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一條別人不走的路翻山越嶺 一堂120公里的英文課
一個美國人,一群泰雅部落的小朋友,一東一西,原本湊不在一起。但丹尼爾繞了地球大半圈,千里迢迢從美國密西根州,走進了新竹尖石石磊國小。他在美國當了十年的工程師,現在交大攻讀電信博士,論資歷,大可到竹科晶圓廠當個人人稱羨的科技新貴。
然而,他卻選擇一條別人不走的路。
三年前,丹尼爾聽說尖石鄉後山的石磊國小,缺少英語老師,便自告奮勇來這
裡教英文。
這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玩票混充。光是這條六十公里的山路,就令人喪氣,
山高路遠,崎嶇凶險,曾有二位石磊國小的校長上班途中墜谷身亡。
這麼危險的道路卻不曾阻退丹尼爾的決心。
過去三年來,他總在半夜騎著腳踏車,從鬧區的交通大學,一步一腳印,來到
海拔一千七百公尺偏遠的泰雅部落。颳風、下雨,甚至罕見的下雪天,他都從不缺席。
只因這裡有一群泰雅族的小朋友,等他上一堂原汁原味的英文課。
這條連汽車走來都費力的路,一個四十歲的外國人,連續三年無怨無悔走了兩
千公里。
沒有金錢,沒有物質的回饋,在這條人跡罕至的道路上,丹尼爾到底在追求什
麼?
凌晨三點十分,丹尼爾從交大研究生宿舍,推出腳踏車。一腳踩著踏板,用力
一蹬,腳踏車往前滑動,像一艘獨木舟,悄悄沒入黑暗。
這一天,二○○五年聖誕節剛過的隔天,寒流未退,凌晨氣溫只有十二度,全
台灣還在溫暖被窩裡深眠,丹尼爾已踏上他的征途。
這麼深的夜,他要往哪裡去?
他要騎車一路到竹東、內灣,再到尖石,再進去,繼續往偏遠後山挺進,要到
海拔一七○○公尺,一個叫做石磊國小的原住民部落,教英文。
騎腳踏車上山,每次得花約六小時翻山越嶺 這堂英文課專為全校五十三名從幼稚園到六年級的孩子而開,沒有漂亮的招牌,沒有冷氣教室,也不可能有專車接送;但這堂課,比這一切都還要昂貴、特別得多。
因為這是一堂,用雙腳的力氣騎腳踏車,翻山越嶺來回一百二十公里的英文課。
三年前,丹尼爾一位在石磊國小教書的朋友,告訴他:「石磊國小招不到英文
老師。」這句話聽在他的耳裡,產生奇妙的吸引力。
在別人的需要上,他看到自己的責任。
那時,他來台灣才一年,剛進交大電信工程研究所,是個靠獎學金過日子的窮學
生,一無所有,但至少他這一口道地的英文,總是有點用處。他自告奮勇,來這個偏遠的泰雅族部落教英文,而且一教就三年。
丹尼爾說:「我從來沒有算過,這三年來,總共騎了多少公里。」他惟一念念
不忘的是:絕對不能缺課。
石磊國小校長廖經華回想,丹尼爾惟一一次沒準時到學校,就是因為腳踏車在半路壞了,老師開車去接他,全校英文課還被迫延到隔天。
來台灣前,丹尼爾在美國做了將近十年的無線網路科技的工程師。以他的學
歷、資歷,他大可穩穩當當做坐領高薪的科技新貴。然而,他選了一條別人不走的路。
在市區平地,丹尼爾騎車的速度相當快。時間還早,路燈打著孤寂的光,流星
般劃過他橄欖球形的頭盔。半個小時之後,他便到了竹東,停了一會兒,在路邊吃兩個御飯糰,當今天的第一頓早餐,為接下來的山路補充能量。
過了內灣轉向尖石大橋,道路陡升,越進山區,路燈越少,天空就越發明亮,
滿天的星星,像針扎似的一點一點在黑幕上透著亮。
一彎弦月像忠貞的守衛,他關掉車燈,黑暗裡眼前浮現一條白白的、蜿蜒的山
路,間歇的呼吸、交雜鉸鏈和齒輪囓咬的聲音,丹尼爾,在月光下急急趕路。
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山路。別說是深夜,就連白天,也少有人行,斷頭路還掛
個公告「因縣府經費有限,本路只能修築至此……」只有丹尼爾懂得如何在暗地裡辨識它們。
山路上的流浪狗,也認得丹尼爾。每回上山,他在早餐外,總會另外準備七、
八顆茶葉蛋餵狗,這些狗原本又叫又咬的,後來吃了美食便「一試成主顧」般,遠遠看到他,就搖著尾巴追隨他。他對無人憐愛的野狗,尚且如此,那對這群窩居在山上的泰雅孩子,他的熱情就更熾烈了。
不畏山路凶險,享受「晨光」,獨自面對磨難 轉過錦屏大橋,有一段長達一、兩公里的爬坡路,這段窄谷像是一座山硬生生從上往下劈成兩半,道路沿河谷而攀升,對山望去是令人敬畏的岩壁。
一路上,他總是抿著嘴,靜默無語,把長途騎車所需的耐力封存在體內。在黎
明將臨的時刻,這條路也逐漸甦醒過來,山勢漸漸明朗,幾棵楓樹,像燃燒自己似的,在絕岩峭壁間放彩,丹尼爾無暇他顧,埋首苦幹的腳步,虔敬莊嚴有如修士的晨禱。
