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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墻

tomjay936 發表於: 2012-1-30 11:11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大雨如注,黑夜似漆。咚咚的鼓聲不緊不慢地彌散在風雨裡, 每一下都似敲在人的心中。

  鼓聲來自褚家。褚家大院在陝南興元縣是數得上號的豪宅。背倚 大山,座北朝南,占地足有三十畝。主人褚萬乘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憑著兩樣家傳絕技“桿鞭”和“隔山摔”稱雄甘陝武林。南宋高宗紹 興十六年,褚萬乘獨闖長安,開設隆盛鏢局,靠著手上的真功夫,很 快名聲大振,三十年間攢下不少錢財 。

  淳熙元年,如日中天的隆盛鏢局突然自己摘下招牌,總鏢頭褚萬 乘稱厭倦提心吊膽的走鏢生涯,欲回家過幾天安穩日子,攜著妻兒返 回興元老家,置下這片巨宅。誰能想到,三十年的刀光劍影倒沒能傷 得了褚總鏢頭一根汗毛,卻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地被鬼捉了去。

  褚家上下悲痛欲絕,請了不少和尚道士來捉鬼,連衙門裡的捕快 也來了幾個。但這些捉鬼之人不僅捉不到鬼,反倒先後命喪鬼手。褚 家無法可想。後來想起長安西北的南山慈谷內住著一位世外高人,姓 丘,名處機,號長春子。是已故全真道教開山祖師王重陽的得意弟子, 年紀雖輕,修為卻深。十年前,褚萬乘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褚夫人親 自上山去請,卻未找到,失望而歸,再派家人四出尋訪捉鬼高手。

  擊鼓之人一襲黑袍,胸前胸後都繡著醒目的太極圖,赤足,披頭 散髮,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是褚家重金從商州請來的“靈山大仙”。 大仙面前的長案上,供奉著如來佛祖,一側擺著一柄桃木劍,地上擺 著一個紙紮的紅色小人。褚夫人、二夫人祁紅、褚萬乘的獨生兒子 “八臂猿”褚震南肅立在右側;老管家褚福率著家人立於左側。偌大 個宅子裡面只有大仙面前點著一支細若游絲的蠟燭——大仙說燈火過 亮,鬼就不敢來。昏黃的燭光閃爍不定,映著一張張恐懼的面孔,空 氣中充滿沉重詭異的氣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伴著轟轟的暴雨,鼓聲越來越密。大仙口中喃喃不休,時而低呤, 時而哀嘆,時而似在哭泣,時而又發出非人的怪笑。膽小的人汗毛都 豎了起來,仿佛覺得有人在脖子後吹涼氣。忍不住不時望一眼黑黢黢 的夜空,仿佛可怖的厲鬼無處不在。

  大仙突然猛敲了幾下,雙目怒張,迸射出兩道精光,大喝道: “天大地大,靈山最大!魔道妖道,無路可逃!如來座前靈山大仙駕 此,妖魔鬼怪納命來!”抓起案上的桃木劍,對準地上的小紙人當頭 猛劈。劍刃甫抵紙人頭頂,竟砍不下去。這個看上去風吹得破的紅色 小紙人竟似硬逾精鐵。大仙咬緊牙關,雙手握劍,連連催勁,臉上汗 珠涔涔而下,卻哪裡砍得進半分?“八臂猿”褚震南上前一步,欲出 手相助,大仙回首喝道:“退後!肉骨凡胎,不要命了?”

  “八臂猿”心頭一凜,呆立不敢動。褚夫人忙扯回兒子,手兀自 微微發抖。大仙持劍不動,又閉上眼睛,深深吐納三次,對著天空亢 聲道:“佛祖在上,弟子靈山今夜下界擒魔,請佛祖再賜法力,助弟 子成功,造福人間!”

  二目又猛地睜開,“嘿”地一聲,雙臂仿佛力貫千鈞,隨著紙張 的“咔咔”破裂,桃木劍艱難地緩緩切入。切至頸部時,大仙暴喝一 聲,雙臂猛按,木劍一劃至底。幾個家人驚叫起來:“血!血!”那 紙人身上竟然流下一股殷紅的血水來。大仙手腕輕抖,抽出劍來,那 劍身上也沾了層鮮血,滴滴嗒嗒直往下淌,紙人隨即倒在地上。

  褚夫人、祁紅玉、褚震南等都看傻了眼。大仙抹了一把頭上的熱 汗,透了一口氣:“好了,佛祖保佑,總算除了這一害!”

  褚震南結結巴巴地問:“敢問大仙,這是個什麼鬼怪?”

  大仙眯縫著眼掃視了一下眾人,道:“這是四十年前的一個孤魂 野鬼,陰魂不散,恰好碰上了你們,就跟著你們回了家。”他摸了摸 鬍鬚,有點沮喪地道:“這個陰魂可了不得,遊蕩了這麼多年,快成 精了,閻王爺也怵他三分。除了他,減了我十幾年的功力。”

  褚夫人慌忙對褚福使了個眼色。褚福一溜小跑,進去端了個托盤 出來,上面是滿滿一盤雪花銀錠。褚夫人笑道:“大仙勞苦功高,褚 家上下永感大德。區區薄禮,還望笑納。”

  大仙稍稍推託一番,悉數收下,樂顛顛地走向墻角,放入包裹內。

  這時廳外吹來一陣風,那點如豆的燭火搖了幾搖,熄了。褚福忙 吩咐:“點蠟燭。”

  四根蠟燭接二連三地點起來。天空中滾過一陣炸雷,大雨狂瀉如 故。褚夫人望著夜空,吁了口氣:“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褚福, 你且送大仙去上房歇歇吧。”

  褚福答應著,轉身朝大仙躬身道:“大仙,請隨小人來。”

  大仙卻不應聲,仍象蠟燭熄滅前一般一手扶著桌角,一手抓著包 裹。褚福又喊了一聲,他仍不答應,不禁回頭看了眾人一眼。少主人 褚震南快步上前,手剛碰到大仙的身子,大仙就“咚”地一聲仰面摔 倒。眾人發出一片驚叫,往後連退幾步。

  只見大仙七竅流血。眼睛瞪得跟雞蛋似的,胸口一個碗大的窟窿, 一顆心竟給活活掏走了!廳中人無不簌簌發抖,膽小的俾女立時便背 過氣去。褚夫人瞪大眼睛,喃喃地道:“還是那樣,心給掏走了……”

  驀地一個僕人發出駭人的尖叫:“門!門!”

  循聲望去,卻見栓得緊緊的大門門栓無人自動,“咔咔”一點點 往外拔。幾十雙眼睛一齊緊盯那橫移的門栓,一時連呼吸也忘記了。 褚震南有心撲過去,腳下卻軟得邁不開步。須臾大門“呀”地一聲大 開,一股濕漉漉的涼風伴著耀眼的閃電“呼”地卷進來,吹得廳內的 四支蠟燭閃爍不定。閃電中,那門口赫然立著一個兩尺多高的小人, 紅衣紅帽,綠幽幽的臉龐,眼睛閃著亮晶晶的光,手持一根一尺多長 的哭喪棒。乍看上去,就跟給靈山大仙劈死的鬼怪差不多。

  眾人齊呼一聲:“鬼呀!”扭頭就往裡跑。褚震南縱至廳角取過 桿鞭,欲回身迎鬥鬼怪,耳中卻傳來一個凄慘的呼叫:“拿——命— —來!拿——命——來!”天地間似乎都是這尖利悠長的慘呼。眾人 更加魂飛魄散,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褚震南哪裡還有鬥志,架過 母親,三步並作兩步搶在眾人前頭。就在此時,身後又是一聲大喝: “什麼人裝妖作怪,丘某在此!”

  眾人又是一震。幾個膽大的隨褚震南一齊停住腳步,回首望去, 傾盆大雨中立著一個道人,背朝廳中,身披蓑衣,頭上斗笠低低地壓 至眉稜。手中長劍平舉在胸前,雙腳不丁八,往院中一站,直如淵峙 岳停,傾盆大雨絲毫不減他懾人的威勢。

  褚夫人驚喜地叫道:“丘真人!”眼中迸出淚花來。

  丘處機口中應著:“褚夫人。”身子未動,雙眼仍舊緊盯著門口 的鬼怪,冷森森地道:“看來丘某運氣不壞,一到此地就碰到你這麼 個鬼怪。哼,你的主人倒也高明,叫你這麼個小孩兒來裝神弄鬼。快 說,你家主人是誰?”

  門口的小鬼怪仰著臉,呆呆地望著丘處機,突然尖叫一聲,平地 縱起三尺多高,手中哭喪棒向前揮出,迅疾無倫地朝丘處機臉上點來。 丘處機吃了一驚,但又不忍立出殺手,腳下錯動,一招“上天河”, 想挑開哭喪棒。誰知劍剛挑到棒身,那棒頭上就“騰”地冒出一股白 煙。丘處機腦中一暈,腳步中踉蹌,差點兒摔倒。但他臨危不亂,手 中劍舞得風雨不透,護住全身。褚震南風狀,一躍而至。但不等他手 中竿鞭擊出,那小鬼怪已藉著丘處機的一挑之力,翻身飄出院墻外, 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丘處機退回廳中,臉色煞白。褚夫人忙吩咐獻上茶來。丘處機擺 擺手,過了一陣方調勻呼吸,心中暗道:“好厲害!”   褚夫人走到丘處機跟前,重新施禮:“多謝真人相救之恩。若不 是真人及時趕到,褚家今日定要遭殃了!”

