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正沈醉在金榜題名時,卻不見慈愛父親的笑容
,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沒考上台大醫學院,爸爸失望了,
怎麼也沒想到那時死神已在覬覦。
中學六年,爸爸早上送我上學,下午又接我回家,在摩托車後座,
依恃著爸爸厚實的身體,不但安全感十足而且像極一位高傲的公主。
而今要北上求學,爸爸自然送我一程,等火車時,爸爸坐在我的皮箱上,
那時突然發現爸爸身上有股掩藏不住的疲憊,心中一懍:莫非爸爸也老了?
怎麼少了中年人應有的意氣風發?當時只以為爸爸教書太累了,
怎麼也沒想到那時病魔已悄悄地啃蝕著爸爸。
開學不久,有一次爸、媽及大哥北上來看我,爸爸惦念著第一次離家的我餓著了,
我們一起上館子,只記得爸爸叫了滿桌的菜,可是向來愛吃的我
卻一口也吃不下,因為幾個月不見,爸爸很像消了氣的皮球,
整個人瘦了一圈,氣色也很不好,那時第一次感到「不妙」!
不過最令我後悔的是,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後一次父女相聚,
我絕對會強忍淚水,珍惜那「最後一餐」的時光,可惜……。
爸爸向來像座山,也自認山不倒,或許是太痛苦了,爸爸最後終於被媽媽
「押」上醫院,醫師卻無情的宣判已是「胃癌末期」!
當時病急,媽媽走寺廟愈來愈勤,似乎只能把未來寄託在神明的庇佑上,
然而「死籤」──這股龍捲風來得太快,快到一夕間刻深了媽媽的皺紋,
快到我們來不及照顧爸爸的心情、來不及跟爸爸說再見、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緒……。
廿多年來,這件事早已滲透我的毛細孔,成為不可割捨的記憶,
但是我卻還不能接受父親已不在的事實……。直到自己也被癌症纏上,
大半年的時間被迫離開工作崗位;為了避免被感染也被禁足,
整個世界只剩醫院和家裡,平時在忙與盲中結結實實的生活著,
如今病榻上受癌症折磨,單純養病,什麼也做不了時,我再一次與死神過招,
我開始虛中找實,找尋生命的密碼。
這回生病享盡手足及骨肉恩情,學醫的二哥、二嫂忙著為我覓良醫、
陪我就醫、不時提供最新的醫訊,讓我能安心地療病;妹妹們及妹婿也不時當
「空中飛人」南下來探望我;化療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時,
也還好有媽媽、家人的悉心照顧,一路溫柔呵護著;大哥、大嫂、
大妹更時時為我求神降福……我想我是夠幸福了。
想當年爸爸生病時,我們既小且憨,求學的求學、當兵的當兵,
只有媽媽陪著爸爸……至今回想起來,爸爸一定很寂寞,
一生辛苦地打拚,到頭來卻是自己與病魔孤軍奮鬥,孩兒的噓寒問暖不多,
也未遇貴人,最令人傷感的是當爸爸願意捨棄一切就醫時,
醫師已愛莫能助,象徵性的看看就放人了,因為一切都太遲了……。
後來爸爸連東西都吞不下了,看到我們吃飯,還說:
「好香!不過……得向天公借膽囉!……」爸爸那時一定飢餓難耐,
卻忍著,畢竟一吃就哇啦哇啦地吐個精光甚至血也跟著出來,
誰受得了呢?當我這回被化療時,掏心掏肝的嘔吐時,
我只想放棄醫療死掉算了,覺得自己又倒楣又可憐,不過家人、
同事、朋友的鼓勵支持,我終於熬過來了,而爸爸卻……。
那時我們不知要如何施予援手,眼看著爸爸漸漸萎縮,
我想當時爸爸獨自與老天爺使力拔河,這場無奈的生命之戰,
爸爸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偏偏我們缺乏敏感的心弦,來不及接受及解讀;
我們也夠遲鈍,以為現代醫技可以掩蓋慘白的軀體、
以為醫藥可以減少死亡的腥臭,我們以為看不見死亡就可以躲過死神的毒咒……,
沒想到我們都被耍了,爸爸在我們心理都沒準備好以前就走了,
許多記憶、許多愧疚,只好沈澱到心靈的深處,無法向外傾訴……。
這回生病,當我知道手術、化療後五年存活率只有20%時,當同事來探病,
觸景生情為我流下眼淚時,我想起因癌症去逝的兩位同事,
我也再度想起爸爸的一切……我想我得開始整理心緒--思考死亡、
面對死亡了,雖然哀懼隔著時空迢遙而來,但我想我會坦然、
勇敢地去找爸爸,畢竟這一天我已等了22年了……。
無情深處藏真情!遺憾是一輩子抹不掉的記憶,我用燃燒殆盡的生命熱情,
為逝去的父親寫下這本『臨界點』,也算是對自己一生的一個交代。
希望此書對正在與癌症抗戰的病人或多或少有些幫助,
也希望其他人身在空谷聽回音,能以「健康」為生命造形,
揮灑出絢麗的生命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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