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亂的年代,人命並不值錢。
生長在那個年代的人,都命賤。
尤其是小孩子,給吃掉的吃掉、煮掉的煮掉,都是平常的事。不給煮掉的,就只有行乞。
滿街滿巷的小孩子,伸手的伸手,死纏爛打地拉著人定衫尾,為了乞那一毫半分。
話說香港在三十年代末葉四十年代初期,滿街滿巷都是大陸難民,夾雜在當中的小孩子在大人的帶領下,一個一個行乞去。
當你初次看到這情景,你會心酸心軟。但當你接觸得多了,便會開始麻木。乞憐的目光誰沒有,雙手伸呀伸,兩眼眨呀眨,你見得多了,便會覺得這種賺錢方法委實太易。
但無論你心腸多硬,只要你看見那帳幕內的景象,你的惻隱之心必定會忍不住流露出來。
你會驚異,動亂的時候,人命真賤......
在香港高陞戲院外的後巷,每晚都會搭一個帳幕。高陞戲院每晚所公演的大戲,捧場的觀眾很多,大家隨著戲曲和應拍子,歡歡樂樂的消磨一個半個晚上。
而那帳幕,和高陞戲院一樣,吸引魚貫的人龍,排隊付錢進去看個究竟。
但那氣氛,就和高陞戲院內的相差很遠。
屏息靜氣地看著,看過後就異樣地心酸。但心酸歸心酸,每夜排隊看的人依然很多,看過再看的人一樣不少。
大概是消遣太少,又或是,動亂時期的人心會自自然然的變得殘忍起來。你殺人,人殺你,互相殘殺,人命是一文不值的。
<請排隊,若要看那東西的話。>
大家魚貫進場,但看完之後,都說值回票價。
帳幕之內,燈光是暗淡的,更映出那東西楚楚可憐之相。
大家都看得瞠目結舌,啊呀──究竟是雞還是人?
細小彎曲的身驅,瘦小的雙腳,沒有臂膀,身上滿是硬硬的雞毛,那張臉,根本分不出眼耳口鼻來,稀爛的堆在頭上。
用鎖鏈鎖著那個所謂的人,人稱之為「雞人」,他們說,那是人與雞的混種,在這亂世,卻是由冤孽而生。
既然是冤孽,那就不必可憐他呀,雖然他的眼在苦苦流淚,雖然那沒有舌頭的口在張大哀叫。活該的,下賤的混種。
大家指指點點,藉此消磨一個晚上。
街上總有孩子失蹤......
給煮掉給吃掉,也有給拐到帳幕之中。
拐到帳幕內,當然不是當觀眾,更加不是當收錢的,那麼,被拐去的小孩子,是給當表演者了。
表演者?表演甚麼?雜耍?唱歌還是跳舞!
不,表演那些東西可賺多少錢。小孩子,那小小的生命,走進帳幕之後,就化作雞人去。
雞人到底是怎樣來的?
原來那些人把拐來的小孩子,用有齒的捧毒打,打得皮開肉破。
這還不算,皮穿肉破那又怎樣,流血流膿的身體哪個沒有看過?
於是,孩子們在給毒打之後,那些人便把一支支雞毛,一條一條插進尚未縫合的腐肉中,待數天後血流乾了,肉縫合了,那雞毛便會像自然而生那樣。
但這還不夠,雞那裡是這樣子的。
沒有死去的孩子在號啕哭叫,哭聲震天。
他們惱怒了,吵甚麼,吵死人。
小孩子仍舊是哭,大人們怒火難平,一手抓向孩子的口,拿起剪刀,把舌頭割下來。
滿口鮮血的小孩子可能因而死去。但總有活命的,死不去的。
他們圍著孩子來看,要像雞的話還差一點。於是,瞪著眼的孩子又看見斧頭向他們一揮,他們只好張開那已說不出話、沒有舌頭的口,看著自己的雙手隨斧墜地。
沒有雙臂的身軀才像雞。
還有那張臉,雞怎可以有人樣。於是,拿刀在孩子的臉上割呀割。
命真硬,還死不去。
但也不可讓他們活得太久,留在帳幕內三數天,便要換上新的孩子。
但新的舊的有甚麼分別,全都是雞不是雞,人不是人的雞人。
沒有人再知道孩子的原本面目,甚至他的父母他不可能知曉。他們可能也排隊觀看,指指點點。
終於,秘密給發現。在高後巷處的這個帳幕,因一個逃脫了的孩子揭發開來,但可憐這孩子已經被打得皮肉稀爛。
帳幕拆了以後,人家談論得更多。
大家都說,死掉的雞人,他們在半夜裡,瞪著乞憐的眼睛,像雞一樣拍動斷了的雙臂,依啊依啊的在呼叫。
那哀叫聲傳得很高、傳得很遠,聽到的人可以想像得到,那去掉舌頭的口在張叫的模樣,簡直可怖之極。他們像在控訴:「怎麼你們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一個一個每夜排隊去看我們這群可憐的孩子。」
那是三十年代初期的香港。後來,日軍攻佔香港,死更多的人,有更多的傳說,漸漸,
人們就忘掉了雞人這個故事。
但到了現在,在高陞戲院的舊址,你還可以聽到那欲語無話的空洞大口的悲鳴,真令人有點不寒而慄。
雞人的事是從上一代聽來的,但我相信,那是真有其事的。
恐怖的鬼故事有許多,這一個未必是最恐怖的;但肯定是最殘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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