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聲音 作者:霏微
岱雪撫摸著男人的背脊,指尖由頸項遊移至肩胛骨,再由肩頭滑向腰間。男人睡得很沈,不時發出呼聲,岱雪望著他如山的寬闊背影,沒來由的發怔,一股惆悵自胸臆間蔓生。
她同男人相識五年,同居四年,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需要婚姻的。初相識時,她就對男人表明自己對婚姻的不安全感,她說她只求一種似婚姻的狀態,但她不渴婚,因為她害怕。害怕婚姻將愛情帶入俗氣的境地、害怕踏進了婚姻才發現他不是她的最愛、害怕結了婚卻愈發覺另一半的可厭之處,於是在一連串不斷的爭吵、怒罵、互揭瘡疤之後終於選擇以離婚或玉石俱焚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場名為婚姻的鬧劇,就像她的父母一樣。
想到這兒,岱雪沒來由的打了一陣哆嗦,她憶起幼年時一天到晚爭吵的父母的扭曲的臉孔及她瑟縮的身影。有一夜,她在熟睡中被叫罵聲驚醒,聽著客廳愈發拔高的哭罵聲,猛地,一陣玻璃碎裂的清音劃破了寂靜的夜,母親披頭散髮的跑進房裡,一把抓起她,以破碎而顫抖的聲音對她說:「岱兒是愛媽媽的對不對,媽媽要走了,媽媽不會丟下岱兒一個人的,媽媽帶妳一起去一個沒有痛苦沒有爸爸的世界呵。」她看見母親抽搐的面孔上浮著五指分明的掌印,眼角掛著殘餘的淚,眼神渙散而飄忽,說話的聲音似乎好近卻又遙遠。父親在這時也跑進了房裡,對母親怒斥:「妳要死不要牽連孩子,放開她!」但來不及了,媽媽登時把玻璃碎片刺向她的脖子,她痛得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她頓時成了被遺棄的孩子,媽媽不要她了,爸爸也沒來看她,只有守在病房的爺爺奶奶告訴她好好養傷,岱兒要堅強啊。從此她住進了爺爺奶奶家,每次問起爸爸媽媽在哪兒,奶奶只微笑的告訴她,他們很忙,到國外做生意了,不知道何時回來,岱兒好好念書,長大了就能飛去找他們了啊。日子久了,她也不再問了,她甚至也不再想見到她的父母了。
後來,她才知道,那一夜,她的母親在傷了她之後便割腕自殺,死了。而他的父親也因為不堪這種精神折磨而選擇逃離一切、遠走他鄉。她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們父女重逢,她該以何種心情來看待,她又會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她曾經問夏哲,和她同居的男人,諸如此類的問題,他只是淡淡地笑著告訴她,多想無益,很多事臨到了,妳自然就會知道該如何面對,毋需多想。這就是夏哲,一個永遠掛著靦腆微笑,冷靜自若的男人。
他唯一一次失了冷靜,是兩年前他向她求婚的那個晚上,他捧了碩大的玫瑰花束站在她面前,靦腆的笑容依舊,只是不安的情緒卻明顯的籠罩著他。當晚,他無來由的送了她一大把玫瑰,她望著巨大花束,笑問他一共幾朵,但心裡也覺得奇怪,他是不常送花的男人,甚至連情人節和她的生日都常常被他遺忘,怎麼今天心血來潮的送花給她?還一次送了九十九朵?這代表我對妳的愛將會直到永久,小岱。他說。
她將花束的包裝紙除下,找了個家裡最大的青瓷花器來盛裝這一束嬌弱卻帶刺的玫瑰,卻看到在花莖上套了枚閃閃發亮的,鑽戒。她驚呼地拔出花莖上的鑽戒,以為是天外飛來的好運,卻在看到他閃過不安眼神的同時知道了,這是他送她的。
「為什麼送花又送鑽戒呀?」她挨到他身旁問。只見他支支吾吾的窘態,倏地,他在她跟前蹲了下來,說是向她求婚,要她嫁給他。一聽到是求婚她臉都綠了,腦筋亂烘烘地拿了皮包往外衝,不管他在身後如何叫喚她,她坐上了計程車躲到爺爺奶奶家去,一住就是一個禮拜,直到他問遍了她的朋友才得知她爺爺奶奶的地址,去和她道歉並答應以後再也不提求婚的事,岱雪才和他回到同居的住處。
時光荏苒,兩年過去了,夏哲是真的沒再和她求婚了,有時候岱雪甚至感覺到夏哲也越來越樂於遵守她當初和他約法三章不提結婚的事,男人大概都一個樣,有個女人願意和你同居又不用婚姻關係來束縛你時,男人會不願意嗎?
