︰“致秀,你不知道,我打電話叫他

來,我拉著他去杜家,我對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

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著頭。“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

的時候,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


“你不要自怨自艾吧,你不要傷心吧!”致秀含淚說︰“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

說不定有一天,他又會清醒過來,說不定,他又會好起來!”初蕾把頭埋在膝上,她默然

不語。因為,她深深明白,這“有一天”是多麼渺茫,多麼不可信賴的。她不用問父親,

每天,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是一天

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蕭索了。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來看你,除了叫你好好養病以外,我還給

你帶了兩件東西來!”


“什麼東西?”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


“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致秀說,眼神黯淡而淒楚,聲音里忽然充滿了哽

塞。“我在他的抽屜里,發現了兩件東西,我想,你會對它有興趣。”


她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摺疊著的信箋,遞給初蕾,初蕾接了過來,打開那信箋,她

驚愕的發現,這是一封信,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她的

心就怦然而動了。她貪婪的、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初蕾︰我終于提筆寫這封信給你,

因為,我已經決定要離


開你,離開台北,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遠到異


域去了。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


在內心的話,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我都決心一吐為快


了。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讀大一,頭發短短的,像個


小男生。你在我家客廳里,和我賭背唐詩,賭念《長恨


歌》,賭背《琶琵行》,你朗朗成誦,笑語如珠,天真爛


漫,而又嬌艷逗人。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完了,知


道我被捕捉了,知道命中注定,你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


可是,你的心里並沒有我。致中爽朗熱情,豪放不


羈,瀟灑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他吸引你,你吸引他,我


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我想,我生來的缺點,就


在于缺乏主動,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你!但是,


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我躲避到山上,無


法忘記你。我走到郊外,無法忘記你。我埋頭在論文中,


仍然無法忘記你!我吃飯,你出現在飯碗中;我喝水,你


出現在茶杯里;我憑欄,你出現在月色下;我倚窗,你


出現在黎明里……為你,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為你,我


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哎,現在寫這些,不知你看了,


會不會嘲笑我?或者,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那


麼你就永遠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


實在不該寫這封信,我只是要發泄,要痛痛快快的發泄


一下!記得你第一次在雨果,告訴我你是一條鯨魚的事嗎?


你不知道,當時我多麼激動!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大


喊著說︰‘我就是你的海洋!為什麼不投向我?’


但是,我沒說。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拴住了我,我


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樣富有侵略性,那樣積極而善爭辯。


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也在于這項缺點。我一顆紅豆34/37


顧慮太多,為別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憐的自卑感,


我總覺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你!多少次,我想抱住


你,對你狂喊上一千萬句‘我愛你’,可是,最後都化為


一聲嘆息。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我就是這樣自卑的,我


就是這樣畏縮的,難怪,你不愛我!我自己都無法愛我


自己!我實在不如致中!初蕾,你的選擇並沒有錯,錯在你的個性。你有一


副最灑脫的外表,卻有副最脆弱而縴細的感情。致中粗


枝大葉,不拘小節,你卻那麼易感,那麼容易受傷。于


是,致中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你,弄得你終日郁郁寡歡,直


至以淚洗面。知道嗎?初蕾,你每次流淚,我心如刀絞。


我真恨致中,恨他使你流淚,恨他使你傷心,恨他不懂


得珍惜你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你是我的,我會


怎樣用我整個心靈來呵護你,來慰藉你。噢,如果你是


我的!我開始試探了,我開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


是自取其辱,而對你傷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犧


牲我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


這話說得很傻,你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沒有


說過吧!記得在你家屋後的樹林里,我曾送你一個雕像嗎?記


得那天,你曾問我有關‘一顆紅豆’的故事嗎?我現在,


可以告訴你那個故事了!如果你不累,你就靜靜的听


……”這封信只寫到這里為止,下面沒有了。初蕾讀到這兒,早已淚流滿面,而泣不

可抑。淚水一滴滴落在信箋上,溶化了那些字跡。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箋上的淚痕,再

把信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轉過頭來,她望著致秀,抽噎著問︰


“為什麼這封信只寫了一半?”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的說︰“我猜,寫到這里,他的傻勁又發了,他可能覺得自

己很無聊。而且,我想,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寄出這封信的,他只是滿懷心事,藉此發泄

而已。”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楮喃喃的說︰“我無從知道那個紅豆的故事了!”“我知道

。”致秀低語。


“你知道?”她驚愕的。


“記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剛開的那個下午嗎?”致秀問︰“我曾經說那朵石榴花就像

你的名字。”


“是的,”初蕾低低的說,眉梢輕蹙,陷進某種久遠以前的回憶里。“就是那個下午

,致中到學校來接我,我們去了青草湖,就……”她咽住了。“你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

到學校來找你?”


