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血污的一條腥臭的河水婉延流過,無數的魂靈在水中伸手求救,血水時時淹沒了他們的頭,水中還有一種咬嚙他們的小蟲附骨而生。一位老人撐著木筏擺渡河上,來往的魂靈戰戰兢兢,有緣的便渡過去了,無緣的便落入這河裡。
這便是亡魂渡了。
落入的受不了這痛苦在嘶叫,可還在伸著枯枝一樣的手爪試圖把木筏上的魂靈拉下來一同受苦。他們,看不得別人好過。
我坐在木筏上,不厭其煩的擊斷那無數雙鬼爪,他們便發出慘叫。但立刻斷爪又長回去,於是又不甘心地來拉我。
過了河,岸邊一個白衣少年站在那裡等我,他的白衣在這地府中一塵不染得愈發刺眼,整個人都仿佛籠罩在一層白光裡。他攜了我的手,笑道:“奈何,等你好久。”
我也強牽出一絲微笑:“無極,想不到又是你來接我。”是啊,當日我從忘川中化生而出時,便是這無極站在岸上攜我的手將我自混沌迷津中拉出來,今日,重返地府,又是他來迎我。
無極笑道:“你這一去,留我一人甚是寂寞。再無人能如你一般同我談得來。”
我詫異,道:“真的?黑白無常呢?十八獄王呢?”
無極大笑道:“他們,忙得緊。這世間俗物們痴愚難破,既嗔又貪,每時每刻落入地府的不計其數。這有罪的要發落各獄受刑,有善因的要重入輪迴,還不夠他們忙的嗎?”又嘆一聲,“這地府裡也只剩我一個閒人罷了。”
經過一座城,裡面嗚嗚咽咽的盡是哭聲,我納罕道:“是這何處?”
無極冷笑道:“你忘了嗎?這便是枉死城了。那些冤死枉死之人的魂靈都在這裡了。他們不願就此輪迴,定要等到仇人的魂靈也來了,親眼看著他受到懲罰,這才肯吐出這一口怨氣。卻忘記自己在這裡一等數十年,每日卻也是受盡熬煎的。”
仔細看時,那些枉死的魂靈有背心插著刀劍的,有面目青白口吐黑血的,有肢體盡碎體無完膚的,有脖子系著白綾舌頭拖到胸前的,忽然一雙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腿,把我嚇了一跳。低頭去看,慘白著一張臉的女子,身上纏繞游走著許多毒蛇,兩條腿血淋淋地拖在身後。她叫:“是你害死了我!還我命來!”
我大駭:“不是我,放手!”卻怎麼也掙不脫她,她拼力向我身上攀來,口中仍是大叫:“還我命來!”
我叫道:“無極!無極!快來幫我!”卻見無極不知何時已不見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枉死城中。又有數不清的冤魂圍過來,一個個口中都只是大叫:“還我命來!”我奮力掙扎,極力抵抗:“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做惡夢了?”靡蕪輕推我,我才一頭一臉的汗醒過來。
靡蕪一邊給我拭汗,一邊笑道:“在夢裡做了什麼壞事給人拿住了,嚇得只是叫不是我不是我的。”
我起來呆怔了一會兒,夢裡的情景竟已忘了大半,隱約只記得有個白衣少年站在岸邊楚楚地看我。
“快點梳洗吧,今兒宮裡大宴,老爺說要帶各位小姐一起去的。”靡蕪端來溫水給我洗臉。
可能是夢裡驚嚇著了,我有些倦怠,懶懶地道:“不去行不行呢?”
靡蕪笑道:“又說傻話。難得老爺肯帶你出去見識,不去又惹他不高興。況且,今日所有的王公貴族大臣全都出場,也許能入了哪個的眼,明兒就有人來上門提親呢。到時便可離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不由嘆了口氣,父親雖是朝中大員,我卻不過是他與侍女春風一度暗結的孽胎,如今在家中雖也有丫環服侍錦衣玉食,可到底不受龐愛。經常被幾個兄姐欺負,閒時便被太太找去作出氣筒。父親也由得我自生自滅毫不理會。就連名字也看出我是多麼卑賤的一個人。奈何,奈何,唉,奈何有我啊?