  褚震南兀自顫慄不已:“丘真人,那究竟是什麼鬼怪?”

  丘處機望著越來越大的雷雨,沉吟半晌,道:“丘某無能,猜不 透它的來歷。”看了眾人一眼,“但貧道總覺得,此物不像是鬼。”

  褚震南結結巴巴地道:“可是,看他身手,其輕靈實在不亞於一 位武林高手。一個兩尺高的小兒怎能有如此造詣?它若不是鬼怪又是 什麼?況且,那哭喪棒上放出的白煙,不就是鬼怪妖術麼?”

  丘處機眼望廳中“鍾馗捉鬼圖”,緩緩道:“你怎知那不是人在 搞鬼呢?”

  眾人一時無語。此時雷聲越來越響,猛然一道耀眼的閃電,照得 廳內外雪亮。跟著一聲“喀喇喇”巨雷,仿佛要將房屋劈開了。丘處 機見眾人神色有異,也不禁跟著朝外望去。這一看,直嚇得渾身汗毛 根根倒豎。而屋中其他人全都“撲通”跪倒在地。

  透過雨簾,在大門左側一段雪白的墻上,出現一個身影,臉長逾 尺,目細如豆,面色蒼白,頜下一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非是旁人, 正是此間故主,昔日隆盛鏢局的總鏢頭褚萬乘!那上面也是大雨傾盆, 褚萬乘渾身盡濕,腳步踉蹌,胸部有一處傷口,殷紅的鮮血汩汩而出。 一隻手緊握著拳頭,另一隻手朝前指著,嘴脣直哆嗦,眼睛瞪得溜圓, 眼神既痛苦,又憤怒。

  丘處機使勁揉揉眼睛。沒錯,那並非褚萬乘真人,的的確確是印 在墻上的影子。更不是刻劃在墻上的壁畫,因為這身影跟真的人一樣, 在不停地動著。可是這院中空空落落,沒有一個人影,哪來的影子呢?

  丘處機只覺喉嚨發乾,汗濕重衫,緊緊攥住劍柄。那墻上的褚萬 乘已在慢慢軟倒,終於躺地,還濺起一片水花。可他的一隻血淋淋的 手一直顫抖著朝前伸著。這時廳中已哭成一片,眾家人磕頭如搗蒜。 褚夫人朝前跪行幾步,哭喊道:“老爺,老爺,你陰魂不散,我知道 你死得冤。你放心,就是把我剁了剮了,也要替你伸冤!”

  又一聲炸雷,墻上的鬼影倏忽不見了,看上去仍是一段雪一樣的 白墻。

  褚震南已暈了過去,臉色煞白,淚流滿面。二夫人祁紅玉嘴脣發 青,兩隻白玉一般的嫩手緊抓著衣襟,盯著墻壁,傻了一般。褚福抱 著少爺,哽咽道:“每次老爺的冤魂出現,少爺都要哭暈過去。如此 下去,傷了身子骨怎麼辦?”

  丘處機驚魂稍定:“褚總鏢頭經常在這墻上出現?”

  褚福嘆了口氣:“這已是第五回了。老爺死得冤哪,連屍首也找 不到。”

  丘處機沉重地點一點頭,道:“他的冤魂都城是在這樣的雷雨之 夜出現?”

  褚福點點頭:“是呀。丘真人,咱們老爺一定也是在雷雨之夜給 人害死的,他的陰魂才選在雷雨之夜回來報信,您說是不是?”

  丘處機不知說什麼好。伸手在褚震南“靈台穴”上輕輕一拍,褚 震南“啊”地一聲,悠悠醒來。睜開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瞧瞧四周,突 然蹦起來,發狂地猛抽自己耳光,哭喊道:“爹呀,爹呀,兒子對不 起你,對不起你呀!”幾個家人想要去扶他,被他手一揮,全都摔得 四仰八叉。他勢若瘋虎,一步躥至廳角的兵器架旁,拽過一把單刀, 就往脖子上抹去。眾人大驚失色,想要攔,卻哪裡來得及?驀地一物 橫裡飛到,正撞在刀背上,卻是一根燃著的蠟燭。這一撞之力大得出 奇,素以臂力稱強的“八臂猿”竟然拿捏不住,單刀“嗆啷”落地。 那蠟燭亦一斷兩截,另一截去勢不減,正中褚震南“玉堂穴”,褚震 南立時動彈不得。

  眾人都對丘處機投去既感激且欽佩的目光。若不是丘處機及時出 手,只怕褚家少主人已身首異處了。褚夫人跑過來,抱住兒子放聲大 哭:“兒呀,你爹死得冤,誰心裡不難過?誰不想報仇?你可不能輕 生啊!你一死,還能為你爹報仇嗎?”

  丘處機待眾人情緒稍稍平定,道:“褚夫人,此宅如此凶險,大 家為何不搬出去?”

  褚夫人臉一揚,斷然道:“不!夫君大仇未報,怎可偷安?此間 正是凶犯所在,不找出凶手,褚家上下決不主離開半步!”

  丘處機默然半晌,懇切地道:“夫人,丘某對鬼神之道所知甚淺, 不敢充能。空留此間只怕誤了夫人的大事,請夫人另請高明。”

  褚夫人急得高喊了一聲:“真人!”拉著兒子深深拜下去,含淚 道:“若說真人無能,天下誰敢稱能?適才若非真人及時出現,驚走 惡鬼,只怕褚家上下已遭不測;若不是真人及時出手,只怕犬子已不 在人世。換了旁人,誰做到這些?”頓一頓,語氣突轉:“全真教俠 義英名傳播於世,人所共仰。丘真人若膽小怕事,眼看著好人有冤難 伸,邪魔橫行於世,是否有損重陽真君及全真七子俠義英名?”

  丘處機眼中突然精光迸射,不自覺地猛地抓住劍鞘,內力到處, 那柄精鋼鑄就的利劍竟“嗡”地一聲躥出半尺,待手鬆開,才又徐徐 地退回鞘內。他臉暴紅,深深一揖,道:“夫人當頭棒喝,丘某混沌 頓開。管他什麼惡鬼,只要為非作歹,就當鏟除。褚夫人,只要丘某 還有一口氣在,決不容此孽障橫行下去!”



  當夜,丘處機便住了下來。外面大雨漸止。

  四更時分,丘處機突然醒來,只覺得有一股凜凜的寒意,似乎有 什麼在暗中窺視他。凝神靜聽,四下裡卻聲息全無。屋子裡仍是一片 漆黑,窗戶上卻微微泛白,大概天空烏雲已散,月亮出來了。

  黑暗中,丘處機覺得寒意越來越濃,一定有什麼在暗中窺視!他 不覺額上出了一層冷汗,暗暗吸了一口冷氣,抓過長劍,無聲無息地 趟到門邊,猛地拉開門。

  銀子一般的月光灑滿院子。院子正中,一高一矮兩個鬼魅悄然而 立。矮的正是晚間所見的小紅人。高的身高足有一丈五、六尺,瘦若 麻桿,一襲白袍一塵不染。不知是袍子過於肥大,還是此鬼太瘦,袍 子隨風抖動,顯得空空盪蕩。亂發閃著綠幽幽的光,披肩蓋臉,隨風 飄舞。臉上的發絲偶爾被風揚起,露出瘦骨嶙峋的臉龐,竟然是血紅 色的。兩道懾人的目光從亂發中透射出來,竟然也是血紅色的,令人 不寒而慄!

  高鬼突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飄行過來,似乎腳不沾地一般。眼見 一張可怖的“血臉”陡地貼近眼前,丘處機渾身汗毛炸起,一個“游 龍步”平地滑開七尺。同時“刷”地一下,長劍出鞘,便要出手。就 在此時,高鬼卻出乎意料地停了下來,丘處機似乎聽到一聲女人的嘆 息,卻絲毫不敢分心察看。高鬼血紅色的鬼眼冷冰冰地盯了他一下, 又突地退回原地,拍了一下矮鬼,兩個鬼飄然而起,悄然消失在院墻 外。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丘處機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兩個 鬼消失了好一陣,丘處機還擺著原來的架勢,握劍的手心全是冷汗。 倏忽間,他突然想起剛才那一聲嘆息,急忙四下查看,卻哪裡有半個 影子?渾身的汗毛又了豎起來。定定心神,足尖一點,躥上屋頂。但 見偌大個宅院到處黑森森、陰沉沉,沒有半點聲息,充斥著濃郁的詭 譎之氣。

  屋頂冷風一吹,丘處機逐漸冷靜下來。那一聲女人的嘆息,到底 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覺?看來這裡的鬼還不止一個,那個高鬼看上 去厲害得多,掏人心的是否就是他呢?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 便又躍下屋頂,回到屋內,重新入睡。可是心緒紛亂,哪裡睡得著? 直到五更時分,才迷迷糊糊閉上眼。入睡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被 一個瘮人的哭喊驚坐起來。

  “來人哪,不得了啦!少爺他——他——被鬼掏了心啦!來人哪……”

  哭喊之人是管家褚福。第二聲哭喊才起,丘處機已掠出門外,兩 個起落,便掠至哭聲所起的院子。人尚未落地,心已涼了半截。

  在出現鬼影的那面墻上,懸著一個真實的人,正是少莊主褚震南。 其狀慘不忍睹,胸口一個碗大的窟窿,一顆心不知去向,殷紅的鮮血 猶自嘀嘀嗒嗒往下淌著,地上已淤了一灘。他是被自己的頭髮懸在墻 上的,而所固定之物,正是他的兵刃——金絲桿鞭。可憐褚少莊主, 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舌頭伸出嘴外兩寸有餘,卻是再也瞧不見什麼了!

