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麼啊?」
陽光下,她彎著腰低下身來,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畫說著。
他瞇了瞇眼,從女孩額前垂下的一縷頭髮在陽光下微微閃著金光。
「寫生。」
「畫了什麼?」
她撥了撥頭髮,像是期待什麼似的眨了眨眼。
男孩攤開了手,把筆記簿上的畫顯露出來。
「看。」
一個字!
她咬了咬唇,怎麼樣也不可能讓這個男孩子說出超過三個字的對話。她有點垂頭喪氣,似乎今天的挑戰又失敗了。
那是一個說話每句總不超過三個字的男孩。
其實,那是一個蠻好看的男孩呢!
如果他不是那麼樣不修邊幅,頭髮也不要那樣雜亂的蓋著額頭,或許她那一群喜歡七嘴八舌討論兼替學校男同學打分數的女孩們會給他高一點的分數。
再者,那實在是一個讓人很難注意到的男孩。
印象中跟他同學了半年,卻很難見到他跟誰特別要好,或是熱烈的聊著天。甚至於運動場上那一群喜歡打球的男孩們中也絕對看不到他的蹤影。
記憶裡,他總是默默的低著頭畫畫,有時候上課,有時候下課抱著筆記本對著窗前畫呀畫的,很難聽到他說了什麼話。
或許是上課時很少見到他專心聽課的樣子--絕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一個人低著頭畫著畫著,所以他的成績也不是頂好,但是也算不上差,總之就是那種很普通很普通的學生。
奇怪的是,也從沒見過他在運動,可是他的體育成績也像課業成績一樣普普通通的。不高是應該的,不過看起來也不算差。
原本,她絕對不可能會特別對這樣的男孩有任何一點超過點頭問好以外的興趣。永遠他都只會是坐在她左後方,一個無論上下課都喜歡塗鴉的男孩。
直到那一天。
「喂!你有見過他說三個字以上的句子嗎?」
死黨小珍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在超無聊的本國歷史課時傳來一張紙條。
「誰?」
她動作很快,上課傳紙條這種事可是她的專長。
「坐你左後方那個傢伙啊!(我忽然發現同學半年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小珍這張紙條是用丟的,險些降落在走道,還好被她一把抓住。
於是她努力想了想。
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她從來沒聽過他說過三個字以上的句子。
「早安。」
「早。」
「借過。」
「好。」
「喔。」
……
天哪!
即使是上課時回答老師的問題……
「那邊那位低著頭畫圖的同學,請告訴我萬曆十二年描述的的是哪一位皇帝的時候?」
「明神宗。」
三個字。
「這一題的答案是多少?」
「十二。」
兩個字。
「還有誰還沒寫完考卷的?」
「我。」
一個字。
天哪!
然後她開始特別注意他,尤其是上課時老師發問時。
總會有三個字以上的答案吧,她想。
終於,機會來了。
「低著頭畫圖的同學。」
國文老師顯然發現教室裡有位明顯辜負他最後總複習苦心的同學了。
他站了起身。
「你告訴我,論語是誰寫的?」
四周的同學像是被電到一樣,忽然警覺起來而無不將眼光望向他。無論是在偷偷傳紙條談情說愛的,還是寫信的、偷看小說的都將目光集中了過來。甚至於總是在國文課時昏睡的「睡神」也忽然驚醒,擦了擦口水。
這時候她才知道其實還有很多人也聽說過「三字傳說」的!
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論語」是梅讀大師……啊不,是孔子弟子與再傳弟子所著的!
她敲了敲自己的頭,顯然昨天在書店看了一本粉紅兔子封面的奇怪小說,造成她一些觀念上的混淆。
不過,這個問題無論你要回答「孔子弟子」或是「再傳弟子」,都一定要超過三個字。就算是你試圖把一句話分成兩句來講,每句也都要有四個字才算完整!
嘿嘿!這下子「三字傳說」總算要破滅了!
教室裡的人無不摒住氣息,等待著他的回答。
「很…多人。」
他終於開口了,而且技巧性的用三個字迴避了主要的答案!