胡思亂想著,靡蕪已幫我打扮妥當,向鏡中一瞧,清清爽爽的一張瓜子臉,脣色淡漠,眸子深黑而迷離猶如午夜的一團雲,頭髮用金環束起,耳垂上嵌著小指大的明珠,映得臉頰晶瑩可愛。天藍色的衫裙,隱約露出內裡褻衣上一抹月白。
靡蕪點頭道:“倒不可打扮得太出眾了,不然太太和幾位小姐又要生氣。不過,好在你天生麗質,不如何裝扮也比她們漂亮許多。”她雖為丫環,但與我情同姐妹,因此無人的時候與我講話常常是“你、你”的,我倒覺親切。
同靡蕪到花廳去,太太和姐姐們早已打扮得華麗非凡,好像把太陽都穿在了身上一樣奪目。見我衣著簡樸,沒有搶她們的風頭,便只哼了一聲,沒有人再多看我一眼。
不多時,兄長們和父親也進來了。
父親,符霆大將軍,不怒而威,從來罕言寡語,我一見他便覺得緊張,從來不敢正視他。其實,在這個家裡,又有誰不怕他呢?
一家人乘車坐轎往良吉宮來。
我與三姐椒荔同乘一轎,她倒是姐妹中待我還好的,一張圓臉滿是喜色,悄悄對我道:“奈何,聽娘說今天太子和驚刃、均蜇二位王爺都會來呢。驚刃、均蜇都尚未婚配,如果能得他們其中一人青睞……”她眯起眼睛做著嫁入皇族的美夢。
其實我也知道,大姐嬋媛、二姐瑟菲、三姐椒荔都已到婚嫁年紀而一直未有定親,就是因為父親盼望她們中的一個可以嫁入皇族,鞏固他在朝中的地位。而但凡家中有適齡女兒的官員又有哪個不作如是想呢。
良吉宮裡熱鬧非凡,到處都是虛假的寒喧和偽裝的熱情。我只低著頭跟在姐姐們身後,不敢一步走錯,不然回去又要被她們責罵。逛得累了,我們便在一處軒閣歇息吃茶。
“咦,咦,那個是誰?”旁邊一個貴婦低問。
“哪個?”另一個貴婦張望。
“那個呀,符霆將軍家裡的,喏。”
“哦,她是符霆將軍的小女兒呀,叫奈何。”
“奈何?怎麼起這麼難聽的名字?穿得也寒酸了些。”
“嘻,你不知道麼?這奈何是符霆將軍和一個侍女生的,沒有名份呢。所以呀……”
“哦,原來是個庶出的。”貴婦立刻沒了興趣。
嬋媛瞪了我一眼,道:“跟著我們幹什麼?怕人說三道四得還不夠麼?”
瑟菲也道:“去,去,去,找沒人的地方呆著去。別在這礙眼。”
我只得低了頭,走出軒閣。背後傳來吃吃的笑聲。
王公大官家裡庶出的子女其實也不少,但他們的母親都是明媒正娶進府的妾室,像我這樣由一個沒地位的侍女所生的孩子,比侍女的地位其實還要卑賤。如果父親願意的話,他大可以把我也當成侍女養在家裡,永不讓我露面。但是,讓人捉摸不透的父親居然給了我名份地位,讓我同太太所生的女兒們一樣錦衣玉食,只是,他卻不曾給我尊嚴和名譽。
天氣正熱,曬得地面都燙了,這種時候再沒人肯到花園裡來的。我走到一棵樹下,藉著樹蔭坐在地上,也不怕弄髒了衣服。我身上再幹淨,在她們看來不也是髒的嗎?
