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左右,外子和女兒都睡了,坐在客廳沙發上備課的我,
正盤算著該開始醞釀睡意了。在房內看書、聽音樂的兒子,
忽然推開房門,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情詞懇切地對我說:
「很久都沒跟你聊天了,我們聊聊吧。」
我看他興致不錯,便取下眼鏡,放下手上的書。聊些什麼呢?
「什麼都行啊。剛剛聽了好棒的音樂,感覺神清氣爽,不想馬上去睡覺。」
自從退伍、接著進入職場後,兒子就一頭栽入忙碌工作中,夙夜匪懈,
像不停轉動的陀螺,一刻不得閑。他在電子公司擔任行銷業務,
客戶遍布世界各地,一個月倒有兩、三個星期在異國的土地上,
即使在國內,也往往深夜還在打國際電話。經常夜裡九、十點,
才拖著疲憊的步伐上樓,看得我們好不心疼。可也沒法子,
市場競爭如此激烈,誰家的孩子能逍遙過日子?我只是不明白,
整個禮拜沒日沒夜地工作,到了星期假日,他並不好好補眠、休息,
卻還強撐著精神往夜店跑,還辯稱年輕人的休閒方式不比我們老人家。
然而,我心下了然這曾經爭論過千百遍的議題,
絕對是破壞親情的殺手,不宜在此時重提。
兒子問起我和他爸爸的近況,也略略說明了他的工作,
並意氣風發地再三強調他在職場上所受到的重視,
讓我恍惚以為養了個商場上的曠世奇才。忽然,他口風一轉,
很稀罕地以極為感性的語氣朝我說:「今天,我若有些許的成績,
都得感謝你們。若不是你們從小時候就努力栽培我,
我怎麼能在職場上受到這樣的另眼相看。
平時我都沒說,但是,心裡真的好感謝爸爸媽媽。」
我駭笑著,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只頻頻說著:「我知道,我知道。」
兒子正色地又朝我說:「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們,真的。」
我點頭不停地重複說:知道,知道。
兒子拉了一把小椅子,坐到我的前方,拉起我的手,
眼裡泛著淚光,堅持說:「我敢保證你是不知道的。
媽,我的人生如果像一顆洋蔥,從外頭一層一層地剝,
剝掉的可能先後是娛樂、朋友、工作、女友……剝呀剝地,
最重要、最核心留下來的就剩你們了。
而爸爸太完美了,像神,神,是只能仰望,無法溝通;
你算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囉。」
說完,將頭埋在我的膝蓋上,等擡起頭來時,竟然雙頰俱是淚水。
說實話,我真是被大大嚇了一跳。兒子一向嘻皮笑臉,跟我沒大沒小的。
眼前的言行舉止,實在太反常了。
我忍不住問他:「你今天怪怪的哦,是受了什麼刺激嗎?」
兒子不理我,兀自接下去說:「射手座的人,不輕易吐露真心話,
今天若不是感覺超棒,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些。
媽,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都要記得,我有多麼愛你們。」
我訥訥地,不知如何應答,眼前的兒子何其陌生。
我寧可他跟往常一樣,亂七八糟地吐槽,
他卻一發不可收拾地滔滔敘說著自小至大的種種感動。
我沈默地聽著,心裡有些激動,更多的卻是不安:
「這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因為太晚、神智有些不清;
也或者是過分擔心,我簡直沒辦法集中精神歸納分析他話裡的玄機,
我只提醒他:「只希望你每做任何事,都不忘父母的懸念、掛心,不讓父母操心。
我們會無條件愛你所愛,也希望你努力將心比心、憂親所憂。」
那夜,磨蹭到三點多鐘,
經我再三保證了解他的愛後,兒子才依依不捨地放我去睡覺。
翌日,外子聽說後,憂心地說:
「會不會是工作上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困境?
