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嫉妒你”
艾美看一下手機,八點四十七分。該死,加班又到這麼晚,艾美扣緊風衣,匆匆走出科創大廈。
艾美的住處離公司半小時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好處是不必擠公車,壞處是自翠竹街拐入小區有一段小巷,燈火稀少。平日裡男友程可作陪倒也不覺什麼,這幾日他遠赴上海參加醫學研討會,艾美一個人獨走,心裡總毛毛的,特別加班到比較晚的時候。
真是怕什麼偏來什麼。剛進小巷艾美就覺得有人跟在後面,那腳步極輕,卻是一步也不落,初時以為是空巷回音,可委實過於清晰,而且異常的固執,全沒個輕重緩急。艾美有點慌,各式各樣的凶殺和恐怖片裡的鏡頭依次浮上來,沒回頭膽已先自怯了。
長長的巷子走完一半,前面就有燈光了,艾美緊走幾步,不由自主地向地上看去,蒼白的水泥地看上去有點晃,一個極輕極淡的影子浮在上面,艾美對比自己的影子估算了一下,身高一米六的樣子,略略有些單薄,威脅度當在5%以下,艾美心裡大為安妥。轉過一個角,可以看見小區林立的商鋪和超市了,他(她)還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可惡!艾美攥緊拳頭,猛地轉身去,不由怔住了。
竟是個文弱的年輕女子!十幾二十歲左右,寶藍色和服式淑女長裙,長髮漆黑,襯得面色異常的蒼白,濃眉大眼,竟是十分的清秀。艾美相信相由心生這種說法,這少女雖然行跡可疑,可是眉目間濃郁的書卷氣,怎麼看都不像翦徑大盜,何況——以她的身量,誰劫誰還難說。
“你跟著我?”艾美盯住她的眼睛,少女眼簾微垂,無所適從——莫非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兒?可她的眉目間並無桀驁之氣,艾美心中暗忖,柔聲道:“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少女恍若未聞,只怔怔站著。艾美有點躁,工作一日的疲倦與緊張,挾著饑餓,早已不耐至極,臨了還為這不相干的人耽擱半天,一時惡膽橫生,怒道:“你再跟著我,小心我打110!”轉了身就走。
“我嫉妒你。”極低的聲音,在風裡頗有些凜冽。
艾美差點沒暈過去:她這是招誰惹誰了,居然有人可以把“嫉妒”兩個字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當下又好氣又好笑,直道:“我有什麼好嫉妒的,林青霞,張曼玉,伊麗莎白才值得你嫉妒呢——”忽想起一事,艾美張大嘴:“你——認得我?”
少女笑了一下,似是對艾美的“遲鈍“表示驚異,然後輕輕地說:“有些事,表面上看起來仍似當初,內地裡,已經不一樣了。”
艾美又暈了一下,私心裡竊喜:原來是遇上fans了啊。
艾美是一名執業建築師,閒暇時候舞文弄墨,成績不俗。少女說的,便是她文中句子。
艾美上下打量她:“你喜歡《傾城記》是不是?”
少女低著頭,長髮垂下來,遮住大半的面孔,艾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那眼恁的漆黑,仿若夜的蒼茫,只一點倔強,如閃電劃破夜的慘白。
“我嫉妒你。”少女低低地說,語氣平平。
任艾美怎麼盤問,少女來來去去就這四個字:我嫉妒你。生生把艾美折騰得沒了火氣,終於決心不再理會。
但那少女一直跟她身後,腳步輕飄而固執。艾美到家,“怦”地把門關上。
艾美對牢電腦碼字,初時還心神不定,後來寫得順手就把這檔子事給忘掉了,關電腦的時候看一下桌面下端,時間是兩點三十二分,屏幕暗下去,打出“power serving”幾個英文字母,艾美困得要死,可是心裡空空的——那個少女,該是回家了吧。從衣著神態看,家境應該不壞,或者是和家裡吵架了,跑出來,沒處去,就來看看偶像了。艾美的fans以中學生居多,正值叛逆,一憤怒就離家出走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過少女的神態很是沉靜,不像是乖張的那種。艾美想了半天,終是放心不下,開門去,墻角一團黑影,伶仃地——竟是在門外守了半宿!艾美吃了一驚,脫口道:“你還沒走?”