“哦!”她驚呼著,記憶中,校門口那一幕又回來了,她坐上致中的車子,抱住他的

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輛計程車,她以為是她眼花了……原來,他真的來過了!


“大哥在校門口,親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車上去了。”致秀繼續說,神情慘淡。

“他一直想追你,一直在愛你,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絕望了。我們在校園里談你,我

想,他是絕望極了,傷心極了,但是,他表現得還滿有風度。後來,他在校園的紅豆樹下

,撿起了一顆紅豆,當時,他握著紅豆,念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他說那是劉大白的詩…

…”


“是誰把心里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初蕾喃喃的念

了出來。


致秀驚訝的望著她。“對了!就是這幾句!原來你也知道這首詩!”致秀說。“我想

,所謂紅豆的故事,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因為——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你!”


她遞了過去。一顆滴溜滾圓、鮮紅欲滴的紅豆!初蕾凝視著那紅豆,那熟悉的紅豆,

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她說的,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

心深處?紅豆!一顆紅豆!紅豆鮮艷如舊,人能如舊否?


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信箋上有一首小詩︰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幾斗?欲舍又難拋,


听盡雨殘更漏!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欲舍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為何一

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後,欲舍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欲

舍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她念著這首詩,念著,念著……一遍,二遍,三遍……然後,她把這首小詩摺疊起來

,把信箋也摺疊起來,連同那顆紅豆,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里。她抬頭看著致秀,她眼

里已沒有淚水,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紅得像在燒火,她

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異,有某種野性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固執。有某種熾熱的、瘋狂

的、令人心驚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我們走!”她簡單

的說。從椅子里站起身來。


“走到那兒去?”致秀不解的。


“去找你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腳,不耐的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還要——

問他一些事情,我要問問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搖撼著她,想把她搖醒過來︰“你糊涂了?他現在什麼都

不知道,听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他完全沒有知覺,怎麼能夠回答你的問題?難

道夏伯伯沒告訴你……”“我知道!”初蕾打斷了她︰“我還是要問問他去!我有好多好

多話要對他說!”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惱的,焦灼的,

悲哀的大喊︰


“初蕾,你醒醒吧!你別糊涂吧!他听不見,他真的听不見呀!”她後悔了,後悔拿

什麼信箋、紅豆,和小詩來。她含淚叫︰“我不知道你是這樣子!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我真傻!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你該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說。“信是寫給我的,小詩為我作的,紅豆為我藏的,

為什麼不該給我?”她又往大門外走︰“我們找他去!”“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隻慌慌張張的趕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問。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她一直很識趣

的躲在屋里。


“夏伯母,”致秀求教的說︰“她要去找我大哥!你勸她進去吧!”


初蕾抬起頭來,堅定的看著母親。


“媽,”她冷靜的,清晰的,穩定的說︰“你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經好了,

我不發燒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念隻注視著女兒,她眼里慢慢的充盈了淚

水。點點頭,她對致秀說︰“你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淚跺腳︰“伯母,您怎能讓她去?大哥現在的樣子……

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傷心不可!她病得東倒西歪的,何苦去受這個罪?初蕾,

你就別去吧!”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


“他確實還活著,是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是的。‘僅僅’是活著。”致秀特別強調了“僅僅”兩個字。“那就行了。”她又

往門外走。


致秀甩了甩頭,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們去!”她說︰“但是,初蕾,請你記住,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

風度翩翩,都成過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視致秀︰


“他現在很丑嗎?”“是的。”她展然而笑了。“那就不要緊了。”她說,如釋重負

似的。


“什麼不要緊了?”致秀听不懂。“我現在也很丑,”她低語︰“我一直怕他看了不

喜歡,如果他也很丑,咱們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歡”,天哪!講了半天,她還以為他

能“看”嗎?一顆紅豆35/3718


初蕾和致秀趕到梁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初蕾一路上都很興奮,反常的興奮,不止興奮,她還相當激動。可是,她卻什麼話都

不說,只是用那對特別閃亮的眼楮閃爍著去看致秀,然後又用她那發熱的手,緊緊的握著

致秀。她不時給致秀一個可愛的微笑,似乎在對致秀說︰


“你放心,我不會再闖禍了!”