  褚家老小都被喊聲驚醒,紛紛涌向這裡。褚夫人只喊出了一聲: “我的兒呀!”便“咕咚”倒地,人事不知。

  二夫人祁紅玉跑得嬌喘吁吁,雲鬢散亂,想是剛從床上爬起。她 直跑到褚震南面前方停住腳步。愣愣地盯住屍首,兩大滴清淚涌出眼 眶,微微嘆了口:“唉——”

  這一聲嘆息使得丘處機心頭猛地一顫,但他絲毫未動聲色。但見 祁紅玉香腮掛淚,朱脣輕啟,低呤道:“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 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丘處機偷眼打量。這祁紅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體態婀娜, 眉目秀麗,膚若胭脂。一雙玉泉般的大眼哀宛動人,嵌著一絲淡淡的 哀愁,叫人油然而生一股愛憐。實在算得上一代佳麗,在僻陋的陝南 更是罕見。

  這邊褚福手忙腳亂地指揮家人把褚夫人抬進內室。費了九牛二虎 之力,褚夫人才慢慢醒來。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帳頂,任誰喊也不應聲。 然後,大家又忙著收斂褚震南。家人們個個丟了魂一般,大氣不敢出, 偶爾誰咳嗽一聲,便把別人都嚇出一身雞皮疙瘩。到了晚間,家人們 便逃得差不多了,偌大個宅院,僅剩下褚祁二夫人、管家褚福跟丘處 機,外加一具沒了心的屍首。褚夫人床前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忠心 耿耿的褚福顧不得避嫌,驚惶地守候在床前。

  褚夫人一整天水米未進。掌燈時分,她卻似乎突然清醒過來,吩 咐道:“阿福,你去請丘真人進來。”

  丘處機整天都在悉心觀察府內外的情狀,卻看不出個所以然。聽 到褚福傳報,不由得一陣輕鬆:“褚夫人好了?”

  “嗯,精神頭好了許多。”

  丘處機一到室內,褚夫人便欲掙扎著坐起。丘處機忙道:“褚夫 人,請歇著。”

  褚夫人還是掙起上半身,露出一絲傷心的苦笑:“丘真人,褚家 大勢已去,還累得真人跟著受罪。”

  丘處機臉一紅:“夫人講哪裡話來?驅邪除暴,乃學武人之本份。 何況現在邪魔仍在,處機有愧呀!”

  “唉!可憐我的夫君、我的兒……”褚夫人悲憤地望窗外,鼻翼 劇烈扇動,但強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

  丘處機道:“不知夫人今後有何打算?”

  褚夫人猛拍了一下床沿,斬釘截鐵地道:“這有什麼說的?當然 是為我的夫君、我的兒報仇!我區區一個女子,死何足惜?”

  丘處機不由得對褚夫人油然而生一股欽敬,起身拱手道:“夫人 豪情,須眉亦不能比。我丘某人但有一口氣在,定要讓夫人 如願以 償!”

  褚夫人亦在床上道了半個萬福,因為過於激動,猛咳起來。等她 咳畢,丘處機道:“不瞞夫人,貧道昨天半夜見過那兩個惡鬼。”

  褚福不由得朝黑洞洞的門外望了一眼,聲音顫抖起來:“什、什 麼,兩個鬼?不、不是一個的嗎?”

  褚夫人卻出奇地平靜,靜靜地望著丘處機。丘處機繼續道:“是 兩個鬼。一個就是昨天晚上在大門口出現的小鬼。另一個卻非常高, 白袍,紅發,紅臉,紅眼,趨退快得像風。”

  褚夫人微微點頭,半眯著眼睛,輕聲問:“請問真人,還有誰看 見的?”

  丘處機道:“不知道。”猶豫了一下,又道,“或許祁夫人也看 見的,但貧道不敢肯定。”

  褚夫人默然半晌,眼睛幽幽地遙望著門外,緩慢地道:“我年輕 的時候,有個尼姑告訴我,鬼有的人看得見,有的人是看不見的。有 的人天生就看得見。而有的人,因為親人過世,傷心過度,一些魂兒 游離了自己的身體,也就看得見了。”她眼角涌出兩大滴淚珠,“現 在,我也看得見了。因為我的夫君、我的孩兒都離我而去了!”

  褚福背上涼意陡生:“夫人,你你你是燒糊塗了吧?你你你看見 了什麼?”

  褚夫人平靜如水:“我沒發燒,我說的句句是實話。褚福,你不 覺得你身後有什麼異樣嗎?此刻老爺就緊挨在你身後。”

  褚福三魂嚇掉二魂,儘管老爺在世時對很他不錯。褚夫人翻身下 床,淚流滿面,奔到褚福身後,雙手向前凌空抓出,仿佛緊緊握住什 麼,啜泣道:“老爺,老爺,我可見到你了!我想得你好苦。你沒忘 記我,你生前不肯進我的房門,死後還是來了。你告訴我,是誰害死 你的?”

  停頓一下,凝神傾聽什麼,俄爾恨恨地叫道:“你胡說!誰害死 了你你還不懂?我知道,你是不肯說,一定是祁紅玉那個狐狸精。你 命都沒了,還這麼護著她!”氣得甩脫雙手,馬上又握過去,淚流得 更凶,“兒子呢?兒子在哪裡?你不知道?生前你恨他,死了你也不 關心他?他畢竟是咱們兒子呀!哼,祁紅玉這個狐狸精,我一定不會 放過她!”雙手好像突然滑脫:“老爺,老爺,你去哪裡?去找震南? 好,好,找著他,可千萬別打他、罵他,就說娘想他。”

  目送門外,臉上滿是戀戀不捨。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返回床上, 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褚福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地喊了兩聲:“夫人,夫人。” 褚夫人一點反應也沒有。丘處機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呼吸均勻。 想了想,道:“走吧,她累了,讓她多睡一會兒。”

  兩人剛要出門,褚夫人卻又冷不丁坐了起來,把丘、褚二人都唬 了一大跳,褚福差點坐到地上。褚夫人急急地道:“我看見震南了, 他在廳中哭。他身上濕了,冷得要命。”

  跳下床,一溜煙地向停放褚震南屍體的大廳跑去,速度快得實在 不像個老婦。丘處機跟褚福緊緊相隨。來到大廳,兩人驚呆了,搖曳 的燭光中,褚震南屍身一頭插放蘭花的一隻大花瓶倒了,不偏不倚, 正倒在屍身上,花瓶中的水把他的上半身浸得透濕。一隻碩大的老鼠 在供奉果品的案上正吃得起勁,見到人來,“嗖”地一下逃得無影無 蹤。

  褚夫人道:“快,給我兒換衣服。”手忙腳亂剝褚震南身的上衣, 又去兒子房間取來乾衣。褚福鼓足勇氣,上前幫忙。給褚震南翻身時, 因為用力大了點,褚震南一隻冰涼的手搭上了褚福的脖根,褚福嚇得 “啊”地驚叫起來。

  褚夫人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怕什麼?少爺生前跟你那麼親熱, 你也怕?”又對著褚福身旁含淚道:“兒呀,莫難過,阿福也是被惡 鬼嚇怕了!”

  足足忙了兩柱香的功夫,才幹完這一切。褚夫人松了口氣,道: “好了,咱們都去睡吧,我兒子也要睡了。”

  褚福猶豫了一下,道:“夫人,少爺身邊要不要守夜?”

  褚夫人道:“不用。那惡鬼來了,你能抵擋得住?”

  褚福不敢再問。丘處機跟他一道,把褚夫人送回房。這回她倒一 下子睡實了。

  天上的烏雲正在散去,月牙兒欲露未露。遠遠地從宅後的山林中 傳來一聲夜鳥的怪啼,使得褚福突地打了個寒戰。

  走到一個岔道口,丘處機問:“褚福,一個人敢睡麼?”

  褚福聲音打著顫:“不……敢……”

  “那你睡到我那裡去吧。”

  “多、多謝真人!”褚福激動得差點下跪,“請真人稍候,小人 去取條草席。”

  一路小跑著拐向另一個院子。只過了一小會兒,丘處機猛聽到黑 暗中傳來褚福嘶啞的驚呼:“鬼!鬼……”心裡一沉,飛一般掠過去。 黑暗中依稀看見褚福跌坐在地上,雙目圓睜,布滿驚恐,手指僵硬地 指向前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四丈開外,一個人影吊在空 中,晃晃悠悠。丘處機頭皮立刻麻了,手按劍柄,一步一步趟過去。 近前一看,卻哪裡是什麼鬼,分明是一件晾著的衣服,回到褚福面前, 笑道:“哪裡是什麼鬼,你看,是衣服!”

