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頭頂白紗,雪白的禮服櫬得肌膚瑩瑩生輝,
禮服底下,纖細柔軟的身段顯得體態曼妙輕盈,
她偏著頭,微微笑了,全身洋溢著幸福的光暈。
她的幾個朋友突然間湧了進來,一瞬間只得聽見女孩們愉悅
的笑聲和雜七雜八的喜慶賀詞,響在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她和朋友們笑鬧著、取笑著,然後,突然都安靜了下來。
她們眼對著眼,將所要表達的語言情感,在彼此的眼中傳送交換,
一雙雙頑皮的笑眼互相眨動著,似正訴說彼此才懂的悄悄話。
她笑著摟住朋友的臂膀,和她們歡欣地擁抱親吻。
接著,新郎走到她的身邊,並向她的朋友們微笑示意,
女孩們識趣地退場了。
新郎低頭在她耳邊悄聲細語,她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像是警告似的,在他的腳上用力踩了一腳,使得他吃痛地抽氣。
他無奈地看向她,溫煦而包容地笑了。
他 一定,會好好待她的吧。
她嫁給他,一定會幸福的吧。
我靜靜地凝望著她的身影,心中無限感觸。
像是心有靈犀,她忽然頓住手邊的動作,轉過身,看向我處的地方。
似乎是她老早就知道我在這裡一樣,她的目光是那樣的筆直準確。
她朝我嫣然一笑,出聲喚我:「爸!」
遙遙兩歲的時候,我和她共同失去生命裡摯愛的人。
我的妻子,她的母親。
當時的我,事業剛步上軌道,努力工作了一年多,總算有了不錯的績效。
可是正因如此,成堆的工作業務跟著接踵而來,繁瑣沉重的事務頓時壓
得自己喘不過氣。就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妻子去世了。
我深愛的妻子,去世了。
那時,我覺得我的腦中,似乎有什麼樣的神經要被拉扯得崩裂了。
我還沒付完房貸啊,還沒存夠旅行的錢啊,還沒能將這個家完整的
安定下來啊,為什麼,她就這樣離我而去了?
我的臉埋在雙掌中,感到深深的絕望。
一旁的遙遙,看著她母親的遺照發呆,沒哭也沒鬧,因為她什麼都不懂。
她拉扯我的袖子,一直到我抬起頭看她,她才停止拉扯。
她天真地對我露出笑容,伸出短小的雙臂。
我抱起她,親吻她的臉頰,這一直是我們每天生活的例行公式之一。
日子,依然是要過下去的。
遙遙的相貌性情,與已故的妻子十分相像。也許是因為從小就沒了母親
,她變得獨立而早熟,她擁有同齡小孩所沒有的靈敏聰慧,
總能很快地把事情處理完善,從不使我操心。
相對的,我這個做父親的,並不怎麼稱職,
對於教育她,我並不積極,因為她總會自動去求解。
在她小的時候,她時常問我一種問題。
「為什麼我沒有媽媽呢?媽媽到哪裡去了?」
九歲的她偎在我的身邊,等待我的回答。
「媽媽是天使,她回天堂去了。」我說。老套的說詞。
「老師說──」她義正詞嚴地。
「世界上沒有天堂或天使,只有阿鼻地獄和閻羅王。」
有沒有搞錯啊?遙遙的老師是佛教徒?
「爸爸──」她又疑惑地望向我。
「好吧,我說實話。」
她繃著小臉,緊盯著我,像是在戒備著我話中的謊言成份。
「因為..媽媽嫌房子小。」
「騙人!」她大喊。
「是真的,媽媽說房子太小了,只夠兩個人住,她又不想睡陽台,
沒有辦法,只好離開我們囉。」我煞有其事地說道。
「騙人!爸爸你不要再開玩笑了啦!」
我哈哈大笑,卻發現遙遙並沒有跟著笑。
她瞪著我,臉頰因為氣惱的情緒而泛紅。
「爸爸。」她說。
「同學都笑我沒有媽媽,我覺得這沒有關係,
因為老師說,做人要知足,所以,我有爸爸就好了。
可是為什麼你要一直騙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媽媽在哪裡?