抑或女朋友移情別戀?……我們得多費心了解,免得造成無法彌補的憾事。」
中午打開電腦,一封纏綿悱惻的email呈現在眼前。
「今晚跟媽媽聊天很開心,欲罷不能。以前,有好多次,
感謝的話已然掛在嘴邊,卻又一溜煙地溜了回去;
昨晚,二十五年來沒講的話瞬間爭搶著從舌尖彈出。
你說你都知道 ,只是需要做些心情的調整,你們永遠都會給我支持。
你故作堅強,淚水溢滿眼眶微紅的魚尾紋。我哭了,就像是大孩子般地哭了。
依目前的情勢看來,我還有很大的空間讓自己正點,
Don't Worry! Though I Know It's Impossible,
我多希望能像小時候照片上的我,總是像個娘們似地依偎著你們。
你們對我的愛,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回報的,我能做的,就是讓你們知道,
我過得很好。物質方面,還很難講;但心靈上,我肯定是富足的。
這個讓你失眠多少夜的大男孩,
要繼續張著翅膀飛翔,那也是你把我生出來的目的。
你的害怕,我知道。媽媽,別怕 ,我愛你。
談話過後,內心的喜悅,現在無法形容,也不想形容,
只想好好體會,那暌違已久屬於自己的感覺。
感謝你一直以來的提醒與照顧。
我的心,一輩子都將會是屬於你們的。
二十五歲是個尷尬且矛盾的年齡,也正因如此,
我正享受這尷尬與矛盾給我的感受。
Just Wanna Thank You. 你們把我生得太正點了。
謝謝。希望依舊是你們的愛兒的含識。」
顯然,昨夜,兒子在我入睡後,又伏案寫了這封信,
可以想見他對那一番談話有多麼慎重其事。
然而,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夫妻二人日思夜想,不得要領,
開始戰戰兢兢地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唯恐出了什麼差錯。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也沒什麼具體的變化,
先前警戒的心情又逐漸鬆懈了下來。
直到一個半月後的晚上,我和外子陡然想起兒子竟外宿多日,
未曾回家,兩人一琢磨,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是為搬出去自立門戶鋪路,
怕我一時之間承受不住,所以,先行給我打預防針來了。
「可是,他未免太擡舉自己了。我巴不得他趕緊搬出去哪。」
我一邊在背後調侃著兒子,一邊不由得想起三年來的種種扞格奮戰。
自從兒子常在星期六深夜出沒台北的夜店起,我便患了嚴重的焦慮症,
每每擔心他會在哪一個不提防的深夜出了什麼事。所以,每隔一段時間,
焦慮蓄積到無法遏抑的階段,我就會在夜深的客廳裡,對著晚歸的兒子咆哮:
「你難道就不能可憐、可憐我,改變一下生活秩序嗎?
不然,請你趕緊搬出去住吧。再這樣下去,遲早你們要到精神病院去找我。」
那段日子,我的神經持續緊繃。兒子總勸我去看心理醫師,
堅持他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做母親的不該用威權或乞憐的方式企圖干犯子女的生活。
我們反覆辯證,以各自訓練出來的犀利的邏輯,相互抓漏,
直到雙方都精疲力盡,萎頓地靠在牆角、一句話都不想再說為止。
兒子最後總會垂首嗒然問我:「我搬出去住,你就真的不再擔心了嗎?」
我也總是狠心地說:「當然,如果你堅持不修正生活規律,我只好眼不見為淨。」
就這麼反覆拉鋸了三年,他終於當真將我的要求付諸行動了。
我心裡竊喜,幾年來的心腹之患總算得以解除了。
我終於可以不必在深夜的客廳焦慮地鵠望了。
於是,我坐下來慢慢回想懇談過後的這一個半月,
雖然經過那夜大震盪式的溝通,他仍舊顯得小心翼翼。
他以不著痕跡的方式,逐漸增加不回家住宿的頻率,
並將衣服化整為零,一件一件運走,然後,就在一不留神間,
生米煮成熟飯,自立門戶已然成為事實。
想到這兒,起始的竊喜遂逐漸被惆悵所取代。
我以為我承受得了,其實並不然。那種感覺很複雜,
明明知道兒女遲早要展翅高飛,放手卻如此艱難。
兒子不愧是我的知音,因為太了解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情,
所以,不忍就走,而刻意花上許多的時間和耐心向我保證、和我周旋,
直到我慢慢習慣為止。一向大而化之的兒子在這件事上的細心體貼,
讓我思之不覺眼紅心熱。看來,我必須體認兒子已然長大的事實。
然而,鬆開手何其難啊。
「家裡有剩菜嗎?我可以回家吃晚飯嗎?」
其後,兒子有時會在下班的途中打電話回來探問。
「當然有啦,趕快回來。」
常常,掛下電話,外子和我不約而同從椅子上跳起來,
急慌慌地衝向一點剩菜也無的廚房。
退冰的退冰,洗菜的洗菜,鍋碗瓢盆一起總動員起來。
因為放手真的很難,所以,
我們希望以熱騰騰的飯菜迎接兒子自立門戶後的每一次歸來,
讓每隔一陣子的牽手,掌心裡都仍保有前一次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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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