  褚福卻依舊指向前方,口中喃喃地道:“不——鬼、鬼……”漸 漸沒了聲。

  丘處機發覺不對勁,伸手一搭他的脈博,他已死去了,身子也漸 漸涼了。丘處機再一次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前面黑咕隆咚,似乎有什 麼在空中飛舞,又似乎什麼也沒有。他究竟看見了什麼?



  又是一個半夜時分,丘處機又猛然驚醒過來,因為他聽到一個緩 慢的腳步聲從遠處傳過來。來的是什麼?但他絲毫未動聲色,只是輕 輕抓住了枕下的劍柄。此刻月牙兒從雲層中露出來了,窗戶紙上微微 發白。

  那腳步一聲聲靠近,片刻才到了屋前,月輝把一個淡淡的影子投 在窗上。丘處機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劍。那影子就這麼靜靜地站在窗 外,似乎在窺探什麼,又似乎在凝神諦聽什麼。過了一陣,丘處機聽 到似乎是手指在窗欞上劃過的聲音。他心中納悶,你要動手就動手, 搞啥名堂?可是那手指依舊在窗欞上劃來劃去。

  驀地瞥見後窗戶,丘處機心中有了主意。悄沒聲地潛至後窗下, 無聲地拔出內栓,輕輕一推,卻沒推動,原來外面還有外栓。他把手 掌貼至外栓內側,一運內力,那外栓也無聲地滑出。他輕輕推開窗戶, 單掌在窗台上一按,狸貓般悄然躍向屋面。將要落在屋瓦上時,腳尖 一點,燕子般沖天而起,閃電般翻身急落屋前,人尚在空中,一招 “長河落日”,長劍已疾點向窗前影子。這出窗、過屋、出劍僅在瞬 息之間,而且絕無半點聲息。丘處機心裡發了狠,先攻他個措手不及, 再看看到底是什麼怪物。這一招去勢如電,又是偷襲,即便是頂尖高 手也難逃此劫。可就在這個時候,窗前之人突然轉過身來,丘處機猛 吃一驚,劍在半空生生凝住。

  丘處機看得清楚,窗前所立之人居然是褚夫人!她披著一件大紅 的緞袍,鳳冠霞帔,濃妝艷抹,香氣撲鼻,分明是一個新嫁娘的裝扮, 怪不得從背後認不出她來。

  丘處機禁不住後退一步,想要說話,卻見褚夫人把手指豎在嘴邊, 輕輕“噓”了一聲,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神秘地壓低聲音道:“丘 真人,請跟我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丘處機膽子再大,也不禁心裡發毛。四下一望,再無半個影子, 只有淡淡的月輝給遠遠近近抹上一層慘白。

  褚夫人已快步走向前去。丘處機待她走出幾步,才不即不離地跟 在後面。雖然劍
已歸鞘,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身都在高度戒備 中。因為這座凶宅實在處處透著精靈古怪。

  跟著褚夫人穿過一條陰森的長廊,進了一個月亮門。在一片鮮花 綠樹叢中,豎立著一座精緻的小樓。樓上的一間房裡孤零零地閃著一 盞燈,在這靜寂的月夜顯得分外凄清。

  丘處機一愣,這不就是二夫人祁紅玉的凝紅樓嗎?不由得停住腳 步。褚夫人回首向他嫣然一笑,招了招手,鮮紅的身影踏著彎曲的花 間小徑,直向小樓走去。丘處機不再猶豫,舉步跟上。

  進了凝紅樓,裡面空空盪蕩不見一個人影。丘處機又是一驚,怎 麼會沒有一個人呢?下人們固然逃走了,為什麼祁紅玉也不見了?容 不得他細想,褚夫人已熟門熟路地來到廁間。

  丘處機不由得又停住腳步。一個出家人,怎麼能光顧女子的如廁 之所呢?

  褚夫人猜透他的心思,回首神秘地笑道:“丘真人,您不想知道 秘密了?”

  丘處機凝望著褚夫人不可捉摸的神情,好奇心被激得大起。再看 看裡面空無一人,只有壁上一盞長明燈閃著金燦燦的光芒。丘處機也 微微一笑,邁步跟入。

  裡面當真是金碧輝煌。地上鋪著華貴的毛毯,卻不知用了什麼法 子,絲毫不感悶熱,相反倒有一絲清涼,兩隻馬桶均是檀香木造就, 黃金鑲邊,前面擺著足銀腳蹬。整個廁間散髮一種似蘭非蘭、似麝非 麝的幽香。

  褚夫人在其中一隻馬桶下的擱墊上一踢,那隻馬桶竟然無聲地移 開,露出一小塊青磚地面,每塊青磚都有兩尺見方。丘處機心道:此 間果然大有怪異,好,且看你究竟有什麼鬼怪!

  褚夫人道:“丘真人,煩請您把這兩塊磚搬開,妾身無這份手勁。 當心,裡面有三枝毒箭。”

  丘處機看看這兩塊青磚,並無任何異樣。伸指一彈,發出“咚咚” 的空響。手指摳住青磚邊沿,微一用力,青磚應手而起,下面露出一 個漆黑的洞口來。說時遲,那時快,下面果真“噗噗噗”射出三枝毒 箭來。丘處機早有防備,手中青磚一壓,三枝毒箭撞在磚面上,都掉 了下去。丘處機抬頭看看褚夫人,那意思是:“下去嗎?”

  褚夫人搖搖頭,掏出兩粒藥丸:“下面熏過‘紅艽粉’,必須吃 了解藥,方可下去。”

  丘處機心道:“好毒辣!一般人只防備暗箭,誰能想到還有毒氣?”

  服過解藥,褚夫人取過一支蠟燭點著,率先踏入洞內。丘處機手 不離劍,接踵而下。原來洞口朝下是一溜石階。下到約莫一丈深,到 了一個過道。穿過過道,是一道沉重的石門。推開石門,便來到一間 大約兩丈見方的石室。藉著褚夫人手中的燭光,只見石室內整整齊齊 地碼著上百個三尺多高的大鐵皮箱子。每只箱子上都掛著黑沉沉的大 鐵鎖。

  褚夫人的臉色變得鄭重、虔誠,伸出右手,將這些大鐵箱愛惜地 一隻只輕撫過去。摸了一圈之後,她掏出一大串鑰匙,一口氣打開了 十來只鐵箱。她每打開一隻箱子,丘處機的心便跟著蕩一下。每一隻 箱子裡都是光芒四射,裡面滿盛著碩大的夜明珠、晶瑩剔透的紅藍寶 石、潔白圓潤的珍……直耀得滿室生輝,那燭光倒似乎一下子暗了下 去。

  褚夫人輕輕的道:“這樣的箱子,一共有二十一隻,其餘的箱子 裡全是十足的金元寶,一共九百九十八萬兩。這裡的財寶,可以買下 半個長安城。”她揀起一個鴨蛋大小的夜明珠,“光是這顆夜明珠, 便舉世難尋。丘真人一定很想知道這批財寶的來歷吧?”

  丘處機望著她那張被夜明珠的光芒映得慘白的面容,不動聲色的 點了下頭。褚夫人眯縫著眼睛,仿佛望到遙遠的過去:“真人可知道 三年前長安城中最紅爐火的‘紅粉莊’?這筆巨財,盡屬‘紅粉莊’ 所有。”   丘處機不由得“哦”了一聲。

  “妓院真是聚寶盆啊,紈褲子弟一擲千金毫不在意,比之我們開 鏢局來,不知要好了多少倍。”褚夫人咽了口唾沫,頓了頓,“這‘ 紅粉莊’的當家小姐,便是時稱‘千里飄香’、如今的褚家二夫人祁 紅玉。”

  丘處機悚然一驚。聽褚夫人繼續道:“祁紅玉不知哪來這麼大能 耐,多少富豪大賈為博美人歡心,競獻奇珍異寶。”她忽地雙目炯炯 放光,恨恨地道,“想不到我們當家的竟也鬼迷心竅,迷上了這個賤 人。這還罷了,我讓犬子震南去勸阻他爹爹,沒想到他不僅勸阻不成, 連自己也步了我那死鬼的後塵,這是造的什麼孽呀……父子倆爭風吃 醋,直至大打出手,全家人的關係因此變得十分尷尬、緊張。”

  “驀名來找祁紅玉尋歡作樂的嫖客中,還有一些武林中赫赫有名 的人物,其中就有臭名昭著的西北獨腳女盜孔霞飛。有一回我們當家 的在‘紅粉莊’與她碰了頭,兩人動上了手,我們當家的還吃了點虧。”

  “孔霞飛?哦,聽說過。她師父不就是‘食人鳳’孫鳳起嗎?” 丘處機點點頭,他初入師門時,曾聽先師重陽真君說,這個孫鳳起武 功很高,以一雙“陰風爪”名震天下。重陽真君曾跟她交過一次手, 也只勝了她一籌。她的徒弟孔霞飛武功也很了得。雖然貌如朝霞,但 她同她師父一樣,行事狠辣,江湖上對其又恨又怕,稱之為“陰霞”, 意為陰間的彩霞。“這孔霞飛不是女的嗎,她也去找祁紅玉?”