丹尼爾(Daniel Greenhoe)有個中文名字叫「葛晨光」,「葛」是他的姓,
「晨光」是他從字典裡找到的名字,「我很喜歡早起的感覺」他說。他早起不為享受,某個意義更近於受苦,他每踩下一步,身體某處就傳來一陣疼痛。
這趟路,總共要越過三個山頭,爬往標高一九一四公尺的李崠山那一段山路最
難走。
尤其,九二一地震後,山脈骨肉分離,稍微下場大雨,就山崩路毀。最窄的道
路,僅可容車,路基的一半,早已連同樹木滑落山谷底。每年一億元修補道路,仍是修了又坍,坍了又修,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好過。
山路的凶險,沒有走過的人不會知道。石磊國小創校至今,已有二位校長在上
班途中不幸墜落山谷身亡。
丹尼爾並不擔心這些,他的心落定在石磊那群小朋友。為了配合丹尼爾來上課
的時間,全校六個年級的英文課,全都排在周一下午,外加上幼稚園,丹尼爾得一連上四節課。
「我喜歡看他們,看到我來的那種smile。」每次問丹尼爾為何冒險辛苦到石磊
教英文,他總努力用中文這樣回答,「不能讓他們覺得失望。」
其實,丹尼爾不是每次都遇著好天氣,遇到雨天,因雨衣窒悶難受,乾脆任雨
淋溼全身;春末、冬初兩季霧鎖森林,步步涉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掉到深谷裡去。
○四年元旦,山區意外下起了雪,城裡人趕來這裡盡興,交通阻塞了一兩公
里,丹尼爾邊騎邊繞過賞雪人,「人很多,路很滑,我騎得很久,不可思議,台灣也會下雪。」
春冬兩季雨急霧濃,每分每秒皆如與死神搏鬥 現在,丹尼爾戴著帽子,高高站在踏板上,弓著背,賣力地踩踏板。他緩緩擦過我身邊時,只聽到他深重的喘息,呼哧呼哧,像一頭賣命往前衝的鬥牛。
這整條山路,再也看不到第二輛腳踏車了,連車子都覺得吃力的山路,丹尼爾
全靠自己的一雙腳。騎在危險的地方,或高速衝下陡坡時,丹尼爾便在心裡默默禱告:「請求上帝保護我,給我的身體、我的腳踏車、我的行人都得到幫助。」
早上九點半,丹尼爾越過玉峰村的第三座一千七百公尺山頭,終於到了學校,
他邊喘氣,邊看自己的手錶,他為自己設定的電子馬錶顯示「5:46」。丹尼爾上氣不接
下氣說:「今天騎得不夠好,沒有進步。」
其實,以前他要花八個小時才能到學校,三年間練下來,已經大大進步了二個
小時。每每他汗流浹背來到石磊,小朋友說:「天氣熱的時候,丹尼爾老師像剛從水裡爬上來的人。」冬天時,他的汗從內裡透出外衣,汗漬斑斑。
這一天,丹尼爾來到學校的時候,小朋友都在上課,小小的校區很安靜,惟一
熱情迎接丹尼爾來到的是一隻學校收養的流浪狗。
不明就裡的人總愛問丹尼爾:「你為什麼不騎摩托車,或搭便車到石磊呢?」
丹尼爾總用中文很努力地說:「我喜歡騎車,正因為它不容易、很困難,所以fun,很有成就感。
路如果是平的,就不好玩了,路如果壞掉,這樣騎起來才有意思,越有一種挑
戰感覺。」
這有限的字句裡,濃縮了丹尼爾的人生哲學。
丹尼爾的家鄉在美國五大湖區的密西根州,一個靠近黛比湖(Derby Lake)的
小鎮,他的父母現在都退休了,爸爸是電腦程式工程師,母親是牙醫助理,家境只算小康。「我爸非常有耐心,我媽心腸很軟,在美國看牙醫很貴,她常幫人清潔房子賺零用金,來幫助病患。」
大學畢業後四處遊歷,越落後的地方越愛去 他從密西根州立科技大學畢業後,遊歷過不少國家,他到過緬甸、柬埔寨、越南、菲律賓,也曾在非洲迦納待過二年,還染上瘧疾,差點喪命,但他卻深愛這些地方,朋友笑他說:「越落後的地方他越愛去。」
丹尼爾來台灣純屬偶然。二○○一年,他原任職的美國一家無線網路設備公
司,因為台灣設有分公司,他的頂頭上司,知道丹尼爾對研究有興趣,便鼓勵他來交大進修,丹尼爾通過申請就來了。
他的指導教授陳伯寧說:「丹尼爾就算在怪人很多的美國,也是一個非常特別
的人。」有一年他代表交大電信系,去日本參加一場學術會議,看到高樓大廈底下很多流浪漢,就到超市買了萵苣和水果送給遊民吃,結果遊民收下水果,退回萵苣,因為沒辦法煮,丹尼爾只好帶回飯店自己吃。陳老師說:「他做這些事情,找不到一絲勉強,全部都自然而不刻意。」
在學校,丹尼爾是一位安靜用功的學生,老師強調他「從不蹺課」,做事是實
實在在,寫出的程式極為規律而漂亮。他攻讀博士,不為謀生,而是出於純粹理論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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