不知是這陽光太暖,還是昨夜沒有睡好,不知不覺,我竟在這樹下睡著了。
夢中,又是那白衣少年攜我的手,笑道:“來,我帶你去見一人。”
我恍惚又忘記前事,道:“誰?”
無極帶我到一台前,上書酗忘台,一名女子正在上面發放湯藥給鬼魂。有不願喝的,便被鬼卒強按了頭硬灌下去。那女子見了我,便道:“奈何,等你好久。”
我隱約記得這話從前似也聽過,便笑道:“怎的人人都在等我?”
女子正色道:“這話不錯,我們的確都在等你。唉,奈何,怎的你這一去便渾然入了迷津,連我們也不記得了?”
我奇道:“你是?”
女子道:“我是孟婆啊。”
我指著她面前的湯藥問道:“這是什麼?”
孟婆道:“這便是忘川的水、人世的草藥熬配的忘情湯。這些要去投胎的鬼魂喝下它,便會忘了前情舊事,安安份份的再世為人了。”
我還要問,忽有一女子哭叫道:“我不喝!我不要忘記我這一世!”有鬼卒強按了她的頭,喝道:“不要囉嗦!快喝下它,速速投胎去吧。”那女子只是掙扎,叫道:“我不要忘!為什麼叫我忘?”忽一抬頭看見了我,頓時雙目中流下血淚來,叫道:“是你!我定要記住你!來生我也要找你報這一世的仇!”又向孟婆哭求道:“孟婆尊神,求你不要讓我喝這忘情湯,這一世她負我太多,來世我要向她索回。你讓我忘了這些,我怎甘心?”
孟婆搖頭道:“痴兒,你記得這些徒然自己痛苦,何不忘了好重新做人,倒還輕鬆些?”
那女子哭叫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又向我怒目而視,眼中的仇恨化作利箭向我射來,一時正中胸口,痛得我大叫一聲醒轉過來。
睜開眼睛,日光晃得我一時看不清東西,一片陰影向我俯就下來,柔聲道:“怎麼,我嚇到了你麼?”
我忙站起,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頭戴玉冠,身著黃袍,大概是皇族中人吧。他溫和地向我微笑,道:“我看你在這裡睡著了,怕你受了潮氣,正想叫醒你,不想嚇到了你。真是對不起。”
我忙道:“不是,我剛做了個惡夢。”
他道:“夢見什麼叫你這麼害怕?”伸手在我手上一握,“手都冰冷的,嚇成這樣。”
我臉上一熱,一時也想不起自己夢見了什麼。
他笑道:“你怎麼不在裡面和夫人小姐們一起閒話,卻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偷睡?”
我道:“那你又為何不和王公大官們一起飲酒聊天,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
他怔了怔,仰頭大笑起來,我這才驚覺自己說話唐突,臉上不由更熱。他止了笑,認真地看著我,道:“我好像以前沒有見過你。你是哪家的小姐?”
一時委屈涌上了心頭,不知為何偏對他如此信賴,我道:“我哪裡是什麼小姐了,我只不過是個不該出世的孽胎罷了。”
他握住我的手,柔聲道:“何出此言?”
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入眼眶,我道:“我一出世就沒有見過我的母親。聽人說,她本來是我父親的一個侍女,後來不知怎麼懷了我,可父親也沒有娶她為妾,反而在她生我之後就把她送了人。本來,我也該做個下人,可不知為什麼父親偏又讓太太認我為養女,把我和姐姐們一起養大。所以,別人都討厭我。”聲音不由漸低漸隱。
他柔聲道:“可你父親一定是很疼你的,不然他怎麼會這麼做呢?”
我茫然,道:“可是他從來不多看我一眼,一年也和我說不了一句話。太太姐姐們欺負我,他也從來不聞不問。”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知道了,你叫奈何,是不是?”
我嚇了一跳,道:“我的事竟是世人皆知麼?”
他微笑不語,又看了我半晌,道:“今天還有個簪花大會,你知道麼?”
