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慎是三年前結婚的。單身的日子久了,被窩裡總是睡得不暖。在父母和眾多親友的強力推薦下,我和阿慎的交往在短短三個星期內就快速步入了禮堂。
開始了我們平淡且安靜的生活。
阿慎是個木納的丈夫,不多話而且沈靜,感覺很像他的名字一樣,朱定慎,安定且謹慎。
雖然在結婚前那三個星期的約會沒有什麼火花擦出,但過了三十的女人在沒有才華且存款少少的情形下,是沒有太多選擇的。
約會時,不管我有多準時,他總是比我早到,這也讓我感到心安。有著好像不管妳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都會有個人在某個地方等著妳的錯覺。
是錯覺嗎?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帶給我的不只是心安而已,或許沒有戀愛的熱情,卻有著穩定的淡淡幸福。
於是我明白,這樣的男人不會帶給妳如煙火般燦爛的愛情,卻能沒有怨言地牽著妳走過一生。於是他在耶誕節前夕向我求婚時,我一向不易滿足的心竟被他感動得無以復加。
他唯一一次的遲到,是在我們的婚禮。
我是個基督徒,婚禮是在教堂舉行,當會場人員在幾次催促我們之後,阿慎才姍姍來遲。
「發生了什麼事?」我吃驚地看著阿慎純白的禮服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以及臉上的血痕及擦傷,先前等待的怒火因他的傷而消失無蹤。
「沒事,來的途中發生了一個小車禍,抱歉讓妳久等了。」他滿臉歉意地說。
「你受傷了,還是我們延期呢?」我一時沒想太多,只掛念著他的傷勢。
「不,我不要延期,我等著娶妳已經等太久了。」阿慎臉上出現少有的堅決,好像誰如果要阻止這場婚禮,他就要跟誰拚命似的。
這孩子氣的行為把我惹笑了,「真是的,沒事貧嘴。」我輕輕打著他的胸膛,甜甜的感覺漲滿著我的心口。
他握住我的手,「走吧,時間不等人的。」
婚後,我們搬到了一棟老公寓,阿慎父母早逝,一間小房子兩夫妻倒也愜意快活。
阿慎是個自由作家,平時在家裡寫稿,由於他的作息是晝伏夜出,通常是我在床上安枕深眠了,而他還挑著燈字字刻劃。
因為收入不穩定,我也必須出外工作,兩夫妻通常見面時間就是在晚餐時刻。
阿慎不愛接觸人群,他的一切細瑣事項便由我代為處理。
現在想想,總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對,在繁忙的大都市裡,這樣的夫妻可說是見怪不怪。
但…我卻還是感到有些遺憾。
為什麼呢?因為缺少生活中的刺激吧,就好像一股細細的水流,一點一滴磨圓了菱石的尖銳,阿慎慢慢地以時間為刀,一塊一塊地切割著我不再多餘的青春,我的心或許安穩,但卻無味。
阿慎沒什麼不好,只是太悶了。身為一個作家,他悶得令人發慌,結婚三年多來,幾乎沒有人打電話或有人登門拜訪,快要讓我懷疑我是不是嫁了一顆石頭?
這樣的阿慎和這樣的我,一直是相處得很好,直到我有了『外遇』。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那次『不完全的外遇』,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阿慎的秘密…
「喂?」我壓低了聲音,同時探了探在書房的阿慎是否正專心工作著。
『喂,妳能出來嗎?』他說,他是我的上司─張司海,一個離了婚帶著小孩的單身漢。
「現在?」我略有難色地望著壁上的鐘,快十點了,我要用什麼理由出去?