  褚夫人點頭道:“她的確是女的,但她卻從不喜歡男人,反而痴 戀美貌女子,世上有的女人就是這樣。這孔霞飛心狠手辣,既看中了 貌若天仙的祁紅玉,又看上了‘紅粉莊’的如雲巨財,終於在一天深 夜,突襲‘紅粉莊’。除了祁紅玉之外,將裡裡外外七十八口殺得乾 乾淨淨,攜著祁紅玉及‘紅粉莊’所有財寶連夜遁去。孔霞飛不愧為 大盜,作事手腳乾淨經驗老到,現場未留一絲蛛絲螞跡。官府折騰了 半邊天,查不出一點頭緒,反而抓了許多無辜百姓當替罪羊。但是我 們當家的卻一下子猜著是‘陰霞’乾的,算準了她必走武關,而且帶 著大宗財寶,必定是喬裝打扮,行動緩慢。就帶著震南星夜起程,急 馳數百里,在武關伏擊。果然不出所料,第三天午時,孔霞飛押著七 輛大車,化裝成走鏢的到了。我們當家的攻其不備,經過一番苦鬥, 終於將聲名遠揚的‘陰霞’一舉擊斃。但當家的也在那一役中身受重 傷。他和震南當即將大車掉頭朝西,直達陝南老家。又隔了半年,‘ 紅粉莊’事件漸漸平靜,當家的關閉了在長安城中的‘隆盛鏢局’, 辭散眾鏢師,舉家返回陝南,建起這片宅院。卻沒想到‘紅粉莊’的 死鬼們陰魂不散,找不著‘陰霞’,卻牢牢地盯上了我們,真是報應。 其實,我倒覺得‘紅粉莊’的陰魂不應該找我們報仇,第一,我們幫 他們殺死了‘陰霞’,等於為他們報了仇,他們應該感謝我們才對, 可他們現在卻恩將仇報;第二,‘紅粉莊’的財寶實為不義之財,誰 都可以取,何況我們又不是取自他‘紅粉莊’之手。”

  沒想到這筆巨財裡還蘊含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怪不得當年如 日中天的隆盛鏢局突然偃旗息鼓。丘處機聽罷良久,抬頭問:“你告 訴我這些,意欲何為呢?”

  褚夫人迎著丘處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真人若能為我們除 得惡鬼報得大仇,此間財寶盡歸真人所有!”

  丘處機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你當丘某是愛財之人?”

  褚夫人也微微一笑,手指在一堆珠寶上叮叮噹當地劃過:“就請 全真教出面,權以此濟世如何?這樣一來稍解了百姓之苦,二來亦宣 揚了全真教的美名,使世人共仰,這不也是尊師徒幾十年苦苦傳道所 追尋的麼?”

  丘處機不由得怦然心動,又不由得有幾分羞愧。良久道:“夫人 太小瞧敝道了。難道沒有這些錢財,丘某便會坐視邪惡橫行?”

  褚夫人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聲音卻漸漸無力:“真人不要誤會。 妾身沒有看走眼,真人果然是世外高人……”一縷黑紅的鮮血從嘴角 尚了下來,聲音越來越低,喘息著繼續道,“這財寶……放著也是…… 放著,反正我們褚家……再也用不上了……”

  丘處機大吃一驚:“夫人,你……你是怎麼了?”

  褚夫人鼻孔、眼眶裡也淌出血來,伸出緊握著的右拳,慢慢攤開, 白皙的掌心赫然放著大半枚暗綠色的藥丸。丘處機失聲道:“這藥丸 你只吃了小半粒,你甘心為這室內‘紅艽粉’毒所害,卻又是何苦?”

  褚夫人軟倒在地,氣若游絲,用盡全身力氣道:“我也要……變 成厲鬼……跟那惡鬼……鬥一鬥,九泉之下……與我夫君……兒子…… 團圓……”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古怪,嘴脣在微微蠕動,卻聽不到聲 音。丘處機把耳朵貼上她的嘴脣,聽到她蚊子似的道:“祁紅玉是個 女鬼,你要當心……”

  腳一伸,氣絕身亡。丘處機睚眥欲裂,驚恐地瞪著地上的女人。 此刻才有點明白過來,今晚她如此盛裝,原來是把嫁衣作了自己的葬 衣!

  不知過了多久,那支帶進來的蠟燭燃到盡頭,倏地一下滅了。裡 面卻不怎麼暗,因為有許多珠寶閃著光。他將寶箱一一關好,室內便 伸手不見五指了。他記得來路,橫抱起褚夫人,返身摸索著出了洞。

               四

  凝紅樓仍舊一片死寂,只有樓上的一盞孤燈在閃爍。月牙已經不 見了,天邊不知何時又滾起了悶雷,閃電一陣陣刺破夜空,看來雷雨 又要來了。

  祁紅玉哪兒去了呢?怕鬼自己逃走了?被鬼捉走了?他不由得想 起昨夜的那一聲嘆息。如果這一聲嘆息是祁紅玉的,那麼她究竟是什 麼?茫然四顧,直覺得這座樓中詭異四陳。這一家人視自己為救星, 一心想倚靠自己來拯救他們,可眼下他們個個不是死於非命,便是不 知所蹤。這座巨大的宅院中,僅僅剩下他一個活人!

  丘處機摸進一間黑屋子,把褚夫人斜放在一張椅子上,轉身摸索 著上樓,他要再仔細看看這座樓!

  從樓梯口拐過去,就是祁紅玉的房間。房門半開著,門口掛著精 致的湘簾,溫馨的燭光伴著沁人的幽香,從簾縫裡灑出來。裡面除了 女子閨房的常見物事,別的一無所有。丘處機呆立了一會兒,緩步離 去。不料“咚”地一聲,有什麼“骨碌碌”滾下樓梯,“咣當”一下 砸在地面上,又滾出多老遠,原來是不小心踢著一隻木痰盂。

  丘處機吁了一口氣,鬆開緊握著的劍柄,暗笑自己過於小心了。

  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過去,什麼也沒發現。想了半天,得不出 個所以然。他決定就在此樓等到天明,如果祁紅玉天亮後還不回來, 必定凶多吉少。如果天亮後她能活著回來,那麼就帶著她離開此地, 去投奔師兄他們,再作計較。

  又回到放置褚夫人的房間,想把她的屍首擺放到床上去。手一碰 到椅子上的屍身,耳中便聽到一聲熟悉的嘆息:“唉——”

  丘處機直覺靈魂出竅,大喝一聲:“誰?!”騰地躥起六尺多高, “通”地一聲,腦袋重重撞在天花板上;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

  面前火摺子“嗒”地一響,亮起一支蠟燭,映出一張美艷絕倫的 面孔。不是別人,正是神秘失蹤的二夫人祁紅玉!原先斜躺在椅子的 褚夫人變成了活生生的祁紅玉!丘處機腦中驀地閃過褚夫人臨終前所 說的話:“祁紅玉是個女鬼,你要當心!”

  丘處機劍尖微顫,雙目炯炯逼視祁紅玉:“你究竟是人是鬼?”

  祁紅玉憐惜地望著丘處機,低下頭去,白如蔥段的手指輕輕一劃, “叮叮噹當”發出一片悅耳的聲音,原來她面前擺著一架琴。

  丘處機一愣,說了一句:“你幹什麼?”往前走了一步。不知怎 的腦子一陣發糊,眼前的祁紅玉突然變得十分遙遠,仿佛來自雲端, 手撫琴弦,遙送仙樂;又突然一下子變得十分近,身高千丈,猶如觀 世音下世。

  迷迷糊糊中聽到祁紅玉說:“去吧,去吧。”宛若貼耳低語,溫 柔無比。丘處機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先是看見褚夫人歪靠在墻邊,臉 上仍然掛著古怪的笑容。接著看見門口立著一高一矮兩個熟悉的身影。 矮的兩尺余高,紅衣紅帽,綠幽幽的臉龐,眼睛閃著亮晶晶的光,手 持一根一尺長的哭喪棒。高的身高一丈五、六尺,瘦若麻桿,一襲白 袍,亂發披肩蓋臉,發出綠幽幽的光。血紅色的瘦臉在亂發間時隱時 現,兩道血紅色的目光攝人心魄。高鬼注視了丘處機一會兒,招一招 手,丘處機便乖乖地跟著他們緩緩走出門外,走進黑暗裡。

  夜,是那樣的靜。三尊泥塑般的影子慢慢地穿過兩個院落,來到 前院。高個子的鬼在“鬼墻”前站住,緩緩轉身。丘處機也站住。高 鬼又招了一下手,丘處機聽話地一步步走上前去。身後又傳來一聲微 微的嘆息:“唉,本來不想殺你,誰叫你多管閒事呢?”

  高鬼滿頭亂發向後揚起,露出一張血臉。右手成抓,緩緩抬起。 只待丘處機再往前跨一步,便直攫其心。千鈞一發之際,驀地高鬼叱 喝一聲,後退半步,右掌拍落一枚喪門釘;同時丘處機被一條桿鞭攔 腰卷起,平地朝後飛了一丈,一塊奇臭無比的絲帕罩上了他的口鼻。 他機伶伶打了個冷戰,陡然清醒過來。

  一個黑衣人和丘處機並肩而立,臉長逾尺,目細如豆,面色蒼白, 頜下一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卻不是隆盛鏢局的總鏢頭褚萬乘是誰?