但,她這微笑,卻使致秀更加擔心了。她真不知道,把初蕾帶回家來,到底是智還是

不智?


在梁家門口,她們才跨下計程車,就和剛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個正著。自從杜家事件

以後,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沒見過面。致中倏然見到初蕾,就不由自主的一楞。不論怎麼

說,當初他和初蕾玩過好過,初蕾那日大鬧杜家,終于造成難以挽回的大禍,他總是原因

之一,事後,他也深引為咎。現在,突然和初蕾重逢,他就有些慌亂、惶惑,甚至手足失

措起來。初蕾卻逕直走向了他,她微仰著頭,很文靜,很自然,很深沉的注視著他。低低

的說了一句︰


“致中,好久沒見了。”


致中的不安更擴大了,他望著面前這張臉,她瘦了,瘦得整個下巴尖尖的,瘦得眼眶

凹了下去,瘦得雙頰如削……但,她那對閃爍著火焰的眼楮,那因興奮而布滿紅暈的面頰

,那渾身充斥著的某種熱烈的激情,使她仍然周身煥發著光采。她看來那麼熟悉,而又那

麼陌生。兩個多月,她似乎已經脫胎換骨。在原有的美麗以外,卻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

的憂郁。“初蕾,”他囁嚅著。“听說你病得很厲害,恭喜你復元了。”他覺得自己忽然

變得很笨拙,那種尷尬和不安的情緒仍然控制著他。她難以覺察的笑了笑。


“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她說。


“是的。”他應著,心里有種荒謬的感覺,他們之間的對白,好像彼此是一對疏遠而

禮貌的客人。


“請你代我轉告雨婷……有一天,我希望能听到她彈琴唱歌。”“哦!”他傻傻的應

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了!”初蕾驀然間臉色一正,眉間眼底,就布滿了嚴肅和莊重。她伸出左手,拉

住致秀,又伸出右手,拉住致中,沉聲的說︰“我們一起去看致文去!”


“噢!”致中一楞,飛快的看了致秀一眼。“你……你要去看致文?”“是的!”初

蕾堅定的點點頭。“你們跟我一起來!”她語氣里,有種強大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致文說,我希望——你們也在旁邊,萬一他听不清楚,你們可以幫

他听!”“初蕾?”致中愕然的看看她,又轉頭去看致秀。致秀給了他無可奈何的一瞥。

于是,他們走進了梁家。


梁太太突然看到初蕾,真不知是悲是喜,是艾是怨,是恨是憐,她只驚呼了一聲︰


“初蕾!”就立刻淚眼迷糊了。初蕾放開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

太的脖子,緊緊的擁抱了她一下。認識梁家已經四年,這是第一次她有這種親昵的舉動。

她做得那樣自然,就好像一個女兒在擁抱媽媽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熱情的梁太太,頓時

就淚如泉涌。如果她曾怨恨過初蕾給梁家帶來厄運,也在這一剎那間,那輕微的怨艾之情

,就煙消雲散了。“我來看致文。”初蕾簡短的說,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淚痕,

她仍然不記得帶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里,是嗎?”她轉身就向致文的臥房走去。


梁太太回過神來,她很快的攔住了她。


“讓我先進去整理一下。”她說。


初蕾搖搖頭,輕輕推開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臥室走去,到了房門口,

她回頭看著致中、致秀和梁太太︰“請你們一起進來,好嗎?”


