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了一個一百年前的外國女人 文 / 拾花女人
題記:只是因為在文字裡多讀了你一眼,你從此就走進了我的心田。
·一個讓我一夜不眠捧著她的詩歌吟醉的女人
我欣賞每一個來自苦難深處的女人,尤其禮贊在苦難深重裡仍能頑強歌吟生活的女人,她們是可以走進我心靈的女人,是可以與我發生心靈感應的女人。比如李清照、王昭君、班固等,她們是女人中的女人,而當我讀了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後,我欣喜地發現,又有一位傑出的女人走進了我的靈魂,以至於整個夜晚,我沉醉在一百年前的一個外國女人的詩歌裡無法睡眠。
她是一個天才詩人,也許這得益於她生來就遺傳了那位在莫斯科大學做藝術教授的優秀基因,同時又秉承了那位有著德國和波蘭血統的具有很高的音樂天賦的母親的天賦,也許是得益於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悉心栽培,她文字裡流露出來的天然的生命,讓我由衷地承認她是“作為一詩人而生”的。又是“作為一個人而死”的。茨維塔耶娃以詩的方式闡釋自己對生命和死亡、愛情和藝術、時代和祖國的認知。在極度貧困和極度孤獨中,她勇敢、豪爽、自信、堅強地執著於詩歌,“在不該笑的時候”發出爽朗的笑聲,在孤立的極端痛苦中,以自縊的方式結束了一場永遠令人感傷的悲劇。
我不知道有哪樣一種力量可以奪取一個少女對生活的熱愛,又有多少女人能夠像她一樣在為塵世所遮蔽的坎坷經歷中,堅韌執著地用詩性的思維和語言擺脫命運沉重的壓迫。讀她的詩歌,我似乎看到了中國文字裡的深谷幽蘭,凌雪腊梅,傲霜寒菊,看到了一個外國女人用她的生命對中國花朵內涵的沒有國別只有精神與靈魂相通的詮釋,她的詩歌如一束勿忘我,讓我在她苦難與悲傷的歌吟中銘記下了一曲不朽的、紀念碑式的心靈的哀歌。
一個女人,一個在坎坷中擁抱浪漫、在風暴中咀嚼溫柔、在背叛中固守忠貞的女人,一個讓人覺得她尖叫的聲音都不僅不凄厲、反而是渾厚而沉著地向世界坦然的女人,一個讓不喜歡詩歌卻喜歡上詩人的女人,一個會讓人覺得遠離她會使男人幸福的女人,一個自信一百年後人們會愛上她、而她卻以自縊的方式來終結自己生命的女人,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傳統的歌者了。她是大地的女人,她的靈魂裡裝滿的不是憂傷和苦悶,而是自我拷問與自我思考:“我們是那麼背信棄義,卻意味著——我們又是那麼忠實於自己。”
·一個讓詩魂根植故土為祖國唱歌的女人
我不是白白地讓孩子們眷戀
那遠方——比海水還要湛藍。
你啊!我就是斷了這只手臂,——
哪怕一雙!我也要用嘴唇著墨
寫在斷頭台上:令我肝腸寸斷的土地——
我的驕傲啊,我的祖國!