少女聞聲回頭,許是月光的緣故,面色更白了些,眉目更見漆黑,隱約的凄苦,艾美記得這個神情,內心裡的兵荒馬亂,流離失所,一個人的戰爭,命運如一堵冰冷的墻——誰都有過這樣無助和惘然的年少啊,心裡不知不覺軟下去,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叫我阿阮,”少女趨近她:“我嫉妒你。”一點委屈,一點黯然。有什麼悄然飄落,艾美棉質的睡衣上一滴水漬浸染開來。
二.只會做雞蛋的阿阮
一整天艾美都魂不守舍:那個阿阮,天知道什麼來頭,搞不好把屋裡電器一次性全當廢品賣了可如何是好?艾美胡亂想著,嘲笑自己爛好心,這樣的來歷不明也敢收留。
一下班艾美就急急往家裡衝,想著不知道阿阮是否還在,或者已經回家去了呢?一進門,桌上竟擺了四菜一湯,阿阮托了下巴在發呆,看見艾美進屋來,薄脣綻開一線笑容——不知道為什麼,阿阮即便是笑的時候也仿佛老是心不在焉,用米蘭·昆德拉的話來說就是生活在別處。艾美揭開碟子,發現四菜依次是蒸雞蛋,煮雞蛋,炒雞蛋,煎雞蛋,湯是蔥花菜湯。艾美納悶:莫非阿阮只會做雞蛋?開冰箱一看,前天買的兩打雞蛋一個不剩,垃圾桶裡沒有雞蛋殼。艾美心裡明白了一點,敢情是個沒做過家務的。嘿,她倒像請了個實習小保姆。
都說一雙手最能暴露一個人的出身與職業,艾美倒是仔細看過阿阮的手,白淨纖長,掌紋細緻,右手腕處一團淤青突起甚是打眼,似是長期磨礪所致,可是這個女孩子連菜都不會做呢,艾美有點猜不透——很明顯阿阮是她fans,可是比別的fans,她的眼裡好象愣生生地多了點什麼,莫非也是玩藝術的?比如畫畫——不過艾美想不出畫什麼東西會把腕上弄出這麼明顯的傷,而且除了跟蹤自己以外她的舉止十分條理,顯然理性思維根深蒂固,艾美想得頭痛:那麼年輕,又什麼都不會,一衝動就離家出走,肯定是學生!
阿阮吃得很少,艾美叫她添飯,她只搖頭,吃過飯就收拾東西。艾美開電腦碼字和畫圖她坐一邊,安靜地看,連呼吸都很小聲,異常的乖巧,艾美開始還惦著,到後來發現她實在如一個影子,不出聲,不多事,也就不管她——等她想通了,自然會回去,年輕的時候誰沒有過一點叛逆和倔強呢,艾美笑自己說教一如中年人——可是她也年輕過的,那樣的飛揚和神采,艾美悵惘地想,似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呢。
艾美正在寫的故事叫《聽雪樓》,以刀的眼光見證一段悲歡,刀名“血薇”,色調於胭脂之外見凄狠,如雨水衝淡的血色。
沒聲沒息過了好幾天,阿阮沒有回家的意思,莫不是樂不思蜀?艾美自問沒那麼好。阿阮的眼睛裡始終藏著點什麼,艾美碼字的時候阿阮的神情異常專注,寫到女主角的刀插進深愛的人心口,阿阮輕輕“哎”了一聲,艾美轉去看她,她立刻低頭去,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地說:“好狠!”是說文中婧容狠呢還是說艾美?艾美輕巧地笑一下,故事裡的人按著自己的性格發展,很多時候,不是她艾美所能控制。
艾美關機的時候阿阮忽然說:“我能在白天用一下電腦麼?”