所有的同學又將目光移向國文老師。
顯然,國文老師對於這個答案不甚滿意,露出相當不悅的樣子。這讓剛剛發出嘆息的同學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見到教室裡一雙雙眼睛都像燃燒起來似的亮著。
「很……多人?你告訴我到底是誰?」
國文老師冷冷的說。
刷!
她從來沒見過教室裡的同學這麼整齊畫一的將頭轉向另一邊的。
如果「火焰挑戰者」有這個項目,他們班的整齊畫一必定可以得到一百萬。
他咬了咬下唇,顯然有點為難。
教室裡的氣氛充滿了緊張跟懸疑,隨時有可能一觸即發。
他抬起頭,緩緩的張開嘴……
她覺得心臟幾乎要停了。
「不知道。」
天哪!竟然還是不超過三個字!
忽然之間她見到教室裡四處充滿了微聲的髒話以及失落的眼神。
「這就是不用心聽的結果!」
國文老師顯然不知道「三字傳說」,而且還有些得意。
「『論語』是『孔子弟子與再傳弟子』所著的!」
唉……誰管它是誰著的?
「來~你說一遍,『論語』是『孔子弟子與再傳弟子』所著。」
忽然間,她見到教室裡又亮起了希望之光,日光燈上彷彿停著鴿子跟天使,無不在歡唱著讚美與祝福的喜悅之歌。
回答吧!
她彷彿聽見了教室裡每個人目光所流露出來的語言。
回答吧!
她想起以前有人用「眼睛好像會說話」來作為形容詞。
真是太貼切了!
回。答。吧!
「噹!噹!噹!」
該死的下課鐘聲及時趕到。
「好吧,既然下課了這次就算了,不過這個必考題一定要記住喔!」
國文老師把書立起來靠攏,然後在講桌上輕輕的敲了敲,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了!
完全罔顧教室裡數十雙期待延長上課的眼神。
她想起以前有人用「眼睛好像會說髒話」來作為形容詞。
真是太貼切了!
然後,下課時她刻意繞到他的座位旁,看了他所畫的東西。
在深褐色的桌子上,一本無格子的筆記本攤開來,上頭用原子筆畫著樹、山以及蔚藍的天空。
她從來沒見過原子筆可以這樣子用!
那是一片相當相當潔淨的天空,像是可以包容一切似的無限寬廣。
她愛上了他的畫,雖然那只是原子筆的隨意塗鴉。
坦白說,原本她期待看到的是國文老師的畫像,不過在那本筆記本或是課本的空白處卻完全找不到人的畫像。
並不是他不畫人,筆記本上也是有畫著台上老師的衣服或是手的姿勢。可是你永遠找不到臉。
「你喜歡畫風景?」她從後面開口問了。
「嗯。」
「不喜歡畫人?」
他緩緩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不是。」
「那為什麼不畫人?」
她的問題中,好奇與挑戰三字傳說的目的各半。
「不知道。」
彷彿那是他的必殺絕技似的,每每到了好像應該要回答出一大串文字的句子時,他都會祭出「不知道」的三字絕招。
「你畫得這麼棒,可不可以幫我畫張畫像?」
班上最活潑的玉玫湊過頭來。
他想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為什麼?」
玉玫顯然深受打擊,怎麼說她的姿色也在班上女同學中算得上有個好名次——這是她偷偷聽到男生們在私下排名所得知的。
「不想。」
他冷冷的用兩個字斷絕了玉玫企圖表達好感的溝通。
這讓玉玫相當不滿,於是她轉過身走了。
她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也興起了想要惡作劇的念頭。
於是,接下來的每一天,她都會試圖跟他對話。
「在畫什麼?」
「看。」
一個字。
「你很喜歡畫畫喔?」
「喜歡。」
兩個字。
「之後有什麼打算?」
「考美術。」
三個字!
