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一條狀似扭曲的長廊,空氣凝滯在時間的角落,如極冬凍結的夜空。玄武黑壁雕嵌字符,如急欲噬人般地蠢動。
宇手執一把刷子就著虛弱的微光,獨自清理猶自緊貼刻痕不放的細塵,影映壁側,拉長畫下扭曲人形。
「宇—你在哪裡—」纖細的女聲在黑闃中顯得分外遙遠。
「我在這裡。」宇聞聲,放下刷子,「別叫了,小翎。聲波對地下遺跡有一定的影響。」
一抹嬌小身影自轉角處奔出
「嘿,找到你了。走走走,先出去再說。」
兩人結伴同行,沿途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聽說傳聞了嗎?」
「如果你指的是2003、2006和今年五月的失蹤事件,那我就有聽說。」
前一刻鐘還和隊友保持密切聯繫的隊員一瞬間消失無蹤。出入口在隊友失去聯絡時陡然崩塌,三小時後挖開入口卻再也找不到夥伴。
沒人再出現。就像水蒸發似地,於下的考古團隊人員一個接一個失去蹤影。在七天之內全部自地面上消失了。
「嗯,而且朗和琥剛才在座標N-EZ密道發現一具很年輕的屍體。」
「年輕?」
「這個遺跡少說也有七千多年的歷史,可是這個屍體,竟然還有油水。」
七千年的歲月連歷史都能腐蝕,何況是區區一具失去靈魂的肉體?
忽視四周逐漸活潑的空氣,宇蹙起黑眉。
「啊!終於到地面了,空氣真好。走囉,宇!」
宇怔怔回望陰闃的夜色,幾點殘缺星子閃爍冰茫。
「小翎,七千年前的人類,要留多少血才能建造這樣一座宮殿?」
風又打下一塊灰化的石屍。
「你再說什麼啊?」停步,翎疑惑的歪著頭。「工程要流的是汗不是血啊。」
「小翎,這裡死過很多人。」宇俯身拾起一塊剝落的青瓷,輕撫千年的碧青溫潤。
「我不只說那些失蹤的前輩,還有太多被歷史忽略的生命。我想找出真相。」
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喊,「宇!翎!趕快過來。」
「來了!」宇和翎快步趕上。「白,你又發現什麼?」
「這次是朗。」白一指在旁蹲坐為鎂燈充電的青年。
「唔,行了!宇,你也來了啊? 」朗抬頭,微笑。
「所有的資料都在N-E的記載停住。」琥對白說,「搞不好他們失蹤之處就是……」
「小夥子,準備好了嗎?」正值中青之年的教授帶著從不離身的大筆記踱來。
「嗯,都好了。」朗站起,「喂,宇。笑—」朗伸手去揉宇的臉,努力想拉出「笑」字型。效果似乎不怎麼彰顯。
「什麼時候了還玩。」白不耐煩地擋下宇對朗揮出的拳頭,順便分開兩人,「該走了。」
筆直的廊道延伸靜闃,微光晃動心悸。頭骨成一字排開延伸漆黑空間,鑲嵌在壁上,咧笑無邊詭譎,不可思議地散發一種妖魅的美感。
「我不喜歡這裡。」皺眉,白擎起燈,昏橘弱光在黑隙中反射一縷蒼黃,黑漆的裂隙中透出少許灰白骨色。
「到了。」教授壓低聲音
黑暗中響起陣陣抽氣聲。
和走道同樣漆黑的裝潢,血跡和火痕在此遊走,所到之處只有死亡。骨骸成堆。
蒼灰白骨枯乾在舉目所及之處,遙舉希望與絕望的無聲吶喊。踡曲萎縮的肢骨和塵埃同聲悲泣往日繁華。
眾人屏息走入。熾白鎂光閃爍蒼白嘶聲,尖銳地劃開黑暗。
教授打開一座螢光燈。
翎不安地環視成堆的屍骨,冷色螢光在骨上躍動,掠舞磷光的色澤。
朗和琥拿出器具開始檢視。
白轉了一圈,尋找可資研究的文字。
「白,這裡應該就是戰爭的中心,就算有文字,也在火下燒光了。」琥說
白不理他,固執地到處查看。
「翎,腳起來一下。」宇忽然說。
「喔,好。」翎連忙跳開。
宇拿起刷子,拂掃地上的灰。細塵漸漸淡去,露出一行如蛇行般扭曲的文字。
「我從來沒看過…」白的眼光閃著狂熱。他一把搶去宇的刷子,理出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簡直像是用血寫成般,在白光下仍透著紫紅。
「這是和入口同樣的文字嗎!」翎探頭。
宇走至門柱。沉黑柱狀浮雕刻嵌蛇文,泛地獄般的血紫。宇端詳著,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暈眩。
「宇,你怎麼了,不舒服嗎?」琥搖搖發愣的宇。
「沒事,我去裡面探一探就回來。」宇甩甩頭,不理會眾人的錯愕逕自向出口走去。
「我也去!」朗隨即追了上去。
一輕一佻的步伐聲漸趨空遠。
「他是怎麼了?」白說,蹙眉回望。
「討厭屍體吧?」琥無奈地攤手「別看宇平時冷冷的,心地可是比誰都善良。」