呵終於耐不住要和外界聯繫了,莫不是告訴她的朋友《聽雪樓》的情節發展?艾美知道自己很是有一批fans的。於是她笑笑,說,好。
但是艾美再去看時QQ上卻沒有新的號碼出現——QQ是有自動記錄功能的,莫非她用郵件與外界聯繫?郵件多麻煩!艾美習慣地打開娛樂盤,咦,有個叫“阿阮”的文件夾,小丫頭用她的電腦做了些什麼呢?好奇心大起:時下的年輕人多半喜歡網絡遊戲(至少也熱愛網絡),像艾美就比較喜歡墨香之類,拼殺起來N過癮,可是阿阮好象對電腦一點興趣也無,除非是她在碼字,否則阿阮的眼睛根本不看電腦,偶爾看到也是迅速移開。這不奇怪,很多玩藝術的都不喜歡電腦——藝術在科學的放大鏡下無所遁形,就像把港姐的照片放大一千遍來看一樣大煞風景。阿阮大概也這樣認為——她會用電腦做些什麼呢?艾美猶豫了一下,揚聲道:“阿阮……可以看麼?”廚房裡阿阮“唔”了一聲,沒表示反對。
文件夾裡是一排word文檔,以數字排名,整齊地列到一處,簡潔到機械。艾美打開名為“1”的文件,竟是長達數千字的《聽雪樓》評論,文中道“其實他們並無路可走,前行,或後退,如永不超生的無間道”,原來她也贊成故事裡的結局,只是還忍不住說“好狠!”,慈悲,或者是因為懂得呢。艾美打開名為“2”的文檔,文字綺麗如“深褐的書架倚墻而立,塵光飛舞,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古舊黃褐的紙張,氤氳的墨跡內斂漫長的歲月,一頁一頁的時光,春華秋月的光華褪盡”,竟是不俗,只情節略為拖沓,到底是新手,不懂得控制文字的長度。艾美總算知道為什麼阿阮會那樣執著地堅持說“我嫉妒你”了,原來她竟也嗜好文字呢。
艾美微微一笑,發現阿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一旁——她走路仿佛總是無聲無息,如貓——她的眼睛有點沉,失落格外的濃郁,艾美忍不住問:“阿阮你怎麼了?”
阿阮竟然笑了一下,很快熄滅,艾美以為她又會以一貫的沉默回答,她卻忽然輕輕地說,有些事,是不可以勉強的是不是?
仿佛有很多的遺憾,艾美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只道:“過去了就好了。”
阿阮垂下頭,長髮遮住她的眼,艾美髮現自己又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等她想明白這個世界不會以她為中心旋轉的時候她就不會再悲傷了吧,艾美想,長大,那真是件悲哀的事。
三.鬱悶的電腦
每到星期一工夫就特別多,艾美懊惱地看著擺了一桌的資料,看來又得帶回去做了。雖然公司明令不許把東西私自帶回去,但工夫這麼多,趕到八九點都沒完,總不能在公司熬通宵吧,艾美一邊把做了一半的基礎圖裝進U盤一邊鬱悶地想。
好在阿阮的烹調手藝有所進步,最近艾美已經不必天天吃雞蛋了。程可還在上海,也不知幾時回來,聽說上海的MM特別多,不過他的電話還算準時,艾美一路胡思亂想,一抬頭,已經到家了。
爭分搶秒地吃了飯,趕緊到電腦前面忙乎,右手在鼠標墊上摩擦太久,腕上竟是生疼。忙了大半夜,總算把東西做完了,艾美長長出了一口氣,存盤,關機——哎呀!居然忘了存進U盤,艾美鬱悶中又開了電腦,黑夜中只聽得主機低鳴,那屏幕卻是反覆地打到“windows xp”就沒了下文,艾美吃了一驚,重啟,依然如故。
這下完了,艾美癱坐椅上,跳樓的心都有。
夜很深了,遠的地方還可以看到燈火,可是小區裡已經是一片漆黑,主機轟鳴,一點熒光如怒海中小舟,可是再打不開來——天快要亮了,還要上班,要準時交東西——可是要她重做一次,實在有心無力,何況根本打不開電腦!艾美把頭埋在臂彎裡,極度的疲憊,無處可訴,程可想必已經睡熟了吧,如何好去打擾。其實算算他們一起也好幾年了,彼此家長都已經見過,萬事俱備,只欠一紙婚書,可是——怎麼說呢,這一代比上一代女子獨立許多,念書,考學,然後到社會上打拼,太獨立了,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可是夜半寂寞的時候卻不敢撥打爛熟於心的號碼——太獨立太懂事了,只好這麼說。可是一腔的委屈咽不下去,不不不艾美並不打算做女強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運氣不好的時候想找男友哭訴一下,當然他幫不到她,不過幾句安慰,聽聽總是好的。艾美的手觸到手機上列在第一的號碼,按下去。
