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天與黑夜在不停地交換,於是,時光在晨曦中消碎。
風璉微微睜開了眼,漫天的繁星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隱去了身影,剩下的只有刺眼陽光而已。她伸了個懶腰,側過頭揭開瓦片看了一眼。房裡的蠟燭還未滅,卻早已沒有了人,書卷雜亂的堆著,清風一拂捲起了邊角。她笑著搖頭,撿了一顆石子。稍用內力一打,燭火終於熄了。
「璉姑娘。」院裡老管家招著手。
風璉在房頂站了起來,縱身一躍,懶懶散散的站在老管家面前。
「璉姑娘,我家大人說讓你莫又忘了需先用過早膳再休息。」老管家遞過來一件紫色的長袍替風璉披上。
風璉搖搖手,嘟囔了句「多事」,而後風風火火的往府門而去。她是知道的,這裡並非她的家,所以情願三年以來一直住在客棧她也不願意接受這宅子主人的一分一毫。京城縱使有繁華錦繡,她始終只是客居罷了。
風璉原本不姓風,雖然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姓氏,但這個「風」字僅僅是江湖人給的一個名號。從出生起她就只有一個名,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如果不是師傅的好心收留,或許早已經成了路邊白骨吧!風璉說這話時帶著笑,沒有悲哀,只是感嘆而已。
她終究選擇了和自己師傅一樣的路,以殺止殺的江湖路。裁決人,用手中的劍判定生死。師傅說,以殺止殺是江湖人最後的俠義,而他們選擇了這個最後。風璉看著手中的長劍笑了笑,她已經三年沒有殺過人了,自從進到那所荒草叢生的破宅子裡就再沒殺過一人。
白為霜。
風璉腦子裡浮現出這三個字,以及那個以此為名的人,那個清瘦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書呆子。三年前舉朝皆傳新上任的丞相大人清正廉潔是百年難遇的好官,她見慣了虛偽做作的偽君子對表面堂皇的官場內裡那些陰暗看得清清楚楚 。她並不信有什麼清流之類,終決定一探究竟。
潛進白府見到白為霜時她的確是詫異的,那個三十歲左右的書生看起來並不像是風光無限的丞相大人反而讓她想起那些鬱鬱不得志的落魄文人。只是,讓她更沒想到的是那晚正巧丞相政敵派出的殺手來刺殺,而風璉莫名其妙的衝出去擋在看起來並沒有一絲驚慌的人手前拔出了自己的劍。
那是她第一次舉劍而未斬一人。她發現自己無法拒絕那雙執著堅定的眼睛,即使在下一刻那雙眼變得異常溫柔。白為霜冰冷的手掌抓在她的手腕上說出那句「放了他們」時,風璉下意識的放下了劍 ,而後八名刺客倉皇而逃。
「你是風璉?武林裁決人風璉?」
「是又如何?」風璉收劍回鞘。
「兵部黃大人是你所殺?」風璉很討厭現在的情景,白為霜一直盯著她的雙眼不閃不避,那種坦然讓她有一刻的慌亂。
「丞相大人有心思管別人的死活倒不如擔心今日我在這出現。」風璉殺過太多人,其中貪官污吏佔了六成以上。她忽然有些好奇,這個看起來挨不了自己一拳的文官究竟是哪來得自信竟在這時候仍能在她面前正襟危坐。
「你不會殺我。要殺,你不會救我。」白為霜一笑。
風璉並未接話,她衣袖一拂大步走出了房。是的,白為霜並未猜錯。風璉暫時不打算殺他,至少她並不認為自己是亂殺無辜之人。她選擇日夜監視以求暴露白為霜欺世盜名的假象,而後宣佈自己的裁決。
明明已經是三年之前的事了,一想起來卻像近在眼前似的。風璉嘴角勾勒出笑意,看了一眼天色,似乎朝會還有半個時辰就能結束。
三年以來她一直呆在白為霜身邊,她忘了從什麼時候起事情偏離了原本的軌道。每夜在屋頂看著昏暗房間裡秉燭夜讀的人,那些堆積如山的公文卷宗壓得瘦弱的身體不堪重負她卻只能遠遠的看著。於是,從監視到守護,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靜靜的守在屋頂眺望夜色籠罩中的京城。
「璉姑娘回來了?」客棧的夥計迎了上來。
「我身上銀子不夠了,這個玉墜就當下個月的房錢吧!」風璉取下腰間的玉墜,這是跟了她十年的物件。
「老闆說了,姑娘的房錢看著給點就成,這街上誰不知道您是丞相大人的朋友啊!」夥計沒有接玉墜,躬身將她迎進客棧。風璉還想說什麼,看著玉墜發了會呆,終究搖頭走了進去。她忽然想起那日和白為霜一起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雙手就已經抱不住那些百姓送的蔬果布料了,她笑白為霜這是不是也算是搜刮民脂民膏,沒料到白為霜眯著眼睛笑了笑回到宅子裡便差老管家按照等價的銀兩一家一家的又還了回去。
「姑娘?」