  那高鬼和丘處機“啊”地一聲,各退了一步。後面的祁紅玉一屁 股坐到地上,舌頭都僵了,口中只能發出“哦、哦”的聲音。

  丘處機顫聲道:“褚總鏢頭!”

  褚萬乘欠欠身:“丘真人。”兩眼仍舊緊緊盯住高鬼,陰森森地 道:“孫鳳起,你還要裝鬼嗎?”

  什麼,面前這“高鬼”就是“陰霞”孔霞飛的師父、江湖上聞風 喪膽的“食人鳳”孫鳳起?怎麼竟是這副模樣?

  孫鳳起緊盯了褚萬乘一陣,陰冷地笑道:“褚萬乘,你是僵屍還 是還了陽了?”不等褚萬乘答話,銀鈴般格格笑起來,“不管你是人 是鬼,姑奶奶一樣要你的命,誰叫你害了我可憐的徒兒呢?丘處機, 我看在你已故師父的份上,幾次不殺你,你如果識抬舉的話,現在走 還來得及。”

  褚萬乘急道:“丘真人,你不能走!此人十惡不赦,不知殘害了 多少無辜,不除此人,天理難容!‘食人鳳’,你害怕丘真人了吧? 想激他走,他豈能聽從於你?全真教以普渡天下為己任,豈能坐視你 作惡?你好不知恥,一個女人家,要尋開心不去找男人,卻來尋女人, 羞也不羞?”

  話未說完,孫鳳起怒喝一聲,撲了過來。褚萬乘早有防備,揮動 桿鞭,一出的手便是家傳絕活“日上三竿”。鞭中有竿,竿中有鞭, 一招三式,招招攻向孫鳳起要害。孫鳳起心有顧忌,攻勢稍緩。

  丘處機腦中閃電般地轉動,對於前前後後的事情有點明白過來。 看來這裡面好人還真的不多。首先是褚萬乘開著好好的鏢局不安份, 嫖上了“紅粉莊”的祁紅玉。但祁紅玉卻是人見人愛,又被專戀同性 的“陰霞”孔霞飛看中。二者相爭,褚萬乘不敵敗退,懷恨在心。 “陰霞”劫財奪色後,不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褚萬乘半道上黑吃 黑,伏殺孔霞飛,奪財取色。可是卻偏又給孔霞飛的師父“食人鳳” 孫鳳起探出了苗頭,追蹤而至。而她師徒同道,皆是專戀同性之徒, 一見天姿國色的祁紅玉,自然大為傾心,為徒弟報仇的同時,也順便 來個奪財劫色。以她的武功,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挖走幾顆人心自然不 在話下,即便是“八臂猿”褚震南,死前只怕叫一聲都來不及。那麼 祁紅玉呢?自然乖乖地跟“食人鳳”一個鼻孔出氣,不敢稍有違逆。 這些事情想起來都讓人噁心,自己大可不必介入,但是從剛才褚萬乘 的話中聽得出,他極怕自己走。以他的武功,獨鬥孫鳳起,自然是死 路一條。說不定他已在暗中窺探了好幾天,眼見自己命懸一線,怕少 了一個幫手,才挺身相救。不過,他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如果坐視孫 鳳起這樣一個魔頭作惡,全真教豈不為天下武林同道恥笑?

  不過,這褚萬乘究竟是人是鬼?那個雷雨之夜在墻上出現的,的 的確確是他的鬼魂啊!還有,剛才自己為什麼會一下子迷迷糊糊?看 來一定是祁紅玉彈琴作怪,很可能她把毒粉沾在琴弦上,一撥動琴弦, 毒粉就不知不覺飛上了空中,正好給自己吸入鼻中。這太容易了,孫 鳳起本身便是一個使毒的大行家!

  剛想到這裡,褚萬乘“啊”地發出一聲大叫。恰好又是一道閃電 照亮全場。閃電中褚萬乘左半邊臉鮮血淋漓,一隻左眼已廢了。孫鳳 起雙爪如飛,長髮亂舞,眨眼間褚萬乘右肩又中一爪,連皮帶肉血淋 淋掉了一大塊,疼得他渾身冷汗直冒,嘶聲叫道:“丘處機,你再不 出手,你我都難逃一死!”

  丘處機一看不錯,再不出手相助,褚萬乘就得立斃當場。眼見這 魔頭數招之間便將身具數十年修為的褚總鏢頭擊得重傷,只怕她的武 功已不在恩師當年之下。單憑一己之力,只怕也過不了幾招。而且自 己現在還是空手,那支長劍在剛才迷糊時丟掉了。他心念一動,緩步 上前,在離孫鳳起僅三尺遠的地方立定,深深一揖,朗聲道:“孫前 輩!”

  孫鳳起見丘處機過來,只道他要對自己進攻,凝神戒備,卻不料 他對自己如此恭敬。右爪舉在半空,口中奇道:“怎麼?”

  丘處機畢恭畢敬地道:“先師在世時,曾經跟晚輩說過,他畢生 最佩服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漠北的馬行遠馬大俠,另一位就是‘食 人鳳’您老人家。先師晚年自創了一‘重陽九回春’的劍法,常說只 恨無緣請兩位大俠指點。”

  因為這一打岔,褚萬乘乘機退下,不住地喘氣,面無人色。孫鳳 起也不去追擊,上下打量丘處機,目光中滿是懷疑:“王重陽有這麼 看得起我?那你就使出來嘛。”

  丘處機笑道:“晚輩無劍呀!”

  孫鳳起笑道:“嘿,小子,聰明,對我這麼客氣,原來是想取回 劍。好,就讓你去取劍,我倒要見識見識,王重陽的‘重陽九回春’ 到底多麼厲害!”

  丘處機又一躬腰,返身尋劍。其實剛才他已在鬼門關走了一回。 離孫鳳起這麼近,以她的武功,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孫鳳起也不禁 暗贊他的膽識,果然不愧為王重陽的徒弟。

  須臾,丘處機取劍回轉。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似乎是中毒後腿 腳無力的樣子。走到孫鳳起面前,又躬了下身,恭敬地道:“前輩, 晚輩要出招了,請前輩指點。”

  孫鳳起笑道:“咳,你倒是嚕嗦得緊。抬手過招,你死我活,還 客氣什麼,王重陽可不像你這樣。”

  丘處機道:“前輩,晚輩第一招名叫‘重陽一回春’,一共有九 個變化,前三個變化攻前輩上盤,中間三個變化攻前輩下盤,後三個 變化攻前輩中盤。前輩小心了。”

  說罷長劍顫動,似左忽右,似右忽左,虛虛實實,伸縮不定。一 招之間,劍光已蓋住孫鳳起全身,果然是名家風範。

  孫鳳起贊了一聲:“好!”身形微晃,隨意避開快如閃電的幾劍。 左手一抬,“咔”地一聲,丘處機急忙縮劍,只見這柄精鋼打鑄的利 劍劍頭已被折去一寸半長的一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孫鳳起手指 輕彈,劍頭向著已悄悄溜到門邊的褚萬乘疾飛過去。褚萬乘急忙低頭, “噗”地一下,不偏不倚,把他的衣領牢牢地扎在門上。孫鳳起似笑 非笑:“不許跑。否則,下一截劍穿透你的心窩。 ”

  褚萬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大吼一聲:“好,不跑!今天不是你 死,就是我亡!”

  手腕一抖,長鞭化作十七、八個圈,劈頭蓋臉向孫鳳起裹來。孫 鳳起冷笑一聲,伸手便去抓褚萬乘鞭頭。丘處機急忙橫在兩人之間, 向褚萬乘虛晃一劍,怒斥道:“我給孫前輩演示劍招,你搗什麼亂?” 對著孫鳳起又是一躬,賠笑道,“前輩,第二招是‘重陽二回春’, 請前輩指點。”

  長劍橫削,劃至中途,突然變削為剁,叫人防不勝防。孫鳳起身 形一晃,已閃在劍後,五指如鉤,去扣丘處機手腕脈門。丘處機急忙 撤劍回收,同時劍身一翻,劍刃對準孫鳳起手指削去。孫鳳起手腕稍 抬,避開劍刃,手臂仿佛突然長了半尺,五指仍是扣向丘處機脈門。 丘處機臨危不亂,長劍繼續後拉,仍削孫鳳起五指。孫鳳起手指再進, 丘處機再削。如此三番,孫鳳起突然長笑一聲,手掌一翻,輕輕巧巧 捏住丘處機的劍脊,“喀嘣”一聲,長劍立折。丘處機手中只剩一個 光禿禿的劍柄。孫鳳起就勢手腕一旋,斷劍如風,直削丘處機脖梗。 丘處機仿佛沒有瞧見,把劍柄一丟,一揖到地:“前輩武功通神,晚 輩大開眼界。‘重陽九回春’在前輩手下走不過兩招,看來,看來…… 不過,先師生前還另創一門奇門兵刃,比之‘重陽九回春來’厲害十 倍。先師曾叮囑不可輕易示人。不過我想,今日所遇的乃是前輩,若 能得前輩指點一二,使本門武功更臻完美,先師於九泉之下不僅不會 責怪,只怕高興還來不及呢!”

