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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tomjay936 發表於: 2011-9-15 09:03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最近一次跟父親的衝突發生在三週之前。早上醒來一切尋常,彼此沒有言語。是她自己先不高興的。她就是高興不起來。她看見他在昏暗光線下的臉,突然覺得心存厭倦,沒有辦法說出任何溫暖語言,她的壓抑表情清晰地刻在臉上,她以一種幼稚的挑釁方式對待著彼此的相處,知道後果,但是難以自控。看到他一點點被點燃,他的詢問得不到回應。她清楚他會輕易地爆發,太過熟悉。她以近於自虐的方式讓事態惡劣下去。她知道自己會痛苦,他也不會好過。對此早有預見。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讓自己高興起來。人在惡劣情緒之中,所有冠冕堂皇的道理都沒有用處,那是身體原始本能的反應。她的不高興源頭在於他。她因而要拉上他一起下地獄。讓彼此都不得好死。有一瞬間,小圖在這謾罵聲和自己的沉默之中找到了某種快慰。

    其實事件微弱,根本不值一提。二十年緩慢的積累,她身上的毒一點點蔓延開來,終於無藥可救。

    家裡總是很潮濕,帶著某種不健康的發黴的氣味。這古老有歷史感的味道,從底下深處幽幽的散開,所有待在這家裡的人,都是慢性中毒者。一點一點吸進腐朽氣味,變得病態和扭曲。而在裡面的時候,並不能夠意識到自己的毒。它是緩慢的,幽怨的,微弱的。源頭來自於六歲那年,或者更早一些。幾年十幾年也未必會發作,而一旦這隱忍變成爆發,足夠會滅掉一切。

    年輕時候的父親是秦始皇。帶著摧毀的力量,毫不憐惜。任何事情都有可能讓他發作,什麼事情都能讓他感到憤恨,他總是怒氣衝衝的樣子。她這麼害怕。害怕是年幼的她對於父親唯一的感受。她自小養成的習慣,蜷縮在角落裡面,把自己團作一團睡覺,保持著嬰孩在子宮裡的姿態。唯有這樣,她才能夠覺得安全。

    後來在青春期裡,她記得父親在憤恨時這樣說過她,你永遠是這張臉,我們虐待你了嗎。小圖隱忍陰鬱的臉照在燈光之下,她沒有任何語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待父親的對話,只有簡單的回應。恩,噢,哦。如果他提問,她就用最少的字來回答。再也沒有別的語言可以給他。

    某天早上,父親還在沉睡之中。一個電話打來。遠房表哥打來要一個電話號碼。父親在睡夢之中被吵醒,掛掉電話起身開始尋找電話本。

    兩分鐘後,他的手開始粗暴地在雜亂地衣物堆內胡亂地翻騰。過來找,小圖。

    小圖尚未清醒。半夢半醒中並未理會。

    父親發現自己的命令沒有得到回應,立刻吼了起來。死出來。

    小圖的身體本能地坐了起來。突然的驚嚇帶來惡劣情緒。她趴在床上翻找著,動作遲緩,臉上是麻木的表情。身軀有墜落感,彷彿掉進無底洞般毫無依靠的感受。茫然,外界與她不再有意義,她只能聽到自己身軀所發出的清晰聲響。每一次父親對著她暴虐的發作都會讓她的身軀產生奇怪的感受,苦痛一點點從她的心臟處蔓延開來,迅速劇烈。她不看他,她從來都不願意去看他,她的眼神開始渙散,身軀是僵硬的。

    每次一說你你就像個死人。

    父親不止一次這樣講過。她討厭自己的反應,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在面對父親的指責時坦然以對,毫不在乎地做自己的事,這樣可以在事後減少自己的痛苦,因為最痛的時刻,從來都不是事件發生的那一瞬間,而是當一切結束,她一個人的時刻,回想的時刻。但是十幾年過去了,每一次她都只有一個反應,一言不發,僵硬地釘在地上。等待他離開,事件平息,身體機制慢慢恢復正常形態。而恢復常態之後,則是情緒的瘋狂崩潰,用盡全力地哭泣劇烈的痛苦感一陣陣襲來,直到她癱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悲傷。