她神色中的那份莊嚴,那份寧靜,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

都糊涂了,大家都身不由己的跟在她後面,走進了致文的臥室。


初蕾推開房門的一剎那,就被那撲鼻而來的藥水味、酒精味、消毒藥品味嗆住了。但

,她並沒有停滯,她逕直就走到致文的床邊,站在床前,她定定的看著致文,一瞬也不瞬

的看著致文——如果那個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髏般的軀體,還算是致文的話——她靜靜

的,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好一會兒,她只是站在那里,然後,她更近的移向床前。致文仰躺著,面色如蠟,顳

骨高聳,頭發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脫去大半,眼楮緊闔著……整個面部,只像一具尸體,

一具僵硬而無知的尸體,一具丑陋的尸體。他渾身還插滿了管子,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

,就藉這些管子流進他的體內。另外,還有些生命的渣滓,要藉這些管子排出體外。他的

雙手,靜靜的垂在身體兩邊,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層枯黃的皮,包著兩支木柴,

那手指佝僂著……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雖然有五個人,卻幾

乎連呼吸的聲音都听不到。致秀並沒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顧致文,對他的情況狀態已十分

熟悉。她只是看著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覺。她那小小的,莊嚴的臉

龐上,仍然是一片寧靜與堅決。“好,致文,我總算看到你了!”她忽然開了口,聲音鎮

靜而安詳,甚至,還有著喜悅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為了接近致文的頭,她在那床前

跪了下來。她又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我以為你

已經死了。還好,你活著,只要你活著,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梁太太不自禁往前

邁了一步,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聲說︰


“你讓她說,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頰,就像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孩子。她凝視

著他,又開始說︰


“致文,你實在很壞!你壞極了!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

你想想看,從我認識你和致中以來,我和致中又瘋又鬧,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

知心話都對你說,我考壞了會來告訴你,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

致文,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很成熟,我分不出愛情跟友情的區分,我分不出

自己是愛你還是愛致中。但是,致文,你該了解的,你該體會出,我和你,是在做心靈的

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兒童的游戲!但是,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你那該死的道德觀

念,你那該死的謙讓和你那該死的自卑感,你遲遲不發動攻勢,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懷里

。”她停了停,喘口氣,她又說︰


“今天致中也在這兒,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兒,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挖自我的心靈深

處,我要讓他們都听見,都了解我在說什麼。”她又頓了頓。“致文,或者,我不該怪你

,不該責備你,不該埋怨你!原諒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發了,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

,去推卸責任,遷怒于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這些年來,你並非沒

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謙和了,你使我誤認為你只是個哥哥,而沒想到你會是

我的愛人!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才開始醒悟的?就是那個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電話叫

你來,那時,我就是要告訴你,我錯了!我懂得你了!我了解你了!而且,我也了解我自

己了!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我所深愛的,實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她的頭輕僕在床沿上,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她又毅然的抬

起頭來︰


“記得你躲到山上去寫論文的那段日子嗎?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麼想

你,發瘋似的想你,你母親可以作證,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歸來,不過,我那麼糊涂,那

麼懵懂,那麼孩子氣,我並不知道這種期待的情懷就是愛情!沒有人教過我什麼叫愛情,

記得你從山上回來的那天嗎?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發瘋了!我告訴你我和致中的

距離,我告訴你我心中的感覺,我告訴你我是一條鯨魚……而你,你這個傻瓜,你怎麼不

會像你信里面所寫的,對我說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記得你當時說了些

什麼嗎?你說了一連串致中的優點,要我對致中不要灰心,甚至于,你說︰‘你放心,我

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愛情,

你卻連表示愛情都不會嗎?”有兩滴淚珠落在床沿上,她抬起帶淚的眸子,看著他那僵硬

的,毫無表情的臉。“你知道嗎?我和致中後來已經那麼勉強了,听到他的電話我會害怕

,听到你的電話我就喜悅而興奮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愛你!是的,我不能完全

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後來自己批評過我自己,我是一條白鯨,不是梅爾

維爾筆下的白鯨,我是一條白痴鯨魚!是的,我是個白痴!你該怪我,你該罵我的!記得

在那小樹林里嗎?你給了我一張印著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詩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昨

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致文,哦,致文!

這就是你表示愛情的方式嗎?我卻把那‘解花人’三個字,誤解是致中,認為這只是一張

祝福卡!然後,你送了我那個雕像,你告訴我,你怎樣不眠不休的為我塑像,記得嗎?我

那天哭得像個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氣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

會因為歡樂和感動而流淚。但是,我這個白痴啊,我還不知道我在愛你!當你問我‘你有

沒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義弄錯?’我依然沒有听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

糊涂!該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現在,我可以坦白的告訴你,也告訴

致中,我從頭到尾就弄錯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愛人!”