『麻煩妳一下,我女兒在發高燒,我一個大男人不知怎麼辦才好,現在我只能拜託妳了。』平時嚴厲精明的男人一遇上這事就笨得很,我突然覺得好笑。
「我想辦法出來,你先用毛巾沾水放在她額頭讓她退熱,我等會到。」
掛上電話後,我輕步走到書房門口,阿慎背對著我,我正想著理由。
「要出去?」他平板的聲音自桌前傳來,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我嚇了一跳,阿慎有時就像這樣,好像我會做什麼他了然於心,「嗯,我…」
「又是妳同學?又怎麼了?被老公打?」他還是沒有動,語氣不急不徐。這是我上次外出的理由,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阿慎總是比我細心。
「呃,是啊,女人真的不能嫁錯人,嫁了一個會打人的老公還不如嫁一根木頭。」我連忙接續他的話,心裡因為這不存在的謊言,暗暗對著阿慎道歉。
「早點回來,最近天氣轉冷了。」他終於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眼神中有溫暖的關懷。
我放下心,他沒有懷疑我什麼。「嗯,我會的,你要不要吃些什麼宵夜?我順便帶回來。」
「不用了,妳一個女人家這麼晚要出去,我已經不太放心了,妳早些回來就好。」
我點點頭,穿上他前年冬天為我買的長大衣,出門去了。
一踏入寒冬中的夜色,那股冬天特有的蒼涼氣息便將我從頭到尾包了起來,我像個趕路的歸人,行色匆匆地招了輛車,趕到張司海的家。
「她怎麼樣了?」一到他家,我連外套都還來不及脫下,急急地來到他女兒的床前。
「我照妳的話幫她冰敷了,可是還有點燙。」張司海臉上的焦急顯而易見,天下父母心啊。
「我來煮些薑湯,讓她暖暖身子,蓋著被子看能不能讓她流些汗,這樣會好得快一點。」我轉身進入廚房,刻意忽略張司海眼裡那股特殊的波光。
我知道,很早就知道了。我的上司對我有好感。
工作時,我雖然還是一樣笨手笨腳地,他一向嚴格,卻不吝給我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張司海這樣的男人可以說是十分標準,負責、認真、踏實,加上對家庭有一種近幾偏狂的固執。
如果我還是單身的話,如果我在遇見阿慎之前先遇見他,我可能會嫁給張司海。
但,命運就是這樣,我先認識阿慎,而張司海就成了我的遺憾。
也許我和張司海的緣份且深,他似有若無地頻頻表示好感,讓我不知所措地心動,而我那木納的丈夫卻毫無所覺。
一次公司餐聚,張司海喝得有點多,應該說,大家都喝多了,包括我在內。
「吳姐,老大就…麻煩妳了!」公司裡平常戰戰兢兢、必恭必敬的同事們在黃湯三杯下肚後就全變了樣,但他們可還不敢造次,把喝得迷迷糊糊的張司海丟給平日最敢接近他的我。
「你們小心點,別太晚回家。」我提醒著他們,心情因酒精有些亢奮。
他們走後,我招了輛計程車送他回家。
叮咚。清脆的門鈴聲,提醒了我此刻的身份,一個送酒醉上司回家的女職員。
「找誰?」一個輕巧的小女孩隔著鐵門問。
「小妹妹,我是妳爸爸的同事,妳爸爸喝醉囉,快開門。」
她看著自己的父親被一個陌生女人扛回家,有些猶豫,但還是開了門。
我吃力地將他放在沙發上,呼了口氣。小女孩站在旁邊,顯然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妹妹,去拿條被子給爸爸蓋好嗎?他今天可能要睡在這裡了。」
「嗯。」她跑進房間,拿出自己的卡通毯子。
我將那條毯子蓋在他身上,抬頭看見牆上的時鐘,十一點了。
「嗯,那我走囉。」我對她親切地微笑著。
她欲言又止,「嗯…謝謝。」眼睛卻一直巴巴地望著我。
我想起一件事,「妹妹吃飯了嗎?」
她突然眼眶泛紅,淚水打著轉「媽媽…今天沒有來…」她哭了,我嚇了一跳,
「妹妹怎麼了?說給阿姨聽。」
「媽媽今天本來要來接我去吃飯,可是臨時打電話說不能來了…」晶瑩的淚珠滴滴掉落,多惹人憐愛。
我坐了下來,將她拉到一旁,「妹妹不哭喔,媽媽可能有事不能來,阿姨做炒飯給妳吃好不好?」看來張司海那離了婚的前妻沒有遵守今天的約定。
她點點頭,望了張司海一眼。
我進了廚房,從冰箱中翻出還能使用的材料,幫她弄了點吃的,之後又哄著她睡覺。
回到家時,已經快一點了。
阿慎還在桌前奮戰著。「今天這麼晚?」他問。
「呃…嗯…今天公司聚餐,我送一個喝醉的同事回家,擔擱了一會。」
「喔,那妳也累了,早點休息吧。」就這樣,沒有任何追問,沒有任何疑心,更沒有不悅。
雖然鬆了口氣,但是心裡卻有著無法抑止的失落。
他到底愛不愛我呢?