所謂簪花大會,本是民間流傳的一種集會,後來也流入宮中,所以每年的良吉宮大宴,所有未婚男女不論身份地位,均可把手中花球送給意中人。倒不見得由此便訂下親事,不過是互表心意,也有便趁此結了姻緣的。
我點點頭。
他捻下腕上一串夜明珠戴在我手上,笑道:“你一定要來。”便走了。
那串夜明珠在我腕上煥發出柔和的瑩光,映得膚色如雪,我這才納悶自己怎麼會將私事全都和一個陌生男子講述了呢?以手觸臉,發覺方才冰冷的手已被他握得暖了。
正自發呆,從樹後忽轉出一人來,笑著道:“可叫我全看見了。”
我吃了一驚,見那人亦是玉冠黃袍,容顏俊美,只是額角有一處舊傷,呈十字形,但毫不損他的英俊。我喝問道:“什麼人?”
那人笑道:“怎的見了帝追便親親熱熱,見了我就要問是什麼人?”
帝追?倒像是從何處聽說過這個名字,我一時也想不起來。
面前這人一身的邪氣,笑容不羈,不知如何竟是迫人而來的霸氣,讓我好生不自在。轉身欲走,反被他拖住了手,道:“怎不和我說句話便走了?難道帝追近得你,我就近不得你?”
我漲紅了臉,道:“公子請放手。”
他也不聽,用手指撥弄著我腕上的夜明珠,道:“這珠子也尋常。我倒送你個好玩的。”說著便從脖子上解下一條鏈子來,不由分說掛在我頸上。烏金的鏈子,懸著一塊玲瓏玉牌,鐫著一個蜇字。他笑道:“可別丟了,或是隨便送了人。這個可是我的護身寶貝。”
我正不知所措,忽聽人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走來一人,面貌竟與先前這人一般無二,只是氣度沉穩冷峻,不似他這般輕浮。
這人便笑道:“你又來做什麼?總是壞我好事。”說著丟開了手徑自去了。
後來這個遠遠站住,看了我幾眼,眉頭一皺,道:“他竟把護身玉牌都給了你?”
我忙將玉牌解下,卻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那人眉頭又是一皺,道:“既給了你,就好生收著吧。”袍袖一揮,轉身而去。
留我一人站在原處茫然無措,賭氣將玉牌丟在地上,哪有這樣不知所謂的人強送給人什麼“寶貝”的?想一想還是又撿起來籠在袖中,萬一那人回來向我要,我給不出,豈不是更麻煩?
出來時間也夠久了,再不回去,恐怕姐姐們又要罵。果然,一回去便被瑟菲罵道:“出去野得不用回來了麼?父親找了你幾回也找不見,反累我們受責備。”
我只得唯唯喏喏。
一時宮女們捧著銀盤上來,盤中盡是扎得精緻無比的小小花球,姐姐們每人都拿了一個,椒荔順手也塞給了我一個。嬋媛斜乜了我一眼,冷笑一聲。
忽然周圍的人都興奮起來,椒荔喜道:“太子來了!”踮著腳張望。我倒退後了幾步,這種時候我還是迴避得遠些才好。又聽見椒荔低叫:“啊,是驚刃和均蜇!天,他倆長得那麼像,我怎麼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我忍不住也張望了一下,天,我也低叫了一聲。那不就是剛才硬塞給我玉牌的人,和那個冷冰冰的人麼?原來,他倆便是驚刃和均蜇這對孿生兄弟。蜇,嗯,玉牌上是有個蜇字的,想來那個又囂張又輕浮的傢伙便是均蜇了。另一個冷冰冰的一定就是驚刃了。
太后宣布簪花大會開始,樂師奏樂,人群忽然亂了起來,三個姐姐都奮力擠上前去,將花球送給驚刃和均蜇。均蜇來者不拒,片刻就已抱了滿懷的花球。驚刃卻高傲地對送上來的花球視而不見,我眼看著媛嬋一張微笑的臉尷尬得通紅,而驚刃已昂著頭從她身邊經過。
“奈何。”我回過頭,是帝追,他微笑著將一個小小的金色花球系在我襟上,獨他的花球不一樣,是純金飾以各色寶石打造的。我聽見周圍的人在大聲地吸氣,“太子把花球給奈何了?!”