她吸了吸鼻子,眼楮仍然盯緊著致文。滿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听傻了,听怔住了。大

家都默不作聲,傻傻的站在那兒傾听著,傾听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摯的,最熱

情的傾訴!“記得你為我和致中吵架嗎?你說過;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會讓我掉一

滴眼淚!那是第一次,我考慮過,你可能愛上了我。你知道,那時我曾經多麼震動過,我

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後,那天你來我家看我,下巴上貼著橡皮膏,你說你和致中

打架了,因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記得嗎?我立刻就大發脾氣了,我生氣,不是因為致中

不跟我道歉,而是氣你。氣你什麼?我當時並不明白,後來我才想清楚了,我氣你只想把

我推給致中,氣你亂管閑事,氣你的——一顆紅豆36/37


不想佔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氣哭了,于是,你吻了我……”她大大的喘氣,痴

痴的看著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帶給我的意義,你不知道我怎樣發狂,怎樣沉迷

,怎樣喜悅!我承認,你不是第一個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

的時候,我只在冷靜的分析,他吻過多少人;冷靜的思索,怎樣可以讓他不發現我是第一

次!但是,你吻我的時候,我整個都昏了,都痴了。噢,致文,我是多麼、多麼、多麼愛

你啊!何以我始終不自覺?何以你也始終不能體會?那一吻原該讓我們彼此了解了,可是

,我那可憐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余的去問你為何吻我?傻

瓜!你不會說你愛我嗎?你卻說,你會勸致中不要‘一時糊涂’!哦,致文,你使我又誤

會了,誤會你只要把我推給致中!我氣得那麼厲害,我狂喊我恨你,現在想來,只因為愛

之深,才恨之切呀!”她凝視著他的臉,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這張臉,這張木然的、毫無

表情的臉,這張像僵尸一般的臉。她的聲音已不知不覺的越說越高昂,越說越激動︰


“後來,我和致中不來往了,你不知道,當時我反而有解脫之感,致中是對的,我和

他之間,誰都沒有愛過誰,那只是一場孩子的游戲。然後,在校園的紅豆樹下,致秀告訴

我,你要出國了。你知道嗎?我震驚得心都碎了,一想到你要離我遠去,我就覺得世界完

全空了!我說了許許多多你不該出國的理由,哦,致文,我是那麼愛你哦!你的詩情,你

的才氣,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你那半古典的文學氣質,哦,致文,我實在是愛你啊!

也在那天,你對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當你說︰‘走,為你走!留,為你留!’的時候

,我感動得簡直要死掉了。後來,在雨果,你又對我說︰‘不是哥哥,哥哥不能愛你,哥

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知道嗎?致文,這是我一生听到的最美妙的話

!當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實在是千肯萬肯,千願意萬願意……但是,我多麼該死啊!我

那可惡的自尊心,我那可惡的虛榮心!只為了我對致中說過一句話;‘我不會姓你家姓!

’于是,我又把什麼都破壞了,致中的陰影橫亙在我們之間,你誤會我對致中不能忘情,

又一次嚴重的刺傷我,我們彼此誤會,彼此曲解,彼此越弄越擰,越弄越僵,于是,我跑

走了!我原可以投向你,大喊出我心里的話,但是,我卻把什麼美景,什麼前途都破壞了

!”她低下了頭,把臉埋在掌心里,有好一會兒,她一動也不動。這長篇的敘述,說出了

多少梁太太、致中,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大家都呆站在那兒,渾忘身之所在。說的人

是說得痴了,听的人是听得痴了。


她又抬起頭來,她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激情︰“那天早上,我打

電話給你,致文,你知道嗎?我就是忽然間想通了,忽然間知道我一直愛著的是你了,忽

然間大徹大悟了,我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今天說的話,要告訴你;我嫁你!你姓梁,

我嫁你!你不姓梁,我也嫁你!你是致中的哥哥,我嫁你,你不是他的哥哥,我也嫁你!