你以前說,等我長大就會告訴我,可是現在我長大了,
為什麼你還要跟我開玩笑?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
看到她受傷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似乎犯了一個很大的錯。
一時之間,我啞口無言。
過了好一會,她才緩緩地開口說話。
「爸爸。」她頭低低的。「媽媽死了嗎?」
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
「是的。」我說。
她抿起唇,盯著地上,什麼話也沒說。我一把抱起她。
「遙遙,妳想媽媽嗎?」我問。
「不會。」她纖細的雙臂圈住我的頸項。
「我不知道媽媽是誰。」
「媽媽是世界上最愛妳的人喔。」
她垂眼思考了一下,才問:「那爸爸呢?」
「爸爸也是。」我笑道。
一天,遙遙氣沖沖地回到了家裡,她看見我,便走了過來,
擠在我正坐著的沙發上。
我的目光正隨著電視畫面的轉換而移動,沒看到她含怒的面容,
直到大腿傳來了一陣人工虐待的刺痛感,
我才回過神,把電視機音量轉小,茫然地看著她。
她放開捏著我的小手,氣憤不平的向我抱怨: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男生這麼喜歡扯女生的頭髮?」
「怎麼了嗎?」我問。
她氣鼓鼓的瞪著前方,緩緩地開口:
「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坐在我後面的壞學生啦。
他每次都在上課的時候偷扯我的頭髮!」
「這年紀的男孩子,個性都很幼稚呀。」我說。
「難怪男生容易禿頭。」她的氣依然沒消。
「他們老是愛做一些讓人生氣的事。」
「遙遙,這是因為人家喜歡妳啊。」
「爸爸!」
「我沒有騙妳,我小時候也像他們這樣。」
她看著我,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
「你拉過女生的頭髮?」
「嗯。」
「爸爸以前也這麼討人厭嗎?」
「是啊。原諒爸爸吧。」我懶懶地說。
「我都已經被妳詛咒會禿頭了。」
她白了我一眼。「笨蛋爸爸。」
我不置可否,繼續看我的電視節目。
「爸爸不會禿頭啦。」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低聲說道。「爸爸知錯能改。」
真不愧是童言童語,我不禁啞然失笑。
「感謝上天賜給我改過自新的機會。」我配合的說。
在遙遙升上小學六年級的同時,我突然體認到,她已經到了開始發育的年紀了。
她開始長高,女孩特有的身材曲線和第二性徵逐漸浮現檯面,我發現,
她已經不只是個女孩了。我為她的成長感到欣慰,同時也感到有點手忙腳亂。
對於女孩子的事,我實在是一竅不通啊。
如果遙遙是男孩就好了。那時的我時常這麼想。
兒童在這種時期的狀況是很多的,不管是關於什麼,都會是最敏感的事。
畢竟我也曾是個少年,曾遇過一些令我尷尬徬徨的事,
曾惹出一些不小的麻煩。
我也想過,如果當時我的父母多體諒我一點,我就會表現得更好了吧。
因此,我希望盡我所能,至少提供一些遙遙會需要的,生理或心理方面的協助。
但是,我所必須去接觸的問題,卻使我差點打退了堂鼓。
是關於,生理用品的採買行動。
「爸爸。」她打開房門,給了門外侷促不安的我一個白眼。
「你到底想幹嘛?」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開門舉動給嚇呆了,像是做壞事被逮著,
我的背上冷汗直流。
我的舌頭凍結,卡在口腔裡無法出聲。
「你到底想說什麼就說啦!你整天一直跟在我身邊,鬼鬼祟祟吞吞吐吐的
,問你什麼 事又不說!有什麼事說了會比世界毀滅嚴重?你有事快說!」
她露出十分受不了的表情。
「遙遙……」
「嗯。」她懶懶地應道。
「爸爸……陪妳去買內衣好不好?」 我終於說了。
好像一切都結束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回過神,竟看見遙遙正以一種驚嚇過後的呆滯表情看著我,
一直保持那樣的臉看著我,然後在很短的時間內,她的臉脹得通紅。
「我知道這種事很不好意思……可是遙遙,女孩子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的喔
,大家年紀和妳相當的時候,都是像這樣,一路上會遇到許多一些令人
心慌尷尬的事。妳會發育、會成長,我們就必須為了迎接妳的長大作準備,
但是,妳要知道,沒有一件事是可恥的。妳懂我說的嗎?遙遙?」
她低著頭,耳垂仍隱隱發紅。
「我……」她發出有點乾澀的語調。「我已經有了啦。」
「啊?」我詫然問道。「有了?」
「我上次跟朋友一起去買了啦!」
「怎麼會?妳怎麼不跟爸爸說一聲?」我問完才發現這是個白癡問題。
「我幹嘛要跟你說!」她惱羞成怒似的,用力把我推出門外。
「討厭!爸爸你出去啦!出去啦!」
「我討厭?我……」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爸爸最討厭了!」她丟出一只抱枕,用力地摔上門。
我傻愣愣地抓著抱枕,視線還停留在她的房門上。
這……也算是成長必備的階段吧?