無論她如何的挑戰,總是沒有成功過。尤其是到了他很專注的時候,更是絕對不會搭理她的問題。
不過,國父也是革命十一次才成功的。
「為什麼你說話都不超過三個字?」
「沒有。」
「還說沒有,你每句話都不會超過三個字!」
「……」
「你曾經有說過三個字以上的句子嗎?」
「偶爾。」
「在哪裡?」
「家裡。」
……
她想國父也是有辦不到的事。
一個總是畫著風景畫跟物品的男孩,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成了她每天必定要注意的對象。
幾乎任何時間,她都會看到男孩拿著筆記簿,低著頭在上面畫著。而且他也毫不在意的將筆記簿攤開在桌子上,任何一個人經過都可以看到。
但,男孩也不是所有的畫都會這樣子隨意讓人家看的。
有一本藍色封皮的筆記簿,上面印著天空和白雲的圖樣。他總是會小心翼翼的收進書包中,從來不曾放在能給其他人看到的地方。
偶爾,她還會看到他拿出那本藍色的筆記簿塗塗寫寫,或是望著筆記簿裡的東西發著呆。
她總會想著,筆記簿上的藍色天空裡,是不是藏著什麼樣的秘密?那是一幅男孩最滿意的景色?或者又或是他所畫過最滿意的作品?
還是另外一片寬廣的藍色天空?
她不知道,但她也不是那種可以放任疑問的女孩。
「喂!」
男孩懶懶的從筆記簿中抬起頭,看著這個每天都會來試探他能不能說到超過三個字句子的女孩。
「可不可以讓我看看藍色筆記簿裡面的畫啊?」
她直接了當的問了。
男孩搖搖頭。
「為什麼?」
她有點生氣,雖然這也是預期的結果。
「裡面是什麼?」
「畫。」
好不容易開了金口的男孩只使用了一個字。
「畫了什麼?」
她開始每日例行的追問。
「圖。」
男孩似乎企圖這一天用一個字來了結她的挑戰。
笨蛋!我當然知道畫的是圖!--她在心裡罵著。
「讓我看。」
「不。」
「拜託。」
「不。」
「難不成是令人難為情的東西?」
她開始使出激將法。
「原來號稱只畫風景不畫人像的人,裡頭居然藏了一堆裸女圖?」
男孩羞紅了臉,死命的搖頭。
顯然,讓他有點不高興起來了,接下來無論她問了什麼問題,男孩都拒絕回答。於是她只好宣布今天的挑戰失敗,回到座位上。
不過,她從小就崇敬鐵拳無敵的國父精神,小小的挫折怎麼能夠打倒她試圖挑戰三字傳說的念頭呢?
既然說話不能超過三個字,那麼寫字呢?
於是她開始猛寫便條紙。
「借我看藍色筆記簿。」
一張紙條傳過去了……
「不。」
一張紙條傳過來了……
「不然你跟我說裡面畫什麼。」
一張紙條傳過去了……
……
然後就再也沒有紙條傳過來了。
「拜託啦~」
她不死心,又傳一張紙條。
「不要。」
於是,一天一天過去,總是不曾有挑戰成功的跡象。
於是,一天一天過去,三字傳說還是不曾破滅。
男孩的畫本上添著一幅又一幅的風景畫跟物品素描。
而那本她總愛從裡頭私下便條紙的筆記本也越來越薄……
直到,那一天下午。
「讓我看藍色筆記本,我就不再煩你。」
她像是便條紙影印機似的,今天還是了無新意的重複幾天來的便條紙。
一張便條紙傳過去了。在還沒傳回來之前,她已經動手開始寫第二張了:
「為什麼不行?」
說真的,她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乾脆把這些字統一影印,然後割成小張小張每天比較方便。不過,枯燥的課堂裡要是真少了這例行性的紙條戰爭,還真的讓她覺得不習慣。
「好。」
果然又是拒絕的答案,她隨便撇過一眼,就非常專業有效率的把第二張紙條傳了出去。
咦?等……等等!
好?
她猛然把剛才的紙條抓了回來。
好!
天哪!
她有點興奮的望向他,完全不顧台上老師已經開始注意她。
那是第二張紙條——「明天。」
明天?