“你不送我花球麼?”帝追笑問。
我還沒有回答,均蜇不知何時已擠了過來,大聲道:“奈何的花球是我的。”說著將滿懷的花球往地下一丟,將一個紅色的花球不由分說簪在我發鬢,喜氣洋洋地看著沉下臉來的帝追。
驚刃也走過來,他手中並沒有花球,卻從身邊的椒荔手中花球上抽了一朵粉紅色小花插在我束髮的金環旁。
三個人,不,是幾百個人都在看著我,都在等我把花球送給他們其中的一個。
我感覺得到,那些目光裡多是驚詫和嫉恨。我茫然四顧,誰來幫我?為什麼我
我感覺得到,那些目光裡多是驚詫和嫉恨。我茫然四顧,誰來幫我?為什麼我要處在這樣尷尬的境地?為什麼帝追、驚刃、均蜇要把花球給我?偏偏他們都是皇族,是兄弟。小小的紫色花球在我手中被揉得粉碎,簌簌地落了一裙都是,像我紛亂無序的心情。
回來的路上椒荔一直板著臉,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個透明的人一樣。我知道她是在嫉恨我了。
此後的生活其實沒什麼不同,只是太太和姐姐們看我的眼神愈發厭惡些,倒也沒有其他動作。父親偶爾看到我眼中便多了些深思的意味。
倒是靡蕪很是興奮,不停追問細節,又問帝追和驚刃、均蜇哪個更好看些。我無奈地道:“差不多吧,他們是兄弟,長得都很像。特別是驚刃均蜇長得一模一樣的。”
靡蕪嚮往地以手托腮,在窗邊暇想:“可惜我沒福氣看他們一眼,不然也不枉活這一生了。”
唉,我倒希望我未曾見過他們。
誰也料不到驚刃竟會有這麼快的動作,轉天便派人來提親,唬得父親也變了色。
驚刃貴為皇子,竟然要娶我這樣一個卑賤的侍女生的女子,連父親也覺荒謬。父親猶猶豫豫地向來提親的人說:“這怎麼好?太后恐是會怪罪的吧。”
來人說:“驚刃、均蜇二位皇子的親事太后是早已許諾由他們去的。”
父親道:“可是……奈何哪裡配得上皇子啊?不如……您看,我還有三個女兒,嬋媛、瑟菲、椒荔,都是知書識禮的,又有身份。不如從這三個裡挑一個吧。”
來人苦笑道:“將軍,您不是不知道驚刃公子的脾氣,我哪敢替他做主?”
接著,便是均蜇也派了人來,更誇張的是連聘禮竟也一併送來,一副不答應也得答應的樣子。
父親勉強請求寬限幾日,忽然又從宮裡傳來消息,說是帝追太子也在懇求太后作主將我許配給他。父親如大禍臨頭,指著我大罵道:“妖孽!你使了什麼妖術迷惑三位皇子?竟讓他們非你不娶?現在讓我進也不得退也不得。你這個賤種怎配入宮?若是太后怪罪下來,我們符家豈不是要遭滅門之禍?”
我跪在地上,哭道:“父親,孩兒並不曾做過什麼。”
父親罵道:“和你娘一般的狐媚人心,早知,便將你一同扔進井裡,叫你娘倆一同做鬼去。”
我大駭。不是說我的生母被他送了人麼?怎麼、怎麼是被扔進了井裡頭?我想起後院被封死的那口井來,從小太太就不許我們近前的,連家裡下人也一併迴避那裡。難道,難道那裡竟是我的母親葬身之所?