遙遙上高中後,變得更加獨立自主了,開始能夠在不過問我的情況下
,決定一些事情。我也收斂了一下嘴皮子,不再什麼事都和她一起天馬
行空,向她瞎扯或逗弄她。
開始會和她正經地討論事情,說些道理了。
她十七歲生日的那天,要求我帶她去妻子的墳上掃墓。
我很意外,以前她從不主動要求這種事的。
遙遙凝視著妻子墓碑上的文字刻紋,輕聲問:
「爸爸,你現在還喜歡著媽媽嗎?」
「嗯。」我放下花束,也跟著蹲下身來。
「媽媽一定是很好的人吧。」她輕輕地說。
「如果她還活著,我一定會像喜歡爸爸一樣的喜歡她的吧。
可是,我連兩歲前與她相處的印象都沒有……」
「沒關係的。」我說。
「只要想起一些片段也好,想起媽媽的耳朵眉毛也好,
想起她撫摸我臉頰的樣子也好,這樣我就能滿足了吧。」
遙遙靠到我的身上,閉起發紅的眼眶。
「爸爸,我說了謊,我一直,都很想念媽媽。」
我摸摸她的頭。「我知道。」
我突然想起妻子。
我想起她隨時掛在臉上的笑容;
想起她剛戴上結婚戒指時,眼角閃爍的淚光;
以及遙遙剛出生時,她慈愛地親吻孩子臉頰的模樣。
她的身形面容,此刻毫無預警地侵襲我的心房,使得我變得悲傷。
她在天國,過得好嗎?
「爸 爸想再婚嗎?」遙遙問我。
「很難找到像妳媽這麼好的人了。」我微微一笑。
「遙遙想要一個新媽媽嗎?」
「才沒有。」她小聲地說。「我只是……怕你寂寞。」
我笑著揉了揉她的頭,說道:
「反正爸爸現在有妳陪嘛。等妳嫁人了,再來煩惱這個問題吧。
而且到時候,妳也許有了經濟能力,可以花一筆錢,把妳老爸我
送到老人安養院啊,那裡有許多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中年怪老頭,
我怎麼會寂寞?」
我開玩笑的說,心裡卻有點感慨。
以後女兒嫁人了,我們也會疏遠的吧。
也許開始的時候,她的探望還會十分頻繁,但是那能維持多久?
即使我們是如此親密的血親,那又如何?
產生距離上的障礙和情感上的疏離,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吧。
我想,最終我是一定得面對寂寞的。
「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她肯定的說。
我笑了,站起身,跟著拉起她。
「該走了,乖,跟媽媽說聲再見吧。」
遙遙瞪了我一眼。
「爸,你不要跟我講話的時候,老當我是小孩子一樣。」
「我一直都當妳是小孩子啊。」我笑道。
「我已經長大了!」
「好,好,隨妳怎麼說,我們不要在妳媽面前吵架,好嗎?」
「笨蛋爸爸。」她說。
遙遙由小女孩轉變成一個女人,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好像我一轉身,她就已亭亭玉立,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站在那裡了。
甚至,我有時會有點恍惚,不能辨清她真正存在的形體,
到底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樣。
她跟我談起他,是在那天飯後。
「爸 。」她放下筷子,正視還在慢條斯理吃飯的我。
「你覺得他怎麼樣?」
「誰怎麼樣?」我皺皺眉頭,把菜裡的洋蔥絲挑出來。
「就是上次我帶回來吃飯的那個人啊。
……爸你不要挑食啦,都幾歲了還這樣!」
「挑食還有分年齡啊?」我站起身,從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
她看著我,還在等我的回答。
「遙遙。」我說。
「妳跟他的事,妳自己清楚就好了啊,這種事用不著問我吧。」
老實說,她說的那個男人,我也只見過那一次而已。
印象中他總是帶著溫文的笑,感覺有點傻氣。
他不但吃飯會弄髒袖子,看電視節目會發出格格的好笑聲音,
還會不小心將傘忘在我們家裡,十足的粗枝大葉。
可是,這個男人,配遙遙這樣獨立的女孩,也許是合適的吧。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啊。」她說。
「好吧。」我聳聳肩。「我只能說,他人雖然老實,卻糊塗得很。」
遙遙聞言,吃吃地笑了出來。
「他跟爸爸很像呀。」她說。
像?他跟我哪裡像?我疑惑了。
「你們兩個都是一樣的,老是讓我放心不下。」她說。
我微怔。「沒有這種事吧,我都是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讓妳放心不下?」
「爸,」她瞇起眼,看著我。
「你啊,對我的事,還有工作上的事,都算得上是稱職細心,
但是你對自己的事就不怎麼在乎了。你還記得我大二那年,
你患肺炎住院的那件事嗎?