而時間真是會改變許多事的,包括她對婚姻的看法,當她發現自己竟渴望夏哲再次和她求婚的同時,便知道她始終是逃不出婚姻的魔障了。可是夏哲知道嗎?她又要如何對他說呢?她甚至害怕夏哲變成拒婚的那個角色,用像她以前拒絕他的方式來,拒絕她。因為害怕被拒絕,岱雪也沒把她渴婚的情緒告訴夏哲。岱雪不只一次告訴自己,其實他們已經是有實無名的夫妻了,何必一定要拘泥於形式呢?可是她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也開始害怕有一天夏哲會離她遠去,即使她知道那只結婚證書並不能保障什麼。
繼續撫摸著他的背部曲線,她鼓起了所有勇氣在他耳邊喃喃地說:「夏哲,我想結婚想到快發瘋了,如果你再次向我求婚,我一定會毫不考慮地答應你的,我愛你。」她輕輕地吻了夏哲一下,便起身向浴室走去,她再也睡不著了,想去沖個澡不知道會不會好睡一點。
踩踏著溫潤的大理石地板,一股騷動自腳底竄上來。環顧浴室四面牆,白色的磁磚因年久而發黃,燈泡暈暖的光線灑下來,竟讓空氣中飄浮著迷醉的氛圍。一種鵝黃色的暖,讓岱雪緊繃的身心漸漸舒緩。扭開蓮蓬頭,讓水柱嘩啦啦的漫下。
嘩啦啦。
嘩啦啦。
一種單調重覆的節拍在耳邊奏擊著,她心底忽然萌生了想跳舞的欲望。
一顆顆潤澤的水珠拍打在她的髮上、頰上、頸上,流淌過鎖骨、乳房、小腹,漫至雙腿、腳踝。她幾乎以為自己此刻是行在雨中的了,但這雨是暖的,不那麼寒涼,或許,這情景更貼近泅泳在母體羊水裡的那種恬然自足和周身包圍的暖。而行在雨中的那種飄搖卻太過孤零,顫顫如風旗,像她和夏哲的愛情。
是了,就像她們的愛情,危危墜墜,在風中、在雨中、在漫天的雪裡,她隻身獨行,只為追趕他在前方不遠的背影。他在前方不遠的背影,撐著一柄傘,偶爾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旋即又轉過身去,繼續前行。她扯開喉嚨呼喚他:
『等我,等等我啊。』但是話一出口,便被風、雨、漫天的雪給掩埋了,只剩支離破碎飄盪在空中,咿咿呀呀,像風的耳語。他似乎來不及聽見,她的悲傷就給揉進了雨裡;而心,也埋進了雪裡。
她不願放棄,一次又一次出聲叫喚,換得的只是他的置若罔聞。也許,是天候的惡劣,她們之間橫隔了飄搖雨雪,所以他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又或許,橫亙在她倆之間的不只是實體的風雨,還包括了心與心之間的疏離。
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終至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她慌了,想奔跑追尋,奈何雪深及膝,連行路都難,更無法奔跑。
『是該放手的時候了。』她心底有個聲音幽幽地響起。
岱雪張開手心,蒼白的手掌握不住不羈的愛情,那一剎那,她彷彿看見了愛情自掌心緩緩飄昇,翻飛,消逝。情愛終成泡影。
似夢還真的幻象,在這裡就醒了。
一雙有結實有力的手臂自背後將她抱個滿懷,她驚然的從方才的「夢」中被拉回現實,一睜眼,蓮蓬頭的水柱兜頭直下,男人把她轉過身來和他相對。「妳洗澡洗太久了,我等不及,便衝進來了。」夏哲滿眼笑意的看著她。「你怎麼醒了?等不及什麼啊?」她心中暗自祈禱夏哲沒聽到她剛剛的「渴婚告白」,否則糗死了。「等不及和妳求婚啊。妳這次不能賴皮囉,妳剛剛親口在我耳邊說的。」天啊,他竟然聽到了。岱雪窘得將臉蛋埋進手掌裡。
「妳不會又要『逃婚』了吧?可是妳知道的,妳無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妳的。」
「那怎麼辦?」
「怎麼辦?妳就答應說『我願意』就好了啊,不然還能怎麼辦?」
「嗯……我、我、我願意。」她小聲的說。
「乖,老婆。」他將她緊緊抱住,讓她再也逃不出他的懷裡。
岱雪將頭枕著他的胸膛,唇邊漾著濃蜜的笑意,而且她知道,這種幸福的微笑將持續到永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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