「房錢我過兩日再結。」她穿過大堂走上了樓梯。客棧裡的熱鬧從來都不屬於她,甚至這樣的熱鬧在她眼裡越發冷清了。
二
官府又出了通緝的榜文。
風璉手裡拿著一塊白糖糕滿嘴糖屑的站在人群外看著那張加急的通緝榜文。人們指指點點並且竊竊私語,而站在一旁的公差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站著充耳不聞。
「這陣子這裁決人犯案的次數還真多。」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一轉頭,白為霜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衫朝她一笑。
「丞相大人很悠閒啊!」
「朝堂上人人自危,倒也少了些無聊之人來纏。」
「那大人就不怕這裁決人找上自己,小心小命難保。」風璉把最後一塊白糖糕丟進嘴裡,甜得她眉頭一皺。
「怕,所以現在要去找出這個裁決人。璉姑娘可願幫忙?」
「那需要看大人給我什麼好處。」風璉壓低了聲音。
「這個如何?」白為霜從衣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風璉自然認得出來那是臨江樓的醉仙雞。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吃醉仙雞是在白為霜府中書房的房頂上,當時白為霜架著樓梯小心翼翼的爬上屋頂問她願不願意陪自己吃一頓飯,然後就從衣裡掏出了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的醉仙雞。
「成交。」風璉搶過白為霜手中還溫熱著的油紙包湊到鼻下聞了聞。
關於這次的事件,其實風璉比白為霜更不可能坐視不理。三年前因為自己成為丞相府的隱衛所以裁決人早已消跡江湖,而自上月中秋過後竟有人以『風璉』之名到處犯案且所殺之人均是一方大員,殺人之後便將府庫洗劫一空。風璉是早知白為霜已正式接收此案,他不可能告訴同僚真正的裁決人現在正在自己府內,而她也絕對不允許這種打著自己名號為非作歹的人繼續犯案。
按照白為霜的計劃風璉現在正呆在離京城百里之遙的小城裡。她一身五品官服穿在身上總覺得有些彆扭。而一旁小廝打扮的人卻是像模像樣,平日裡那種文人的傲氣全然不見,反 倒是點頭哈腰極其自然。
「不知丞相大人有何吩咐?」四品大臣坐在主位望著一臉秀氣的丞相特使。
「丞相大人讓下官轉告張大人莫忘了他之前的吩咐。」風璉粗著嗓子說。
「丞相大人是信不過下官麼?請轉達大人,下官這份差使本就是大人賞的,自然為之效力。」
「丞相併非這意思……」風璉左右瞧了一瞧又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大人附耳過來。」
四品大臣看了一眼特使身邊那個總覺得有些面善的小廝 ,小廝識大體的往後退了幾步依舊垂著頭。他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起身走到風璉旁邊。
「丞相有何吩咐?」
「丞相吩咐……你……先休息會罷!」風璉手往昏睡穴一點,四品大臣一頭栽在她的肩膀上。
「你這到底想幹什麼?」風璉邊把人扶向一旁邊問。
「給你加官晉爵。看!這又成四品了。」
白為霜的計劃是讓風璉假扮張大人引假的裁決人上勾,然後再讓風璉制伏來人並將之捉拿歸案。只是風璉有幾點不明白。一,白為霜怎麼知道這個張大人就一定會成為假裁決人的目標;二,他如何判定今夜假裁決人一定會有行動;三,這種假扮官員的事情並不只有她風璉可以做。
這三個疑問白為霜並未回答,他只是故作神秘的一笑說自己這是在做貪贓枉法的勾當請風璉這個裁決人對他下手。風璉覺得現在她眼前的白為霜有些陌生,或許說他眼裡無意露出的瘋狂是她害怕的。
計劃就像是照著腳本演出似的,一身黑衣的『裁決人』站到自己眼前時風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面紗後的那雙眼睛是她所熟悉的,屬於她最親的人的眼神。
「璉兒,三年前為師以為你已身亡 ,原來是投靠了官府嗎?」黑衣人摘下了面紗,她知道自己沒必要用這樣一塊可笑的面紗來遮擋。
「師傅,您不是……」
「我確實是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了。」
「師傅……」
「為師教過你什麼?如今你背棄俠義還有膽叫我師傅麼?」黑衣人面無表情,語氣冰冷。
「不問青紅皂白,那麼你有資格當師傅麼?」白為霜從內室走出來時黑衣人臉上一驚,以她的武功竟然沒有發現屋內有人,這個挑憐3而出的到底是何許人?
