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讀書時,曾因種種原因情緒極端低落。便常攜了女友去漢陽歸元寺悟憚,因而得以認識憚師儀光。其年儀光壽逾七十,行業至高。他除了不時點拔我們一二,閒暇時,也會娓娓道些陳年舊事與我們解悶。
蓮子粥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民國三十四年冬天,漢口有巨賈郎某的髮妻無疾而終。事發未覺,郎某悲痛之餘,在家大做法事,將儀光請到家中為其妻修福作法。在儀光去之前,郎某豪宅之中已有很多怪異出現。最可怕的是:當郎某的外室也前來吊唁時,其髮妻的靈位突然無故翻倒,這按當地的民俗,是極為忌諱的事。因為它必然要對家中生人有所妨害,一時郎家上下惶惶然不可終日。
這一切儀光並不清楚,而他更不清楚的是:當夜他在靈堂中訟經,郎某及其它的親友家人,為躲避凶兆,竟悄悄的從後門溜之乎也,沒有告訴憚師。
靈堂內,長明燈徹夜灼灼生輝。儀光堂前盤坐,以手捻珠,神情安祥,幾近忘我。但游離於神明之外的幾絲感覺,依然察覺到了周遭的動靜。先是似乎有兩個女僕侍立在側,子夜過半,他的眼角余光忽然掃見堂中有人起來,耳際傳來一陣取衣開門的聲音。接著便看到一位婦人施施然穿堂而過,奔廚房去了。隨即廚房中便有了勺水起火的動靜,儀光雖有幾分訝異,但只認定是苦主家人,不疑有他,訟經如常。
東方微微發白,曙色已開。婦人輕移蓮步,到儀光身側施禮道:時辰已明,大師神明辛苦,我已備下早餐,請大師到後面用飯。
儀光定神看時,心下不由微微一驚。因為這婦人目光空靈,面色蒼白疲憊,再往下看,居然是赤足站在磚地上的,一時愕然。
但儀光不愧是得道高僧,電光石火間,已猜到這婦人便是故去的郎某髮妻。便從容起身,單掌回禮道:施主客氣了。竟是不說二話,隨其而行。
所謂早餐,不過是簡單的蓮子粥爾。火候燉得不溫不火,清爽甘冽。儀光方嘗半口,就忍不住嘆了一聲阿彌陀佛。婦人微微笑道:有勞大師屈臨鄙舍,只因妾身一時嗔怒,家人受驚遠避,也不知什麼時候方能回來。妾只怕誤了大師早餐,所以才不得不起身為大師造飯,不當之處,還望大師多多包涵。
儀光道:無妨,無妨!施主太客氣了。只不知這熬粥的用柴,可是九成乾的新竹?
婦人有幾分驚奇:大師如何得知的?果然是得了道的高人,不同凡響。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又道:我做這蓮子粥,在三鎮上下是獨一份的。生前,夫君吃遍了九省十八江,唯愛這一口兒。
婦人喃喃道:可唯愛的這一口兒,他好象也不知味了。
婦人竟是落下淚來,儀光雙目低垂,沉默不語。
婦人搖了搖頭道:物貴清淡,那些濃烈香艷,哪一個不是傷精氣神的?所以我這一口兒,不管他有了誰,終究是忘不了的,大師以為呢?
儀光雙手合十:正是,施主是個有佛緣的人。不需多說。
婦人起身,又最後盛了滿滿一碗,放到餐桌上道:這最後一碗,就麻煩大師轉給夫君罷。今生的緣份已盡,來生就是做牛做馬,也希望他能念叨著我罷。
儀光道:阿彌陀佛,善哉!
說話間,後門傳來開啟的聲音,還有人的喧鬧。婦人惶惶然道:那是我兒子來了,我得趕緊走了!大師,這事就拜託了!言罷,遂消失不見。隨即不久,靈堂中便傳來一陣慟哭的哀聲。
哭畢,又有一陣惶惶然的動靜傳來,隱隱聽得有人在嚷嚷:大師哪兒去了?大師哪兒去了?儀光並不理會,過一陣便見急得冷汗直冒的郎某親尋到飯廳中來,對著儀光一揖到底:大師原來平安無事,只不知為何到了這裡?
儀光道:阿彌陀佛!
郎某發現桌上蓮子粥,驚道:在下無禮,因當心禍及全家,所以夜晚外出躲避,卻沒有告之大師家中無人,這蓮子粥是何人所做?
儀光微笑不語,起身欲走。卻見一個小丫頭臉色蒼白地跑來對郎某說:老爺,奶奶的壽身怎麼動了呀,她的臉上有汗,手上有蓮子粉,腳上還有泥呢。。。這,這,老爺!她嚇得一副要暈過去的樣子。
儀光停步,隨手示意桌上蓮子粥:都在這了,郎先生請便。便再不多說,直奔靈堂。依然打坐訟經不止。
郎某雙手捧著蓮子粥隨後跟來,在髮妻屍身前一飲而盡。
俄頃,伏屍大慟。
儀光憚師講了這個故事不久,約有半年的時間。我大學畢業,同時我與女友的緣份也走到了盡頭。
離開武漢的前一天傍晚,我來到歸元寺想再看一眼儀光憚師。
憚師一個人在大殿中盤坐。很不協調的是:他的身側立著一個婦人,手中端著一個竹盤。驚訝之中,我不知所措的停住腳步。
那婦人似乎感知了我的到來,她回身向我走來,衝著我微微笑著。
她的盤中,是一副黃色的竹碗,碗中是潔淨的蓮子粥。婦人友好的示意我喝下它。
這蓮子粥,入嘴已不似凡間物了,我從未喝過這樣好的蓮子粥。
在我未醒過神來間,婦人,還有我手中的碗,皆已消失不見。只有口中的那種清香長久彌留。
儀光憚師的背影如暮色一樣孤寂而蒼涼。
[完]
查看全部回復
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