“嘟——喂,你好,哪位?”一把慵懶的女聲,艾美沒聽分明,手機直直地落下去——
若在小說裡,她當如何描寫這一幕?艾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校園裡蔥綠色的陽光,穿白色襯衫的年輕男子走到她的面前,說,我喜歡你。鬢角閃閃地滲出汗來,英俊的面容。真是很多年了呢,眼前一陣一陣的黑。
一個影子走過來,撿起手機,輕盈地飄過去,艾美髮現自己無法聚光看清她的面容——可是廢了?也好,不用朝九晚五地爬起來死撐,不用為著一個又一個被PK的設計鬱悶,也不用為著每月幾枚大文斤斤計較看人臉色,不過一份牛工,何必投那麼多感情——真正投入了感情的,也不過這樣一個結局。艾美閉了眼睛,眼角枯澀,一地的灰。
輕微的一聲響,電腦重啟。艾美想說沒有用的,卻是發不出聲,她想起來,黑影必是阿阮,想不到她最狼狽的時候守在她身邊的竟是全不相干的人——不然還得誰?或者也不是全不相干,她嫉妒她呢,她竟然嫉妒她!真是本世紀最荒謬的笑話。
熒幕亮起來,又暗下去——當然是打不開的,艾美用電腦都好幾年了,她都玩不轉,阿阮——估計也就會用word罷了。而且,即使能運轉起來又如何,艾美想,她真該聽公司的規定,不把工作帶回家,如果沒帶回來做,如果她一早記得存U盤,如果她不是極度的委屈撥通哪個電話……如果。張愛玲說如果是一種淡青色的果子,乳白的汁,剝一個再剝一個,無窮盡地想下去,直到所有的希望如那一爐銅香,滅了灰了散了。就這樣。
鍵盤一陣亂響,像是盲打的聲音,小丫頭看來是網聊高手。艾美驚訝自己還有思維推斷的能力,是本能使然吧,念了這麼多年書,不過這一點點技能罷了,由因推果,有時候真憎恨自己的邏輯——或者那是賓館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呢,哈!凌晨四點的服務員,賓至如歸啊,艾美駭笑,原來做鴕鳥也要幽默感呢。
黑暗裡輕輕“呀”了一聲,繼而道:“分盤紊亂,姐姐在C盤裝太多東西了。”
是嗎?她一向仗著硬盤夠大不喜收拾,報應來了——報應還不止這一點呢,原來電腦也是會憤懣的。
“姐姐最重要的東西在什麼盤裡?”阿阮的聲音恁的冷靜。
可是最重要的東西怎麼會裝電腦裡呢,年華,感情,記憶——若能如硬盤存刪自如該是多麼幸運的事,如果可以。又一個如果。
“姐姐昨晚的圖可是存在C盤?”阿阮固執的聲音。
艾美只覺疲倦欲死。
睜眼的時候天已大亮,手機在電腦桌上“滴”個不停,早已調好的鬧鐘無比忠實地把她從酣睡中吵醒——她竟在椅子上睡了一夜,全身酸痛,真想一覺睡下去永不醒來。艾美甩甩胳臂,陽光從窗戶外面進來,新的一天,天沒塌下來,艾美深深嘆氣,亦舒喜歡說,失戀事小,失業事大——大抵是她那個年齡才修得的正果吧。
阿阮走過來,眼睛烏黑,手上一碟蛋炒飯。艾美奪過來狼吞虎咽——竟然這麼餓。
也沒顧得上問電腦如何,倒是,能折騰出什麼來呢,白熬一夜。不過有這碗蛋炒飯艾美已經深謝她。
“東西我發郵箱去了,公司那頭,已經替你請假,”阿阮看著地板,欲言又止。
四.阿阮走了,又回來了
“替姐姐設置了鏡象,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姐姐可以直接復盤。”阿阮停了一會,續道。
艾美吃了一驚,阿阮竟是電腦高手?——那麼,手腕上明顯的淤青當是長期使用鼠標的傑作,可她看上去對電腦厭惡非常。
艾美平日裡心思機敏,此時卻也遲鈍了些,脫口就問:“阿阮你學過電腦?”