白聳聳肩「是嗎?」
他心裡有陰影。白想著,這才是造成宇冷漠又善良的主因。
善良只是害怕傷害人的偽裝罷了。
「進入主題吧!大家對這的看法…..。」
「戰爭的原因大都是宗教、權力爭奪…..」
「此處遺跡沒有任何神像或有意義的信仰事物出土。.」
「或許是為了滿足人類自我的愚蠢理想?」
「琥,別笑著說那句話。」
「我不否認我也是人類,但以置身事外的觀點來看人類會發現人類其實是一種很可怕的生物。自私、近利、殘忍,比任何病毒都要可怕。」
「你這樣說倒讓我想起凱撒和秦始皇。」
「可是,歷史評論不都說……」
打斷,「對文化和族群融合都有一定的貢獻。但他們所掀起的戰爭相對也造成文化的停滯。」
「faint?融合文化也會導致古文明的消逝。把自我理想建立於人類全體盲目自殘的無聊人種。」
琥和白低聲聊著。
空氣漸漸失溫,連對話都失去了彈性。
「總歸一句,權力欲會使人墮落。」
翎插進,「宇和朗到底去了哪裡?這麼久。」
「朗身上有聯絡器。」言下之意是別理他們。
「試了。」教授眉頭深鎖,用手中的書敲了一下白的頭。
「唔,那裡又沒有廁所,他要掉到哪裡去啊?」白捂著頭。
「白!」
「搞不好真的有。」琥笑出聲,「這裡太危險了。教授和小翎先走。我和白去找就行了。」
翎嘀咕著,「噁!七千年前的馬桶。」
黑闃在此延伸,融入無盡的死寂。
「好多屍體。」白蹙眉「簡直就是一座骨骸之城。」
「戰爭是很殘酷的。」琥說,「你看。」順著琥手指的方向,兩具屍體僵硬的糾纏,長箭帶著死亡微笑刺入他們的頭骨,連結千年的怨念。就算失去了皮肉,青骨依舊扭曲著恨意。
「古代的箭技,顯然比我們想像的要高的多。」
白移步到骸骨前,輕輕碰觸箭端尾羽。乾涸血跡順手剝落。
沉默重重撞擊心扉,莫名情緒悄悄升起,白回頭。「琥,生命到底算什麼?」
脆弱,彷彿清晨晶瑩懸掛的露珠。倏忽即逝。
千年前的輝煌燦爛在一夜間化為死神鐮刀下的榖穗。時間老人傾倒沙漏,時間流逝也順道帶走了所有的記憶。人類親手摧毀了自己的文明,千年前人類的愚蠢赤裸裸的呈現。
凝視地面,白低著頭。
「……你覺得生命是什麼,它就是什麼。」琥拉起白,繼續走。「生命是人類自己的想像、主觀。」
生氣。「那你認為生命是什麼?」
「化學反應的循環。」
明顯的楞住,白不解地搖搖頭「循環啊,我倒覺得是活著與死亡的交替。」白說「如果你的答案是科學,那你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忠實遵照自然法則完成一篇完美的化學反應圖?」
「才不是。」琥學白蹲下,低頭審視牆邊浮雕,「我活著,是為了找到自己活著的目的。」
「真是個空虛的人。」
「空虛啊……那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原來你沒有信仰。」
「那就要看你對信仰的定義了。基本上,廣義只要相信一個東西就是信仰。所以我有。你呢?說了半天你還沒有告訴我生命對你而言是什麼。」
「我……不知道。」眼神黯淡。「很可笑吧?活著就只是活著,就算能思考存在的意義,那也是存在的狀態所賦予。」
「我永遠也無法理解。和大多數人一樣,活著不知道為什麼,就像塔羅牌理的命運之輪。」
渾渾噩噩。
「只有當人類擺脫了本能,才有能力思考。說起來也只有我們這種行有餘力又閒閒無事的人類才會思考這種問題。」
「我知道,文明是人類的酖毒。你一貫的理論。」
「飲鴆止渴可是我們的專長。」
「你兩年前寫的論文,人類全體的進步通常是人類的主觀。聽說你被訓了一頓。」
「沒有人會欣賞這種論調吧?異類通常是不被了解的。」慣有笑容淺淺染上深沉。
沉默。
煞時靜謐冰然侵襲神經,鎂光刺痛視網膜,留下暗色殘影。
「白,你看。」
琥屏息。牆面被鎂光鍍上一層冷焰,蛇形字體似蠕動著,排列成句。
「琥,我看不懂。」白走向前,伸手欲觸。「哎呀!」
「怎麼了,白?」
「沒.沒事。好像絆到東西了。」白扶牆站起。
琥走上前,「咦?」
「?」
「白,這不是東西….這是宇。」虎的鎂燈掠過宇被黑髮遮住的臉龐。
「他好像暈倒了。」白拍拍宇的臉龐,「喂,宇,醒醒。」
宇低喃一聲,但沒醒。
「該死,朗呢?」白著急的說。
「等等,白,你有沒有聽到什麼….」琥抓住白的肩膀。
水聲…..?白困惑地轉頭,沒有錯,這是水滴落下的叮咚聲。咚! 清晰的嚇人
「是…..水?從面滴下來的?」白伸手往臉上被滴到的地方摸去,震然發現一片鮮紅!