「你是何人?」
「當朝丞相白為霜。」
「白為霜?張泉那筆贓款就是入了你的私庫了吧!今日我就先殺了你這欺世盜名的狗官。」劍鋒一指,話音剛落已是奪步上前。
風璉抽出早放在桌下的長劍橫劍一擋,將黑衣人電光火石間的一劍攔了下來。她站在白為霜的身前,用劍對抗著撫養她長大的師傅。而白為霜仍是一派雲淡風清,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命在旦夕。
「你這逆徒!」
「要殺便讓她殺好了。裁決人,你當真以為殺幾個官員就能算是俠義?以殺止殺,亦為魔道。」
「他不是貪得無厭的奸臣,更非獨攬朝政的權相。師傅,徒兒不知你這幾年究竟在什麼地方聽說了什麼。但是,徒兒敢以項上人頭作保。這人,殺不得、不該殺。」風璉手臂已經麻木了,她用了全力卻只能勉強將黑衣人的招式擋下。腥紅色的液體順著嘴角劃過肌膚,她知道只要再鬆懈一分。今日,她和白為霜還真得應那句『不求同生但願同死』的大俗話。
「你好自為之。」
終究,黑衣人收回了劍。不知是因為白為霜的那句「以殺止殺,亦為魔道」,還是由於擋著她的人是風璉。總之,第一次裁決人的劍未沾血而離去。而後白為霜苦笑著說人沒捉到反而讓自己嚇出有身冷汗,於是纏著風璉還他醉仙雞。風璉鬆了一口氣似的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她沒心思和白為霜鬥嘴。
「你,不問我究竟在幹什麼嗎?」白為霜忽然收起了笑意。
「裁決人從不問人,我習慣自己去看這個事實。」風璉閉上了眼,她很想睡啊!很想就這麼好好的睡上一覺。其實,她是有所懷疑的。從白為霜教她跟四品大吏說的那些古怪話開始一直到師傅的忽然出現。她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用三年看錯了一個人,一個本該第一眼見到就即可取齊人頭的人。但是,三年來的一幕幕始終纏繞著她,她無法忘記白為霜奔波的身影,無法忘記他咳在宣紙上的血跡,無法忘記那溫柔的笑容。
於是,她選擇相信。
「不如,我們打個賭吧!」白為霜負手而立,站在門前,風灌滿了衣袍。
「賭什麼?」風璉努力的張開雙眼。
「賭你手中的劍有一天終會割斷我的喉……」
「嗯……」
白為霜轉過身時發現風璉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他笑了笑走進內室抱出一件披風小心翼翼的蓋在她的身上。忽然想起,這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她的睡顏了。那日五更他上早朝之前發現一直在自己房頂的人竟然看著躺著睡著了,於是抱了自己的衣物爬上房頂。那時她的臉似乎比現在好看許多,沒有緊鎖著眉頭更沒有這一臉的疲憊。