  孫鳳起手中斷劍在丘處機脖梗處生生凝住,眼中幽幽放光:“好, 暫饒你不死,你且使出來。”

  丘處機兩手一攤:“兵刃放在屋裡,可容晚輩去取來?”

  孫鳳起手一抬,又折下半寸長的一截劍段,斷劍“當啷”落地。 嗤笑道:“好,你去取來。想來王重陽的徒弟也不至於臨陣脫逃吧?”

  丘處機連連躬身:“是,是。”轉身飛奔入內。不一會兒捧出一 樣東西,上面用一層黑布蓋著。丘處機站在上風頭,對孫鳳起躬身道: “前輩,此物只可遠望,不可近瞧。”

  孫鳳起好奇心大起:“什麼東西,還不能近瞧?我偏要看看!” 上前一步,揭開上面的黑布,裡面赫然露出一架琴,正是祁紅玉毒倒 丘處機的那架琴。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孫鳳起揭布的一瞬間,丘處 機閉住呼吸,左手在琴弦上一劃,叮噹脆響,猶如珠落玉盤,一股毒 粉灑向正在下風的孫鳳起。孫鳳起臉色驟變,向後急退,伸手去掏懷 裡的解藥。丘處機豈容她得的手,大吼一聲,手中琴砸向對方,同時 對褚萬乘喝道:“她中了毒,快下手!”

  褚萬乘何等機警,在琴露出來的一剎那,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對 丘處機佩服得五體投地。丘處機話音剛起,他已斷喝一聲,一招“天 羅地網”。數十道鞭影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直劈“食人鳳”。孫鳳起 迷迷糊糊間不知趨退,被結結實實一鞭狠抽在肩胛上。這一鞭集褚萬 乘畢生功力,便是石頭也給劈作兩半。但孫鳳起是何等樣人?鞭一著 體,全身內力便自然而然護向肩頭,這一下雖說痛徹心脾,卻無大礙。 但鞭梢卻彎過肩頭,猶如巨棒一樣擊在後心。此時她全身內力都凝聚 在肩頭,後背心門戶大開。她只覺嗓中一甜,“哇”地吐了一大口鮮 血。但頭腦也因此清醒了一點。也因得她功力深厚,毒粉對她的傷害 便不如對丘處機來得厲害。

  她反手一爪抓住鞭梢,只一抖,那條內纏鋼絲的桿鞭便節節寸斷。 褚萬乘嚇得一退過丈。“食人鳳”腳下不停,身子一旋,十指如電, 上抓頭,下挖心,直取丘處機。她心中惱恨已極,自藝成以來,還從 未吃過這麼大的虧,因此下手絕不容情。丘處機伏身避過爪攻,右腿 反掃。孫鳳起不避不讓,提腿一擋,“砰”地一聲巨響,孫鳳起身形 微晃,丘處機卻差點栽倒。但他彎腰的同時,已將大半截斷劍抓在手 裡。雖然鋒利的劍刃割破了手掌,但也顧不得了。他與褚萬乘都十分 明白,如果讓這魔頭稍稍緩過勁來,兩個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他斷劍在手,如虎添翼,喝了一聲:“‘重陽一回春’!”身形 拔起,刷地一團劍花,徑取孫鳳起面門。孫鳳起伸手去抓利劍,手指 剛搭上劍身,丘處機的雙腳就結結實實蹬在她的腹部。上面的劍是虛 招,下面的腳才是實招。丘處機的這兩腳運足十成功力,猶勝兩柄重 錘。孫鳳起覺得腸子都要斷了,“哇”地又噴出一大口鮮血,嘶聲道: “你這不是‘重陽九回春’!”

  丘處機冷笑道:“這才是真正的‘重陽九回春’!你以為我全真 教的武功真的那麼沒用?‘重陽二回春’來了!”

  劍不收回,向下急劃,直切孫鳳起胸膛,要給她來開膛剖腹。整 個人卻向下急坐,兩腳暗踹向對方迎面骨。這“重陽九回春”名為劍 法,實際並不以劍為主。很多時候,劍只是個幌子,真正傷敵的乃是 暗出之腿、肘、掌、拳。這是重陽祖師當年從《孫子兵法》“虛實篇” 中悟出來的,令敵防不勝防。

  孫鳳起既惱怒,又沮喪。若不是無意間中了暗算,神志迷糊,豈 能傷得了我!長嘯一聲,雙足倏地彈起,頭下腳上,一個筋斗翻向丘 處機頭上。五指如鉤,直插丘處機頭頂。這一招簡直快得不可思議, 既將丘處機的“重陽二回春”化解得乾乾淨淨,又發招傷敵,一舉兩 得,到底不愧為“食人鳳”。丘處機暗暗吃驚,卻絲毫不亂。左掌在 地上一撐,坐地前滑數尺,避過這致命的一擊。正想回劍反擊,卻驀 覺背上一痛,“食人鳳”的另一隻手插上丘處機的背心。丘處機無暇 思索,上身急伏,左掌急撐,又向前滑行兩尺,卻始終甩不脫這要命 的魔爪。丘處機心裡暗道,看來我這顆心得交給“食人鳳”了!卻猛 聽到身後“食人鳳”跟褚萬乘同時大叫,跟著背上一松,“撲通”、 “撲通”。兩個人飛過自己頭頂,栽倒在面前一丈開外。定睛一瞧, 卻是“食人鳳”跟褚萬乘。“食人鳳”口中又滲出鮮血來,手指抖動 著,指著褚萬乘苦笑道:“好,‘隔山摔,摔過山’,褚家絕技,果 然名不虛傳。當世能摔我一個跟頭的,恐怕只你一人!”

  褚萬乘臉色慘白,胸口嘔了一大片血污。隻手撐地,顯然一條腿 斷了,恐懼地盯著孫鳳起,喃喃地道:“‘食人鳳’,厲害,厲害……” 他如何不恐懼?對方連遭重創,自己完全是在偷襲,一上來就使出看 家本領,卻也把自己摔得腿斷嘔血,肺腑重傷。

  丘處機從地上一躍而起,大喝道:“‘重陽三回春’!”雙腿交 剪,雨點般踹向“食人鳳”。因為褚萬乘撲救得及時,他背上僅掉了 塊皮肉,沒有傷及肺腑,但也痛若刀絞。此刻褚萬乘傷重難動,得靠 自己一個人獨力接敵了。雖說凶險萬分,也只有拼死向前。現在“食 人鳳”又遭重創,神志顯得更糊塗了些,機不可失!

  “食人鳳”果然是糊塗了。見丘處機雙腿踹來,想也不想,雙爪 自然而然地去抓雙腿,居然給她抓個正著。丘處機這飛踹之力何等威 猛,竟給她牢牢定在半空,手指深深插入腿肉裡。丘處機要的就是她 這樣,藉著她的雙手之力,翻起上半身,出入如電,一劍橫斬!“食 人鳳”倏地明白過來,上當了!伏身、急退、側閃、上躍都無濟於事, 因為丘處機的腿跟她的手連在一起,無論她如何躲閃,丘處機都會如 影隨形。急切間,全身功力凝於雙爪,企圖將丘處機甩向空中。她手 腕一抖,丘處機便明白過來。她的雙爪剛從丘處機腿上抽出,丘處機 的劍已迎著她的雙爪削了過來。孫鳳起武功再高,也來不及收手,因 為她的雙手正在用力向上甩,迎向劍鋒。只聽“啊”地一聲慘呼, “食人鳳”左手大半隻手掌、右手四根手指一齊斬落。這雙曾經令多 少武林高手聞風喪膽的魔手,再也無法逞威了。

  丘處機落下地面,站立不穩,一跤跌倒。他的雙腿各有五個血洞, 血如泉涌。但他斷劍在地上一撐,又站了起來,盯著搖搖晃晃的“食 人鳳”,沉聲道:“‘重陽五回春’!”

  孫鳳起雙掌噴血,她卻渾似未覺,幽幽地望著丘處機:“王重陽 教的好徒弟!”

  丘處機更不答話,一劍劈胸而至。孫鳳起卻不避不讓,反而向前 挺起胸膛。丘處機一愣,就在這一瞬間,孫鳳起已鬼魅般繞過斷劍, 血糊糊的右掌拍向丘處機胸口。丘處機不及避讓,左掌硬接一招, “蹬蹬蹬”連退十幾步,胸口氣血翻涌,“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肺腑已被震傷。若不是孫鳳起重傷之後功力大打折扣,這一掌就能要 了他的命。孫鳳起得勢不饒人,第二掌跟蹤而至。丘處機硬撐著不讓 自己倒下,大吼道:“重陽五回春!”斷劍迎面刺向斷掌。孫鳳起再 不敢與劍相碰,轉身避開,側出一腿。丘處機一躍閃過,還擊一劍。 二人你來我往,氣喘吁吁,招式都慢了許多。

  突然間,丘處機疾退七尺,斷劍遙指,端凝不動。孫鳳起也停止 攻擊,嘴角掛著一絲嘲弄:“已經過了‘重陽八回春’,還剩最後一 招了,不知你能不能回得了這個春?”