阿阮撐在椅上的手忽然蜷作一團,即便是低著頭,艾美也感覺到她面色陡然蒼白——莫非也是一段不欲回首的經歷?或者是牽涉某個人,某件事?艾美突然想起“同病相憐”四字。
阿阮低頭想很久,忽然道:“我要出趟遠門。”
都走了,艾美心裡有點失落,好象所有的人聯手設計了一個背棄她的陰謀,然後成功了。她想起那夜跟在自己身後瑟瑟的少女,她說,我嫉妒你。或者她現在已經沒了嫉妒吧——她發現偶像原來也是真人,會為一點小事大光其火,有七情上面無法控制的時候,對電腦故障的手足無措——不錯她是個普通人,於是之前的夢想幻滅——是否如薔薇色泡沫?
“好走。”艾美淡淡地說。
阿阮起身而去,陽光在她的身後展開來,地上一片明朗,半點陰影也無——艾美心中極亂,竟是沒有注意到。
偷得浮生半日閒,艾美爬床上去昏睡——睡覺真好,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什麼都不用想,天塌下來當被蓋——當然天不會塌下來,或者塌下來更好些。
可是第二天還得上班,艾美嗚咽一聲——要如李白心無外物的天才才敢說“但願長醉不復醒”或者是“仰天長笑出門去”,她艾美還是心心念念記掛著商場裡那條艷紅吊帶。穿給誰看?呵,女為己容。說這四個字的時候不是不心酸的。
如行屍走肉,竟也一日日捱下去。
阿阮走後第三日。艾美回到家,竟看到燈火——誰?艾美的臉上燒起來。程可是有她的房門鑰匙的,可是這等情形,她如何見他?現代女性早沒了當年秦香蓮的勇氣,巴巴地千里迢迢拖兒帶女打上門去,艾美只避之惟恐不及——當然她渴望再見到他,溫存一如曾經,可是那夜裡一把慵懶的女聲生生卡著,吐不出吞不下,活活如鯁在喉的現身說法。
艾美遲疑片刻,推門進去,阿阮靜坐桌旁,幾個小菜裊裊地升著熱氣,艾美失望之餘大大驚喜了一下,既而想到:難道她又離家出走?這頻率……也太高了點,敢情艾美家成了她的第二個窩?艾美驚喜之下竟忘了她沒給過阿阮門鑰匙。
阿阮面上有疲倦之色,但仿佛很歡喜——見鬼,離家出走還這麼歡喜。艾美在心裡揶揄,似阿阮這等不喜笑的人,要出口開玩笑實在有點困難,艾美只好偷偷在心裡評論——她這個房東做得真有夠窩囊。艾美開電腦看信箱,不過兩日不曾上網,信箱竟然爆滿,艾美點開,一排下去全都是“程可”的名字,主題各式:
“艾美你好麼?”