但是,致文,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听到父母的談話,听到雨婷的存在,听到杜慕裳的存

在!爸爸說︰‘雨婷從初蕾手里搶走了致中’,使我又昏亂了,又迷失了,又傷了自尊了

……所以,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鬧了,事實上,我為媽媽的不平更勝于為我自己。但是,我

想,你一定又一次誤會了!致文,致文,是誰在播弄我們?是誰在戲弄我們?命運嗎?不

,致文,我們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劇!你的謙讓,我的驕傲,你的自卑,我的自尊……我

們始終自己在玩弄自己!但是,致文,不管怎樣,我們的下場不該如此淒慘,當我往水里

跳的時候,只是一時負氣,根本沒有思想。而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往下跳呢?難道像我這

樣一個糊涂、任性、自私、倔強的傻瓜,也值得你為我而生,為我而亡嗎?致文,你傻,

你太傻,你太傻,你太傻……”她一口氣喊出了幾十個“你太傻”。然後,她忽然僕了過

去,用雙手捧住了致文的面頰,叫著說︰


“現在,我來了!听著,致文!你听清楚,你母親在這兒,致中在這兒,致秀也在這

兒!他們都幫你听著!你听清楚!我今生今世,跟定了你!你醒來,我是你的,你不醒,

我是你的,你活著,我是你的,你死了,我也是你的!不過,如果你竟敢死掉,我也決不

獨自活著。套用一句你的話;‘走,為你走!留,為你留!’我還要再加一句;‘生,與

你共!死,與你共!’從今以後,我就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你听

到了嗎?致文?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從你身邊拉開!我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

……”


她狂喊著,激烈的狂喊著,痛心的狂喊著,不顧一切的狂喊著……。梁太太終于走上

前來了,她啜泣著去摟抱初蕾。在這一剎那,她才了解初蕾進門時給她的那個擁抱,她是

完全以兒媳自居了。她哭著去摟抱初蕾,哭著去擦拭初蕾臉上的淚痕,哭著去撫平她的亂

發……


忽然間,初蕾推開了梁太太,她撲向床邊,睜大了眼楮去看致文。于是,梁太太和致

秀致中,也莫名其妙的跟著她的眼光看去。于是,赫然間,他們驚奇的發現,有兩粒淚珠

,正慢慢的從致文的眼角沁出來,慢慢的沿著眼角往枕上滴落。于是,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大家都驚呆了。從沒看過這麼美麗的淚珠,從沒看過生命的泉水是這樣流動的。于是,

初蕾驀然發出一聲喜極的狂呼,她就直撲向致文,發瘋般的用嘴唇吻著那淚珠,發瘋般的

吻著那閉著的眼簾,發瘋般的又哭又笑,發瘋般的喊著叫著︰


“誰說他沒有知覺?誰說他听不到?誰說的?誰說的?誰說的?”她從床邊跳起來,

直沖向屋外,正好和那剛下班回家的梁先生撞了個滿懷,她又哭又笑的抓著梁先生,又哭

又笑的大喊著︰“打電話給我爸爸!快打電話給我爸爸!叫他馬上來!叫他馬上來!致文

醒了!他听得見我……他听得見我……他終于听得見我心底的呼聲了!”一顆紅豆37/37尾




這是一棟郊外的小屋。


小屋前,有個小小的花園,花園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玫瑰、薔薇、茉莉、九

重葛、萬年青、菊花、蔦蘿……簡直數不勝數。這正是五月,天氣還不太熱,陽光燦爛,

而繁花似錦。在那花園深處,有一棵高大的鳳凰木,鳳凰木下,有張舒適的軟椅,軟椅上

,坐著一個年輕人。他懷里抱著塊木頭,正在精心雕刻著什麼。不用猜,這當然就是梁致

文。他額上微有汗珠,卻舍不得那麼美好的陽光,舍不得那滿園的花香,他不想進屋子里

去。但是,他有些累了,放下那雕刻了一半的東西,他仰躺下去,望著那棵鳳凰木,忽然

有所發現,他就急急的呼叫起來︰“初蕾!初蕾!你來看!”


初蕾從屋子里面跑出來了。她穿著件簡單的家常服,腰上圍著圍裙,頭發已經長垂腰

際,隨隨便便的披散在腦後。她紅潤、健康、漂亮,而快活。


“什麼事?”她奔到致文身邊。“想進去了嗎?我去把拐杖拿來!”“不要!”致文

伸手拉住她。“你看這棵鳳凰木!”


她抬頭向上看,鳳凰木那細碎的葉子正迎風搖曳,整株樹又高又大,如傘如蓋如亭的

伸展著。她困惑的說︰


“這鳳凰木怎樣了?”“像不像許多年前,你學校里那棵紅豆樹?”