剛才的話,她似乎並沒有聽清吧!他伸手擦去風璉嘴角的血,搖頭苦笑。這個忽然之間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這個為他當了三年隱衛的人,這個因為他用盡了盤纏卻始終不願離開的人,這個說他不該殺的人……
「我若勝了,記得你欠我醉仙雞。」
三
事情過了一月,裁決人再次銷聲匿跡。
風璉女扮男裝在京城裡找了個護院的活,大戶人家的宅子大到讓她感嘆白為霜那個當朝丞相的府邸與之相比竟然有天差地別。聽說白為霜剛進城鄉8府時那也是前呼後傭侍者百人,但一年之間就已經全部驅散只剩一個老管家。而由於他對於花草樓閣之類沒有半分興趣更使之院落荒零,偌大的宅子竟像廢棄的舊屋似的。
「聽說了嗎?白丞相被貶了。」一個護院低聲說著。
「被貶?」風璉詫異。
「早朝上決定的,我剛經過書房無意聽路大人正和我家老爺商量。」
「一朝丞相哪有說貶就貶的道理。」
「你新來的不曉得,我們家老爺常說白丞相被拉下馬是遲早的事。他在朝中跟主和派鬧得不可開交 ,聽說要不是他府中有個厲害的人物在這幾年早不知去閻王那報過幾回道了。而且,一件官員被殺案,連續三年都沒查出個方向,咱們皇上早就不滿了。」
「陳哥知道的可真多。」風璉心裡忐忑,卻是仍裝出崇拜的樣子。
「那當然,我爹可是總管。」
午後的閒聊往往從這一話題跳到另外一話題,風璉心不在焉的聽著和自己同當值的護院吹噓自己與老爺非同一般的交情腦子裡卻只想著早些去丞相問個究竟。這個時候他似乎忘了自己一個月以來都不曾和那個忙得暈頭轉向的丞相說上一句話,只是一如既往的為他守夜,收著那靜得出奇的夜。
相府前停著一輛馬車,不算富麗卻也算是雅緻了。馬車上的老管家見到風璉趕緊下來打招呼,老淚縱橫的說要陪自家老爺流芳放去了。風璉原以為是小小的貶官,這一聽竟然貶到了邊關小鎮。這倒是史無前列的,畢竟刑不上士大夫的朝代裡丞相就是除皇帝以外絕對權利的存在。
「聽到消息來送行?」白為霜抱著一箱子書捲走了出來,他來京城時只有這一箱子行李,離開時也還是這樣一箱子被看成寶藏一樣的書卷。
「怎麼回事?」
「以後不會有刺客了,看來你能睡好了。」白為霜把箱子推進了馬車,累得滿頭大汗。
「我……」風璉想說我一起去罷,再幫你守夜,再躺在你屋頂上看星星。但是,她什麼都說不出口,所以她只是看著那人鑽進馬車然後溫和的朝她笑了笑。
靜靜地聽那達達的馬蹄聲漸漸的消逝,緩緩的抬起手,又黯然的放下。
這一去,便是青山仍在,綠水難留了罷!