父親知道說漏了嘴,平靜下來,倦倦地一揮手,道:“下去吧。”
我站起身,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膽子,顫聲問道:“父親,我娘已死了嗎?”
父親一震,瞪著我看了半晌,喝道:“下去!”
我惶惶而退。
是夜,哭倦了的我正伏案而眠,忽然被人蒙了頭,強行拖入轎裡,晃晃悠悠地到了一處所在,又被強按著磕了頭。待撤了蒙頭的布,我才知道我竟已和眼前這個瘦弱蒼白的男子剛剛拜了天地結成了夫妻。
他是個小吏,待我倒也不錯,我在床邊哭了整整三天,他只是坐在椅子上搓著手嘆氣,又勸我喝些水睡一會兒。見他並無冒犯之意,我漸漸也就不哭了。
小吏坦承相告,父親送他百兩黃金,又許他日後官運享通,命他來做這場戲。想來想去,我竟也改變不了這事實,只好認命罷。
過了些時候,父親把靡蕪也送了來服侍我。靡蕪一見我便大哭,抱著我道:“你怎憔悴成這樣?”
她又說,父親與太后密謀,假意答應了驚刃的求婚,成親之日卻將嬋媛代替我送入了洞房。木已成舟,驚刃也只有默認。至於均蜇,他一向風流,料他鬧幾日也就過去的。在帝追那裡,卻說我和小吏早就有指腹的婚約,他即使貴為太子也不能阻擋別人的姻緣,也只得罷休。又將瑟菲選入宮中做女吏,時時伴在左右,希望能讓帝追忘了奈何這個人。
這也罷了,我只是放不下父親說的那句話:“……早知,便將你一同扔進井裡,叫你娘倆一同做鬼去。”在我出生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的母親,可是被他們害死的?
夜夜,我都聽得到有女子在哀哀地哭,起來卻遍尋不到,嚇得靡蕪只當撞了邪。我想,那便是母親了。
小吏所轄的是個偏僻的小城,城外有座小山,我常常去那裡坐著發呆。日復一日,時間竟也從容而去。我有些狐疑,難道我這一生便在這小城裡消逝了麼?
已是入秋了,天氣微寒,一早靡蕪給我披了件雨過天青色的披風,送我來山上時常坐的地方便走了。她會在午後再來接我回去。
我用樹枝在地上劃著:帝追、驚刃、均蜇……這三個突然出現在我生命裡的皇子啊,就這樣把我送進了深淵而不顧了麼?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忽地一人便跳落在我面前,一把擁住我,叫道:“奈何,可找到你了。”
我驚疑:“均蜇?”
可不就是均蜇,他還是那般俊美,那般邪氣,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憂鬱。
均蜇道:“帝追已經迎瑟菲為後,娶椒荔為妃,你父親已貴為國丈了。”
我冷笑:“關我什麼事呢。”
均蜇笑道:“當然關你的事。現在,帝追和驚刃都已成婚,沒人再來和我搶你了。”
我仍是冷笑:“你不知我已為人妻了麼?”
均蜇大笑道:“那個小吏,他怎配!”他將我抱至馬上,翻身上馬,笑道:“現在,你是我的。”揮鞭催馬,竟將我就此帶離小城。
均蜇的府邸一如他的人氣勢囂張,處處透著霸氣。自此,均蜇日夜守在我身邊,時時與我纏綿得顛倒晨昏。情濃時,他在我耳邊低語:“奈何,初時我只是和帝追賭氣,他想要的我偏也要。可是,再多看你一眼,我便連魂靈都被你吸了去,竟是非要你不可了。你可知你有多誘人?就像最純最清的一滴天池水,縱然緊擁你在懷裡也時時怕你突然化掉。”
當日他送我的玉牌現在已掛在我脖子上,掖在衣內,不許輕易見人。
有均蜇的照顧,我日漸豐腴起來。一日正閒坐窗前賞雪,忽見一人推門進來,皇冠王袍,可不就是已登基的帝追?