——茨維塔耶娃·《祖國》
我覺得詩歌是詩人以及一切有著豐富情感的人尋找靈魂棲居的精神家園,她或許就在某個冬天的角落,或許就在某朵花瓣上的露裡,她不一定非有廣廈豪墅,不一定非要月光雲霓,只要有生命的對方就可以深藏詩人的青春和夢想、就可以托付情感的歡悅和痛苦,就可以承載著歲月的浸染與侵蝕、沉重和艱難。
我想像不出一個女人十七年的流亡會把她少女清純的美麗塑造成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而我可以在想像中看到,流亡似乎就是她一生中一段生涯的結束,另一段生涯的開始。而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流浪,也不管她流浪在何方,她最終的方向卻遠指向自己的祖國——俄羅斯,那裡有她不可抗拒的記憶和血液。
閱讀她的詩歌不需要全部,只幾首深刻的咀嚼就可以品味其深入骨髓的濃濃愁情,就可以品味到一個女人在女兒被流放,丈夫被指控從事反蘇活動而遭逮捕、後被槍決、沒有了寫詩權力而靠翻譯以維系夢想中的詩歌和最低的生活保障時的悲哀。而她卻仍然在苦難中尋求精神的家園,她一在生活最艱難的處境中永遠能夠迸發出最旺盛的創作力,以頑強的毅力不僅寫了數百首抒情詩,還對民間文學進行探討,還與藝術劇院的演員們合作,為他們寫了詩劇,奉獻組詩。因而讀她的詩覺得有一種威力,有“無限的純潔的力量”,讓人從骨髓裡感動。
做一個詩人或許很容易,而做一個讓時代記住的詩人卻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在納粹統治下的城市裡,一個的女人攜帶兒子流落在莫斯科的街頭,尋找著生存的希望,然而她的出身背景使得她連謀求一份洗碗的工作都被拒絕了。盡管女人把尊嚴與高貴的頭顱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也無法挽回親人一個個離去的悲哀。我無法想像一個女人在飢餓、戰亂、政治鬥爭中承受精神與物質雙重危機,會如何地頑強,然而在她的這番話裡——“人家都認為我勇敢。我不知道有誰比我更膽小。我什麼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腳步聲,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頭腦……沒有人看得見——沒有人知道,——已經有一年了(大約)我的目光在尋找鉤子……活到頭——才能嚼完那苦澀的艾蒿。”我卻理解了一個女人在絕望中自縊身亡的理由了。
在我的文學範疇裡,故土是詩人永遠唱不盡的歌,不管那土地是富饒流香還是貧寒結霜,它都會讓詩人擁著高貴與傲岸的頭顱不折不撓地朝向它,讓詩人用文字的形式為它扶犁、拉纖、躬耕、膜拜,從而獲得生命最終的皈依,而這些思想在這位女詩人的歌唱裡是那麼清晰而深刻地顯示著,讓我捧著她的文字感受她的溫度,在想像中去膜拜一個植根於祖國厚實土壤裡的靈魂。
·一個讓愛情乘著詩歌翅膀飛翔的女人
愛情是一只在火中一次次地輪回重生,不死不滅的火鳥,是一只終身為至愛的另一個生命泣血歌唱的荊棘鳥。
“我獨自一人,對自己的靈魂,滿懷著巨大的愛情。”我從未在我讀過的任何一個詩人的詩文中有過渴的感覺,而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僅僅是一首,就讓我如飢似渴地去尋找她的其他的詩章,她詩歌裡的孩子氣的偏執、不可挽回、決絕毅然,與她那濃烈而飽滿的眉眼,鼻梁和雙唇一樣,一切都在說出,她是地母一樣的女人,深淵一樣的女人。她讓我沉醉在她的靈魂裡不願出來。我覺得,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我遇到她的文字,是我的不幸,因為我會愛上這樣的文字,她會讓我在骨髓裡幸福地疼痛著,為寫這樣詩歌的自縊的女人而疼。
我不想用笨拙的文字去剖析一個女人對愛情的詮釋,因為我覺得任何對愛情評論的文字在她的詩歌面前都會失色,因此,我還是把這一首被無數人熱愛並引用過的詩歌放在這裡,讓讀到的人自己去品味吧。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裡,
從所有的金色的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
我要把鑰匙扔掉,把狗從石級上趕跑,
因為在大地上的黑夜裡,我比狗更忠貞不渝。
我要從所有的其他人那裡——從那個女人那裡奪回你,
你不會做任何人的新郎,我也不會做任何人的嬌妻,
從黑夜與雅各處在一起的那個人身邊,
我要決一雌雄把你帶走,你要屏住呼吸。
——茨維塔耶娃·《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天國奪回你》
寫這詩時,茨維塔耶娃亦不過二十四歲。那時她已結婚六年,是兩個女童的母親,但這首詩,她把它獻給她的情人,尼科姆•普盧采爾•薩爾納。
對於愛情,在傳統的道義裡,任何一種情感的背叛都是萬惡不赦的罪過,是被千人指責萬人唾罵的羞恥,而在茨維塔耶娃的愛情世界裡,茨維塔耶娃在帕斯捷爾納克的推薦和介紹認識了裡爾克後,他們三人之間在頻繁的書信來往中竟然構成了一段奇異的三角戀愛,而這種由通信而建築起的戀情竟然在世界文壇上留下了一段著名的佳話,其真正的意義在於,他們停留在紙片上的柏拉圖式的情感,為人類由****向精神皈依,為生命超越死亡,積澱了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理性。
而這一切都來源於充塞在文字裡的一種刻骨銘心的愛,這種愛來源於詩人的使命感:
世界病了,它需要輸血,
而與擁有同一血緣的是我們的詩人,
詩人輸出了他的血,之後便死去了。
——茨維塔耶娃·《你的死》
她讓我明白了死的“淨重”。我不知道天底下還有沒有第二個女人敢於這樣武士般地殺氣騰騰地方式去表達一種愛情。只有用生命和靈魂去愛過的人才會懂得它存在的意義。那是一種豁出去的心情,那是一種將生命置之度外的愛情。
帕斯捷爾納克在她死後,則哀痛地講起,茨維塔耶娃之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悲傷。而裡爾克在他的詩集《杜諾伊哀歌》的題詞中寫道:
我們彼此相互接觸。用什麼?用翅膀。
你看,詩人之愛,強大,濃烈,有無盡想像,又有無盡哀傷,
其力量幾乎是摧枯拉朽的。
必須要元氣淋漓的生命才可以承受它,回應它。
而好在茨維塔耶娃是無法被愛或時間磨損的女人。
茨維塔耶娃與帕斯捷爾納克、裡爾克三人之間不朽的精神戀愛,讓我從一種理性的角度去升華愛情的高度,讓我相信在超越肉體、世俗與生命之外的地方,一定會有動人心魄的靈魂回歸。
·一個自信在一百年後人們會愛上她的女人
我還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黃昏——
我久久地追隨西沉的太陽的蹤跡,——
經歷了整整的一百年啊,
我才最終迎來了你!
