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淮河畔,像我這樣的女子,很是不少。峨冠長眉,輕衣廣袖,眉目間,流淌水色無邊。
在秦淮河畔,像這樣的酒肆,也很不少。杏旗迎風,吳姬低迴,每日裡,酒客來往如織。
“小紅。”他們喊我小紅。“小紅,你還在等你家相公?”相熟的酒客熟稔的打趣。
是的,每個人都知道,絳雪樓的老闆娘,在等她家相公。她家遠行的相公,一去經年,至今未回。
酒肆很小,然而很好。有陳年的女兒紅,桂花蒸,還有媚艷入骨的吳姬,壓酒勸客嘗。
“哪一年的酒啊?”有酒客問。
“唐貞觀十四年。”我平靜的答。
“前朝貞觀年間啊,有些年頭了。”酒客模模糊糊的答。
是,有些年頭了;而且,是很有些年頭了。唐貞觀十四年,到如今,三百年,我記得清。
“小紅啊,你家相公怕是難得回來了。跟了我去吧,我給你富貴。”有喝醉的客人調笑。
“好啊。”我也笑。丫頭識趣的端了酒上來。灌醉了,丟出去,秦淮河畔,自有楊柳岸,曉風殘月,供君解酒。
喝酒的人,總是有些麻木的。他們只是每日來,每日走,有酒喝,有曲聽,便是足夠。沒有人注意,我在此多久。是的,沒有人注意。連我也已開始恍惚。這世間,我究竟來了多久。還好,我記得,唐貞觀十四年的女兒紅,到如今,是三百年。
離你走的時候,是,三百年。
獨自坐在窗前,酌冷酒,邀明月。混跡塵世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你卻怎的,還不來。
“酒入愁腸,豈非更愁?”你捉住我的手。
是的,我知道那是你,長的眉,黑的眸,暖的手,溫的顏,一如當年。
“你,回來了?”我扯住你的衫袖,舍不得丟。
“你在等我麼?”你笑,一如當年。
“我在等你。”是的,我在等你,昔年一別,一夢彌天,這一日,我已等得太久。
“我什麼時候離開你?我怎麼不記得?”你皺眉,莫名的樣子,一如當年。
“唐貞觀十四年。”我答。
“貞觀十四年?”你大笑,“你怎麼不說,你是武則天?”
貞觀十四年,武則天?唐朝不是只有一個武則天,但是,誰管他有什麼關聯。我只要你,這一生,只你,是我的歲歲年年。
你不記得我,三百年,是當年一根長長的白練,斷了你的從前。
但是,沒關係,你來得時候,恰好我還在,足夠。
“世間有百媚千紅,我獨愛,你那一種。”你低言,冷月下,曙色上青顏;我淺笑,恍如前,且不禁纏綿。
有花,有酒,有風,有柳,舒廣袖,衫如雪,舞低楊柳樓心月;絳雪樓,人依舊,章台細柳在君手。
偶爾,向你說起從前。你不記得。
是,你不記得。
那個叫絳帳的小鎮,那個叫千紅的女子。
“世間有百媚,我獨愛千紅。”當年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眼神痴纏。
是你,不是你。
是的,你已不是你。三百年,一切已難如前。
“知不知道,這裡最陳的酒,是哪一壇?”我問你。
你搖頭。
下了酒窖,捧出一隻碧青瓷壇。打開,一壇素白,凝色如雪,香馥淨遠。
“這是?”你詫異。
“女兒紅,最陳的女兒紅!”
“可這根本不是酒,”你伸手輕觸,指尖沾上灰白細粉,“倒像是……”
“骨殖。”我笑,看到你面上慘白。
“這是我出生時,爹親手釀的女兒紅,我的嫁妝。貞觀十四年,我十四歲,如同今日,貧家賣酒的女兒,千紅。你,可曾想起?”我仍舊笑,你的額角,隱約有汗。
“你說要我,說‘世間百媚,獨愛千紅。’,說要攜我夜奔,來秦淮賣酒,一如當年相如文君,天長地久。你,可記得?”我依然笑,你的指尖,瑟瑟的抖。
“你說‘生不能同巢,死同穴。’,推了我下絳雪樓,偏對自己下不了手。付了諾,不能守,倒也罷了。世間男子,原本薄倖。何苦還要燒化了我的骨殖,下了符,鎮了,用我的出嫁酒?”牽起你的手,冰冷。“你怕我,我,卻不會怨你。你的約,你不能踐,我替你守。三百年,我等你。秦淮河畔,絳雪樓,我們賣酒。你說,好不好?”
“不,不關我事。”你躲開,想逃,我哪裡肯?
“這些年,我不肯走。就是因為,你說,‘今生難酬,來世相守。’。三百年,為了你的一諾,我獨自蹉跎。如今好容易等到了,你說,我會不會讓你走?”
你慌了,左右張望,忽然搶了酒壇在手:“你若是不放我走,我便毀了你容身的所在,要你魂飛魄散。”
呵,三百年了,不曾想,人如舊。你仍是要以此來擺脫我。以我的,出嫁酒。
三百年了,你不是你。你,卻還是你。
“再近前,我便砸了它。”你仍舊抖,卻不忘高高舉起那壇出嫁酒。
“魂飛魄散又如何?三百年,我一人獨過。沒了你,我何苦獨自蹉跎,寧可流落,不下奈何?”
我清冷的笑,你大駭。不由自主,仰了頭去看那罈子。卻忘記,壇口我是打開過的。紅綢的封口散下來,灰白細末兜頭而下,如雪。
你慌了,因為你看不見。
我也是怕黑的,當年被推下絳雪樓,陡然一下沉入黑暗,那個噩夢,我整整怕了三百年。
可是,我沒掙扎,你掙扎了。
油燈灼了你的衫袖,你的衫袖,帶翻了油燈。
浸飽了陳酒的骨殖,應該是很耐燃的。
酒香繚繞,我輕嘆,上前緩緩抱住了你。等待了三百年,你終於,納了我的出嫁酒。你的懷,也果然是暖的呢!只是,想不到,今生,竟是以如此的方式,與你相守。
你說過,生不能同巢,死同穴!
你說過,今生難酬,來世相守…………
(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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