她看著,笑了。“是的,相當像。”他把她的手拉進自己懷里。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嗎?”他問,微微有點感慨。“那是上輩子的事,

你提它干嘛?”


“我在想,”他微喟著︰“你實在不應該嫁給一個殘……”


她一把用手蒙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听我說!”她穩定的說︰“前年,我在你床前又哭又說又叫,那時,我以為你死定

了。可是,你會看了,你會說了,你又會雕刻了。明年,說不定你就會走了。即使你永遠

不會恢復走路,你也該知足了,最起碼,你可以愛人和被愛。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這

兩樣更重要呢?”


他凝視著她,是的,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這兩樣更重要的呢?他實在不能再對命運

有所苛求了!


屋里,有電話鈴聲傳來,初蕾放開他,奔進屋里去接電話,一忽兒,她又跑了出來,

臉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表情。致文看著她,問︰“誰的電話?”“雨婷。”“有事嗎?”“

她提醒我,再有一星期,就是小再雷的兩歲生日!”她深思的看著致文︰“致文,假如二

十二年後,你來告訴我,你又有了一個愛人,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媽媽這麼好的風度。”



“你決不會!”致文說。


“是嗎?”她挑起了眉毛。


“你是一條白鯨,你會把我吃掉!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她笑了,斜睨著他。“不要把人看得那麼扁,如果你那個愛人像杜阿姨一樣通情達理

,說不定我也能接納,等于多一個閨中知己,像媽媽這樣,即使世俗不能接受,又怎麼樣

呢?”她瀟灑的摔摔頭,彷佛“那一天”已成“定局”。


“好,”致文抬著眉毛,望著天空。“謝謝你批準,二十二年後,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給你一個‘閨中知己’!”他說。


“你敢!”她大叫,順手摘了一朵花,打在他的臉上,“想得可好!”他伸手抄住了

這朵花,笑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說,把小花送到鼻端去。忽然,他看著那朵花,呆住了




“怎麼了!”她伸過頭去看。


“石榴花!”他出神的說︰“我不知道你種了石榴花,我也不知道,又到石榴花開的

季節了。”


她注視著那朵石榴花,微笑起來。


“大驚小怪!石榴花有什麼稀奇?我這花園里還有稀奇的玩意呢!”“是什麼?”“

不告訴你!”他伸手抓住她。“少故作神秘了!”他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去年年底

,你在那邊牆角偷偷摸摸的種下一顆種子,今年,它居然冒出嫩芽來了。我只是不懂,你

為什麼要它?難道你沒念過那首詩︰‘泥里休拋取,怕它生作相思樹’嗎?”


“因為那是錯誤的!”她忽然羞赧起來,臉紅了。“紅豆樹並不是相思樹!”“好,

你種棵紅豆樹干什麼?”


“那顆紅豆——就是你的那顆。”她羞羞澀澀的,結結巴巴的說︰“我只是種下去試

試看,誰知道,它真的發芽生長了。我在想,它將來會長成一棵大樹,等……咱們的孩子

大了,或者會問我︰‘媽,為什麼院子里有棵紅豆樹?’我就會對她說︰‘我要告訴你一

個——一顆紅豆的故事!’”


他怔怔的望著她。“咱們的孩子?”他喃喃的問。


她驀然間滿面紅潮,站在他面前,她把他的頭攬入懷中,用雙手緊緊的抱著他,讓他

的頭貼在她的肚子上。于是,他立刻明白了!他抱緊她,喜悅的,激動的,狂歡的問︰


“多久了?多久了?你居然不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證實哩!”她笑著,又低語了一句︰“如果是個女兒,我要給她

取個小名叫紅豆。”


“如果是個男孩子呢?”他問,又自己接下去說︰“我給他取個小名叫鯨生。”“叫

什麼?”她沒听懂。


“白鯨生的兒子,豈不是要叫鯨生?”


“你——”她笑開了︰“真會胡說!不跟你亂蓋了!”她轉身跑開了。于是,他也笑

了。目送她那活潑、瀟灑的背影,消失在房間里。他不自覺的抬起頭來,從樹葉的隙縫里

望著天空。能愛人也能被人愛,這世界還能更美好嗎?還能嗎?一時間,他滿胸懷都充滿

了感激之情。


陽光穿過了鳳凰木那細碎的葉子,在他身前身後,灑下了無數閃亮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