我嚇都被嚇死了!我一不在你身邊,你就出這種事!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令人操心?」
這件事,我當然記得。
那天在醫院裡,一醒來,就看見一個女孩,
哭腫了雙眼,偎在我頰邊等我醒來。
而那場病的下場,是一個熱烈的擁抱,和一頓罵,
以及一連串的絮絮叨叨。
「這件事只是個意外嘛。」我說。
「對我來說,發生這種事,一次就很可怕了。」
「是的,我會努力改進,不再犯。」我點了點頭,迅速地轉移話題。
「別提這些了,妳和那個人,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
「爸!」
「開個玩笑嘛。」
然而,一年後,遙遙真的嫁出去了。
新郎,依舊是一年前的那個他。
我真心為她感到喜悅,卻也隱隱覺得寂寞。
從這天開始,我就只能一個人看Discovery和NBA轉播了,
再也沒有人會搶走我的搖控器,說要看什麼HBO;
也不會有人在我回家喊累的時候,好心地為我下廚做羹湯;
在我出門的時候,耳朵旁不再會出現細聲細語的叮嚀;
更不會有人在我講些混話的時候,皺起眉,對著我喊『笨蛋爸爸』。
我想,我會開始,像她上台北求學的那幾年一樣,
時常無措地望著電視機,時常將自己的時間耗在無意義的事情裡。
我會在深夜裡,忽然醒來,全身湧上極度的孤寂感。
「爸 爸,你在發什麼呆啊?」遙遙站在門外,探頭對我說道。
我回過神。「沒有啊。」
遙遙突然的出現,使我感到有些欣喜,畢竟我好幾天都沒見到她了,
日子老是過得迷迷糊糊、渾渾噩噩的,總無法習慣獨居的生活。
我對女兒的依賴,似乎有點無可救藥了。
「沒有就好。那來幫忙搬東西吧。」
我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她是要我幫忙搬家。
婚禮已經結束一個禮拜了,她自己的東西,應該早就全帶走了,
還會有什麼要搬的?
我納悶著。
「只有幾件東西而已,都在樓下。」她對我說道。
「是要我搬到車上嗎?我先去開車吧。」
「爸,你在說什麼啦?我是要你把東西搬上來。那些是阿平的東西,
他要搬來我們家住。」
「啊?」
「女婿住在丈人家裡,這種事你不會介意吧?
阿平他父母住在香港,他一個在台北租房子。
住我還可以,再把你接過去,就嫌小了。
所以我和他討論過了,他搬來這個家裡住,也省得麻煩。」
「遙遙…妳要跟爸爸一起住嗎?」我呆呆地問。
總覺得這樣的好事不太真實,我下意識的捏了捏臉頰。
遙遙,妳真的願意,和我住在一起嗎?
妳會一直忍受爸爸的許多壞習慣,繼續和爸爸共同生活下去嗎?
我想這麼問她,喉嚨卻激動得生澀,發不出聲音來。
「一開始就這麼打算的啊。爸爸你沒人盯著,實在不行。」
她一副無奈的樣子。我看著她,愣愣地傻笑著。
「爸爸,你又在發什麼呆了?」
「我很高興啊。」我說。「這使被迫拆散的我們,終於父女團圓了。」
「笨蛋爸爸。」她笑了出來。
真的,我衷心感謝,感謝我的今後,我的下半生,總有一個她。
而她,是我和妻子,最引以為傲的好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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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