……
說不說呢?—一我說!無生本是一種假定。
如今在客人當中你對我最多情多意,
你拒絕了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國色——
只為伊人那骸骨些許。”
——茨維塔耶娃·《致一百年以後的你》
1919年某一天,茨維塔耶娃完成了她有名的詩作《致一百年以後的你》。她在筆記中這樣說:“她一整天都在思考一百年後這件事,她自信一百年之後人們將會愛上她。“這是一個經典的聲音,它來自一個有著男性心靈的女人。茨維塔耶娃身上籠罩著詩壇聖母的光輝,她是一個叛逆的天使。她讓我相信,“自由的自然力”並不是大海,而是詩本身,那是人們永遠無法舍棄的詩。
在詩的國度裡,她用女性富於陰柔、柔和的手指,挑起詩歌尖銳的棱角,證明女人在柔順的性格外還隱含著剛毅的精神。“我足以活過一億五千萬條生命。”她是自己的,而不是別人的替身,也非別人可取代。盡管天才常常不容易被世人理解,尤其是一個傑出的有點偏僻的天才。譬如,高爾基就很不習慣接受茨維塔耶娃對詩歌傳統的叛逆與破壞,馬雅可夫斯基也對待茨維塔耶娃的態度一直比較冷淡,甚至在自己的講演中還尖刻地貶低其價值。而誰也不能夠否認她是一種稀有的物質,稀有的金屬。
接骨木啊接骨木,
為了你那項鏈,我已經失掉理智,變得癲癲瘋瘋!
還給格魯吉亞人高加索,還給紅胡子草原,還給我窗下的那片接骨木樹叢!
我不要一切的(藝術宮殿),我只要這片接骨木樹叢……
·
吞噬一切的火焰——是我的駿馬。
它不蹬踏馬蹄,也不嘶叫。
我的駿馬呼吸的地方——泉水不再迸湧,
我的駿馬跳躍的地方——青草不再生長。
啊,火焰——我的駿馬——永無饜足的食客!
啊,火焰——在我的駿馬上——永無饜足的騎手!
頭發與紅色的馬鬃糾纏在一起……
一條火紅的帶子——竄向天空!
·
你的名字是手中的小鳥,
你的名字是舌尖上的冰塊。
你的名字是眼睛上的吻,
親吻那合攏的眼簾溫柔的寒意,
你的名字是一口幽藍、冰結的泉眼。”
·
生活:刀尖,
愛人在上面跳舞——
她等待刀尖已經太久!”
“人在世間的唯一任務是忠於自己,真正的詩人總是自己的囚犯;這種堡壘比彼得保羅要塞還要堅固”,“我深深地知道,過一百年人們將會多麼地愛我”。命運雖然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作答,讓她趕著心跳的節奏寫下一張名為苦難的試卷,然而她的生命就是詩歌的化身,
一百年後,當我捧著這些詩行傾情吟誦的時候,我聽到了一種來自荊棘中的聲音,那是任何華美的宮殿都不可能發出的聲音。在這種聲音裡,我清晰地看到一個女人竟如一朵勿忘我鮮亮了我的眼睛,以至我要虔誠地把她采擷了,然後深深地藏進心底,准備用一生去閱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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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