我呆了,竟不知起身跪拜。
帝追和當日一般的溫和,真奇怪,三個人中倒是身為皇帝的他最少那種王者的霸氣。
“想不到你當真在這裡。”帝追道。
我回過神來,盈盈下拜:“奈何拜見皇上。”
他伸手扶我起來,手指觸及我腕上夜明珠,一時失神,道:“當今天下,除太后外,我只許你一人見我不必跪。”
我幽幽地道:“我怎配。”
帝追以手輕撫我臉,忽地含淚,道:“奈何,怎的你我當真就無緣麼?”
我咬著脣道:“皇上有瑟菲椒荔相伴左右,還會想得起我來麼?”
帝追道:“太后說我既為皇帝,當有母儀天下之人方不違禮。我想她們是你的姐妹,自然也有相似之處。誰知,竟是半點也不像的。”
我一時難以忍耐落下淚來,道:“當日我被人強送出城,你竟也由得。”
帝追擁我入懷,嘆道:“我又何嘗不想救你。只是,我雖身為皇上,卻比你更不得自由。我倒寧願我不是皇上,或者我倒可與你在一起。”
一言提醒了我,一把將帝追推開,道:“現在我已經是均蜇的人了,你倒來找我。”
帝追臉色蒼白,道:“你,你愛的人難道是均蜇?”
我哭道:“愛與不愛,你不要問我。只是當日是他將我從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救出來,我在外面也是沒有容身之所,你叫我怎樣?”
帝追一咬牙,道:“奈何,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與你長相廝守。”
我哭道:“這些話你再不要用來哄我。”
帝追咬牙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是認真的。”一忍心,轉身去了。
我一直哭到均蜇回來,他急急忙忙地問我:“我聽說今日帝追忽然來了,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哭?”
我捶著他的胸,哭道:“你說,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又巴巴地尋了來?”
均蜇急了:“我怎麼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他,他現在是皇上了怎麼可以不顧體面,還來找你?”
我推開他:“我知是誰安的好心?看我清靜就不行麼?非要弄出事來折磨我。”
均蜇急道:“我曉得了,一定是驚刃乾的好事。除了他再沒別人這麼鬼崇。你別哭,明兒我就求太后去,我要娶你過門,斷了帝追的荒唐念頭。”
我大哭:“又胡說,我在家的時候太后就不許我嫁你,現在我已是別人的妻子,太后又怎麼能許你娶我?讓太后知道你強搶人妻入府,只怕還要治你的罪呢。”
均蜇發誓道:“我不管,太后若不依我,我寧可死在她面前。我現在就去找太后。”竟賭氣去了。
我等了一夜也不見均蜇回來,倒是驚刃忽然登門。
不知為何,我見了驚刃總是有些怕,束手束腳的。
他站在門口並不進房,遠遠地看著我,道:“比先時愈發好看了。”
清晨陽光從他背後照進來,晃得我有些頭暈。
他道:“昨晚均蜇去求太后讓他娶你,跪了一整夜,太后發怒,已命人把他關在束雲宮了。只怕這就來綁你入宮治罪了。”
我咬住脣,道:“難不成是派你來綁我麼?”
驚刃怔了怔,忽然笑了,道:“難怪他們倆個為你神魂顛倒,果然是冰雪聰明。現在除了我誰也救不了你。”
我不覺臉上一熱,忽然想起這是第一次看到驚刃的笑。雖然他和均蜇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均蜇的笑調皮又邪氣,全然是頑皮少年的笑容,驚刃的笑裡卻也帶著冷漠帶著譏諷。
驚刃把我帶到他的府裡,太后派去的人搜遍均蜇的家也找不到我。
是夜,我又入夢。
無極一個人坐在一個高台上,台上有一面銅鏡,鏡上鐫著一行字:孽鏡台前無好人。他對著鏡子若有所思。
我叫他:“你在做什麼?”
無極回頭看我,淡淡地道:“你來看。”
我納悶:“看什麼?咦,這鏡子裡怎麼沒有你我?”