  丘處機劇烈地喘氣,胸內傷痛如沸,盡量不使自己的話語顫抖, 一字一句地道:“回不回得了這個春,你馬上就知道!”深吸一口氣, 眼中神光暴漲,大喝一聲:“‘重陽九回春’!”舉劍朝孫鳳起直衝 過去。孫鳳起穩若泰山,微笑著看著丘處機馳近。

  丘處機突然對孫鳳起身後吼道:“‘隔山摔’!”

  孫鳳起悚然一驚,只顧眼前之敵,怎麼把個褚萬乘給忘了?忍不 住回了下頭,卻哪有什麼人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丘處機已一腳踹 向她的迎面骨。孫鳳起急縱避過,心道,好狡猾!就在此時,丘處機 那舉了多時的斷劍用力一抖,節節寸斷,同時左邊袖子一揮,一股大 力撞得這十幾截斷劍直插孫鳳起的身體。原來這下面一腳仍是假的, 真正的“重陽九回春”乃是這手中斷劍,而且要等孫鳳起身在半空, 避無可避時才發出!

  孫鳳起驚怒交集,半空中無處借力,相距不足三尺,閃避拍打都 來不及。只得將身一擰,那十幾截斷劍全都扎入後背。她知道自己危 在旦夕,落地時不敢停留,足尖一點,身體掠出六、七丈,直飛上高 墻。這份輕功,當真是聞所未聞。地上的人都看呆了,哪裡還想得到 追擊?

  此時又一道閃電,將四下裡照得雪亮。高墻上孫鳳起衣襟飄飄, 用僅剩的一根大拇指緩緩撕下面具,露出一張極其秀美的臉龐。她深 深地看了地上的祁紅玉一眼,嘆了口氣:“唉,祁妹,祁妹,都怪你 心軟,只準把人嚇走算了。要是聽了我早下殺手,焉有這些人的命在?”

  “喀喇喇”一聲炸雷之後,高墻上的人影倏忽不知所蹤,緊跟著 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丘處機才回過神來。打量四周,褚萬乘倚倒在鬼 墻下,祁紅玉木雞般呆立在房門口。院中還躺著一個二尺高的紅衣小 人,正是與孫鳳起同來的小鬼。丘處機蹣跚著走過去,仔細一看,原 來是隻毛猴子扮的,不禁啞然苦笑。它剛才跟孫鳳起一樣站在下風口, 一定也吸了不少毒粉。那麼那個靈山大仙捉鬼時,用桃木劍在小紙人 身上砍出的血是怎麼回事呢?對,一定是那個假大仙為了騙術成功, 預先在小紙人體內放置了豬血、羊血之類。如此看來,這褚萬乘也根 本不是什麼鬼怪。褚夫人所看見的鬼怪也肯定是假的,或許她悲傷過 度,產生了幻覺,也說不定她瘋了。還有那被活活嚇死的褚福,實際 上也是被自己的幻覺嚇死的。世上哪有什麼鬼,皆是騙人的伎倆!

  吁了一口氣,挺身站起。趕跑了強敵,弄清了真相,再讓瓢潑大 雨一澆,只覺神清氣爽。接連幾道閃電劃過頭頂,院內外亮如白晝。 丘處機一抬眼,剛剛舒展的心又猛縮成一團,渾身汗毛再度根根炸起: 在大門左側雪白的墻上,又出現了前天夜裡出現的那個身影,臉長逾 尺,目細如豆,面色蒼白,胸部一個可怖的血洞,腳步踉蹌著慢慢軟 倒……

  丘處機心跳仿佛停止了,全身發僵,因為另有一個褚萬乘就倚在 墻根下,到底哪個是人,哪個是鬼?抑或兩個都是鬼?

  只片刻,墻上的影子又消失了,只聽傾盆大雨轟轟而下。雨中傳 來一個低弱的聲音:“丘真人,丘真人……”

  丘處機腳步往前挪了挪,顫聲問:“你,是人是鬼?”

  墻根下的褚萬乘無力地道:“我是人,不是鬼。”

  “那麼這墻上的影子是怎麼回事?”

  褚萬乘沉默片刻,羞慚地道:“丘真人乃我救命恩人,告訴真人 也無妨。唉,家門不幸,犬子無行,竟敢與他二娘亂倫,被我發現後, 他竟喪心病狂,作出弒父逆舉!剛才這墻上出現的,便是那一晚的情 景。唉!家門不幸啊。老天也算有眼,犬子終於遭了報應。那畜牲以 為一刀將我刺死了,便背到後山企圖埋掉。所幸我大難不死,又養好 傷回來了!

  丘處機暗自點點頭:“怪不得褚震南見了你的影子,‘傷心’得 要自殺呢。”望著他道,“那你的影子怎麼會到了這墻上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了。一定是冥冥中神靈相助,讓這段墻壁把我 冤情昭示於人。”他大口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真人,我,我只 怕,真要死了。‘食人鳳’好厲害……”

  丘處機吃了一驚:“不會吧?”支撐著疾步上前,伸手去搭褚萬 乘的脈博。不料褚萬乘手腕一翻,牢牢地扣住丘處機的脈門。丘處機 頓時動彈不得,怒道:“你幹什麼?”

  褚萬乘獰笑道:“不幹什麼。丘處機,多謝你幫我趕跑了‘食人 鳳’。不過,財寶的秘密你知道了,我家的醜事也告訴你了,讓你活 在世上,就沒我褚萬乘的好日子過了!你可莫怪我心黑手狠,你如果 是個有腦子的,就根本不該到這兒來呀。你放心,你死後,我給你塑 座金身,蓋座道觀。古往今來的道士,身後之榮能有如此,也是很少 見的了。即便是你的師父,也未能如此風光吧?”

  丘處機平靜地望著他:“褚總鏢頭,你要殺我,這我能理解。但 此時動手,似乎早了點。”

  褚萬乘勉強地奸笑了一聲:“是嗎?那你說要等到什麼時候?”

  丘處機溫和地注視著他:“起碼得等‘食人鳳’走了。因為, ‘食人鳳’尚未離開。”

  仿佛應驗了丘處機的話,緊閉的大門突然“嘩”地一下大開,一 股疾風挾著粗大的雨點“呼”地刮進來。褚萬乘丟開丘處機,“騰” 地跳起來,尖聲道:“‘食人鳳’!丘真人,快——”

  話音未落,丘處機已撲上來,一肘撞在他的“京門穴”上,他頓 時軟倒在地。丘處機這時才顧得上回頭看,卻哪裡有什麼“食人鳳” 的影子,只有一個二尺高的身影在門口,搖搖晃晃往外走,正是那隻 猴子。它被雨淋了一陣,終於清醒過來,在丘處機危急之時,拔開門 栓出院門,嚇起了褚萬乘。丘處機暗道一聲僥倖,若不是這隻“鬼” 猴子,這個謊真不知該怎麼往下撒呢。他從地上撿起一小截斷劍,輕 蔑地斜視著褚萬乘:“褚萬乘,你真不是個人。讓你活在世上,不知 還會害多少好人!”

  手中斷劍慢慢朝褚萬乘頸中抹去。褚萬乘臉色慘白,腦袋緊緊抵 在墻壁上。就在斷劍要碰著他的脖子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 那截斷劍突然被一股力道吸去,“當”地一聲,牢牢地吸附在墻上。 丘處機一呆,用力扳下斷劍,一鬆手,又給“當”地吸了過去。

  褚萬乘仿佛撈著了救命草,嚷道:“丘處機,你不能殺我!你看, 上天保佑我吧?你不能違逆天意!”

  丘處機呆立一陣,決然道:“好,我不殺你,但我要廢掉你的武 功,讓你不能再為害他人!”

  一掌往褚萬乘“百會穴”擊落。

  大雨“轟轟”地下著。不知過了多久,武功全失的褚萬乘掙扎著 爬起身,搖搖晃晃走到房門口,對依舊傻子般呆立著的祁紅玉默然道: “紅玉,此地不可留了,你可肯陪我去?”

  祁紅玉木木地點點頭,嘆了口氣,輓著褚萬乘的手臂,緩緩走出 大門,走進在無邊的夜雨中。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丘處機也緩緩起身,步出了褚家大院。

               五

  一個月後,在五台山南麓一個簡樸潔淨的小院內,一位清瘦矍鑠 的白須老人與一位神情憂鬱的年輕道人品茗長談。老人聽完道人的訴 說後沉默良久,道:“丘道長所云,確是十分奇怪。老朽少年時隨侍 恩師沈括先生,曾聽他老人家主說過,世上有兩種東西能將人的影子 留下來,那便是磁鐵跟雷電。不過,這種奇事千古難遇。道長說,那 墻壁能吸斷劍,想必便含有磁鐵在內,也說不定便是一段磁墻。褚震 南弒父時,恰在雷電交加之時,褚萬乘的影子便上了墻壁。這只是老 朽推斷,未必便是如此。唉,世上怪事真是數不勝數,有誰能盡知其 所以然?”

  丘處機摩挲著茶杯,喃喃地道:“磁?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