四
一年後。
「白為霜反了!」
這個消息在京城傳開的時候,老百姓們錯愕的相互望著。他們想起曾有個溫柔的丞相大人手裡拿著油膩的醉仙雞在這大街上閒逛 ,偶爾幫東家看看鋪或者給西家的小孩變個戲法。現在,這個丞相成了反賊,舉兵北上直指京城了。
風璉接到消息時正在西湖邊喝酒,這一年來她愛上了一種名為「忘」的酒,穿腸毒藥也好忘情苦水也罷她只先個抹去一些糾纏著她的記憶。臨桌的人談論白為霜在邊關聚及兵力的時候風璉手中的酒杯落了地。她印象裡的白為霜還是那個清瘦的書生,連抱個箱子都能氣喘吁吁。這樣的人能帶兵打仗嗎?她笑著搖了搖頭。
「璉兒。」一個急匆匆腳步聲越來越近,風璉眯著狹長的眼睛看親給來人時已經醉得不知時日了。
「沒用的東西!」冷水當頭淋下,人也清醒了大半。風璉被水嗆得直咳嗽,一抬眼立即站起身來行禮 ,跌跌撞撞的差些摔倒。
「師傅。」
「還知道叫師傅嗎?你何時把你的項上人頭給我?舉兵造反他膽子倒不小。」風璉當然知道師傅怒火中燒。這戰事一起兵連禍結,必定就塗炭生靈。而當初若不是師傅一時心軟放過那罪魁禍首今日的局面自當全然不同。
「也罷!白為霜的軍隊正由南自北意取京城,你若還認我這個師傅就去殺了他代罪立功罷!」話音一落,一把劍拋出來扔在風璉面前,她認得這劍是隨了師傅二十年的佩劍。
「軍營千軍萬馬你讓她去找我豈非讓她送死?」風璉剛欲蹲手拿劍,卻忽然呆在了半空,她驚愕的看著樓梯的方向。
緩步走上二樓的人一身杏黃色的絨邊長衫,手裡拿著一把摺扇。摺扇一合,他停住了腳步,此時二樓的其他人等已經被幾個大漢哄了下去只剩下風璉和她師傅已經這個方來的書生。
「你還有膽來?」
「你怎麼來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問出來的,書生摺扇往頭上一敲笑得有如陽光,明媚非常。那一瞬間,恍如隔世。
「你護了我三年,從今日起便由我護你罷!」書生的聲音很輕,一詞一字卻格外震懾人心。
「璉兒,殺了他。」
風璉拿起了劍,她的頭嗡嗡作響。當所有是非黑白都已經混沌,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些什麼。是師傅的俠義道?那樣殺了一個惡而引出更大的惡的俠義?又或者是白如霜的江山社稷?若已經腐爛到無能為力便索性重塑的江山?兩個聲音在爭執著,互不退讓決絕肯定。風璉往後退著步子,手裡的劍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如果當你所堅信的都背棄了你,那麼請將那些所謂的堅信也通通背棄。如果左右你的是你自己那些悲可笑的情緒,那麼請將他們一併毀滅。
風璉雙手握住劍柄,直指白如霜。白如霜看她時的眼神比以往更加的悲傷。她知道那個人是賭上了自己的一切來完整這一齣戲,成是青史留名敗是身首異處。
「我不會和你走的。」
「我知道。」白如霜點頭。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如若有一日無路可走,我希望殺我的裁決人是你。」
風璉沒有答話,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他也迷茫了吧?自己究竟是對是錯。只是已經無法回頭,從自己授意屬下在原本該繳納入國庫的糧資偷龍轉奉鳳囤積在私庫時開始,從頻繁跟主戰派將領聯繫時開始,從決定親手把那個自己效忠的皇帝拖下龍椅時開始就早已注定。
「師傅,對不起……」風璉劍鋒急轉。她出手甚至比當年她師傅對付白如霜那一招更快,劍抵著咽喉,再挪半分就沒了活路。
「你!逆徒!」
「你走罷!」風璉閉上了眼,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竟然會對自己的師傅動手。這三個字彷彿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來似的,看著白如霜的背影只覺得筋皮力盡。這一年來,她到處調查,越深入一分就越無法相信這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白如霜所為。那個會對來刺殺自己的殺手手下留情的人手裡卻掌握著龐大的暗殺集團,那個為了幾個銅板而苦惱的人卻積攢了足夠支撐一支軍隊的庫存……
西子湖上,風璉將最後一壺酒倒盡了湖中。如今的她,徹底與師傅決裂,當往事傾襲她開始漸漸記起來原本已經遺忘的過去。
那年她十歲,師傅將一把木劍交到她手上囑咐她以後以劍而行江湖。
劍道即人道,亦乃俠道。
當,以己之力念及蒼生。
又想起這句話時 ,風璉開始疑惑——蒼生為何?何為蒼生?