驚慌地同時把燈往上方探去,琥和白瞪大雙眼,說不出話。
無頭屍體半吊在空中,鮮血不盡地自頸上和身上各處的傷口滴下。傷處深可見骨,紅肉翻出無力地微盪。屍體像是被無數酷刑蹂躪後的殘破,更駭人的是天花板上無數的黝黑刑具,猶自帶著血澤,金屬在光裡閃爍腥紅。
「…..朗….?」
那是朗一貫穿著的藏青夾克。
鎂光開得太久,開始消弱。
忽然,琥後方傳來衣物的窸窣聲。駭人猛的回頭,剛好看見宇在黑暗中反映著血光的黑瞳。
琥愣住。那雙眼睛,清澈而空洞,不帶任何渣滓也沒有一縷情感。
「宇?」嘗試性的叫喚。白此時也回頭,仍是一臉駭然。
空氣瀰漫詭譎,鐵銹般地血味散開如煙霧。
「既然你是幻想,你又如何知道真實?」
「因為真實是幻想的產物。」
「幻想創造出真實。」
「那叫謊言。」
「謊言和真實都是幻想,翻個面就成為雙子。如同善與惡,因為標準的不同而造成認知的差異。」
「生活在黑暗裡的生物稱暗為他們的光。對他們而言這才是真實。人類看到的只不過是謊言的另一面。」
宇站起身,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容,但卻很清晰的傳達出。他在笑。
「怎麼又來兩個客人呢?」站到光裡,宇的半邊身體濺滿血跡,襯著光越發耀眼起來。
「宇……?」開口,「宇,我是白啊?」
宇微微側頭,「啊….我看到了,你們是這個人的朋友。嗯,朋友。好名詞,可靠又遙遠。」
抬手承接滴落的鮮血,「他死前,苦笑著叫你們的名子。這個表情好像不叫苦笑,我死太久了….想不太起來。」
異於常態的舒緩語氣,似冷眠已久的淡漠。
「你….」只覺得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艱澀。「他….是你…..嗎?」
宇踢了踢腳前的障礙物,拾起,鮮血隨即順著前臂蜿蜒流下。扭開燈,宇空茫的眼神看向壁邊。
「真有點懷念。這個地方很漂亮吧。是我第一次死去的地方。」
轉一圈,宇在入口的石碑前停下來。
「梵利亞.蘇伊西莫.達—來此處者,必遭神噬。我只不過是遵照著預言走而已。」停了停, 「欸,叫做白的人類,你難道沒有去懷疑這座神殿的血是從哪裡來的嗎?」不待白回答,宇自顧自的說下去,「這一切,只是從一個字開始的……。」
那個字,就是 「神」
世上原本沒有神,有的只是人類心中對真理的嚮往﹒對正義的執著。你也可以說是人類的本能驅使他們這樣想。
因為沒有答案,只好自己創造答案。
神生。
很多人都了解這個道理,尤其是那些以宗教控制人民的獨裁者。神是他們手中一把權能的仗。他們的謊言代代相傳,於是,謊言成了真理,真相成為惡魔羽翼下的陰影。
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它是真相,也是傳說,是歷史扉頁下被石灰塗改的一個小小污點。
很久以前,有一個年輕祭司,他看見了一個預言,決心要把他變成真相。
最珍貴的東西。祭司昭告,交出你們最寶貴的。繫之於心的事物。你們將得到救贖。
祭司的謊言散布如最可怕的病毒,腐蝕人心。
於是父母交出兒女,丈夫交出財產,妻子交出情人。
人們才發現,自己所愛的人眼中是那麼微不足道。
混亂在社會的最中心快速萌芽,成長成暴動與戰爭。
祭司是主導者也是旁觀者,神的預言在他手裡成了撒旦的鐮刀。暴怒的人民把祭司推上型場。