為什麼要明天?今天不行嗎?
她有點不悅的皺了皺眉,不過那也無妨,反正明天就什麼都知道了。
和平日一樣,鐘響、收書包,等公車。
一絲微微的興奮感淺藏在平凡的日子裡,像是給了她什麼獨特的東西似的。
然後,明天到了。
他沒有來。
騙子!
她在心裡喊著。
直到導師站上台前,她還忍不住望了他空盪盪的座位一眼。
「今天,我們班上有位同學住院開刀。」
導師的話像是一把利劍穿過她。
「我們會好一陣子見不到他。」
這是怎麼回事?
慌亂之中,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長期有著一種病,很難根治的病症,而也不能夠有過激烈的運動,或是長時間的旅行。經常性的還得要到醫院去檢查。
而這一次,他被帶到醫院做一種特別的手術。
如果手術成功了,他才能夠痊癒。
她慢慢瞭解男孩畫本上的天空是什麼意思了。
那是一種渴望。對想脫出被禁錮著身體的一種渴望!
她想起筆記簿上那一幅用原子筆畫的天空,很藍很寬廣的天空。
有很多的東西,很多的夢想,很多數不清的未來能夠擺放進去的天空。
在那張空著的座位上,窗外的一方陽光斜印在桌子上。
被禁錮在方格子裡頭的陽光,會藏著什麼呢?
那一方小小的陽光,透著一小塊被割出的天空,裡頭彷彿有能夠擺放三個字的空間。
不多不少,就三個字。
教室裡的同學商量著考試完要去醫院探望他的事,但是她一點也不想要參與這個活動。
騙子!大騙子!
她對著空盪盪的座位小聲的罵著。
白晰的手指頭,在那一方容納三個字的陽光格子裡畫著畫著……
大。騙。子。
不多不少,就是三個字,剛好。
考試過去後,天氣也漸漸轉冷了。
她依稀聽到去探訪的同學說著,他的氣色還不錯,手術應該成功的機率不錯,只是還是沒有能夠聽到他超過三個字的句子。
被禁錮著的,三個字的方格。
然後,寒假開始了。
他始終沒有回來。
一點……一點點消息也沒有……
原本就很容易被人淡忘的男孩,慢慢褪出了他們日復一日的世界。
只剩下她。
少了三字傳說的挑戰對話,以及那還沒能夠撕完的便條紙,她總覺得身體裡缺了什麼。
是習慣而已吧?
或者,缺了的是那一小塊三個字的天空。
很藍,很藍的一方天空。
直到畢業的那一天,她抱著同學送的花跟卡片,在午後安靜的教室裡坐著。猛然發覺的,是那張空著很久的桌子竟然還是空著的。
小小的一方陽光依舊,躲藏在桌子能夠負荷的承載上。
她發楞著。
大騙子!
那一方小陽光裡,剛好承載住她手指頭畫著的三個字。
不多不少,就三個字。
啪答!
冷不防的,從抽屜中掉出一本藍色的筆記簿。
她有點驚訝,因為看起來那本筆記簿在這裡待了很久很久,都不曾被發覺過。那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筆記簿就好像在等待著某人似的存在著。而其他的人都不能夠發覺到,即使是在這樣明顯的地方。
那是一本藍色的筆記簿,有著藍色天空封皮的筆記簿。
薄薄的,像是被撕走了很多頁。
她想,或許是他壞畫了撕走的吧。
緩緩的,顫抖著,她在那間只留著一個人的教室裡翻開筆記簿。
那是一幅一幅的人物畫。
在那一個只畫風景畫的男孩手裡畫出來的……
畫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人,而且永遠是左側面的人物畫像。
那是她的畫像。
一幅又一幅,隱藏在男孩的方格子藍天裡……
直到最後一頁。
她認得最後一頁夾著的那張便條紙,寫著的是男孩的筆跡。
那是給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就應該交到她手上的一張便條紙。
裡頭,寫著三個字。
不多不少,就三個字。
空盪盪的教室裡,她的淚無止盡似的掉落下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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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