“艾美我打不通你的手機?是否手機遺失?”
“艾美你不接我電話?”
“艾美你生氣了?請告知原因。”
“艾美……”
艾美看了半晌,鼠標勾上“全部選擇”,然後移到“徹底刪除”的位置,用力點下去——多事的電腦,偏偏還多嘴問一句:“確定要刪除所選中的信件?”
艾美狠狠遲疑一下——鼠標遲鈍得可惡!半天都移不到“是”的位置上,她額上竟滲出汗來,難道說,另一個自己在掙扎,說,不要?
“有些事,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阿阮輕輕地說:“姐姐博學,《宦娘》這個故事當是看過的。”
阿阮這個笑容實在有點奇怪,艾美在記憶裡搜羅一下,《宦娘》好象是《聊齋》中的,信口道:“你是說那個痴迷古箏的女子,詭計為書生求親成功的事?”
阿阮笑道:“那個女鬼心倒不壞的,葛家姑娘原本傾慕溫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她在葛家姑娘與其他求親者之間做的手腳可有點缺德。”
艾美看她一眼:這個小丫頭!一時疑雲大起,追問道:“你的意思是——?”
阿阮低頭去:“沒什麼,姐姐聰明人,我不過說說罷了。”
五.程可歸來
艾美一進公司就覺得有點怪怪的,人人都看牢她微笑,艾美最怕這個——明明跟自己有關,偏偏全世界都知道而她是最後一個知情者。三步兩步奔向座位——呵!
竟是一大捧睡蓮,濃烈的紫色華美高貴卻不張揚,靜好和清麗。送玫瑰不希奇,但凡平頭正臉的女子哪個年輕的時候沒收到過一打兩打的玫瑰,可是睡蓮不一樣。睡蓮也叫“尼羅河的新娘”,花語是“信仰”。當然最重要的是睡蓮是艾美最喜歡的花,知道這一點且銘記於心的人並不太多,艾美絕不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四下宣揚。
艾美第一時間想到程可,心裡不知道該不該歡喜,甚是為難——誰說鮮花買不到人心呢,特定時候,特定的人,總是可以的。
艾美埋頭做事,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艾美抬頭,一個穿紫色短裙的女郎匆匆奔過來,一把取過案上的話,放鼻下深深吸一口氣,喜笑顏開:“好香!”
艾美的臉色微微一變。
“艾美姐姐,花店的小妹說花從到你這裡來了——原本程哥哥是送給我的,他說這花和我的衣裳很配呢,姐姐你說呢?”紫裳女郎笑嘻嘻地轉個圈,一臉的無邪,聲音清脆,如鈴。艾美打量她,一身華貴的紫色,極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幾近完美的身段,棕色小山羊靴,左右各掛一串銀質的鈴鐺,閃閃,怒放的鮮花抱在胸前,襯得膚光如雪,眉目如畫。
確是很配,很配。
艾美抓緊轉椅上的扶手,滿身的血“刷”地直往頭上涌,喉中乾涸,甜絲絲的腥,手足卻是冰涼——可似當日黛玉聞得婚訊 ?艾美咬緊牙關,說不出話來。
深夜裡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只一句話,已經教她刻骨銘心。
同事的目光探過來,好奇的,同情的,憐憫的,也少不了幸災樂禍,一雙雙如動物的觸角肆無忌憚,艾美挺直背脊,遍體生寒。
“小敏!”
不用看也知道是程可。霎那光景,艾美面色如灰。
那喚作“小敏”的紫衣女郎身子一震,懷裡的花散落一地,她俯身一枝一枝撿起,口中怯怯地應一聲:“程哥哥怎麼親自來了?”
程可淡淡地說:“你再胡鬧,我就把你送回上海去。”
“出去!”艾美掙扎著,逼出兩個字來,鐵青,冰冷,如程可現時的臉色。
“艾美——”
“出去。”艾美垂下眼簾,面沉如水。
“她是我妹妹。”程可急急地說。
“誰是你妹妹!”小敏即時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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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