地上鮮血濺成二字—神死。
於是世界被詛咒擁抱。人們開始背叛自己所愛的人,卻去怨恨神為什麼遺棄他們……
故事結束。
黑色刑具兀自閃著血光,隨著時間的滑行漸轉紫紅。
「你…是誰?」
「我….?」側頭思索貌「我沒有身分,也沒有未來。我曾經是祭司,也曾經是劊子手。我是一個存在於時間之外的幻想。」
「像這樣的幻想,被叫做神嗎?」
「不是。我只是幻想創造出來的影子。」
「換句話說,你是超脫於神佛的存在,比虛無更不真?」
「錯。我比你們大多數都還要接近真實。」
「比我們更接近現實?」復誦,不解。
「人們往往對自己不想接受的事物視而不見,空洞用謊言填補,成了你們心中的相信。」
「把….把我們的朋友還給我。宇。」
不理。「我把我的記憶用人類的語言拼貼在這裡。人類,你和你的朋友已經玷污了我的歷史。」
真相往往殘酷,死亡並不只是唯一的結束。
詛咒讓幻想脫離主人活下來,獨自在被遺忘的真相裡咀嚼疑惑。
真理,原本就是由疑問堆砌而成。
「來此處者,必遭神噬。入口早已消失,人類。」幻想抑或是宇。說。
二人回頭,入口不知何時已消失成一面厚實的牆。
「你說你不是神。」琥強壓心中不安,對上宇的目光。
「我是幻想,我是執法者。」幻想藉著少年的口說出判決。「汝之心將回歸。汝之身將永逝。凡玷污真理之殿堂者必以身之鮮血洗淨罪惡。」
鐵鍊發出粗嘎撞擊聲,間雜齒輪的軋咬。火焰倏地自四角竄出,在無風的地底隨意扭曲舞形。火光下宇的臉龐純真無暇,安詳莊重。
「宇!宇!快給我醒過來!」琥架著大吼大叫的白,後者正死命的掙扎。「我要你說清楚!宇! 朗跟你做了十六年的朋友!十六年!就算他是一廂情願,就算你老擺出一副孤僻的樣子,可你也不該….不該….。」淚水終於自白的臉上滑落,「朗….。 」
語音哽咽。
宇忽然轉過頭,清亮眼眸盛滿驚訝,「白?」
「宇!你醒了?」白驚喜的跑上前。
「不!」宇猛然低頭,一把推開白。
「?」
「快走!會….塌….」宇伸手按下身旁雕像。眼神不停閃爍,一會兒迷濛一會兒清明。
「宇!一起走。嗚!」
琥當機立斷抓緊白,拔腿往空出的通道跑。
只聽見轟隆聲在倏忽間掩蓋了急促去的跫音,宇跌坐地面,嘴角牽起苦澀微笑。
「幻想….我用我,交換他們……」
石塊開始大塊墜落,混合血絲在地面滾動,石壁鬆動的呻吟在黑暗中回盪,在宇的耳中漾成深深嘆息。
迷離中宇看見另一個自己。
〔你要和我一起死?幻想跪在宇面前。〕
「你….很渴望的,不是嗎?」沙塵彌漫,嗆入宇的口鼻,讓說話變得艱難。
﹝幻想愣住﹞
「該結束了。詛咒…..咳咳…..不要再下去了.」
〔也該結束了…..幻想復述,像在嚼一句難以理解的暗喻,隨後漾開燦爛微笑。〕
轟隆聲漸漸寂靜,在地面震動之際逃難至安全區域的教授和翎,驚喜的看著不遠處跌跌撞撞跑來的琥和白。
「太好了!…..宇和….朗呢?」
琥輕輕搖頭,白別過瞪向地面。
翎撫著胸口到抽一口氣。
「回去看看吧。」教授深呼吸後,帶領眾人走回營地。
空無一物。
地面除了塵沙什麼也沒有留下,原本矗立地面的古老宮殿像是蒸發似的憑空消失。
天邊飛鳥的翼尖劃出完美的弧。
風聲似輕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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