此後,張司海對我的態度便不同了,我還是因為小事挨責,但他的態度軟化了許多,我想,他女兒可能說了我不少好話。
接下來的日子,張司海用著各種不同的理由,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他幾乎都會跑來問我個幾句。
於是,我跟他於公於私,接觸次數頻繁了許多,或許在我心裡,張司海的刻意接近是我不想去避免的。
可是我有阿慎了啊,這樣的想法像個影子,好像離我很遠,但低頭一看,它就在我腳邊,不曾離去。
就這樣陸陸續續過了一年,我和張司海並沒有再進一步的越軌,可是我卻覺得我已經背叛阿慎了,罪惡感腐蝕著我,而阿慎還是沒有對我的行為過問一句。
「今年…」阿慎在餐桌的另一頭停下筷子。
「嗯?」我抬頭看著他,平時吃飯時他總是不說話。
「今年的聖誕節,妳…有事嗎?」
聖誕節?阿慎突然提起這個詞,使我有些吃驚,畢竟他跟浪漫的耶誕節扯不上一點關係。
「聖誕節…」我推掉了教會的活動,並且答應張司海跟他的女兒吃個飯。「我…」
「不管有什麼事,答應我今年跟我一起過好嗎?」今天的他感覺有些不同,特別溫柔,而且…還有些悲傷,為什麼?
我不解,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了嗎?你今天有點奇怪。」
「不…我很好,只是今年想跟妳一起過。」他苦笑著,笑容比剛才更悲哀。
「你生病了嗎?」我起身走到他的身邊想摸他的額頭。
他握住我的手,無限柔情地對我說:「我愛妳,」他突然語出驚人,一時轟得我無法反應,「妳只要記得這點就夠了。」
他放下吃沒幾口的晚餐,「我有點累,先去休息了。」留下因他忽然的表白而呆楞的我。
自從他向我說出從沒有說過的愛語後,我幾乎忘了跟張司海之間那份奇妙的情感,而阿慎也表現地好像從沒說過那些話一樣,一直到聖誕節來臨。
我推掉原先跟張司海的約會,而且中止了我們之間這種奇怪的曖昧,滿心期待這天的來臨。
我想,我終於知道,在內心深處,阿慎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心,只是我太愚昧了,忘了阿慎原先就是這樣的人,而我也是因為這樣而嫁給他的。
「妳今天好漂亮…」他拗口地說著不拿手的讚美,一直看著我,好像我會消失似的。
「真是的,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會說甜言蜜語?」我挽著他的手,踱步在夜晚的寒風中,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散步。
「嗯…對不起。」
「我又沒有怪你,只是不習慣罷了。」三年前那種淡淡的幸福重新圍著我和阿慎,這一刻的平靜及安心是在別人身上感覺不到的,我知道,也感受到了。
「阿靜…我有件事要告訴妳…」他的口氣嚴肅了起來,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正經。
「其實,我都知道,妳時常半夜出門,妳不是去妳同學家吧?」
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他知道…?阿慎都知道了?