    她看見父親開始胡亂地砸著家裡的東西,噼噼啪啪的尖銳聲響摻雜著父親不滿煩躁地吼叫,她突然覺得厭倦和好笑,在十幾年的時間裡,他表達自己不滿的唯一方式就是對著家裡的人不斷地憤怒,彷彿永遠沒有盡頭,消耗掉了各自十幾年的時間,各自付出的無謂代價。她看到他在那裡發作著,意識到這家裡也許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精神病患者。陷在無聊殘酷的生活裡。他這麼陌生,他們的維繫是一件古怪的事。她無法瞭解父親那永無止境的怒氣從何而來,一個人連續十幾年的暴虐和失控,完全是病態的,不合常規,把自己和旁人都折磨的痛苦不堪。母親陰沉著的臉。而小圖的失望則是在家裡恆久的沉默反抗。他們抱在一起,總是帶著怨氣和恨意。如同一個吸毒的人,家裡的人並不給予治療,反而一再地縱容著。時間長了,大家都開始自暴自棄,然後一起開始吸毒以麻痺自己去面對這無望的生活。

    結局是一起不得好死。

    小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詭異的笑容,眼神卻是悲憫的。當她跳出自我的牢籠去看,站立於上面,發現這家中所有的痛苦如同小丑一般無義,馬戲團的表演,精神病院裡的日常生活,他們身體上腐爛的氣息,他們已經是癌症晚期,附帶著小圖一起同歸於盡。而自身卻毫不自知。

    老了的父親是垂暮的老虎。威懾依舊,然而他開始溫情,這溫情是彆扭的,含蓄的。成年之後,小圖開始認識到父親的愛。知道他在辛勞的勞動之中支撐著自己,到底也是不易。

    小圖發現自己的身上有著父親的烙印。儘管她不願意承認,她從父親那裡所繼承到的,輕易的情緒崩潰。她隱忍的少年時期藏著的恨意給予了她回報。她一直試圖在自己成年之後與這個家完全地切割開來。她幾乎不回去,不打電話,冷酷她對待著年老的父親的抱怨。她看到他又在不滿,然而現在,他開始忍耐地對她。但是她毫不動容,她無法控制自己。在對待外界不公之時,本能地扯著嗓子喊。喊完之後,她突然意識到,父親是她身後的冤魂,日夜糾纏著她。即使是在她離開之後,她依舊沒有能夠擺脫掉他,擺脫掉家裡的腐爛氣息。這些早已在她身上紮根深處的毒,也許她要耗盡一生去戒除掉它。

    她在跟父母的劇烈對抗中醒來。一個詭異的夢,她在樓上一個人孤獨地行走著,父親開始樓下大聲地責罵著,粗暴,急迫,口氣惡劣。她失掉忍耐,立刻反擊,如果不是你們,我今天不會變成這樣。母親在一旁怪異地笑,說,我看過你的文字。三個人彆扭地呆在一起,各自說著各自的痛。語言無法辨明,沒有緣由沒有結果地糾纏著。

    小圖淚流滿面。她在夢中第一次對著父親大聲地說著自己的不滿和委屈。太多語言,直到聲調模糊,和成一片喃語,還是不肯停息,她隱忍了二十年的話語摻雜著淚水瘋狂地噴射著。在徹底的眼淚之中她卻有著從未有過的暢快感受,彷彿大病初癒一般的輕鬆。她背負的二十年的沉重一瀉而出,脫離她的身軀。然後她從床上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淹沒在汗水之中。她無法再想起更多的細節。她嘶喊的話語仍在耳邊,

    如果不是你們,我今天不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