無極道:“你我都非六道之內的生靈,這鏡子自然照不出。”說著,一個女子已被鬼卒縛到孽鏡台前,鏡中忽現影像,竟是那女子生前所作諸事,依稀仿佛竟有我的影子。那女子先時被鏡中影像驚得目瞪口呆,忽地轉頭看見了我,咬牙切齒道:“全是你害的我。我只恨沒有將你扔進無間地獄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鬼卒在她身後搡了一把,道:“你現在就要去無間地獄了,速隨我去報到吧。”竟將她拖走了。
無極嘆道:“何等愚痴,死不悔改。”
我忽地想起此前所做的夢中似乎也有兩個女子口口聲聲說恨我的,便問無極。
無極道:“你只記得,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默然半晌,道:“人若害我逼我當如何?”
無極搖頭道:“一切不過是虛妄,何必掛在心上?”
我默然。
醒來,桌上一點燭火搖曳,驚刃正坐在床前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坐起身,道:“怎麼?”
驚刃道:“太后已下令全國緝拿你。”
我冷笑:“是何緣由?”
“妖孽惑眾。”
我大笑。
驚刃忽地一笑,十分詭異,道:“不過,帝追也下了令,命人找到你之後不得傷害,立刻送到他面前。”
我止住笑,道:“他何苦為了我與太后相拗。”
驚刃道:“帝追自幼便柔和順從,這還是第一次違逆太后。奈何,你這魔力從何而來?”他以手撫我的臉,指尖冷如冰。我一抖,他道:“冷麼?”俯身抱我入懷,在我耳邊輕輕呵氣,癢得我躲又躲不開好生難過。
“夫君?”一人推門進來,道,“怎麼半夜三更的跑來這裡?”忽然頓住,身子一晃,瞪著我不能言語。從驚刃的肩上看過去,我看到嬋媛的臉色既驚且疑,忽青忽白。
驚刃並不曾放開我,連頭也不曾回,冷冷地道:“你來做什麼?出去。”
嬋媛身子又是一晃,咬牙道:“奈何是太后通緝的人,你為何把她留在府裡?不怕連累你麼?”
驚刃皺眉道:“關你何事?我什麼時候允許你對我的事表示意見了?”
嬋媛狠狠地瞪著我,梗直了脖子,道:“妾身是為你的安危考慮,這個妖物多次作怪,早已不容天下。你何故一味回護?”
驚刃這才回頭看她,忽然一笑,道:“奈何的皮膚何其白嫩。”
嬋媛唯一憾事便是膚色不夠白,昔日曾為此不止一次藉故把我罰站在日頭下,可奇怪的是我一直也沒有被曬黑過,仍是無暇瑩潤的白。
聞言,嬋媛一頓足,道:“我只嫌她髒。”
驚刃悠然道:“我卻不嫌。”
嬋媛臉色大變,怒而離去。
我看著驚刃,道:“你何苦激她?”
驚刃一笑,道:“你若明白我心,不至淪落至此。”
此後,驚刃夜夜在我身邊入眠,卻是從不曾動我。
一日,我忽然作嘔,驚刃搭我脈膊良久,忽地一笑,又命人傳郎中進來替我看病,郎中恭喜道:“稟王爺,如夫人有喜了。”驚刃含笑,道:“確是喜事。請勿張揚。”
送走郎中,他忽然問我:“孩子是均蜇的,還是帝追?或是那個小吏的?”
我抬手在他臉上打了一掌,縮回手忽又後怕。
驚刃也不惱,點點頭,又是詭異地一笑。
某日,我喝了那碗碧梗粥後,忽覺腹痛如絞,從床上跌到地上,只痛得滾來滾去,大叫救命。自覺有熱熱的液體從腿間流下,竟是汨汨如泉難以遏制。昏迷之前我仿佛聽到嬋媛在窗外的冷笑聲。
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帝追焦急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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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