「我也知道那男人是妳的上司。」
我張著口,不能言語,他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明明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我…」
他仍牽著我的手,「我們的緣份…已經到盡頭了…」
什麼?阿慎在說什麼?他要和我離婚嗎?我感到全身發冷,就像掉入了冰河一樣。
「不…阿慎…你…你聽我解釋…」
「我都知道…」
「不不,你不知道!你只是知道表面…我沒有…沒有…」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沒有跟張司海做出任何羞辱你的事!
「我知道。」他的表情充滿著哀傷,天啊!我怎麼這麼愚蠢?阿慎是我的丈夫啊,是我這輩子最該愛的人,我為什麼會一時迷惑了呢?
我想要再解釋,但阿慎說出來的話讓我震愣了。
「我在他家的窗外都看見了妳和他的行為。」
「窗外…?」張司海家住在十四樓啊!阿慎怎麼可能在窗外看見我們?
我震駭、驚訝且團團疑猜,怎麼阿慎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我早就已經死了。」
什麼?阿慎在說什麼?我呆呆地望著他
「三年前,我在那場車禍發生時就已經死了。」他的臉慢慢模糊,並且發出一圈像是焦距不準的光圈。
「你…在說什麼啊…你怎麼可能死了?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耶…」我抖著聲音,腦中則不斷浮出阿慎的日常行為,除了足不出戶,除了晝伏夜出,除了無人來訪,除了遠離人群,除了…除了…不可能!我拒絕接受阿慎的說法,他…他只是想嚇我而已,他只是…只是…
「妳心裡很明白不是嗎?」阿慎的身體像褪色的照片漸漸淡化,「他們說…我跟妳只有三年的緣份,時間一到,他們就會來接我了,而今天就是期限。」
「阿慎…阿慎…」我腦中嗡嗡叫,像是有千百萬隻蜜蜂在盤旋著,我有種時空交錯的幻覺。我的眼淚糊了他的樣子。
「阿靜,我捨不得妳,但我希望妳幸福,那個男人是個好人,我可以放心地走…」阿慎流下眼淚,光圈將他整個人包圍,只剩下一個輪廓,他的手消失在我的掌心。
「妳要好好堅強,好好活著,連我的份一起活著,我會守護妳…」阿慎的聲音消散在風中。
「阿慎…阿慎…」我已分不清此時是真是假,是夢是幻,我只知道,阿慎…永遠地離開我了
「他就是妳死了三年的丈夫?」張司海為阿慎獻上了一朵花。我點點頭。
阿慎消失後,我瘋狂地在他的書房尋找他曾經跟我一起生活的事實,除了一本日記。這間房間就好像許多年沒人進來過一樣,所有的跡象都暗示著這三年其實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這裡,阿慎好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那本日記載著阿慎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以及他想對我說,卻從沒有說出口的話,包含他的遺體被當做無名屍一樣地冰在殯儀館裡。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場我做了三年的夢,而我現在才醒過來。
「妳辭職後有什麼打算?」張司海問我。
「阿慎當作家時有存了一些錢,這些夠我生活一陣子。」呵呵…他總是這麼為我著想,對於我的事他也都安排得好好的。
「妳丈夫不是在妳們結婚的當時就死了嗎?怎麼可能留錢給妳?」張司海像在看一個瘋子一樣地看著我。
「他…他永遠都會在我身邊…他會永遠守著我…永遠愛我…」沒錯,阿慎就是這樣的人,總是默默地為我付出,不求回報。
「妳…還好吧?」張司海皺起眉頭,他不了解,他怎麼可能會了解?阿慎所給我的一切是沒人能取代的,我一直都很幸福…
我抬頭看了張司海一眼,手不斷地來回撫著肚子,輕輕哼唱著搖籃曲。
"寶寶睡…趕快睡…媽媽陪著你到天明…寶寶睡…快快睡…長大做個好寶貝…"
張司海往後退了兩、三步,眼中帶著驚恐。「妳…」
「阿慎留給我的…不是只有錢而已…」
是啊…還有一個生命漸漸地…在我身體裡滋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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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