五
這個冬天結束的時候持續了三月的戰爭終於告一段落。白如霜的軍隊攻進京城,敵國卻伺機進攻邊關,連奪數城。白如霜臨陣徵兵,率領大軍援助邊關。對外戰爭又持續了兩個月左右,終於素來不慣常年征戰的白如霜一病不起。
「大人,璉姑娘來了。」老管家奔進帥營跪在塌前。
「風……璉……」白如霜此時已經病容枯槁了,他聽到這個名字勉強支撐起身子靠在牆上側過頭看著一直跟隨自己的老管家。
「丞相大人別來無恙。」風璉挑開帳簾走了進來,此時的她穿著一件銀色的戰甲,頭髮高高的束起,一副年輕將領的打扮 。
「我早不是丞相了,我……不過是罪臣而已。」白如霜一笑,雙眼深陷。他當初進京城之時,太子在城樓門上大聲的念出他的十大罪狀,一聲聲『罪臣白如霜』喊得整個京城都聽得見。
「一個罪字不足以說你之過。」風璉走到床前坐下,脫掉上身的鎧甲,只著一件白色的中衣,老管家則早已經默默的退了下去。
「咳……那你說說……」
「陷百姓於水火、至國家於危難、不自量力、好大喜功……」說到最後風璉的聲音已經哽嚥了,她伸手撫摩著白如霜冰冷的臉頰。這人已經瘦成皮包骨了,和她在外面看到的那些難民沒多大區別。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這場戰爭已經將他掏空了,當年那個笑時眼睛眯成一條線的人早已經回不來了。
「我……嚇到你了吧!」白如霜想伸手替風璉拭去眼淚,但他的手已經不受控制了,想抬也抬不起來,最後只能懊惱的往大腿上一捶。
「還好,只是覺得你這個樣子我大概連劍都不用舉。」
「裁決人,殺我一把匕首足矣。」
「我知道。」風璉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這是她在京城時打造的,當時原本準備給白如霜防身卻想到不到成了結束他生命的利器。
如果不是他,這好好的國家不會弄到民不聊生。
如果不是他,或許那血河之上漂浮著的歸家的人現在還為圍在火爐前和家人聊著一日的快樂事。
風璉抱著白如霜,匕首從腹部插了進去。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靠近,幾乎能聽到那逐漸減緩的心跳聲。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頭一直埋在他的肩膀。她害怕看他的臉,害怕看到他死前一刻的絕望。她的背上一陣濕熱,她知道那是他的血的溫度,和現在自己緊貼著的胸口一樣的溫度。
如果不是他,現在腳下這片土地已經成了他國的疆土。
如果不是他,或許帳外唱著思鄉調的士兵早成了河灘上的一具枯骨。
「璉……」
「嗯。」
「還記得我們打過的賭嗎?」或者你已經忘了,或者你從來不曾知道……
風璉沒有回答,因為靠近自己胸口的那個心跳聲已經停了,她緊緊的抱住白如霜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六
三月之後,兩國戰爭結束。
一個滿身泥的乞丐從臨江樓的後門神色古怪的溜了出來,她望了一眼身後空空如也的巷子忽然飛快的往郊外跑去。
這裡有一座小土堆,乞丐警惕的望了一眼四周然後才安心的從胸口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到地上。因為太燙,她揉了揉胸口有些紅腫的一塊。
「欠你的醉仙雞今天還上了,別再跑我夢裡來鬧了。」乞丐抓了抓頭髮,看到地上的油紙包又舔了舔嘴唇。
「你應該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吃吧?」她搓著手露出急切的神情。
「你看我都被你那些手下逼得扮成這副德行了,早知道不該帶著你跑。」乞丐坐在土堆旁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打開油紙包撕了一個雞腿往嘴裡送。
天上忽然掉下雨來,大雨瓢潑。
風璉一身的泥水,卻仍是不願起來的。她包醉仙雞抱在懷裡,任雨越下越大卻只是就這麼靠著土堆,彷彿只有如此,才能貼近,貼近這大地,貼近這地裡面躺著的那個人。
她想起了很多,過往種種,歷歷在目。
如果連這個賭約都已經實現了,那麼他們之間還剩什麼聯繫呢?風璉拍了拍那個自己親手堆起的土堆。
她的劍就葬在裡面,連同那個她愛過了的人一同埋葬。
人生的虛妄和悲涼,釀一杯人生的酒,飲下,就這樣飛翔。大地的遠處,太陽的餘輝,只有一個孤寂的心和一個寂寥的人在殘陽如血裡漸走漸遠。憑劍而生,化而劍去,人在天涯,天涯遠嗎?人在江湖,江湖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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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