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孝順的不孝子,或是不孝順的孝子。我常常對學生說:「我的母親從小被我罵到大。」小時候,我拒吃一切拜過的東西。餐桌上發現到拜過的食物,小則絕食抗吃,大則棄碗擲筷、痛罵一頓。年幼的我並未絕情到要母親棄絕那些最基本的人性的信仰、崇拜。但在幾次示威、抗爭後,她不得不把祭拜的形式,次數降到最低;往往只在過年或媽祖生辰時才擺一些簡單的水果或汽水作為祭品。我容忍水果是因為小時的我一向不喜歡吃它們;至於汽水——根據幼時的我的理論,因為有瓶蓋密封,所以雖拜過亦安全可食。
此種對宗教的反感大概跟媽祖廟就在我家前面有關吧。「聰明好學」的我自小就必須忍受來自於廟的種種無理喧鬧;經由擴音器誇大、渲染了的誦唱聲——木魚、鐘磬外,附加電子琴、風琴伴奏;逢年過節號召善男信女踴躍捐輸的精神喊話;廟前廣場「三不五時」搬演的不倫不類的新布袋戲……所以當有人拿著一本紅簿子要來募捐什麼香油錢、祈神費時,我總把拿著錢包準備掏錢的母親罵回去,自己跑進房間把珍藏的耶穌像取出,交來人細看,說:「失禮,我家信這個!」從小,我即以此類自以為是的前進理論時時指導著我的母親。
中學時家中經濟陷入困境。我不知道在那段日子裏,她如何以她微薄的雇員薪水,一面為丈夫還債,一面撫育三個兒子。我想除了省以外,就是忍吧——忍親友間的冷語;忍對自己美麗青春的回憶;忍希望之幻化為失望。我特別記得自己的冬季卡其制服:星期一穿到星期六,星期日脫下來洗。高一穿太長,高三穿太短,只有二年級剛剛好。我在每天聽她催我報考師範學校聲中回訓她有眼不識她兒子的異稟。「只期待我當老師?你不知道你兒子超人一等哦?」我把學校裏可以領到的每一種獎狀、獎學金幾乎都領回家了。餐桌上看著她把剛煮好的飯菜推到我面前,自己卻吃著前一餐、前兩餐甚至前三餐的剩飯菜——我又罵了:「你沒有讀過數學是不是?你今天吃昨天的剩菜,明天還不是要吃今天的——為什麼不乾脆今天吃完今天的,明天再吃明天的?」我的數學也許太好了,我沒有算到小家子氣、省之又省的我的母親是怎麼樣也不敢把眼前的菜吃完的!
師大畢業後我回到家鄉任教。領到的薪水不是拿去買一些看不懂的外文詩集、畫冊,就是一些奇貴無比的原版唱片。母親看我整天沉浸在一大堆不切實際的東西裏,心頭很不舒暢。偶然會鼓起勇氣對我進言:「唱片有幾張輪流聽就夠了,買那麼多幹什麼?那些書你真的都用得到嗎?」「真是無知的婦人!」我說,「你懂什麼叫音樂嗎?藝術的境界是永無止境的。幾張就夠了?有人單單一首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就買了十二種版本呢!合唱交響曲你知道嗎?就是有 3345543211233‧22那一首歌的偉大樂曲。」我連珠砲似的謾罵,串起來比〈快樂頌〉的主題還長。
母親也許不了解我了解的「偉大音樂」,但她不會不喜歡音樂。長大的我不是因為小時候她的啟蒙、關注,才會對這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那般癡狂嗎?五十年代,當別人家也許連收音機都還沒有的時候,我很幸福地坐在家中那架巨大的哥倫比亞立體唱機前,一遍遍聽著波斯市場、軍隊進行曲等世界名曲。小學時學校常推銷一些音樂會,舞蹈表演會的入場券,每班強制分配的兩張,十有八九都是母親給我錢買的。
母親養成了我從小聽音樂的習慣,雖然每下愈況的家境不能充分實現我進一步的慾望。每一次想到了,她就會說:「很抱歉以前沒有讓你去學琴。」中學時我用母親給的零用錢去買一張十元的台灣版唱片,在那架一邊喇叭已經壞了的哥倫比亞唱機上開始我對古典音樂長期、無悔的涉獵。一直到今天,早改聽雷射唱片的我仍然奇怪為什麼當時從那些充滿雜音的唱片裡聽到的,仍如此鮮明、美好地留在我的腦海。
母親從來不喜歡我寫詩,除了有一次參加報社徵詩領到的鉅額獎金。她一直想不通寫詩到底跟生活,跟快樂有什麼關係。她總是希望我把浪費在上面的時間拿去補習賺錢。我有時候會把自己寫的詩,特別是跟她有關的,拿給她看。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哦、哦、哦地繼續做她的家事。我就會罵她:「小時候你不是叫我要多讀多學嗎?怎麼每次叫你讀一點東西你就推三阻四的。你不是說你少女時候也是很用功的嗎,怎麼愈來愈不長進了?」罵歸罵,她照樣守著她的十八吋黑白電視,彷彿那裡是她一生的大學。不能改革她學習的內容,退而求其次,調整一下形式也好;我不顧她強烈反對,買了一部新的、大的彩色電視機給她。她先是說:「我還是要看我的舊電視。」等過了一個禮拜,總算承認:「彩色電視機還是比較漂亮!」
然而有一件事徹底改變了她被動的求學態度:媽媽土風舞。好幾次深夜了,我仍聽到她抱著一台小錄音機,在廚房裡神秘、專注地練習著她的舞步。然後是三番兩次跟我要空白錄音帶;三番兩次要我幫她轉錄這條、那條樂曲。我甚至看到她戴著老花眼鏡,樂此不疲地在午夜的燈前,東抄西抄地編輯著她自己的「土風舞大全」。這不就是我自己的樣子嗎?我看她這麼勤奮好學,先斬後奏地買了一台新錄音機給她,讓她自己也能玩編輯、拷貝的遊戲。這一次她幾乎全無抗拒,只是哦一聲說:「太浪費了。」但第二天起,就馬上毫不害羞地進行她「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與同事、好友共享妙舞佳樂的「義務拷貝事業」。這下子,她總算有一點點了解到她兒子為什麼傾其所有,蒐藏一些無甚具體價值的唱片、影碟片、畫冊、錄影帶了。她總算有一點點「繼承」到她兒子對於未知事物狂熱的追求、對於已知事物感恩的珍惜,並且——進一步地——把這種狂熱、喜悅,毫不吝惜地與別人分享。
這幾年,隨著我收藏範圍的擴大,我的母親也毫不客氣地玩起錄影機來了。從我這兒看到什麼好看的,就急著想拷貝給她那三、兩個童年好友看,彷彿要從這一卷卷錄影帶裡重現她少年的渴望,青春的美夢。
俗話說:「孩子不打不成器。」我恐怕要說:「母親不罵不上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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